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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书籍名:《孤岛疑云》    作者:林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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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确实如他们说的一样,那对男女的死并没有招引起什么,仅仅是死了两个人而已。实事求是地说,包括我们本人在内也似乎十分平静,这连我们自己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旅社里还是同往常一样,寂寂寥寥冷冷清清。我站在阳台上看着下面满是苔藓的碎石小道,以及那茂盛的茅草,议论的人们早就没有了影子,只有那些长到墙根的茅草在晃动在喧哗。

  阳台显得十分的狭促,有一个淡蓝色的内裤在头顶的晾衣钩上摇晃,墙上静伏着壁虎。

  身后的玻璃窗内看得见教授的影子,他正在埋头著述的笔尖几乎和鼻尖凑到了一起,他的勤奋时常令我感动万分。现在更是如此,在我的内心里有一股细小的热流向上涌了上来,那是一股甜蜜、疲乏、心酸、难过、痛苦的混杂物,这使我的身心俱暖。偶尔听见教授的一两声咳嗽,这些日子以来,我每每听见他的咳嗽声神经就会跳动,好像他的咳嗽不是从他的喉咙里发出来的,而是我的神经弹动的惊心动魄的音响。

  现在的窘境就是泥沼,愈陷愈深。我这样想道。

  我抱着膀子站在阳台上的形象我至今记忆犹新,我甚至还记得当时的疼痛。我长这么大,几乎没有做过什么重力活,上午的铁锹的沉重似乎还在我的胳膊里,我初次尝到的劳动滋味不是大学校园里的劳动实践课,也不是一次义务大扫除,而是给两个陌生人挖开坟墓,然后又一锹一锹地添上新土。头顶上缩小的黑暗和深坑里的狭促似乎还在,我站在阳台上,回忆起上午的一幕,我嗅见了枫林里枯叶的气息,还有深坑里土壤的涩味。

  两个人带着他们的故事埋在了这里,悄无声息。谁知道呢?当你走过枫叶林,脚下哗哗作响的是那些金黄的叶子在低语,还是那对男女的幽幽的哀怨呢。

  是呀,谁知道呢?

  岑画家的到来使我的遐想被打断,我看见他在窗内向我招手,由于阳台的门被关住了,他的声音显得很微弱,我听不清他讲什么。我返回到屋内,教授还在那儿不停地写作,如入无人之境。我和岑画家的交谈他一点也没有听见似的。看着教授身影,我和岑画家压低了声门,并且移到了走廊上。内走廊的灯一直亮着,光线却显得模糊暗淡。有一些人在隔壁的房间里进进出出,忙着清点那对男女的遗物。他们将有价值的东西留下,没有价值的全部埋掉或者焚毁。岑画家说。

  是岑画家的怂恿我才来到了这个房间,房间里有一股不同于其他的房间的气味,那是一股女人生活的气息,馨香而温暖,而其他的房间里只有干燥和苦涩。房间里的东西尽管已经所剩无几,但是那股气息还在房间里晃荡,空间愈来愈大,它的气息也随之变大了。

  有几个人在角落里忙着,地面上到处散落着乱糟糟的衣物,像强盗刚刚来打劫过。不知是出于对美感的追求,还是其他什么因素,岑画家和我都有所收获,岑画家得到了一只乳罩,而另一只粉色的落入另一个人的手中。岑画家手上的乳罩绣工精细,花纹色彩非常鲜艳,从岑画家的表情看,是他多年没见的东西了,他尤其珍爱的样子令我有点嫉妒,我是嫉妒他能拥有那种对美感物质的态度,而不是出于色情和更加淫秽的内容。我找了半天,就得到了一只皮鞋,红色的,尖尖嘴的那种。另一只不知在谁的手上,我将那只鞋子拿在手上,看见红色鞋面上的光亮,尽管是一只,但是我觉得满足了。其他的人在房间里也受益匪浅。他们几乎怀抱着一大堆的东西离开了房间,脸上荡漾着幸福的笑容。这是生活给他们的意外惊喜,他们好像无法拒绝似的。

  看着我手里的鞋子,岑画家的眼神显然也充满了羡慕。

  我们甚至互相恭维着对方的学识和眼光。其实我们知道这仅仅是一种爱惜。至少我是这样的,因为我想到如果哪一天,我们也曝尸某处,或许我的领带和裤头还有一块价值不菲的表会被人摘走,也同样毫无办法。甚至野豸也会赶来瓜分我的身体。那必定也是一个壮观的瓜分大军,浩浩荡荡,也无法阻挡。

  45

  先生骑着车子赴约了,为了赴约他放弃了午睡。他看了一眼午睡着的妻子,妻子像是陷在睡眠里,露出被头的脸很白。他看了一眼,然后毅然地轻轻关上门离开了家,阳光孜孜地照着他的背,还有头脸。街道似乎也泛着暖意。

  他的心情有一种释放感,他不知道这种涌到嗓门这儿的喜悦从何所自,他想,不是因为他要去见成青的缘故吧。他说不清楚,或许是的,或许不是。

  他是根据电话里的声音猜出是成青的,对方并没有说自己是谁。但是我猜出来了,我知道是你。先生见面的时候和成青就是这么说的。

  他确实是猜出来的。这没有什么不妥,可是他的心里为什么嗵嗵地跳呢?像心怀小鹿,这可是多年未遇的了。

  他兀自地在自行车座垫上笑了起来。还摇了摇头。

  按照她说的,他来到了一个住宅楼跟前。他将车子推进了车棚。车棚里很脏乱,地面上还有纸屑,果壳。他锁好了车子,然后就来到了一个门洞里。

  门洞很黑,他很快地适应了黑暗。他在往上走的时候,看见了上面的光亮。那是从楼梯窗口漏下来的。楼道里静悄悄的,只听见他一个人的脚步声。

  很空洞的,一下又一下。

  他仿佛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他还从来没有这么过呢。他又一次地摇了摇头,笑了笑。

  她说她住在顶楼,他只有往上爬。爬到尽头,就会看见的。

  先生责怪自己刚才没有在楼下的时候看一下,究竟有几层楼。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就像这次来他一点也不知道将面临什么局面一样。他继续往上爬着。

  终于他看见楼梯的拐弯消失了,楼梯也像是停止了。他站下来定定神,喘了一口气,尽力使自己的心情平和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墙上的一扇门开了。一张熟悉的脸向他笑着。

  成青笑着将先生让进了屋,门关上了。

  成青显然很高兴,她看见先生真的来了,起初她是担心的,担心先生怎么会到这里来。责怪自己打电话有点幼稚可笑了,她就这么一直处在忐忑不安中的。事实上,他来了,眼角,身上还带着户外的阳光。她关上了门。

  关门声尽管不太大,但是先生还是觉得很响地摔在自己的心坎上一样,他心里一颤。

  成青的热情使他过意不去,她给先生削了苹果,又泡了一杯茶。

  茶水罩住了先生的面孔,大概由于热气,脸上红润起来,先生能够感觉到这一点。

  透过杯上的雾气,成青显得更加漂亮一些,确切地说是更富有女人味一些。

  事实上,成青刚刚洗过澡,浴后的样子很迷人,再加上她又专心地画了一点妆,更有点妩媚的意思。

  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一个学生了。先生想。

  成青盯住了先生迷人的嘴角,她似乎很忘我,看着先生的潮润的嘴唇,听着茶水的声音。

  先生显然注意到了成青的眼神,他先咳嗽了一声,然后问道,你们都住在外面吗?

  嗯,都这样子,在外面租房子的很多,在外面自由。

  譬如说一些话呀什么的在校园的宿舍是不方便的。成青说道。

  这似乎提醒了先生,在电话里,她就是这么说的,她要告诉他一些事情,而且还是重要的事。

  对了,你说有什么重要事情要告诉我的呢?说说看。

  成青这时候低下头去,脸上微有羞涩,她不停地绞着手,仿佛思绪缠绕在手指头上。

  看着成青这个样子,先生忽然倒觉得有点紧张起来了,他担心她向他猛不丁地表白什么,那就糟糕至极了。他后悔自己刚才的那句问话了。万一,她说出来,话是一口水,出来了就收不回了,说不定在两个人面前的地上还要留下一摊不舒服的潮斑呢。

  过了一会儿,成青说,我看见他和她了。

  先生一时不明白她的话,什么他和她?

  成青这时候反而显得沉静,而且手指不再绞动了,而是将手指交互地插在了一起。

  她说,是师母,她和,她说着停顿了下来,然后并不看先生的脸,而是眼睛盯住地面。

  她又补充道,是的,是师母和他,那一个人我不认识,我亲眼所见。

  还没有等他缓过来,就感到自己的膝盖一沉,成青坐了上来。她用手箍住了先生的脖子,开始吻他被潮水湿润的脸。

  先生一时不知所措,浑身惊愕不已。过了很久,他还是推开了成青白皙的身子。

  46

  我经常沉溺于那一只红皮鞋的想象里,它到底会给我带来什么启发呢?无论是艺术的,还是生活的,对于此我显得很固执,仿佛我从那堆杂物中选择了它,就该会在冥冥中对我有所帮助似的。教授对我从那对死者遗物里捡来的皮鞋没有表示什么异议,可以说任何异议也没有。只是说了一句,年轻人不要玩物丧志,之后他就继续进行他的工作去了。很显然,他说得那一句话显得轻描淡写,我听来却颇具分量。可是我无法舍弃这一只锃亮的女式皮鞋,一直到我准备离开岛时,我才将之扔进了大海。那个时候我看见它像一只红帆船离开了港口,心中升腾起一股豁然开朗的喜悦。

  教授著作的写作进行得很顺利,他说他快要完成了著作的第一章。

  我替他高兴。我当然替他高兴了,自己的写作却因为这只鞋子而停顿了下来。我无法变得那么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循序渐进起来。

  但是我无法摆脱这只鞋子,仿佛它充满了魔力引诱着我。我拿在手里,端详着它。下午的雨又下了起来,雨已经变成家常便饭了,就像林黛玉那样动不动就哭了起来。我也不清楚这是这里的第多少场雨了。曾几何时,雨一次次地阻碍了我们出门,将我们困在了旅社枯燥乏味的房间里。而现在雨已经对我们来说,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了。因为你想,这时候的我们,是我们自己困住了自己。难道不是吗?即使是青天白日的话,我们也无须出门的了,原因是我们的目标现在消失了,没有了。再说,我们寻找的基础也丢失了。

  我这时候想起了那些钱钞,和蓝布的布囊。可是想象是无济于事的,钱最终不会因为我的想象而变成了面前呈现的实物。

  就像手里的这个鞋子,我再怎么想象那个女人白皙的脚踝,和细滑的小腿,终究是一个虚无的想象而已。她不会再摆动她可触的丰臀向我走过来,走过来的是想象的丝缕,而不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有血有肉的人。

  鞋子红色的鞋面锃锃发亮,我几乎看见我沉迷的眼睛,还有在鞋面上扭曲的面影。鞋子的狭小出乎我的意料,我将手掌始终没有放得进去。我只得将手绾起来,在我的视野里我的手不再是一个修长的年轻人的手,而是一个笋状的小脚,伸了进去。鞋里暗藏着一股矜持的冰凉,像是咬了我一下。慢慢的,我收回了我的手。我的几个指头几乎抿在了一起,无法松开似的。

  我努力地将手指与手指猛烈地碰撞着,于是在房间沉闷的空气中,我听见了一个响亮的手榧声。然后,又是一个,又是一个,然后是一个一个持续不断地响了起来。

  教授听见了我这边的响动,他调转过头来,眼睛里闪着一种不可捉摸的光彩,他笑着说,怎么,这个东西来灵感了?

  我并没有言语,只是站起身来,走向了那张灰暗的桌子,我在那儿坐了下来。我听见了一阵呜咽之声,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我静静地听着,教授显然被我弄迷糊了,他看着我双手静抚桌面,眼睛盯住空中一个虚无的点上。双肩微微高耸,脸部带着紧张和疑虑,但是很快又变得坦然起来,耳朵里似乎真有什么声息进了去。

  他问我,你听见了什么?

  你难道没有听见吗?一个女人在哭。

  你神经了吧你。教授笑骂起来。哪来的哭声?这儿哪来的哭声?

  47

  张禹确实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哭声,呜呜咽咽的,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他屏息聆听了很久,教授则在一旁笑骂着他,神经了。而他则处之泰然,依旧双手抚案,双眼凝神,安之若素地将那个姿势保持了很久。或许这是一种幻听,仅仅是一种幻听,张禹终于听不见那声音了。他站起身来,打了一个哈欠。然后伸了伸腰,甩了甩头,在房间的地面上弹跳了两下,像是立即恢复了过去的状态,那状态是认真的,青春的,充满活力的。到现在为止,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尚感满意。他甚至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很不错的年轻人,他富有耐心,又有同情心,还有不可多得的艺术天赋。他为这次能够到箱岩来而感到高兴,因为他觉得自己的那个小小的爱好在内心拱动着,无疑这是一次难得的生活体验。

  幻听消失了。他坐了下来,并且开始动笔写作。那只红尖头的皮鞋就放在窗台上,它依然那样光亮如新,它的柔和的线条和色彩难免使人想入非非,如坠深渊。因为这的的确确是一个女鞋,他在一开始的时候就觉得它还有点性感,那一丝丝的光亮中都弥漫着丰富的想象。他的笔在纸上沙沙地响着。声音显得欢畅,流利,灵感四溢,无可挑剔。

  教授现在坐在远处继续写他的著作,张禹感到这种状态十分美好,两个人,确切地说是两个执着的人,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写属于自己的东西。

  忽然,张禹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他径直离开了房间,他的静谧被内心忽然而至的一种冲动所打破,他想看看,那个画家,该是如何面对那个乳罩的。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滑稽场景啊。他嘴角不由自主地咧开了,他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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