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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穿越防波堤的海浪

书籍名:《租来的人生》    作者:吴淡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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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要带我去什么地方?」她偏着头对他微笑。

  郭素素看得出来,这个男人很紧张。刚刚他问她:「等一下,?还有事吗?」的时候,耳朵都红了。他的声音很小,好像通过了一个狭长崎岖的通道,越过许多障碍物,才钻出他的喉咙似的。

  「这次,不会再带?去墓园了。」没想到,他还有点调皮。「……我只是,忽然想和?聊聊天。」

  「您是上司,随时可以找我开会。」

  「不,不,不……」他又紧张了起来:「不是那种聊天……不是那种上司和属下的关系……」

  「那又是什么关系?」

  他的样子,像好不容易开口约异性出来的小孩,让她很想逗他。

  「这……这……」

  他口吃了好一阵子。脸色忽然严肃了起来:「如果?不喜欢,我可以直接送?回家。」

  「噢?你生气啦?」想不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一秒钟内,脸色恢复成平时上班开业务会议时,那种不苟言笑的样子。

  「我不想让?误会,因为……我不是那种人。」

  她本来想问:「哪一种人?」又怕他开不起玩笑。

  她从第一眼开始,就对李云僧很有好感。不过,从上次那个吻之后,两人的关系变得有点尴尬。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提醒自己,离他远一点,在这家公司,在工作上有任何绯闻,都是自找死路。她在公司八年了,看过几对谈办公室恋情的同事,如果未婚,总有一个人要去职;若是外遇,那么依公司不成文规定,没有人可以留下来。

  董事长夫人在公司里掌管人事大权,可能因为董事长在创业初期曾与女会计有过一段情,使她对办公室里的绯闻十分感冒,从严处理以达杀鸡儆猴的效果。虽然,董事长包养女人的传闻,始终是员工茶余饭后的话题。

  「我没误会你,」她嘟着嘴说:「我只是跟你开点玩笑。从来没有人跟你开玩笑吗?」

  他的脸色缓和了些。「……我不是不能开玩笑……?应该知道,我只是一直是个认真的人。」

  雨开始下了,这是初春。起初,雨丝只是轻轻在车窗上划下细针般的透明斜线,只是一个红灯的时间,就变成了一颗颗巨大的弹丸,有节奏地弹打着车身,远方还传来闷闷的雷声。

  「那么,你打算带我去哪里?」

  「我……其实不知道。」他自己也觉得好笑。一直要强调自己是正人君子,其实……自己真的没有别的想法吗?他也不敢保证。

  「如果你不知道,那么,去我要去的地方,好吗?」

  「?想去哪里?」

  「我的故乡,不近,但也不会很远,有一个已经没落的小小渔港。我以前心情不好的时候,常常在堤防上走来走去。」

  上了高速公路,周日晚上,南下的车辆不多。车子外面的世界显得空荡荡。

  他一路都紧紧握住方向盘。她发现了他的不自在。

  「你的车上有音乐吗?」

  「音乐??是指……收音机吗?」

  「你平时在车上都不听音乐?」

  「好像没有这个习惯。总是在想公事,想很多事情。脑袋里充满各种声音,有音乐就太吵了……说起来我是个很不浪漫的人,对吧?」

  「那么,我唱歌给你听……」她说。「我今天心情很好,很想唱歌,我很久没唱歌,也很久没有人听我唱歌了……这首歌,你可能没有听过……」

  就在雷声和雨声互相应和的伴奏里,她唱起了一首歌:

  如果结局在刚开始的时候

  已经写好

  那我们还要抵抗些什么呢?

  如果流泪和叹息

  都无法挽回时间和命运

  不如好好享受

  痛苦和寂寞 花开和花落

  假装一切不曾发生

  反正这是现实人生

  如果我可以反抗些什么

  那必然是在爱情最美好的时刻

  转身就走

  如果我能

  如果我能

  如果我能

  转身不带走你的灵魂

  如果我的心能够不撕裂

  只要你能

  带着微笑继续你的幸福人生……

  她的声音细细软软,却又清亮。唱完,对着他微笑:「这是我读书时,有个同学写的歌。当时,他想参加创作歌谣比赛,找不到人填词和唱歌,只好找我,我也毛遂自荐当了主唱。」

  她发现他僵硬的表情,也跟着平和柔软了起来。

  「比赛结果呢?」

  「第三名。不好也不坏。后来那个本来想当创作歌手的同学,开了机车行。全世界只有我还记得他会写歌……」

  她咯咯笑了。

  她的歌声让他沉浸在过往的岁月里。他想起自己曾经学过吉他,而且弹得不错。那把吉他不是什么昂贵货色,他却恋恋不舍地留在身边好多年。

  直到去年搬家时,惠敏在仓库里发现它。当时已经覆满了白色毛茸茸的霉菌,里头已经成了虫子的温床,表皮的漆也都脱落了。「好恶心的东西!」她尖叫着。他充满歉意地看着那把陪他度过年少岁月的吉他,被垃圾车收走了。

  「?唱歌的时候,眼神发亮,就像个少女。」有种感动在他胸口散开。

  他真不敢相信,眼前每天都要在锱铢必较的行业里奔走的女人,有这么浪漫的一面。

  「这首歌的歌词,其实是偷来的。」她陷入回忆里。

  「念中学的时候,有个老师对我很好,他一生都没有结婚。传言说他曾经爱上一个不该爱的女人,太痛苦了,才去从军,后来……跟着军队到台湾来,相隔两地,音讯全无,却始终等着她。我认识他时,他已经很老了。那时我当学艺股长,送作业到他桌上时,发现他桌上的玻璃垫下有这么一首小诗。帮别人填词时,就把它拿来改编了……」

  「他知道吗?」

  她耸耸肩:「我毕业后的第二年,他发生车祸,就这样结束了一生。」

  「始终没有等到他爱的人?」

  「嗯。」

  「一个悲伤的故事。」他说。

  「也不见得。虽然悲伤,还是有一点美感。」她轻轻叹了口气,:「比较起来,我们活在一个连美感也没有的现实世界,什么都可以得到,但一点美感也没有。」

  下了高速公路,在她的指挥下转过几个弯,渔港到了。

  果真是座荒废的渔港,连检查哨也撤掉了。看起来像港务办公室的房子,窗破门毁,里头长满了芒草。远方有座灯塔,发着微弱的光,孤独地站在黑夜里。

  「晚上,站在这里,就好像站在全宇宙最孤独的星球上,其它星星都远在几亿光年外的太空……只有我们在这里……」他说。

  这里曾经下过雨,但雨已经停了,在他把车灯关掉的那一瞬间,他看见她泛着惊讶亮光的眼睛。

  「怎么了?」

  「你也比我想象中有诗意。」她说。「要到堤防上走走吗?」

  连进入肺部的空气,都饱含海水的咸味。

  「我没有手电筒。」

  「没关系,这里的路,我闭着眼睛也记得。」她说:「介意我牵着你的手走吗?」

  「我很介意。但不介意『我牵着?』的手走。」

  「哈,对不起,我忘了男人还是喜欢主动的。」

  他牵起她的手。虽然正如她说的一样,她对路很熟,然而,路上障碍物不少,她穿着半高跟鞋,很多时候,她必须把一些重量放在他的身上。

  他宽阔的手微微发着抖。很久没有牵女人的手走路了,好像是上辈子才有的记忆似的。

  没有人的夜晚,站在堤防上,望着墨黑色的海面,任谁都可以感受到大自然无坚不摧的巨大力量。

  海浪一波一波地涌过防波堤,好像在拍打他的心脏。挟带着咸味的神秘力量,像要把他的心脏撕裂。

  「我怎么会在这里呢?」看看身边的女子,李云僧心里的声音这样问自己。

  好像是失了魂的人,被来自阴曹地府的游魂恶作剧地牵引着,来到了绝崖边缘才恍然清醒一样。

  「我怎么会走到这里呢?真不可思议啊。」命运的进行全然不按照理性安排。李云僧发现自己并不是真的很了解自己。

  被爱的渴望诱惑的人,再怎么神魂颠倒,偶尔也会这样问自己。

  不久,这样的疑问又像个海面上的漂浮物般,被退潮卷走。下一次浪潮袭来,它又毫无招架之力地被推向前方,不知不觉又比刚才更被推向前方一点。

  他站在她身后,双手环抱着她的腰,嘴唇颤抖地靠近她的脸颊。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再次索求着他所渴望的吻的滋味。

  「吻」是一件奇妙的礼物。不只是舌尖对舌尖、嘴唇对嘴唇,而是一种共同默契与磁场的探试。爱人的吻绝对没有一点勉强的成分。能不能爱,决定于唇齿是否能够像磁石与铁般自然吸引。不爱了,或当爱渐渐淡去或死亡,吻就变成一个噩梦。不喜欢的人,若想亲密钻进你的口腔,光想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不知道有多久的时间,世界是无声无息的,两人好像被厚厚的隔音网包围,连打在防波堤上的海浪都被消音了。

  只剩下一种渴望,像奄奄一息的鱼渴望水,黎明前的黑夜渴望光。

  意识回复的那一?那,他才又听见海浪强烈拍打着堤防的声音。

  「……对不起。我好像不应该这么做?忘了问?,同不同意?」

  这个时刻,他还想努力表示自己是正人君子。她笑了。

  「我给你的感觉,像是不同意吗?」她俏皮地回答。

  又是一个更深更久的吻。他的手开始在她的腰上游移,穿过她套装的领口。

  她轻轻阻止了他。

  「该不该这么做,你是不是要想得更清楚一点?」

  「我唯一想清楚的事情是:如果我想清楚了,我就不会和?站在这里。」他说。

  他圈住了她的腰,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又疯狂地吻她。

  从喜筵会场回到家的廖紫娟,至少要转两趟巴士,才能回到她的小窝。

  一路上,她的眼泪没有停止掉落过,心里好酸。

  镶着水晶的橘红色礼服真漂亮,她那喜孜孜的模样,不时出现在廖紫娟的脑海里。

  虽然,没有人会认为苏菲亚是个天生美女,但今天经过刻意修饰,打扮得像个大眼娃娃的苏菲亚,是她所见过最美的苏菲亚。

  天生健壮的苏菲亚,在颈上挂了雕刻成树枝与花的项链后,显得秀气许多。廖紫娟听说,苏菲亚常和父亲出入一些国际拍卖会,随便买一串项链或一件古董,都要好几百万。订婚前消息已经传进公司里,苏菲亚的父亲送她一串两千多万的钻石项链当订婚礼物。据说结婚时还有一栋亿元豪宅。

  两千多万!

  廖紫娟算了算,以她的月薪来看,就算两辈子完全不吃不喝,都存不到人家脖子上那串亮晶晶的石头。

  她拖着疲惫的身躯爬上六层楼陡峭的阶梯。

  不久,开始打雷下雨,她拿出了水桶和脸盆,放在只要下雨就一定会漏水的地方。

  雨声滴滴答答,而她的心里也在掉眼泪。

  本来以为自己不在乎的,她毕竟是第三者。

  可是心里好难过,心情像一条再怎么用力拧也拧不干的湿毛巾。

  他最近公私都忙,一个星期没来找她了。

  这个星期,她不断在办公室听到有人向张百刚道恭喜,也听到他不断打电话给朋友,亲自邀请人家来他的喜筵。

  他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任何不高兴的成分,甚至看到她进办公室来倒水或递送文件时,也没有刻意把声音压低。

  订婚前两天,他请年休,没有进办公室。

  他一点也不在意她的心情吗?

  他从来没有正面和她谈起自己的订婚宴,好像这件事情跟他们俩之间的关系无关。

  他也没有和她谈过,跟她之间有什么打算。继续?还是停止?

  他还会像以前那样叫她「公主」吗?

  张百刚没说,她也没有问,她只是在等待。

  他说她是他的公主,不是吗?虽然她比较像一个在破落城堡里的哑巴公主,只能等待他开口,等待他叫唤。

  她相信他比较爱她,只是迫于无奈,要娶另外一个女人。只是那个女人比她先来一点点。

  可是,她已经三天睡不好觉了。他不在办公室的这两天,她整个人失魂落魄,谁交代的事情都做不好,甚至还不小心用冷水帮客人冲茶。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或许,我应该死心了。」

  她偷偷溜到婚礼会场去看看,心想或许看到人家幸福恩爱的样子,她的心就会死。如果她的心死了,她就可以把他完完整整地还给苏菲亚。

  那是廖紫娟从小的习惯。如果心已经很痛了,那就让它更痛一些,如此,就会醒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到五星级饭店去。

  躲躲藏藏地看着典礼进行,好多来宾致词,新娘仍有着她的招牌式爽朗笑声,张百刚笑得比较斯文。

  看着他的手自然环过她的肩,她的心就像被利刃刺穿似的。

  「或许,他是真的喜欢她。」她对自己的自信心没有了。

  「为什么我不是她?」她觉得这个世界很不公平。有些人天生是幸运儿,不愁吃不愁穿,一生出来就没有机会看到社会黑暗面,不知道有人的房子一到下雨天就会漏水。

  她并不渴望从小穿名牌衣服、出入有司机接送,可是,好歹老天爷可以公平一点。

  哭肿了眼睛,镜子里那张常常引人注目的漂亮脸庞,有一点浮肿、泛黄,让她想起「黄脸婆」这个字眼。

  她二十二岁,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少年?张百刚总是说,她是他的公主;可是,他不是她的王子啊,他能够这样对待她多久?

  她拿出化妆品把妆补好,心里还期待着,或许今天他会来找她。她不要让他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

  虽然,今天是他的订婚宴。

  他一直没打电话来。

  廖紫娟想了很久,拨了他的电话号码,他关机了。她的心像被抛进深海中的石头般,不断往下沉。

  她心里好苦。

  「如果我今晚死了?他会不会后悔?」

  很多念头浮现在她的脑袋里。

  想到张百刚现在可能将苏菲亚抱在怀里,她的心绞痛着。

  不不,她不要。楼层太低,如果没有死怎么办?家里人不可能领走重残的她回家养,如果失去了行动能力,一辈子都要像条虫一样在地上爬。

  或者,如果她就在这个顶楼死掉,恐怕好几天都不会有人发现她。当他看到时,她已经是一具令人想?着鼻子的腐臭尸体。

  或许他只会觉得厌恶,不会觉得心痛。

  实在很难受,又睡不着,她好想找人说说话。可是又能找谁说呢?又不能找办公室的人诉苦。这时,她想起了一个电话号码。上个星期,她到公司楼下为张百刚买午餐时,遇到了一个中学同学。

  看来很面熟,可是已经和当时长得完全不一样。

  两人对看了很久,廖紫娟才敢叫出她的名字:江瑶。江瑶和她是班上最高的两个女生,三年来都被分坐在最后一排,两人坐在一起很久。

  江瑶本来长得清纯,五、六年不见,她变了很多。虽然,她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超短迷?裙,留着一头鬈发,但还是艳光四射。当时她一个人懒洋洋地站在走廊上抽烟,不少人偷偷回头看她。

  他乡遇故知,廖紫娟尖叫了一声:「?变得好漂亮啊。」江瑶也认出她来了,两人寒暄了几句。

  江瑶说,她已经到台北四年了,正在当模特儿。

  「真的?走秀吗?」

  「时机不好,什么都做?。」江瑶说。

  她留下电话给廖紫娟,要她有空打电话来聊聊。「到大都市里来,交不到真正的好朋友,老朋友要常连络啊。」

  廖紫娟试着拨江瑶的电话。她好想找个人说话,不让自己的心再沉下去。

  「谁呀?」江瑶的声音有点沙哑。

  「还没睡吗?我是廖紫娟。」

  「怎么了?」

  「……我心情不好……想找人说话。?忙没关系……改天,我再打给?……」这才听见,电话那头吵吵闹闹的。

  「噢……我还在家里打麻将呢。?要不要过来?」

  「这么晚了?」

  「我是夜猫子啊,这样怎么算晚?过来呀,我这里有好多朋友,过来热闹热闹。」

  她不是说没有朋友吗?

  她的住处就在她公司附近,台北市地价最昂贵的区域之一。

  也好,反正睡不着,干脆去她家里等上班好了。

  廖紫娟搭上最后一班公交车,又出门了。

  她没想到,江瑶的住处那么豪华且警卫森严,还要换身分证才能进去。一进门,就像她想象中的皇宫一样,连门都会自动打开。她倒抽了一口气,哇,同样是二十二岁,江瑶显然比她过得好很多……她是怎么办到的?

  在最伤心的一夜,她一脚踩进了一个自己想都没有想过的世界。

  连门口都镶着五彩琉璃。廖紫娟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

  外佣恭敬地请她进去。

  客厅好高,一盏垂下来的红色水晶灯,像一大束妖娆的大红花盛开着,吸引了她的目光。大厅里有一张大大的抽象画画里有三个胖胖的裸女,坐在一个五彩缤纷的小宇宙里。

  里头都是笑声。三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围着打麻将。

  「自摸?!」江瑶穿着丝质睡袍,尖声嚷着。

  「不要脸!」其中一个穿黑色露胸洋装的女人笑着骂她。

  大家笑闹成一团。

  「嘿,?来啦,?带好运来给我!刚刚背透了,真想打人发泄!」江瑶对廖紫娟点头,示意她过来。

  「跟大家介绍,这是我的中学同学,我们两人很要好。」

  「你们学校都出模特儿吗?两个人都这么高漂亮?」唯一的中年男人说。

  「你误会了,我们是身高一般高,所以被迫坐在一起,只好彼此认识一下。」江瑶说。

  这些人看来,显然和自己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廖紫娟只敢陪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用眼尾余光谨慎打量着其它两个女人。她们之中,一个素颜的女人穿白衣,一个浓妆的女人穿黑衣,个子都高高瘦瘦,就像时尚杂志上剪下来的美人。

  「?做什么的?」男人问。

  「一般上班族,在证券公司上班……但不是正式的,还只是雇员而已。」她低头回答。

  「回答得这么详细,真是诚实。不像?们,已经给这个社会污染了。」这个男人的声音和女人一样细,说起话来抑扬顿挫像在唱情歌。他用兰花指着跟自己打麻将的女人,四人都放声大笑。

  廖紫娟以为他在取笑她,脸都红了。

  「对不起,我会不会打扰你们……」虽然这里很美,她不在意多待一会儿,可是,这华丽的气氛并不属于她的世界。

  「不会不会,?来得正好。」浓妆的那个黑衣女看看表说:「来,?来替我打,我等会儿有约。」

  「十二点了还有约?我看?是养小狼狗吧。谈恋爱?……」男人说。「小心喔,我看过的都没好下场……」

  「啐!死乌鸦嘴!就算养小狼狗,也不要你管!」她故意好大声地碰了牌示威。

  「我不会打……只看过人家打牌……勉强看得懂而已……」紫娟小声说。

  她两眼还不停地打量着这间房子。哇,墙上贴的壁纸都会发亮,看来是真丝的呢。真想去摸摸看。

  「真是纯朴,连麻将都不会。?确定?是江瑶的同学?」白衣女笑着说,「小心她唷,和她混在一起,没两天就学坏了。」

  「哼,我是招惹谁啦,请你们来这里损我?刚刚还吃了我好几碗燕窝,嘴都没甜一些?碰!」江瑶故意粗声粗气地说。

  电话声响了。江瑶一接起来,示意其它三人停止动作,保持周遭鸦雀无声,「喂」了一声,语气马上变得娇柔。「噢,真的要过来?我等你。嗯,再晚我都等……」

  挂掉电话,众人爆出笑声,八双手继续原来的动作。男人学着她,用更夸张的语调说了一遍:「嗯~~再晚我都等……」

  「好了好了,要送客了。庄先生要来了。」江瑶又恢复原来语气。「嘿,胡了。」

  「真没天良。赶人前还胡牌。」白衣女说。

  「恩公回来了?」男人说。

  「说话不要那么难听!快给我滚!」江瑶捏了他一把。他痛得哀嚎逃开。

  紫娟完全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江瑶的先生要回来了吗?她不记得自己曾在电视或杂志上看过江瑶。才出社会几年,她应该没办法赚这么多钱,江瑶一定嫁给很有钱的人吧,要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富丽堂皇的房子呢?

  其它几个人好像很习惯,没几分钟就迅速离开了。离开前,男人塞给她一张名片:「想当名模,找我喔。我看?还不错,明日之星。」

  「别再诱拐无知少女!我们被你害得还不够吗?」黑衣女瞪了他一眼。

  「哇,血口喷人!忘恩负义!」

  一溜烟,人都走了。

  「我也走了……不好意思……」不明白状况的紫娟也不想呆呆留下。

  「?留下。」江瑶说。「我有客房给?住,没关系,没事别出来就行。」接着,立即吩咐外佣:「Joyce,去削水果,先生一回来,就端一碗燕窝给他,知道吗?」

  她指挥若定,像个贵妇,接着又对紫娟说:「他刚才下飞机,还要半个多钟头才会到。等会儿?去房里歇着,没事别出来就行。明天,Joyce会带?从她出入的电梯走。」

  「真的方便吗?」

  「如果他看到?,?就说是我的老同学,来陪我的。」

  有个纯朴同学当挡箭牌,表示他不在时,她虽寂寞,却又能乖巧在家等候。

  紫娟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没化妆的江瑶。她和小时候长得不太一样了。小时候,江瑶只能算是清秀,两人站在一起,大家只看得见五官分明、有着白嫩桃子脸的紫娟。

  江瑶的眼睛变大了,鼻子变挺了,连脸型也变立体了。虽然和她一样年轻,却有一股妩媚少妇的风情。

  「?先生回来了?」

  「嗯,也可以这么说。」江瑶?着眼,吐了一口烟。

  「他对?真好。」紫娟环顾四周:「我没有看过这么漂亮的房子。」她想,张百刚和苏菲亚的新房子,应该也不会有这么豪华吧。

  她开始自怜起来:江瑶一定不知道,她住在一个下雨天一定会漏水的违建里。

  为什么两个人的遭遇,差这么多呢?

  那一夜她睡在一间被丝质壁纸包裹的客房里,感觉自己真的变成一个公主。躺在舒适柔软的床上,忧伤似乎稍微被冲淡了些。

  「妈妈……」

  她先到女儿的房间亲吻她。女儿还没睡,张开双臂要她拥抱。

  「小婉,怎么还没睡?」

  这间租来的公寓,装修得简洁雅致,住着三个女人。她和小婉母女,还有霞姐。霞姐是应征来的帮佣。

  愿意到人家家里来住宿打杂的女人不多。霞姐是郭素素的远亲,有一段坎坷际遇,已无亲人,供薪供膳供宿的差事,她很乐意接受。三人一起出门时,就像三代同堂。

  「我睡不着。所以等?……」

  「今天学校有什么事要告诉妈妈?」

  「老师说,我作文写得很好。要我念给全班同学听。」

  小女孩笑起来像个天使,她的微笑是她活下去的动力。

  她从小爱看书,才小学一年级,已经很少用注音符号,不会的字都要学会写。

  「给妈妈看看好吗?」

  作文本就放在枕头旁边,小婉等很久了。

  她摊开一看,题目是「我的爸爸」:

  我爸爸是一个工程师,每天都早出晚归。每天回家后,一进门,我都会拿拖鞋给爸爸。爸爸会把我抱起来,亲一下。爸爸常常会陪我看卡通,再告诉我做人的道理。星期天的时候,爸爸会带我到动物园玩,我最喜欢看大象长长的鼻子……

  郭素素的泪水顺着两颊流了下来,她别过脸去,用衣袖拭去。

  小婉写的是她的邻居─同学林诗慧的爸爸,根本不是自己的爸爸。

  「妈妈,?为什么哭了?」

  「?写得……太好了……」

  「老师也这么说。」

  「好好睡。妈妈唱歌给?听,好不好?」她唱起了一首古老的摇篮曲:

  摇啊摇,摇啊摇,宝宝摇到外婆桥。外婆好,外婆好,外婆给我一块糕……

  小婉睡了,她才能哭个痛快淋漓。

  睡前,拿了一颗镇定剂服下,这已经是好多年的习惯了。否则,她会被连连噩梦惊醒。

  梦中看到他或类似他的人,她都会惊声尖叫醒来,全身冷汗直流。

  这段愉快日子不到一年的婚姻,像一部从未预期会看到的恐怖电影。一个天真少女,到了电影院,充满了期待,想看一部爱情文艺片,没想到,戏开场没多久,剧情急转直下,变成了一部惊悚片。戏院的椅子扶手,忽然蔓生成荆棘,把她紧紧捆缚起来,不许她逃跑。

  如果没有小婉,她早就逃了。

  或者,如果没有小婉,她早就死了。

  这不是她要的人生。她曾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少女。变了调的婚姻,像一出一开始就演坏的戏,实在没办法吸引她继续演下去。

  谁知道,陆蒙正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吧。

  他当时多么意气风发,还在求学的她,多么崇拜他。不顾一切阻力与反对,就是要和他在一起。她以为,只要可以安安稳稳栖息在他怀里,她就像一只找到了巢的鸟一样。

  刚刚在海边堤防上,李云僧想拥吻她时,她推拒了。

  「走吧。如果你还没想清楚,那么,让我好好想清楚吧。」

  在阴冷的海风飒飒吹袭下,他的拥抱多么温暖。她看着他那迷蒙的双眼,心一横,推开了他。

  他是她喜欢的男人。从第一个吻开始,她就隐隐感觉到,自己已经让潮水沾湿了双脚,而面前将是一个很深很深的漩涡。

  人为什么喜欢一个人,是很难讲的。也许只是皮肤的触觉,也许只是一种听不到的电磁波在作祟。这么多年来,她靠忙碌来封闭自己,不敢往后看,也不敢往前看太久。忘记自己是个女人,忘记所有曾经做过的梦,只记得,她是一个母亲,她有责任活。

  可是她心里很挣扎,犹豫着,要不要跳下去呢?第三者,对她来说是个熟悉的字眼,是个惨痛的教训。

  她记得当初结婚的时候,她的母亲不肯参加,只在电话那头幽幽地说:「我看过很多这种事情,第三者没有好下场。」

  这个沉重的诅咒,没多久就应验了。

  十年前,她以第三者的姿态踏入婚姻,付出的代价比她自己想象得要高很多。一个敏感娇弱的少女,因此必须拥有比载货大卡车的轮胎还耐磨的灵魂。

  当时,日日夜夜渴求朝夕相处的时间,现在,一看到他,她就全身发抖,只想要逃走,或希望他能够像一抹烟一样在她眼前消失。

  是不是所有的爱情,在激情过后,都会变成不堪的歹戏拖棚?刚开始时,都身不由己,把热量耗尽,火烧完了以后,只剩下冰冷的煤渣,以及四处飞散难以除去的烟尘?

  当镇定剂开始作用之后,她的身体变轻了起来,意识开始朦胧。这是她一天中最喜欢的时刻,现实世界即将把她抛开,她可以安栖在黑夜中,短暂地死亡。

  她的手机在这时候响了,一通简讯传了过来:「?好吗?我想清楚了。我很想?。」

  她抚着胸口,感觉自己的心被重击了一下。

  「是我,?不要吓到了。」

  一个温和的声音他就站在她身后。

  这几天,她在公司里来去匆匆。早上一忙完手边的事情,就急着拜访客户。有时她会望着他的办公室,看他在里头皱着眉头,看着各种报表凝神苦思的样子。

  「他是认真的吗?」

  有那么一两次,他也刚好抬起头来,与她的眼神相对,她的眼神赶快移开。

  这天黄昏,结束了工作,她赶回公司来。

  他还是吓到她了。在公司的茶水间里,她听到背后的声音,手中的茶杯差点掉了。

  「噢,你还没下班。」

  「这几天,?想清楚了吗?」

  「明明知道前面就是悬崖,还要携手往下跳吗?」其实,她想很久很久了。

  「?不相信我?」

  「我不相信爱情。」她苦笑道。「我有好多理由,不相信爱情。」

  「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爱情,所以没有理由不相信它。」

  他的眼神那么诚恳。

  不像在说谎。她在这家公司许久,认识的人也很多,很早就听过他的名字,从来没有人说他花名在外。他们都说,他是个有修养而且庄重的人。

  可是这个人现在慢慢靠近她,从背后用手臂环着她的腰,就像个孩子,索求一个温暖的拥抱。

  而她正巧也需要这样的拥抱。

  这几天,她累坏了,因为公司推出的金融产品绩效不佳,跟客户们赔了许多不是,还有客户大声指责他们公司是诈骗集团。

  她都得概括承受。

  「这几天,我看见?的时候,总觉得?像一只飞得很累、很需要保护的小鸟。」

  「你都这么直接对女同事示爱吗?」她心里还有很多疑惑,最大的疑惑是,不相信世界上有人会真正爱她。

  他陡然放开她的双臂:「什么意思?如果?不喜欢,我不想骚扰?!」

  他掉头就走。

  就在他掉头而去的时候,茶杯掉在地上,她不由自主地向前抱住了他。

  他转过身来,她整个人依偎在他怀里。

  过了些时候,才想起这里是公司,外头似乎还有人没下班。

  「走吧,跟我走。」他说。

  那天晚上,他又带她回到那一日的海边。车子一上路,从停车场转了个弯,他就知道他想回到那里。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她很想问:「你这么晚不回家,交代得过去吗?」但是始终没有说出口,生怕现实破坏了两人之间的宁静。

  他也没有问她,只是很霸气地开着车向前。

  什么也不要想吧。她专心看着他握紧方向盘的样子,好像要带她离开这个烦人的世界,一起逃亡到最遥远的地方。

  然后,他单手开车,用右手握紧她的手。

  「?不问我要去哪里?」

  「我想我知道。」

  「我也想克制,也想不要找?。可是……」他不敢看她:「刚刚看到?,所有的克制,全都崩盘了。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催促我,我很想……在?身边。不知道……为什么……」

  她想起少女时候最浪漫的梦想,和情人一起,奔向天涯海角,从此,全世界的人都找不到他们。

  这是一个晴朗的晚上,小渔港没有任何人。在浪涛声中,郭素素闭起了眼睛,安心享受着他的拥抱,听着他心跳的声音。

  他比她想象中生涩而温柔,她放心把身体交给他。

  好像有一大段时间被剪掉,她又恢复成当时的梦幻少女。

  回到现实世界时,天已经亮了。

  她恢复了清醒。眼前的他,和平时上班的时候完全不一样,眼神彷佛年轻了二十岁,只是一个被爱困惑的少年。

  下车时,他紧抓着她的一只手,在手背上深深一吻。

  她知道自己又错了,又犯了一次不该犯的错。她觉得自己真该死,过了好些年,仍然没有变聪明。

  可是,有什么方法可以阻止自己错下去?忽然卷起的巨大海浪,已经迅速地越过了多年来辛苦搭建的防波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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