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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书籍名:《孤岛疑云》    作者:林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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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次可以说是张禹看的最为认真仔细的一次,也最为动情的一次,他被画上的美人浅笑打动而感到一丝生活的快意,这之前,他曾经多少次地注视过她,她就那么笑着,始终笑着,直到张禹倒头睡去,次日醒来的时候,她还是那么笑着,酒窝里盛满了早晨的阳光。美人的比基尼泳装勾勒出美人的山山水水,她似乎刚从海里回来,头发还潮漉漉的,还可以看到她的脸颊上有几滴晶莹的水珠。她赤着脚,从海里走过来,走到了现在的面前的沙地上,她的脚背和脚趾上还有一些沙粒,她似乎听见了一声咔嚓,海边的笑被保存了。她的牙齿很整齐,而且很白,映着海滨的阳光,她的眼睛漆黑,闪着喜悦和青春的快乐。张禹感觉到她是快乐的,这个海滨女郎给了张禹很久远的印象,多少年后,他回忆起来,总是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张禹初次感觉到这不仅仅是一个纸上人物,这之前,他是多么的粗心大意,浮光掠影啊。艺术缘于观察,张禹的脑海里忽然奔出了这么一句,他想不起来这是谁的名言了,他觉得这说得很对,说得很好。

  她秀美颀长的大腿,光滑湿润,有一种健康饱满的美。那裸露在外的橄榄色肌肤吸引了张禹的视线,他觉得自己内心的某种东西被唤醒了。

  他想起了那个小镇的下午,他的女友,还有小镇的小旅社。他甚至逼真地看见了下午的潮湿的房间,和那暗淡的光线,还有那个红色的面盆,那里正充满了呕吐物的腥臭,他无助的仄在床沿上。他看见了女友修长的腿在地上跺着,他知道,他不应该将她的鞋子吐脏了。

  他说,对不起啊。对不起。

  48

  先生和学生站在门檐下,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射在窗台上。

  先生再一次地敲了敲门,笃笃笃——笃——笃笃——

  先生见里面似乎没有什么动静就对学生说,她可能又出去了。然后我们来到了河边,那块石头还在,扇面,体表凹凸不平。先生就是根据这块石头判断这就是多年前的那个熟悉的地方,屋子已经变了,他无法在记忆中翻找出过去的影子,唯一具有说服力的就是这块石头了。

  河流的水似乎比以前少了一点,流得也缓了一点。但是,还很难确定。他说。

  先生蹲在河边,面朝流水说道,多少年过去了,我自己也想不到还能来到这里。

  学生很认真地听着,先生的叙述显得很有条理,声音略微有点低沉,那是一个回忆者的语调。学生想,若干年后,自己会不会也这样呢,面朝流水,心怀感慨?

  事实上,我会的,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因为这是每个人的命运。

  谁也无法摆脱。

  先生然后沉默了起来,他不说一句话,就只看着流水,水面上波光粼粼。上面有两人的影子弯曲着,波动着,像是不停地被水冲刷着。

  他的眼睛里闪着波光。他似乎听见了多年前的捣衣声。

  学生看着阳光下的河流,生了水锈的砥石,以及河边静谧的树。

  视野里还有远处的草地,以及草地上升腾而起的烟缕,再远处是山低伏的影子。

  时间慢慢地流了过去,可是沣并没有出现在门口。先生感到有一丝遗憾,他现在确定了地点,不会错,是这儿,我想起来了,是这儿。

  他的话并没有使那扇门打开,或者使发白的小路显出一个人影来。没有。

  房子显得有点破旧了,但是看得出来,还有烟火的气息,肯定有人居住这一点毫无疑问。可是到哪儿去了呢,先生的脸色显得很焦躁,他反复地说这一句话,然后围着这个旧了的屋子转了一圈。他来到了北窗口,他踮起了脚。

  可是里面很暗,只有星星丝丝的光亮。他辨认着里面的陈设,他看见了那张桌子。光就是来自桌子的表面。上面还有几个黑陶的罐子,这使他完全确认了。

  他就是坐在这张桌子前喝药,沣给他敷药。也是这个窗口,他看见了月下的狼,听见了那旷野里的呼喊。他高兴地回头说。

  对,就是这儿。喏,当年就是这张桌子。他的学生也趴到了窗口,从那裂开的缝里他看见了室内的陈设。当然那是些他不熟悉的事物。但是他很为先生高兴。

  先生还在说,是的,是的,是这儿,现在绝不会错了。

  先生说的时候还在不停地搓着手。学生笑着看着先生,说实话,他也不知道怎么办好。看来只有劝说先生耐心一点,再耐心一点。

  北塬上的阳光异常耀眼,学生将视线从先生的体侧投向了更远处。他多么希望在那个远处里,甚至是光芒的缝隙里走来一个人啊。

  他们站在那儿,说着话,先生决定再等一等。既然来了一趟也不容易,他就应该看看,并且要看到她本人。那样他自己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他说,到时候,我的这一夙愿就算了了。

  阳光将他们的影子从他们的脚下一寸一寸地移着。

  河边那棵树的树影也从河里爬上了岸。

  在门口的那块平地上,他们的影子慢慢地拉长了。

  他只得和学生沿着河流向远处走去,他们似乎要踩住自己的影子,挽留住自己。可是自己是无法挽留自己的,他们将在草地上不停地走去,越走越远。

  49

  夜里张禹没有立即睡着,他的脑海里始终盘旋着那个红色的鞋子,旁边的黑暗里教授不停翻身的声音,更使他睡不着觉。他摸索着从枕头里撕出了一些棉絮,然后捻成了两个小棉花球塞进了耳朵,后来他感觉好多了。他不再听见教授的呼噜声,还有床痛苦的咯吱吱的呻吟,夜里恢复了前所未有的安静,他只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他感觉到自己的胸腔在起伏着,因为自己的想象而变动着节奏。张禹的夜晚才算真实地开始,可以说以前的夜晚没有真正地属于他,只有这个时候,才是那么真实完整,静谧,漆黑,悄无声息。

  张禹看了看教授的床,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但他能感觉到教授此刻翻身朝内,脸对着墙,打着呼噜,偶尔嗓子里痒丝丝的,招惹起他的咳嗽。他咳嗽了两声,然后抿住嘴,咂吧着,又继续睡去。张禹是多么熟悉了的啊,那短短细细的咳嗽,鼾声,梦呓,已经成了他过去夜晚里的一部分了。

  他一忽儿闭上眼,一会儿又打开了眼帘,房间里黑漆漆的,看不见什么,但是可以嗅见一丝烟草气味。他觉得这些日子,他的这个技艺是长进了。午后他在端详自己指甲的时候,看见了事情的真相,事实上,他以前是不会抽烟的一个人。而现在竟然那么娴熟了。他甚至会吐烟圈,烟棍,甚至烟枪也毫不费力了。他的手指也变得焦黄起来。烟丝的气味在黑暗中显得很浩大,甚至就可以说很呛人,而现在他们的窗户又紧闭着。

  张禹知道自己是无法打开窗户的,因为他要为之付出代价。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窗户打开后,夜晚的凉气袭人,薄衿难敌,肯定会着凉,患病。而教授的身体更有可能再染他疾,这是张禹再也不愿意见到的一件事。教授患病等于他的劳役开始,他必须无微不至地照顾好他。这是他的使命。张禹一直这么看的,更何况,他当时是向教授的妻子承诺过的。自己是不能辜负于人的。张禹就是这么想的,他觉得自己有时候就是这么固执,这么可爱。

  没有办法,他对着黑暗说,他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自觉地嚅动了嘴唇。是的,的确,没有办法。

  张禹真正地开始思考起自己的窘境起来。他看见自己有点费力搬弄着他的头脑里那些纷乱的思绪,他觉得它们错综复杂,纠缠不清。这使他感到无力,就像现在的现实一样。

  他甚至无法责怪教授,甚至任何人,他自己选择了这次虚妄的旅行。是他自己的选择,而别人还目睹了他当时的自得,他想起了他和教授离开校园奔向火车站的情景。这使他难忘,因为那是一个充满激动的时刻,他洋溢着无法抑制的笑容。当时见到的人们,甚至是他自己都相信,张禹开始了他的大好前途。这是一个难得机会。不过当时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次旅程中开始写起他的小说来,这一点他一点也没有想到,他当时想到的是外界的新奇,新鲜,和愉快。而不是孤独,又是孤独。因为孤独,张禹不得不开始拿起笔来,写起那些虚妄的文字,来抵御那些孤独的夜晚。他今天上床的时间和以前一样,外面漆黑,窗玻璃上映着自己含糊的影子。上床前的程序也是一如既往,甚至可以说是一成不变,给教授洗脚是每天晚上最为动人的内容,他看见教授一天天地消瘦下去,筋骨显露,甚至颤颤巍巍。当他的白皙瘦弱的脚沉进水中,他便给他搓洗,水声哗哗,他只能这么做了。他觉得在这一刻他才给予了教授真正的帮助,以及精神上的安慰。也是在这一刻,他才感觉到自己是那么的专注,热情,没有丝毫的埋怨,甚至也没有了痛苦。他觉得那撩起而又溅到教授脚背的水声是夜晚最动听的声音。然后,他又开始写了一会儿,这之后,他慢慢的,尽量不搞出任何声响躺上床,陷入睡眠。可是经常由此引起的床响,和不经意的碰撞声惊动了教授,他深感不好意思。而教授的鼾声,梦呓,翻身声那才是夜晚的组成部分,自己的任何声息都应该不是,他必须愈来愈蹑手蹑脚。他这么想着,他感觉到自己的嗓音里,呼吸变得舒缓了下来,慢慢的,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双重的黑暗被覆盖。

  50

  19××年11月11日 星期三 多云转晴

  昨天晚上,张禹给我洗脚的时候,我想起了你,成青。这是我无法抵挡的,情感的太平洋堤坝似乎崩溃了。你的笑,是很灿烂的,犹如三五月的阳光,还如春天的朝露。张禹已经形成了习惯了,他每天都帮我洗脚,直至将我服侍上床,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小伙子,可以说是现在十分难找的。说实话,当时我跟你讲的时候,是感到矛盾的。尽管当时我的样子装得镇定自若。还记得吗,我当时是怎么说的呢?我说要给你介绍一个对象。你当时抿住嘴笑,眼睛只盯住我看。我那个时候,心里的确是矛盾的,我现在为什么能够有勇气说出来,大概由我现在的这种境地所决定的罢。

  我们现在的境地是很不好的,甚至说是危险的。现在我们的钱丢了,我们本来是来采购的,现在钱丢了,等于丢掉了基础性东西。事情变得似是而非起来,我自己有时都迷糊了,是的,就是这样,我也搞不清楚我究竟要干什么,来这儿到底是干什么的。张禹见到我这种状态他是清醒的,但是却好像不愿意戳穿那一层纸似的。你说过他在写小说的,我发现他现在开始动手了。每天都写,我自己也开始写新著作了,我们坐在桌子前的那种状态好像两个人全是心知肚明的。有时候连我自己都在觉得我们来是为了完成另一个任务,而不是这个任务。

  这些日子,我身体大不如前了,前几天,我差一点进了鬼门关。你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我的哮喘吗?当时你还说你家有偏方的。这里的气候,很不太适应的,但是又毫无办法,能有什么办法呢?今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还听见张禹的梦话呢,你知道他在梦里说什么吗?他不停地说,有什么办法呢?有什么办法呢?其实,挺难为他的。当初带他来,是完全让人家见见世面,开阔眼界的,现在看来是为难了小伙子。起初的时候,他还是觉得有点意思,这个岛上风土人情,奇闻轶事,他都有浓厚的兴趣。当然他现在仍然持乐观态度,至少我看的是这样,或者说他表面上是这样。他根本没有在我的面前抱怨过什么,今天听见了他的梦话,我相信他潜意识里是想早日地脱离困境,早早上岸。事实上,我难道不是这样吗?也就是说我们待在岛上一日就是一日,说不定哪一天被冬眠后醒过来的蛇咬死,说不定被岛上的歹人取了性命。这完全是说不准的事,前天就发生了一男一女被杀的事,可是这个事在这儿等于没有事。倒不是说,这儿人命不值钱。而是说在这儿,你是无法展开调查的,即使你破了底,知道谁的所为,也不敢信口雌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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