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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十五公分的距离

书籍名:《租来的人生》    作者:吴淡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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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手指像把梳子,滑过她微卷的头发,沿着颈项抚触,在她的脊骨逗留,轻轻敲击着,如同弹奏钢琴。她的肌肤和琴键的表面一样光滑。

  「你在做什么?」

  「在复习钢琴。」

  「你学过?」

  「嗯,小学的时候。」

  「能学钢琴的人,家境一定很好??」

  「没有。不过,我小学时的音乐老师对我很好,会免费教我弹琴。」李云僧说。「我以前弹得很好,老师都说我有天分,但小学毕业后就没有学了。大人说,读书比较重要,大学时,曾经陪同学在pub打工,弹过keyboard,现在,几乎全忘光了。」

  「可是我觉得你好像在弹一首完整的曲子。」

  她转过头深情地凝望他,他的脸上还淌着汗水。

  「嗯。很流行的曲子─《我只在乎你》。」

  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她在心里轻轻哼着。这是他想对她说的话吗?

  「……我大儿子的钢琴弹得很好,」李云僧说:「有了孩子之后,最大的愿望,就是一定要赚够钱,让孩子学钢琴。他不久前才拿到全校钢琴比赛冠军……」

  「嗯。」郭素素没有接话。这个时候,他谈起他的小孩,让她有点尴尬,这是激情过后的赤裸相对,并不适合聊亲子话题。

  沉默了一会儿。李云僧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话题有些别扭。

  她转过头去,和他脸对着脸,很近很近。

  「……原来你也曾经是个文艺青年。」

  「我以前,也是个运动健将。」

  他又捧起她的脸,再一遍,狂热地吻她,好像要把她的脸一口一口吃掉。她也以同样热切的节奏回应着。

  他将她的身体抱起来,放在窗台上。往下看,是城市车流量最大的马路之一。还是塞车时间,道路像停车场般,不断闪烁的千百个车灯似乎在说:「我急着要回家。」

  他并不急着回家,甚至,一点也不想回家。

  「这样……看得到吧。」

  「看不到的,没有开灯。」

  很难形容的感觉。高空之上,全身赤裸裸,看着脚下的滚滚红尘,不像活在现实世界。

  他把他的身体当成手指,用发自内心的节奏,弹她微微颤抖的身躯。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配合无间的做爱,或者就应该像一首和谐又令人心魂荡漾的奏鸣曲。

  不只是欲望的发泄而已,内心深处的颤动和肉体的愉悦也产生了共鸣。像一首完美无缺的歌,曲子和词完全结合,只为彼此存在。

  他从不记得自己的人生里有过这样的经验。

  他记得以前读过一句话:做爱后的男人,只像一头空虚的兽。以前他还蛮赞同这句话,而且认为,做爱本来就是这么一档事。只是一个欲望饱涨的身体,渴望寻求安慰而已。当欲望发泄殆尽后,就忘了当初为什么兴致勃勃想上床。疲惫、空虚、想要逃离,就算对方在做爱后马上离去也无所谓。或许正好,让彼此可以好好休息。

  他没有这种经验:做爱之后,还想把一个女人揽在怀里,像蜂垂涎蜜糖般,贪婪地沉溺于她的身体,总想更亲密一点。

  只是因为不熟悉而产生的新鲜感吗?

  呼出来的气让玻璃窗凝了霜,窗外的一切景物变得朦胧起来。他仔细享受着她的喘息声,好像一个尽责的乐手,认真地数着拍子。也像一个乐手找到一把好琴,有种空虚被填满,在一瞬间,他什么都忘了,也别无所求。

  最激情的时刻,时间凝固,万籁俱寂。全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其它的都不重要了。

  「我想问你一句话……」她说。

  「?说。」

  「你对我……是认真的吗?」

  他愣了一下。她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在跟你要承诺。」她的口气像跟陌生人问路般,有点冷淡的客气。两个人刚才的亲腻忽然变得遥远,十五公分的距离在瞬间被拉得很长,又像是两个刚刚才打过招呼的陌生人。

  「我只知道,我不是跟?玩玩而已。」他一个字一个字说。

  她没说话。

  「相信我,我不是逢场作戏,那不是我的个性。我很认真,?应该看得出来。」

  「呵,」她垂头看着他脚趾的方向,说:「我记得,作家三毛曾经这样说过感情:『不认真,不好玩;认真了,又如何?』」

  「那?对我是认真的吗?」

  「我……怕自己太认真……」她说。

  「怎么说?」

  「我也不是一个可以玩玩的人。我怕……我连飞蛾扑火都扑得很认真……可是,我不应该爱你,不是吗?」

  「我也知道不应该,非常不应该。可是,我已经爱了。」他说。

  「我们该怎么办?」

  「我不想回答?,我不知道。在所有的答案中,我最不喜欢回答『我不知道』。世界上所有的事情,总有办法可想的,不是吗?总有一天,我们会想出解决问题的方法。虽然,现在我无法告诉?答案……」

  「你很诚恳,我喜欢你的诚恳。」她摸着他的唇。他有张线条好看的、丰厚的唇,这是他的五官中对她最具诱惑力的部分。

  「我很喜欢?。跟?在一起,我很快乐。」他说。

  「这就够了。在这十五公分的距离内,你是我一个人的。」她低吟。

  两个人能够相聚的时间总是不多。他看得出来,她有时急着回家,可能家里有什么事等着她,只是没有说出口而已。

  她几乎没有拒绝过李云僧,但对情感的表达却也不曾积极,是因为她天生柔顺,还是因为她真的喜欢他呢?办公室里,耳目众多,他只能传简讯给她。他总是把目的地说得一清二楚,就像他处理公事时,要交办什么事情,总是言简意赅。

  下班后,公司附近的大楼里,○六一一号小套房。这是李云僧新租下来的小房间,他们从来不是并肩走进来。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偶尔会在这里逗留两个小时,再回家。

  他从浴室出来,身上还散发着热腾腾的烟雾,拉开门,听到她正在讲话:「好,请他等一下,我……马上回去……」

  「怎么了?」

  「家里,出了一些事。」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笑容里隐藏着庞大的惊慌与紧张。

  「素素,怎么了?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没有答腔,用最快的速度穿起她所有的衣服。

  在别人面前,她总有种不疾不徐的优雅,但那种优雅在这一刻被古怪的匆促感代替了。

  「要我帮忙吗?」

  「没有人帮得上忙……」她喃喃自语,把背包甩在肩上:「我先走了。解铃还需系铃人,这句话说得一点也没错。」

  刚才的亲密感被急遽推开,好大的对比。她匆匆走后,他一个人坐在床上,忽然有种被遗弃的感觉。窗外还在塞车,他站在窗台前,茫茫然看着闪烁流动的车灯。把自己放空的那一?那,他忽然记起自己曾经答应回家帮儿子温习明天要考的数学。

  客厅的门是开着的。

  霞姐就站在离门不远处,一边等郭素素回来,一边以不安的眼睛看着客厅里的动静。

  看到郭素素,霞姐递给她一个无奈的眼神。

  传来小婉和一个男人嘻嘻闹闹的声音,以及电玩的机械式声响。

  「嘿,?回来了。」他转过身来对她说。

  她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把小婉抱在怀里,小婉正拿着遥控器,和屏幕里的怪物厮杀得起劲。他露出笑容,看着她说:「回来了?辛苦了。最近还是要加班吗?」

  他的笑比沸水还烫,但她的心比冰雪还凉。

  「你什么时候……在这里的?」郭素素想佯装镇定,但她的声音还是微微颤抖着。

  「我说过,我有办法找到?们。我回来,小婉很高兴不是吗?没有一个小孩想在家里孤伶伶等加班的妈妈吧。孩子需要爸爸……看,小婉多开心……」

  小婉确实很开心,还是把陆蒙正当成好久不见的亲人,清秀的小脸上有久别重逢的喜悦。

  「我给她买了新的电玩游戏,她很喜欢。」

  他以为他是谁?礼物就可以让她们忘记他做过的事吗?他那种洋洋得意的德性,让郭素素的胃一阵痉。

  她在工作上以好脾气著称,即使遇到再蛮横无礼的客户,她都可以笑脸相迎。唯独对他,她失去了所有的耐心,整个人像一座活火山。孩子是健忘的,只记得爸爸在清醒的时候,并不是个嘴脸丑恶的坏父亲。孩子总是健忘,但她是成人,没办法忘记那些曾经深深刺入她心脏的伤痛。那已经是牢不可破的成见了:她心里认定,他的幼稚毁了她一辈子的快乐。

  「小婉,去做功课。霞姐,带她到房间做功课!」她近乎咆哮地说。

  霞姐和小婉也被她吓了一跳。

  「快去!快去!」她把她们推向小婉的房里:「赶快去把明天的功课做一做!」她抓着小婉的手腕,好像攫住一个快要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进去,不要在这里……」

  「好,小婉,乖,听妈妈的话,进去……」

  她不要他碰小婉。他和小婉那么亲腻,让她头皮发麻。

  霞姐把小婉带进房里,一边用怪异的眼神望着她。关上门后,小婉又探出头来:

  「那我做完功课后,要爸爸等一下陪我玩。」

  「好,我跟妈妈聊一聊就陪?玩。」他说。

  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怎么了?干嘛发那么大的脾气?」他的表情依然保持和善,像是个刚从漫长而昏沉的梦中醒来的人,把上一段清醒时的现实全部忘记。他走到盛怒的她面前,用双手按住她的肩膀,好声好气地说:「我不是来跟?吵的,不是来找?麻烦,?难道不能原谅我吗?每个人都有脾气不好的时候……我保证绝不再犯……可以吗?」

  他温文儒雅的那一面,此刻又突兀地出现在她眼前。这一面的他,在她的记忆中已经模糊了。

  「你来找我们做什么?钱用完了?还是……」

  「?说话不要那么难听好吗?」今天的他充满了耐性:「我是来跟?赔罪的。」

  「喏,?没带走的东西。」他把一个将近八十公分高的玩具熊,推到她面前:「还记得它吗?」

  她一点也不想再看见那个玩具熊,她心浮气燥,以无奈而不信任的眼神看着他。

  「记得吗?」他继续说,紧紧握住了她冰凉的手:「这是我送?的二十一岁生日礼物。那个时候,?开心得流下眼泪。」

  「为什么还要提以前?」她的内心仍然咆哮着,你不知道你已经把所有美好的记忆都打烂了吗?「我真后悔,我曾经那么天真!」她说话的音量很小,语气依然冷酷。

  「?的确曾经很天真,不像现在,一出口就想要伤人。」他撇撇嘴角说。

  她想说,那也是你造成的。可是,激怒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他把玩具熊推到她身边。「我们曾经过得不错,不是吗?那个时候,?很崇拜我,只要看到我,?都很高兴。」

  「我错了。」

  「素素,不要这么尖锐,伶牙俐齿会让?幸福吗??和孩子都需要我,不是吗?」

  「没有你的时候,我一点也不需要伶牙俐齿。我们两个也过得很好。」她表情黯然,「……比以前好。」

  「?又在说反话了。」他说:「我们难道不能重新开始吗?我知道,这些年来?嫌弃我,就是因为我失业。失业的男人,在女人眼里就像一只长满癞痢的流浪狗。上个星期,我已经找到工作,张委员要我回他公司做事,我会有薪水,我养?们,我们可以重新组成一个完美的家……?再相信我一次,好吗?」

  清醒的时候,陆蒙正是个很有说服力的人。不认识他的人,若在他意识清醒时看到他,可能还会以为他是个温文儒雅的学者型人物。但若在他使起性子时看到他,他就像个从地狱派来的毁灭者。她看过他好多次「变脸」,再也不相信眼前短暂的和平。

  什么叫「判若两人」,郭素素曾经亲眼目睹多次。

  「你……我的心老早就碎了,你何苦再来摔碎它一次?」她的声音近乎哀鸣。

  「刚刚……小婉拿作文给我看,她写『我的爸爸』,写得很好,她需要一个爸爸,不是吗?一个刚念小学的小女孩,最不能忍受别人有爸爸,而她没有。」

  他抓住她的手,想拉她在沙发上坐下来。

  「她需要的爸爸不是你。」

  「?说话越来越尖锐了。」

  他说得没错,郭素素平时说话不是这样的,一看到他,却恨不得把兵库里所有的利箭和飞镖全部拿出来,进入备战状态。

  「?听着,就算?不相信我,我也不会走,」他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名义上,我还是?丈夫,?没法赶我走。我会慢慢做给?看,让?们感觉,没有我是不行的。」

  陆蒙正很坚定地宣誓,郭素素心冷如灰。

  他说得对。就算报警,他也不会有罪,他不是私闯民宅,他妻子的家就是他的家,他有权利回来。只要他没有做出任何暴力行为,没人有权利来管他的家务事。

  想到这里,她觉得全身的力气彷佛都被抽光似的。

  「我们重新开始,可以吗?」他加重了语气,握紧她的手。

  如果是几年前,她或许会再给他一次机会。可是这些年来,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伤害,已经使她不再相信被撕毁的信任有破镜重圆的可能。

  「累了吧?不要急着在这时候吵架,我给?倒杯茶,还没吃饭吗?我带?去吃饭……」

  他的语气好温和,但她已经全然听不下去了。她该怎么办?

  工作上,她是个自认可以解决所有疑难杂症,独当一面的女人,可是面对感情时,她显得非常非常无能。

  她轻轻拿开他的手,不发一言冲进浴室,把自己锁在里头。方才匆匆离开,来不及盥洗,郭素素此时心神不宁地脱下身上的套装。衣服上还有另一个男人的气味,肌肤上也彷佛还留着他的体温。不过是一个小时前后的事情,却好像忽然从幻想的世界里被抓出来,丢进一个冷酷的异域。

  后者才是现实。

  水从她头上浇淋下来,她大口大口呼吸着,发出了来自肺腑的呻吟声,像一只忽然被大浪打上来、搁浅在泥水滩头即将溺毙的鱼。

  浴室外头,电话响了。

  她听到他在外头接起了电话,用愉快的声音说:「嘿,我姓陆,我是她先生,她在洗澡,你哪里找?噢,姓李是不是,她同事?找她有什么事?有事要问她?好,等一下我请她打给你……」

  是李云僧打来的。

  她的心比刚刚更凉了,好像掉进冰窖里。

  李云僧回到家中。

  看她离去时无助且惶恐的表情,他知道,她有麻烦了。可是他能怎么办?跑去找她,英雄救美吗?他很想帮忙,却师出无名。

  「怎么了?吃不下啊?」惠敏看他在饭桌上发呆,在旁边坐了下来。「想公事?一回来就不要再想公事了,你已经卖给公司很多时间了……吃饭的时候想太多,胃会不好的。」

  惠敏喜欢说教,只要她认定事情是她想象的那个样子,就会忙不迭地说起教来。

  「没有。」他扒了两口饭。

  她喜欢趁他吃饭时报告很多事情,但他多数时候只是把自己的脑袋放空,唯唯诺诺而已。

  「噢……我有事要告诉你。最近我们楼上有房子要卖,我姐姐明天想来看房子。我今天一问才知道,现在房价已经比我们买的时候涨三成了。我姐姐和姐夫前不久一直吵架,他们去请教老师,说是原来的房子风水不好,要换个风水,夫妻感情就会变好……」

  惠敏语调亢奋时,说话像机关枪一样,其它人一个逗点也插不进去。

  「嗯。」这时,他并不想听这种话题。

  「还有,大宝的钢琴老师说这个月开始,每小时要涨两百元。真是的,现在什么都贵,原物料涨价也就算了,连学费都跟着涨……听说钢琴老师最近要结婚了,要嫁给某个食品公司的小开─家里是卖糕饼的……好像叫承美食品,你听过吗?」

  「嗯。」

  「……都要嫁入豪门了,还要调涨学费,真是不懂……」

  「嗯。」

  「你啊,要多吃点蔬菜,人到中年,胆固醇跟血脂一定高,你爸爸胆固醇就是太高了,才会中风……」看他连续夹了几块肉,她也有话开示:「最近我妹妹从加拿大回来,带回一种健康食品,一瓶二千五,说是可以降血脂,我请她拿来让你吃吃看……好不好?」

  光是这些琐碎事情,惠敏就可以兴奋地说个不停,因为她认为他有必要知道这些事。

  「你有在听吗?」

  「嗯。」

  「你根本不想听我说……」惠敏的脸色有点不对劲了。

  如果她一直想说话,而他表现得不太有反应,惠敏就会不高兴起来。

  「今天处理的事很多,上班太累了,改天……再说好吗?」他解释道,脑海里还是被郭素素的身体和表情所占据着。李云僧毕竟有点心虚,没有直视惠敏的眼睛。

  「哪一天回来,你是不累的?」她冷冷地说。接着,回头就去吆喝孩子:「功课写好了没有?小宝,老师明天不是要你们背课文吗?快去背……等一下念给我听!」

  郭素素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李云僧的心里七上八下。换了便服后,他说想出去买本新一期的《商业周刊》,漫步到了巷子口,打了通电话给郭素素。

  电话是一个男人接的。他听得出来,那是她先生的声音,她不是和那个男人分居了吗?看样子,那个男人又去为难她了,他是不是像那天一样,喝醉酒就去找她麻烦?

  他很想帮她一点忙,可是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理由去帮忙。

  今天,那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很平静,跟之前到办公室找碴时判若两人。他用一种男主人的口吻接听郭素素的电话。难道他们已经复合了?

  这个想法让他很不舒服,像苹果核哽在喉咙,吞不下也吐不出来。

  「?还好吗?」他本想发简讯给郭素素,却又怕这个暧昧简讯会为她惹麻烦。

  到便利商店逛了一圈,他随意买了一瓶鲜奶和几个面包,又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去。

  他把东西摆在桌上,惠敏看见了:「咦?你干嘛买便利商店的面包?怪难吃的。」

  又看看鲜奶:「怎么买这个牌子?你不知道我们家习惯喝哪个牌子吗?你买的这个牌子,喝起来像用奶粉泡的一样……」

  他没搭腔。

  「不是说要去买《商业周刊》吗?」

  「噢……」他不习惯说谎,所以没有特别记下自己刚说的借口:「去那里……才发现这一期看过了……」

  心神不宁的他,打开电视,想看看体育节目,没几分钟,惠敏说她要看的韩剧已经开演:「你去房间用计算机看好吗?」

  他一个人回房间,跟往常的每个夜晚一样,大部分时间,还是跟他最好的朋友─一部笔记型计算机相依为命。每晚打开计算机,看一看欧股和汇率的行情、等待美股开盘,从网络上阅读各种经济数据和分析,已是他的习惯。

  李云僧已经不能想象,这个世界如果没有各式各样的股票或汇率走势图可以观察,他的人生会变得多么空洞─缺乏变化、没有刺激、毫无高低潮……上班少不了它,回家更少不了它。如果没有它,他的人生连短期目标也没有。

  他很羡慕张百刚,充满欲望和野心,一直往上爬。从某个角度而言,张百刚活得比他乐观积极多了。他不是一个野心勃勃,欲望旺盛的人,可是太平淡的生活也让他的心变成一个阴暗的储藏室,里头整整齐齐尘封了也许一辈子都不会被别人发现的陈年旧物。

  妻子看着韩剧,儿子在自己房里大声朗诵着课文,好一幅和乐家庭的景致。他两年前已经把房子的贷款付完了,开的也是顶级房车,这样的人生应该是每个都市男人的梦想,可是为什么他的内心深处还是有一种感觉:没有期待,没有热情,也没有希望?

  好像在一座深井里坐着,只能望着有限的天空,黑暗时等待阳光,天亮时期待天黑,周而复始,没有什么不同。

  嗨,李大哥:

  正处理信件时,冷不防,一封陌生信件出现在他的收件匣里。

  我是紫娟。您还记得我吗?就是曾经喝醉了被您送回家的女孩。

  最近有件事很困扰我,想请教您的意见,是关于我的生涯规划问题。说实在的,能够给我意见的长辈不多,希望您可以指导我该怎么做。

  我目前在总公司当雇员,如果努力进修顺利考上执照,也许过半年就可以升为正式员工。不过,对于这个工作,我并不真正感兴趣,好像也没有什么专长和才华。

  好处是,这是一份稳定的工作,我家里经济状况并不好,从小就希望过着比较稳定、一辈子都有薪水拿的生活。

  但是现在我有个新的选择。前不久,我遇到了以前的同学,她现在是模特儿,虽然不是很有名气,不是您每天都可以在电视或广告中看到的那种熟面孔,但是看来她的收入不少,日子过得很不错,每天光鲜亮丽。

  她的经纪人对我很有兴趣,认为我身高够高,只要接受一下训练,应该可以做这一行。

  如果想要趁年轻的时候多赚一点钱,这是不是一个比较适合的方法?

  希望您给我指点。

  痛苦的紫娟

  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只不过在两个工作间举棋不定,就署名「痛苦的紫娟」?

  李云僧当然记得这个年轻女孩,他碰过她好几次,她的表现都有点奇怪。

  她不够沉稳,不像是会待在金融界的那种女人|渴求稳定的女人,找到结婚对象后就只想生两个孩子,养车子、房子,每天穿着正式套装和制服,精打细算,欲望很少,耐心很够,懂得负责任,思考很中规中矩。她还很年轻,或许应该试试别的路。

  只是,模特儿是一条好路吗?他不太明白那个行业,只知道,五光十色的生活,如果把持不住,很容易掉进一个大染缸里,把自己染成什么颜色都不知道。她才几岁?二十出头吧。从她喝醉酒完全不设防的状况来看,这样的女孩很容易被骗。

  对二十出头的女生来说,这个世界还很新鲜,任何东西都具吸引力。可是,对那些已经守在都市丛林里的豺狼虎豹来说,她们新鲜的血液、稚嫩的肉体,也散发着难以抵抗的吸引力。

  他不知道她够不够坚强,可不可以幸存到皮坚肉老的时候。

  他叹了一口长气。

  李云僧一向是个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人。他不想太草率地给一个年轻女孩建议。

  才和这个女孩有几面之缘,她就如此信任他,他不能够辜负她。

  金融业对?来说,应该不是个有趣的行业。

  可是如果?想当模特儿,?可不能一直天真下去。我想一想再回答?,好吗?

  就在思考怎么回信的时候,他收到郭素素的简讯:「我会把事情处理妥当,勿念。」

  勿念?怎么可能?他不是那样的人。和她的关系更进一步之后,他就觉得他对她有责任。

  那个男人还在她家里吗?会不会对她怎样?他被自己的各种想象所困扰。

  「喂,睡着了?这样会着凉的……」

  不知不觉,他趴在桌上睡着了。惠敏的声音吓了他一跳。

  「今天早点上床吧。」

  「现在……几点了?」他揉揉眼睛。

  「十一点多……」

  「噢。」确实很疲累。黄昏时竭尽所能欢爱的身体,疲惫的感觉此时渐渐涌上来,把繁杂的思绪推开,竟然使他进入梦乡。

  迷迷糊糊到了床上,他听见惠敏刷牙的声音、冲马桶的声音……然后又失去了意识。

  「喂,你睡了吗?」

  惠敏的声音又将他从梦乡拉出来。

  她的手臂环在他的腰上。

  黑暗中,他听到妻子有点哀怨的语调:「以前,我们睡觉前都会说说话的。说说这一天你发生了什么事,我又发生了什么事?两个人就像交换心得。我们好久都没有这样了。」

  睡前说话?交换心得?似乎曾经如此,但那是第二个孩子出生以前的事了。那时惠敏还在上班,一直埋怨自己蜡烛两头烧,睡前,他几乎都在为她做心理辅导,听她讲这一天所发生的许多不如意。她对他的话并不是真的很能接受,有时也会反驳。说实在话,他从来不认为这种交换心得的经验是愉快的,反而期待工作把自己累个半死,一躺到床上就睡着算了。

  「你以前都会听我说话,可是现在,你变得很没耐心。好吧,也许……你真的太累了。」

  不管他是否听见,惠敏以一种坚定的语气在黑暗中独白着。

  「我觉得没有人关心我。你们也不再需要我了。孩子其实都大了,他们宁愿跟同学出去,也不想在假日跟我们出去玩。我觉得自己像个废物。我想出去找工作,趁我还没老到没人要,也趁着自己还没跟社会完全脱节……做点事情。不然我最近老觉得身体不舒服,每天闷闷的,我想应该是心病……」

  他仔细听着。没想到惠敏想了这么多事,他以为,她早已放弃盘算自己的人生,每天只在乎卫生纸的价格和牛奶的厂牌。

  她用一只手将他的肩往自己的方向推。

  「喂,不要老是背对着我,好吗?」惠敏说。

  「我有吗?」

  「有,好像很久了,你睡觉的时候总是背对着我,不自觉地。」

  「睡着的时候,我也没法控制自己啊。」他说。

  「还没睡时也是这样。刚结婚的时候,你会牵着我的手睡。」这个晚上,惠敏提了好多次「从前」。

  「嗯。」

  她的左手放在他右肩上,把头枕在他的臂弯里。跟一般女孩子比起来,惠敏相当高大,不是小鸟依人的类型,他不记得自己曾看过她做这样的动作。

  她把气呼在他的脸庞上。结婚多年,再迟钝也明白她的意思。

  今晚她好像很需要安慰。怎么了?难道她发现,他有另一个女人了吗?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拥抱了……」

  他把手放在惠敏的腰上,抚摸着她的小腹。惠敏开始抚摸他,他本来觉得自己应该配合,可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怪异感灌进他的脑里,好像他和她之间有一道隐形的墙,有股力量在扭曲他的心,让他好难过。

  他想到的是郭素素的脸,还有身体。她已经占据了他所有的想象。就算在黑暗中,就算闭起眼睛,就算想欺骗自己,就算他运用许多想象力……也没有办法进入状况。

  力不从心。她与他如此接近,而他感受到的,不是爱的感觉,也不是性的呼唤。

  从责任上来说,他似乎该好好抱一抱惠敏,她在家里毕竟是无聊的,是她照顾这个家,他才能无后顾之忧。可是,责任感没有办法转化成原始本能的意愿。不管他多么努力,一件应该已经习以为常的事,竟变得如此困难。

  只是因为今天黄昏他把力气用尽了吗?还是因为他已经爱上了另一个女人?

  「……我很抱歉,我累了。」说出这句话时,他的心里充满了罪恶感。

  惠敏推开他,把嘴抿成一条线,毫无表情地看着天花板,又叹了一口气。

  「你对我不感兴趣了,对不对?是因为你太累了,还是因为我们太久了?」

  这个问题,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背过身,他就睡着了。

  「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一看到她进办公室,李云僧立即传简讯给她。

  她往他办公室的方向望了一下,眼神很复杂,像一团打了许多死结的乱毛线球。

  一上班,他忙她也忙,没有时间也找不到空闲对话,直到下班。

  看见她拎着公文包要走,他又传了一个简讯给她:「在停车场等我一下,好吗?」

  到了停车场,他看见她六神无主的表情。他很想拥抱她,但他知道停车场有监视器。

  「先上我的车好吗?」

  「嗯。」

  「他找?麻烦吗?」

  「没有。」她耸耸肩说。

  「他想怎么样?」

  「复合。」她简短地说。

  「那么,?想怎么样?」

  「我不知道!」她的声音很冷,却听得出愤怒:「我只知道,我跟小孩都不想再受伤。」郭素素的眼眶里有晶莹的泪水打转,她吸着鼻子,不让泪水掉下来。

  「来……」李云僧将她的身子扳向自己,裹在怀里,轻抚她的头发:「?受苦了。我……我可以帮上什么忙吗?」

  「该试的方法我都试过了,他就是不放过我。谁也帮不上忙!」她说:「如果我只有一个人,就可以马上走掉,走到天涯海角,让他永远找不到我,可是……」

  她看起来像只受伤的兔子,只想躲进茂密的树林。这样子的她看来楚楚可怜。他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给她一个吻。她在一秒钟内回过神,安静下来,用双手圈住他的脖子,更用力地回吻他。他伸手解掉她衬衫上的钮扣,汹涌如涨潮海水般的欲望,使他忘记这是在公司楼下的停车场。

  地下三楼的停车场昏昏暗暗,只停着稀稀疏疏几辆车子,大部分员工已经下班。好像有小小的火柴,把他们的身体点燃,一切平时思考的东西都在爆炸中变成灰烬,再也不能成形。

  有个男人晚上可能睡在她身边,这个想法让他很不舒服,他只能向她寻求更多的安慰。惊慌失措的情绪,使她平时秀气的动作变得狂野有力,他可以感觉到,有一股力量,像地底深处沸腾的火山岩般,只要一个小小的出口,就会像蕈状云一样爆发……

  车子里,狭小的空间。他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会有这样的经验。

  「嘿,回来了?」

  这一天,郭素素回家时,已经十点多了,陆蒙正待在客厅里看NBA球赛。这是陆蒙正回归他的家庭的第三天,这三天,他都是清醒的、平静的、滴酒不沾的,而看着晚归的妻子,他并没有任何生气的样子。他的眼神似乎在告诉她:我想改变?对我的印象,我不是那样的人。

  「我下班后顺道买了宵夜给?,还没吃饭吧?」

  桌上有一大包她喜欢的咸酥鸡和爱吃的那家面店的馄饨面。

  「我刚刚教小婉数学,她学得很快,一下子就搞懂了。好聪明!不愧是我生的孩子。」

  态度变了,只有骄傲的口气还是没有变。

  「小婉呢?」

  「睡着了。」她的眼神不敢正视他。

  为什么当初会爱上这个人?当爱的感觉已经全然消失,很多人再问自己这个问题,都觉得莫名其妙,只能归因于鬼迷心窍。郭素素问自己这个问题好些年了。

  当时,就算全世界都反对,也要跟他在一起―就算被所有人唾弃,跟母亲断绝关系;就算所有人都说他不好,被逼到最阴冷的角落里乞食为生,彷佛都不能冷却他们之间的温度……现在,到底怎么了?她只希望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她只知道,爱不是忽然消失的。爱像热腾腾的汤汁,是一点一滴,从破了洞的塑料袋里渐渐流掉的。

  他的个性从来没变,原本就是这个样子。只是她在刚开始的时候,被所谓的爱情蒙蔽双眼,不停骗自己。

  他本来就是个情绪不稳定、喜怒无常、好大喜功的人。从很多相处的细节上,就可以看得出来。例如,他很怕别人不知道他是谁。

  以前,他当民意代表助理时,每次带她到餐厅吃饭,总是喜欢把名片拿出来,要服务生找经理来聊聊,美其名是为自己的老板拜票,其实是为了炫耀。有时,如果服务生对他有一点没礼貌,他就会在小事情上找别人麻烦,大发雷霆,让她在现场十分尴尬。

  年轻时,她会对自己说:他很有威严、很有个性,并没有想到:他连一点小事都要计较,又那么爱面子,怎能对抗工作中和生活上的种种挫折?而她又怎能跟这种常常被得罪的人,和平地共同生活。

  她跟很多好脾气且充满爱心的女生一样,刚开始时,对很多事情百般忍耐,只认为那是因为他的婚姻不幸福,才有这种暴戾之气。她对自己说,如果他跟自己在一起,总有一天会稳定下来、会变好。

  或许年纪渐长,他就会变好;或许有了孩子后,他就会变好……

  每一个或许,都被他无法预期的反应所粉碎。每一株希望的树苗,在刚刚从种子里发芽,伸出两片绿油油的小叶子时,就被摘掉……

  直到她无法有任何期望,放掉所有期待,只是为了生存与生活,行尸走肉地活着。他动不动就觉得自尊心受伤,渐渐地,她活着,只怕激怒他。而他像一颗不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

  他心情不好时,会对她的言语和态度百般挑剔,让她觉得无所适从。大约每一两个月,他就会为了一件小事对她发脾气。后来,他的工作不如意,又结交了一群酒友之后,找麻烦的行为越来越频繁。对私生活越失望,在外头工作时,她尽量让自己笑得灿烂,这样别人才看不到她尽力隐藏的悲哀。

  忍耐超过限度时,她的心就无法复原了。

  孩子的忘性好得多,爸爸回到身边,小婉像重新捡回一个失去的旧玩具般,欣喜若狂,一直黏着爸爸。

  于是她问自己:「难道错的人是我吗?是我的忍耐力不够,才会造成这么大的裂痕吗?还是我太敏感,对这些痛苦反应太激烈?」

  不知道该怎么办时,她的习惯就是洗澡。卖力把身上和心里的杂质都洗掉,让水流立刻冲掉她的泪痕。

  她实在不相信自己可以跟这个男人继续相处。但小婉这几天确实笑得比平常开心,她不忍心看小婉的笑容褪去。毕竟孩子是无辜的。

  「怎么了?洗那么久?」他在门外轻声说。

  听到他的声音,她忽然全身冒出千百个鸡皮疙瘩。

  「洗快一点好吗?东西凉了,吃吧。来,我陪?吃。」

  她知道他在示好,可是她的眼睛好像已经看到,过去经常发生在她生活中的诅咒,在不久的将来又将变得难以承受,刚燃起的希望被浇熄,刚萌芽的幼苗被摧残。他不是一个暴力狂,不曾伤害她的肉体,可是他盛怒时,那些落在墙上的拳头和碎了一地的玻璃,就像刀痕般刻在她的心上。

  她从浴室出来时,仍穿着上班服。回到家了,她一点也不能放松。

  「坐吧。」他帮她拉开椅子。

  他想对她好时,好得像个一百分男人。可是,什么时候暴风雨才会来临呢?这是谁也无法预测的。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来啊,我喂?吃。」

  「……不要……不用,我自己来。」

  她客气得像面对一个过度殷勤、心怀不轨的陌生人。

  郭素素低头默默吃着她本来最喜欢吃的食物,泪水却啪嗒地掉进面汤里。「怎么了?不好吃吗?」他看见了,语气似笑非笑。

  暴风雨要来了吗?她又不自觉地冒了一身疙瘩。她提心吊胆,每一次吞咽都那么困难,好像要把石头塞进喉咙里一样,只因为他在旁边坐着,离她很近。

  她不是不曾想过,让他有机会弥补过去的裂痕,毕竟他是孩子的父亲。没有一个女人想独自赤手空拳面对所有的风雨,除非她的伴侣递过来的伞千疮百孔,拿了比不拿更糟。

  或许他想改?可是感觉不会再回来了。失去的信任已经不能再生了。

  「吃不下就不要勉强。」他的脸色又恢复平和。

  他也极力在抑制着吧。

  「等一下……我可以进去睡吗?」

  这个房子有两间房间。一间是她和小婉睡的,一间让给霞姐。

  他这个不速之客,只能睡在客厅里。

  「……床太小,挤不下。」她硬生生回答。

  他笑着说:「我刚叫小婉去霞姐房间睡了。」

  「我……早就习惯一个人睡。」她冷冷地说。

  他耸耸肩:「嗯,没关系。客厅的沙发也蛮好睡的。」

  「你一早要上班,快睡吧。」她迅速说了一声晚安,就关上房门。

  关上门,整个人无力地倚在门上,她好担心他忽然发起疯来,破门而入。

  自从他来了以后,这几个晚上,她都是失眠的。就算睡着了,也动弹不得,整个人像被魔术师催眠般,飘浮在半空中。好几次从床上翻身而起,一再确定房门是否锁紧,客厅里发出的细微声响,都可以把她惊醒。

  下班,她总是故意拖得很晚才敢进门,就是怕和他四目相对。每天早晨,匆匆梳洗,送小婉上学,离开这个家后,才喘一口气。她真不知道,即将来临的周末假期,应该怎样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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