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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书籍名:《道士之天师》    作者:无糖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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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曹地府有多恐怖?

简单的说,所有传说和故事里的描述全是真的。不管是东方式的刀山油锅、牛头马面,或是西方风味的火山熔岩、撒旦魔鬼,甚至是空无一物、没有感觉只剩思考的世界,在阴曹地府里全都有可能发生。

就像一场场的电影,里头演出的全是内心深处的恶梦。

苏善德在空中翻了个身,让自己稳稳地落在没有热气窜出的地面上。从他所站的地方延伸出去,是一条有着黑曜岩般色彩的小路,在路的尽头,开满了莲花。

他迈开步伐往前走。在阴间里受苦受难、哀号惨叫的鬼魂伸出手抓住苏善德的脚,想要将他拖入灼热的熔岩之中,但一碰到苏善德,寒意就像是水流一样流遍全身,让鬼魂浑身发抖,纷纷哀叫一声收回了手。

更奇妙的事情是,苏善德每踏出一步,他所经过之处就归于寂静,充满痛苦和灼热的地狱一瞬之间就被黑暗和空虚所覆盖。

「真不愧是苏善德,力量强大到足够改变地狱。」清亮的声音从路的另一端传来,穿着袈裟也遮掩不了华丽长相的青年赤着脚,一步一步走过来。凡是他踏过的每一步就开出一朵白莲花,在充满燥热的地狱里散发出清冷的气息和几不可闻的香气。

苏善德已经很熟悉这张脸,「地藏,别来无恙。」

「恕我无法对你的平安无事感到欢欣,只替苍生遗憾。」地藏皮笑肉不笑地回答。

站在小路的两端,自然的营造出对抗的味道。只不过,一边是黑暗和寂静,另一边是莲花和清风,如果是演电视剧,谁是正谁是邪一眼就可以分明。

可惜这并不是电视剧,这世界也没有真正的是非黑白,更没有正邪的界线。

「遗憾也无妨,反正这个世界比较的是谁强谁弱,而不是公平正义。」

「那是你太偏激。」地藏皱起眉头,「不管你为什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再次来到阴间,但这次我不会容许你将这里的恶鬼吃掉,他们可以被渡化,你不能……」

「我不是为了恶鬼而来。」

「不为恶鬼?」地藏的眼中露出一丝困惑,但他很快就顿悟苏善德的来意,「你是为了魂飞魄散的魂魄而来。」

「我要管嘉的魂魄。」

「你想要他的魂魄无非是想让他复生,违反了天地法则,你和他都得付出代价。」

地藏手持法杖挡在苏善德身前,对方动一步,地藏也跟着动一步,不让苏善德靠近莲花池。

「天地法则不过是神佛编出来骗人的玩意,我不相信。」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你不能否认这一点。」

「我从来没有不承认天地法则的存在,但是否真的会因为我的所作所为而影响到天地法则?我不认为有影响。而且,就算会惹恼这个神佛之上的存在,有些事情还是不得不做。」

「光是你这种态度就足以惹恼任何人,再说,就算不提天地法则,管嘉的魂魄既然流落到阴曹地府必定有其理由。无论是哪个理由,我都不能让你带走他。」

「……如果我一定要带走呢?」苏善德说。

地藏将法杖直立在身前,冷静地说:「苏善德,执着是苦。」

「你的佛理我已经听了很多了,执着必然痛苦我也早就明白。」并不是厌烦的语气,反而比较像是叹息。说话的同时,苏善德右手已经多了一张符咒。

地藏反应很快,在苏善德右手手心翻向下方时,向后跃了两丈之远,但地火咒发动时窜出的火焰仍直朝着他而去,像蛇一般扑咬他。地藏连忙挥动法杖,驱动灵力打散火焰。

火焰在法杖旋转之下向四周散了开来,苏善德的人却已经穿过火焰,出现在他藏面前。他手持着两道地火咒,再一次操纵火焰,两条火蛇捆住地藏。

地藏想要再次挥动法杖,但火焰紧紧缠着他,想要挥开火焰只会连自己也一并打伤。

困住地藏的同时,苏善德以最快的速度跑向莲华池的方向。

「你这卑鄙小人!」地藏气得大吼却挣脱不开两条火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苏善德踏进莲花池中。

苏善德不理会地藏的大吼,迳自在莲花池中找了起来。幸好,这并不难找,几乎所有的莲花都被阎罗王摘光了,只剩下几朵最晚开的莲花在池子中央。苏善德走近那几朵莲花,只见一些银色或是金色的光点被放在莲花中央。其中的—朵散发出来的灵气,他特别熟悉。想要把光点捞起时,冰冷的金属触感和重压落在他的肩上。

「别逼我动手。」地藏不知何时已经挣脱了地火咒,站在苏善德背后。

「你也别逼我认真。」苏善德转过身来,像是随意手刀用力一斩,其实却是用上八成灵力。地藏以法杖挡住苏善德的手刀,但手刀竟硬生生地将地藏的法杖斩成两段。地藏睁大了眼睛,先是不敢相信,接着怒意涌上心头。手持着断了半截的法杖,右手一捏法诀,伏魔阵凭空罩在苏善德的头上,「本座今天就要收伏你这只妖孽。」

苏善德抬起头,快速落下的伏魔阵灵力并末让他感到痛苦,但他体内的天罪却发出微小的呻吟声,「该死,这玩意会害死我。还不如让我吃了他……」

苏善德没有答腔,他只是手捏法诀——用他最强的咒术。

紧闭黑暗的空间之中响起雷鸣,在地藏还没有意会到怎么一回事之前,数道电光像是白龙般划过黑暗落在伏魔阵上,将伏魔阵炸开,地藏也被冲击震得气血翻涌,连退数步。

「天雷咒?但你没……」没有符咒为什么还可以使用天雷咒?难道苏善德的灵力已经强到这种程度?知道打不过对方,地藏仍不肯让步,「除非我死,你才能带走管嘉。」

「你认为神佛真的不死吗?」地藏不肯放手,苏善德也不免有些着急。但他越着急,表情却越显得异常冷酷,「那就让我瞧瞧神佛是不是真的不死。」

黑暗中响起雷声,数道天雷随着苏善德的手疾落而下!

「住手,就算是你也不能在阴间胡闹。」千钧一发之际,阎罗王挡在地藏的身前,张开法阵挡住苏善德的天雷咒,青白色电光被阎罗王张开的防护挡住,发出滋滋声。

在阴曹地府、在地界,阎罗王几乎是无敌,就算是同为可以在地界发挥最大力量的鬼王也要让阎罗王三分。苏善德也许是有史以来最强的道士,但不管是天雷咒还是火炎咒,在湿冷又见不到天空的地界就只剩下三成威力。这一点不只是阎罗王知道,苏善德也很清楚。

但是,几乎无敌就代表不是无敌。而且,就算真的是无敌,苏善德也没有害怕过。

「有本事的话你就来阻止我吧。」苏善德再次施展天雷咒,电光再现。同一时间,天罪出现在苏善德的背后,手持着火云神戟。

天罪的出现让地藏脸色骤变。「你连鬼师恶灵,不,连这个妖怪都放出来。」

「我可不想让破戒的臭和尚来说我的不是。」天罪扮了个鬼脸。

「你……」地藏举起法杖时看到被削断的尖端,才又想起法杖的前半截已经被苏善德斩断。他哼了一声,将法杖丢在地上。「你别太过分了,管嘉是个人类而不是神佛,魂魄既然已经魂飞魄散就再也不可能回复完整,就算你带他的魂魄回去,七大之内他依旧要死。他命中注定有三次躲不过的大劫,你替他挡了一次,但挡不了三次。」

「就算只有七天,我也要带走他的魂魄。」

「你会让他的魂魄连转世的机会都没有。」「我有我的办法。」苏善德执拗地说。「虽然你的能力异于常人,但终究在人类的范畴,你有什么办法救他?」不是地藏小相信苏善德的能力,而是遭到天打雷劈的管嘉已经魂飞魄散,就算他收集了所有的碎片,仍然有一魂找不回来。

人是由三魂七魄组成,三魂为精神、七魄为情感。少了任何一魄,人都会有所缺陷,而少了任何一魂……最快七个时辰,最慢七天,魂魄就会四散化作这世界最初始的一部分,也许有一天会再凝聚成完整魂魄,但也不再是原本的那个人。

苏善德将管嘉的魂魄带走只会让「管嘉」这个魂魄永远消失在世界上。地藏虽然不认识管嘉,但他当初到阴曹地府最深处时,就已誓愿要渡一切魂飞魄散之人,管嘉也在他要之人的范围之中,他绝对不能让苏善德带走管嘉。

「我知道我可以。」苏善德也不和地藏争,自顾自地走向莲花池,打算将管嘉的魂魄从莲花上捞起。「你想说什么都行,我只要拿回管嘉的魂魄,之后的事情与你们无关。」

阎罗王抢先一步挡在苏善德的身前,「苏善德,虽然我不清楚你有什么办法可以救管嘉,但我不能让你带走在阴曹地府的魂魄。」

「……别挡着我,你知道我的本事。」面对阎罗王,苏善德也不是全然无情。

可惜现在的阎罗王无暇深究苏善德眼中的动摇,「如果是在人界或是神佛界,我绝对不是你的对手;但这里是地界,是阴曹地府,你没有绝对赢我的把握。」

「善德,你别担心他。」一直没开口的天罪冷笑一声,举起火云神戟,「我老早就想试试看,阴间之王的魂魄啃起来好不好吃。」

面对天罪的威胁,阎罗王连脸色都没有变,「要玩真的?好,我奉陪。」

话没说完,另一个脸上也有刺青图样的阎罗王就出现在对着他们微笑的阎罗王身后。这下子,连苏善德和天罪都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真是见鬼了。」天罪喃喃自语。

「不然,你以为鬼师为什么姓阎?」阎罗王扯开嘴角,说到鬼师恶灵他才是老祖宗,「我不想和你打架,但到了阴间的鬼魂就只能转世或是留在阴间,绝不能回到人界。我有我的职责,而且只要身在三界之中就必须遵守天地法则,就算是神佛都不能违逆。」

「……就算是我也不行?」苏善德的眼神透露出恳求。

「唉呀,你竟然露出这样的表情,苏善德,这样子的你真让我难过。」虽然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情,但是阎罗王并不想看到苏善德露出脆弱的模样,就算只是一点点也不想见到。

阎罗王喜欢的苏善德,是无敌、无惧的苏善德,不是会为了某个人失去冷静的苏善德。即使有动过想要让苏善德变了脸色的念头,但阎罗王却不希望真的看到。

这是个极为矛盾的想法,但阎罗王自我解释成他是想用自已的手来让苏善德失去冷静,换成别人不行。

注视着阎罗王好一会,苏善德突然开口,「如果用我的魂魄来交换呢。」

「用你自己?」阎罗王露出吃惊的表情。

「别胡说八道,怎么可以……」和阎罗王露出的若有所思不同,地藏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不可以,连理由都不想就直接投了反对票。

「只要维持人和地界魂魄数量的平衡,就不算是违反天地法则。」苏善德说。

「这倒是可以考虑。」阎罗王用手指搓着下巴。过去并非没有人愿意牺牲自己,只不过那些自愿牺牲的魂魄他根本就不想要。

但是,他对苏善德非常、非常地有兴趣。

「根本就不用考虑……」地藏不停地摇头,这件事情他绝不能容许,但阎罗王根本就不在乎他的意见。

「好,我答应你的条件。」不顾地藏的阻止,阎罗王将管嘉的魂魄从莲花池中捞起。刚回复原形的魂魄看起来十分脆弱,随时有可能再度四分五裂。他将管嘉的魂魄放在苏善德的手上,再次提醒他,「可别忘了你的承诺。」

「阎罗!」地藏生气地瞪着阎罗王。

「我说到就会做到,只不过需要一点时间。」苏善德小心翼翼地捧着管嘉的魂魄,像是捧着世界上最珍贵的事物。

「多久?」听到苏善德这么一说,阎罗王还没有放开的手又再次握紧。不是他对苏善德没有信心,而是他对苏善德骗人的本事太有信心。

「他原本该拥有的时间,七天。」

「好,我就给你七天的时间。」阎罗王放开手,「七天之后,我会去迎接你。」

阎罗王说完,露出了微笑。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苏善德的魂魄,脑海中开始浮现一幕又一幕的画面——他将如何折磨苏善德,又将如何疼爱苏善德。

来去三界对苏善德而言一直都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命运基于某个理由给了他残酷的人生,相对的也赋予他近乎无敌的力量,但苏善德从来就不把这些天赋当作好意来珍惜——既然在得到能力之前就付出了代价,他就打算随心所欲地去使用。

只是,过去苏善德从来没有为这样的能力烦恼过,这一次却感到无比沉重。

地界和人间界的时间并不是用同样的速度在行进,因此在苏善德跨过三界出入口回到苏家时,人间界已经过了五天的时间。

管嘉躺在他自己卧房的床上,睡得很沉、很安稳,让人不忍叫醒他。

在护心咒的保护下,管嘉的身体仍有体温。确认管嘉的身体仍是完好无恙后,苏善德没有任何迟疑,将魂魄放在管嘉的胸口,手捏法诀将灵魂送回管嘉的体内。

但光是这样还不够,只要三魂七魄不完全,就算有奇迹,管嘉也不会再是管嘉。

「我知道你一定会恨我,但是……」前一句话是对管嘉说,但后半句话并不是。

苏善德退后一步,轻声地呼喊另一个人的名字,「天罪。」

「嗯。」同样的脸孔浮现在眼前。天罪左手持着火云神戟,面无表情地看着苏善德,「你确定要这么做?花费了近十年的时间才完成的心血结晶,你就这样送给管嘉?」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办法。」苏善德点点头。

「找不明白……你确定你真的有」爱「这种鬼东西吗?」天罪摇了摇头。

只有三魂没有七魄的苏善德,先天就缺乏感情。为了拥有完整的魂魄和拥有他成功的制造出了魂魄——或者说是类似魂魄的东西——放在自己身上。

从那之后他似乎懂得该怎么去爱,虽然也只懂得爱。也许爱这种感情根本不是来自七魄,而是只要生为人就有;也可能是因为一条魂魄,就只能拥有一种感情。

不管如何,拥有七魄、拥有感情,一直是苏善德最渴望的东西。

虽然天罪对此不敢苟同,但苏善德想要的东西他从来没有阻止苏善德去争取。

但是,今天苏善德为了爱而舍弃爱的能力,天罪就无法不厌恶这个愿望。

「是的,我确定这应该是爱。」苏善德看着仍未醒过来的管嘉,半带着高兴半带着遗憾的表情说:「反正我很快就不需要了。」

「你应该知道我不会干涉你的决定,永远能理解你的决定,但是……」

「我知道。」

「你应该也知道我不会阻止你。」

「我知道。」

「那我就不再浪费时间说服你了。」天罪举起火云神戟,「你确定真的要这么做?」

苏善德点了点头。天罪退后一步,朝着苏善德挥动火云神戟。

这一次放出来的不是雷电也不是火焰,而是凝缩了同样力量但只影响到两公尺范围的无形利刀。放出如此巨大的力量,硬生生地将苏善德身上的某一部分和他分离。撕裂魂魄时带来的疼痛让苏善德痛得跪倒在地,除了大口的喘气之外连惨叫也没办法。

天罪先是将被切割下来的那一部分魂魄塞进管嘉的身体,接着才扶起苏善德。

难得的,天罪用带着感情的语气对苏善德说:「你真是个傻瓜。」

苏善德想要微笑,但失去一部分魂魄的冲击让他连微笑都很费力,身体摇晃了一下,整个人倒入天罪怀中。天罪则是伸出双手,以鬼师恶灵不该有的温柔将苏善德抱在怀里。

「你去了阴曹地府,还将自己的魂魄给了管嘉?」

被天罪扶出房门的苏善德惊愕地抬起头。坐在沙发上的是不知何时回到家中的苏圣龙,他一看到天罪出现还有苏善德冷汗直流的模样,就猜到了七、八分。

苏善德先沉默,但转念一想,他其实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很快地就点了点头。

看到肯定的回答,苏圣龙其实并不意外。虽然他认为苏善德的做法太过愚蠢,事到如今责怪苏善德也没有用,「你还有多久的时间?」

「只剩下七天。」

「很好,只剩下七天……」苏圣龙看着他,「管嘉多久会醒来?」

「也许一个时辰,也许两个时辰,看他复原的情况而定。」

「等管嘉醒了,就带他到地下室。」

「地下室?你该不会是要……」

「我还能怎么办,这本来是你的责任,现在只好交给管嘉了。」苏圣龙不等苏善德回答就头也不回地往楼梯的方向走去。

「哼,臭老头连关心自己的儿子都没有啊。」天罪瞪了苏圣龙一眼,接着回到苏善德体内。「我看到臭老头会头痛,你自己可以应付吧?」

「没关系,我……这样就可以了。」

「你可别让我太操心,我可是鬼师恶灵不是你妈。」天罪说完就自顾自地缩回苏善德的内心深处,留下苏善德一个人面对接下来的一切。

被留在客厅的苏善德坐在沙发上,脑袋里一片空白,无法思考。

他明白父亲说要带管嘉到地下室的意义。可以通往三界的出入口,如今已经成了通往地狱的大门口,如何压制倾巢而出的异界恶鬼是苏家代代当家的责任,现在责任要落到管嘉的身上了。

也许管嘉会很高兴终于赢了苏善德,但知道真相之后恐怕就只剩下愤怒了。

其实,苏善德不是不明白管嘉想要的是什么——管嘉要的是认同,要的是和苏善德并驾齐驱的承认。可是,正因为明白这一点,所以苏善德绝对不能放水,每一次都是全力以赴。朱南月不只一次说过他很矛盾,因为苏善德一方面希望满足管嘉的愿望,另一方面却又完全阻止管嘉实现愿望。

全力以赴的苏善德,做为道士的苏善德,不论在哪个方面都是绝对的无敌,不是管嘉可以比较的对象。不,更正确地说,不是任何人可以比较的对象。明明应该是得意的事情,如今想起来却是如此悲哀。

苏善德想起苏善成,想起那悲伤的表情,在同一个画面里,他仿佛能看到管嘉的脸,对着他狂叫,对着他大喊,但不是责怪他,而是呼救。

但他只能站在那里,连伸出手都做不到。

苏善德用手掩住脸,第一次感觉到如此无力。

管嘉阖着眼,感觉自己在云朵上浮浮沉沉。他没有睡过云朵,只在海水里睡过,但他总觉得自己身处在比海水更加虚无的世界里。

他努力想要睁开眼,但却做不到。有什么东西缠着他的手脚,让他动弹不得。

「放……放开我。」

话是说出口了但没有发出声音。

眼前有个模糊的人影飘向他,管嘉看不清对方的脸孔,只觉得很面熟,却怎么样也想不起来。他明明没有睁开眼睛,却可以看到——或者说是感觉到——人影越靠越近。他试着要闪向一边,却怎么样也闪避不了。一方面是因为他动弹不得,另一方面是对方的目标似乎就是他,直直地朝着他撞过来。

转眼间,人影已经离他只有几公分的距离。他想退后,人影却贴上了他的脸。

亲吻他。

「给我滚开!」

猛然坐起,才发现自己躺在房间的床上,胸口贴着一张符咒。他手按着太阳穴,隐隐作疼的感觉十分真实,和刚刚的梦境或是幻境完全不同。

摇摇头,将脑袋里塞满绵絮的感觉甩掉,顺手将符咒撕了下来。虽然上头的字写得非常草率,但管嘉认得出来那是张护心咒。管嘉看着符咒,皱起眉头,护心咒并不是给活人用的咒语,通常是尸体或者是重伤濒临死亡……

啊,他记起来了。他用天雷咒劈向苏善成,同时也打在自己身上,他只感觉到身体四分五裂,接着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被天雷打中的人不可能平安无事,但他现在却完全没有任何不对的感觉,除了些微的不适感之外,不管是身体还是魂魄都没有受伤。

正当他感到疑惑时,苏善德走了进来。「看来你复原得不错,这么快就醒过来了。」

「你说复原?我怎么了?」

「你被天雷击碎魂魄。」

管嘉摇摇头,「我只记得被天雷击中,接着四分五裂。」

「这很正常,从来没有人想得起被天雷击中之后的事。」苏善德说。

「为什么?」管嘉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因为他们都没有机会说话了。」

「你的意思是他们都死了……等等,但我正在跟你说话?」

「对,你还活着。」苏善德边说边去拍管嘉的肩,但他的手才刚放上管嘉的肩膀,就被管嘉挥开。「幸亏有地藏菩萨的帮助,你的魂魄才能恢复,有机会的话就好好感谢他吧。」

「别碰我。」

「抱歉、抱歉。」苏善德举起手,「我还以为那之前的事你也忘了。」。我永远也忘不了,「管嘉瞪着他,」也绝对不会原谅你。「

「……无所谓。」苏善德耸耸肩,「如果你醒了,父亲……师父在地下室等你。」

「地下室?为什么会叫我去地下室?」管嘉不得不感到意外,别说是进去二楼,苏圣龙甚至不允许他接近地下室二楼。

「你去了就知道。」苏善德没有再触碰管嘉,而是走向门口,拉开门比了个请的手势。那刻意的夸张模样,非常不顺管嘉的眼。「不知可否请尊驾移动一下?」

「别装模作样了。」管嘉将护心咒塞到苏善德手上,「还有,这玩意还给你。」

苏善德看着管嘉走出门的背影,有些心酸却又感到欣慰。但他很快就将这些情绪和护心咒一起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跟在管嘉背后走出房间。

比起朱家的四合院或是天师道派拥有上百年历史的总坛,苏家的地下室看起来十分寒酸。若是不了解道士这行的普通人,可能会误以为苏家地下窒这个只有半个篮球场大的房间毫无特殊之处。但管嘉已经接触道术超过十年,甚至比人生的一半还长,他可以轻易地认出用细笔写满墙壁和天花板的暗褐色小字全都是咒苏圣龙早就在房间里等着,正好站在一百零八盏灯排成的法阵中央。他朝着管嘉挥了挥手,「你过来,我要将一样东西交给你。」

管嘉看向左侧。随后进来的苏善德关上了门,双手交叉靠在墙边,神情异常严肃。这种凝重的气氛让管嘉更加不明白,但内心深处却感到无比兴奋。直觉告诉他,苏圣龙将要交给他的会是十分重要的东西,他半带疑惑半带兴奋的走上前。

苏圣龙在管嘉离他两步时转过身,手上拿着一把剑。

因为年代久远而产生龟裂,表面的漆脱落一大半的黑色桃木剑是管嘉一次也没有想过自己会拿到的东西。这把已经在长年的战役中失去除魔能力的剑不再具有实质的功用,而是代表着更重要的象征意义。

——苏家当家的象征。

那瞬间,一股混杂着压力和荣耀的颤栗感席卷管嘉全身。

不可能吧?管嘉甩颤抖的语气说:「这是……」

「代表你是下任当家。」苏圣龙用极为平常的语气说。

他忍不住偷瞄苏善德。出乎意料之外——或者说是超乎一般常理之外——苏善德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不只是脸上,管嘉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内心里也没有半点波澜。管嘉无法理解这个男人为什么连人类该有的嫉妒都没有。

是因为太过优秀,所以连嫉妒别人的机会都没有,才会如此平静?

还是因为从来不曾挫败过,所以连挫败也不懂?

「管嘉。」苏圣龙的声音让管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分了神,而苏圣龙将代表天师道派三大家族当家的桃木剑压在他的手上。

苏圣龙一向很严肃,但管嘉也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凝重的表情。管嘉的手搭上剑,就能感觉到桃木剑异常的沉重。不仅是实质的重量,而是剑本身代表的意义。

「你愿意负起这个责任吗?」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苏圣龙会任命自己为下任当家,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哪一点比苏善德优秀,管嘉还是欣然接受了这个地位和责任。

管嘉深吸了一口气,将剑接了过来。

一股热流般的灵力涌向管嘉,传下来的记忆全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一手握着剑,一手按着头,好像听见某个人叫他的名字,但他还来不及回答,就晕了过去。

再次睁开眼时,手上的黑桃木剑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苏善德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默默地看着他,那种眼神让管嘉感到很不舒服,所以他瞪了回去。

「你看着我干嘛?」

「你是苏家当家,我就有义务保护你。」

「只是这样?」管嘉怀疑的看着他。

「也许还有其他理由。」苏善德微笑着说。

「你这个变态。」那个笑容让管嘉想起苏善德抱着他,虽然当时的苏善德并没有笑,而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痛苦。

即使心里有某一部分已经软化了,但深埋在体内的恶心感依然无法扼抑让他想要呕吐,就算有再多理由都无法说服他去原谅苏善德,即使是为了救他。这对他而言是比死还要产重的侮辱,管嘉宁可去死,也不想要像个女人一样在苏善德的怀里呻吟或是啜泣,但他知道自己没有理由去责怪苏善德。

对于管嘉的侮辱,苏善德没有说话。他依然带着笑容,仿佛这些话完全没有伤害他。

但管嘉很清楚,他伤到了苏善德。

伤得很重、很深。

只是苏善德毫不反击的态度,也同样刺伤了管嘉。比起被男人拥抱的不适感,更让管嘉愤怒的是,苏善德试图想要弥补的态度。那种委屈的态度,不断地退让,试着让他开心、试着让他笑,那种委屈让他觉得苏善德才是个受害者,让他充满罪恶。

这个男人到底要逼迫他到什么地步才行?

但苏善德毫不辩解的态度的确让无处发泄的愤怒慢慢消化,转化为愧疚,就好像错的是他,不是苏善德。

这让管嘉感到更加无法原谅自己。

为什么要让他愧疚?为什么要让他同情?为什么要让他连自己怎么了也搞不清楚?管嘉只知道自己渐渐地心软了,不再感觉到愤怒,不再感觉到非恨苏善德不可。

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一旦改变了就无法变回原来的样子。管嘉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内心的转变,但他不想知道、不想深究、也不想去发现——他宁可恨苏善德,也不要爱苏善德。

想到这里,管嘉从床上爬了起来,用力的推开苏善德。

如果不是因为对这个灵力太过熟悉,朱南月实在没有把握自己会不会在半梦半醒之间就出手伤人。不过,如果是这个灵力的主人,他大概也伤不到吧。

朱南月披了一件外套,穿过回廊和楼梯,来到地下室。像是蜘蛛丝般的封印将数个魂魄绑缚在法阵的中央,苏善德就坐在法阵底下,微微地抬起头。有个女性被无数的灵力线缠绕垂吊在中央,正阖着眼沉睡。

这个女性的脸上有块小小的黥记,显示她是个鬼师恶灵。但一个鬼师恶灵为什么会被封印在天师道——派总坛的地底法阵里?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朱南月是少数认识这个鬼师恶灵的人之一,另外一个就坐在法阵下方,仰望着上头的的女性,「善德,你来看你母亲?」

「我在想我妹妹。」苏善德点了点头。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想看苏善成,说是再也见不到了,但他似乎也没有想念妹妹到这地步。亲情之类的东西肯定存在他的心里,但他又不觉得自己有这么重视。

「怎么突然想起苏善成?」

「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我们苏家真的对不起她。」苏善德的语气淡然,但朱南月明白他比任何都要伤心。因为苏善德是唯一一个关心苏善成的人,只是他无法表现出感伤。

「说到苏家,我听说苏圣龙将当家的位子传给管嘉了。」

「黑桃木剑现在已经在他手上。」苏善德说:「他现在可是名副其实的管家了。」

「在他手上?我很意外你父亲会把当家的位子交给管嘉,即使你爸再怎么讨厌天罪,也不至于会……等等,该不会你……」朱南月抓着苏善德的肩膀,把他的脸转向自己的方向。「你真的和阎罗王交换条件?」

苏善德没有回答。

对朱南月来说,这样的回答就够了。他抓着苏善德,想要骂苏善德凡句,「你怎么可以这么做,你知道管嘉会有多伤心,还有我们又会有多伤心。」

「……你不会告诉他吧?」

「我当然、当然……」朱南月靠在苏善德肩上,「你真是个傻瓜,这样值得吗?」

苏善德耸耸肩,「对任何入来说都不值得,只有对我来说,这个交易才有价值。」

感情本来就不平等。

只不过,既然付出了就期待有收获,就算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回应。不奢求被爱,只希望和其他人拥有不同的对待。苏善德露出苦笑,就某方面来说,他的确也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只不过是他不想要的形式。

「……真是不值得啊。」苏善德摇着头,笑容却是既苦涩又幸福。

看不下去苏善德现在的表情,朱南月揽住苏善德的肩,将他拉到身边。「你如果认为不值得的话,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你是劝我反悔吗?」

「不是,我是在诱惑你。」

「你在说什么啊?」苏善德失笑出声。

「虽然我对男人没兴趣,但如果是你的话,我也可以接受。」朱南月认真的说。

苏善德歪着头,很认真的研究着朱南月的表情,好一会儿才笑着说:「不行。」

「我没有魅力吗?」

苏善德边笑边摇头,却笑到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我不爱你,这就够了。」

明明是拒绝的那一个,但苏善德却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

朱南月叹了口气:「没关系,我也是开玩笑的。」

苏善德的身体滑了下去,头枕在朱南月的腿上。「可以让我在这里睡一下吗?」

「嗯,你睡吧。」朱南月将外套脱下来,盖在苏善德的身上。

刚刚为什么会突然对苏善德说出那句话呢?朱南月一时之间也解释不出来。

他们从小到大都是朋友、伙伴,他是最先认同苏善德的人,也是最了解苏善德的人,他们之间的感情已经远超过朋友,更接近兄弟。

但苏善德从来没有想过将两人的关系发展到情人或是恋人的地步。也许是因为两人都没有这个意思,也许是因为这只是很单纯的友情,没有掺杂其他的情绪。

虽然在知道苏善德喜欢管嘉时有些讶异,也有一点点嫉妒,但很快就烟消云散。保持现在的关系,也许对两个人来说都是最好的做法。

朱南月也不禁开始怀疑当时的想法大错特错。

也许,和苏善德在一起的人是他的话就不会有这种结果。即使苏善德并不是那么爱他,而他也不是真的爱苏善德,但再怎么样都比现在这种结果好,而且朱南月知道苏善德不会拒绝他。

这是很自私的想法,要说朱南月偏心也没关系,毕竟他和苏善德之间的交情远超过他和管嘉,偏向苏善德是理所当然。

只是,他们永远无法回到当时重新选择。

朱南月又叹了口气,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对着睡着的苏善德说:「你说的—点也没错,是」我「不爱你。」

是「我」没有选择爱你。

紧接而来的忙碌让管嘉忘记了发生过的事。他不知道总共只有四个道士的小门派当家竟然可以这么忙碌,也不知道伴随着苏家家长地位而来的重重责任。苏善德那家伙一定早就知道掌门位子是个烫手山芋,才会在苏圣龙将当家地位传给他的时候一点反对的意见都没有。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那家伙就是这么坏心眼。

想到这里,管嘉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明明想要把记忆丢进垃圾桶里,却又在不知不觉之中带回来收藏。他真希望这辈子没有见过苏善德这个人,没有认识善德这个人,没有……

「你心情不好?」说人人到,一脸悠然的苏善德手里拿着两支冰淇淋,硬是将其中一支塞在管嘉的手上。

「当然不好。」管嘉没好气地说。

「干嘛不开心,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才不是,我只是……」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但才说了半句,管嘉就闭上了嘴。

只是什么?他不想要权力、地位、虚名,就算是能力或是道术也不是他真正想要追求的东西。更强的力量和更高明的道术不过是达成他目的的路径,他真正想要的是赢过苏善德。

只要赢一次就好。

从他第一天认识苏善德,他就知道苏善德做什么都不会失败。他很聪明、很有天赋,这不只是做为道士的才能,而他注定每一样东西都要和苏善德竞争。

所有可以竞争的东西他们都要竞争。不只是学校的成绩,运动会的成绩,甚至连打扫家里、起床时问都可以竞争。可恨的是,苏善德在每方面都远胜过他,但每当他认为自己可以追上苏善德时,苏善德往往就逃掉了。

说「逃」也许不尽然是正确的看法,但在管嘉的眼中的确是如此。国中时,他们一起参加篮球校队,苏善德国一就是先发小前锋,而他只是一名板凳球员。

当他努力了三年,打算在高一时挑战苏善德时,苏善德却说再也不会参加球队了;国中时,苏善德的成绩一直是全校第一名,管嘉的成绩虽然也不错,但每次考试维持在全校前十名的成绩,总是比不上对方耀眼,三年来他不断地努力,到了高一时。大多数的考试他都是全校第二名,分数也越来越接近,但苏善德却因为旷课太多而被学校退学。

他没有赢过苏善德,一次也没有。

每当他想要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已经很靠近苏善德,得到的结论都是他离苏善德越来越远。挫败感就像是挥之不去的乌云,他的人生好像总是掩盖在苏善德的阴影之下。

而最让他挫败的事情是,他意识到必须竞争的只有他一个人,苏善德根本就不曾把两个人在竞争这件事放在心中。你可以嘲笑他感觉迟钝,但事实是——你要一个从来就没有输过的人怎么意识到这是竞争?管嘉认为苏善德从来就没有意识到。

苏善德根本就不需要,也不会把这些事当成竞争。

以道士的身份向苏善德挑战是他最后一次尝试,即使知道在道士的领域里向苏善德挑战一点也不公平。他们不是站在同一个起跑点之上,在这个领域里他甚至没有赢过苏善德的机会。但他知道这次苏善德既不会逃也不会让,因为这是苏善德必须也一定得要守护的领域,只要有人试图挑战,他一定会尽全力让对方粉身碎骨。

明知道没有获胜的希望,为什么还要挑战?

为什么获胜之后,却仍然有很深的挫败感?或者,那根本就不是挫败感?

管嘉隐隐约约在自己的心中找到答案,但他不想承认。

「你露出很可怕的表情罗。」苏善德扮了鬼脸凑到管嘉的面前,让他吓了一大跳猛往后退,后脑不小心撞上背后的神桌。

「唉,痛……」摸了不让他痛得眼冒金星的后脑勺,「干嘛突然把你那张大脸凑过来吓人啊。你是故意想要吓死我吗?」

「我哪有?」苏善德抓着自己的胸口,露出一脸很受伤的表情。「再说,我这张脸在天师道派里可是拿到最帅道士奖,能这么近看到是你的荣幸。」

……这家伙的脸皮到底有多厚啊。管嘉没好气地说:「你自己捧自己不觉得害羞,我都快起鸡皮疙瘩了,没事就闪边去,别在这里碍事。」

「脾气别那么坏。」

「事情多得要人命,我哪能好脾气……不然,你把当家这个头衔拿回去自己当怎么样?反正我本来就不是苏家人,你想要拿回去也理所当然。」

「你真的要让给我吗?」苏善德咧开嘴,装出一副奸计得逞的表情,「那我可是会不客气地收下,拿来吧。」

「真的?」

「真的。」

「那我不给了。」

「……唉唉,我述以为这次骗到你了。」

「你本来就没有期望我会真的把这个位置让给你吧?」管嘉瞪了苏善德一眼「要演戏也演得有诚意一点,别用二流演技来骗我。」

「演得不像吗?」

「……难道你自以为演得很像?」

「应该还不错,没有娱乐到你吗?」

「……哈哈。」干笑两声当作捧场,电话声就马上响了起来。管嘉不需要接听也知道那是天师道派长老们打过来的电话,不外乎是有什么会要开、或是替某个政要或富商看风水。

他叹了一口气,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在毫无意义的事情上呢,鬼师道派已经成了恶鬼的基地,虽然还不到世界末日的程度,但那才是当不必须解决的事情吧。

看到管嘉沉重的表情,苏善德抢在管嘉出声之前将电话挂回去。

「喂,你……」

「别管电话。」

「怎么可以别管?」

「我说别管就别管。」苏善德拉起管嘉,也不管对方有没有意愿就硬拉着他出门,「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哪里?」管嘉死命地想要坐回位子上,但苏善德的力气大得吓人,要是不跟他走,恐怕会被他扛在肩上带走。

管嘉可不想那么丢脸,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他走。

「不会带你去什么危险的地方,放心吧。」

「为什么一定要现在去?现在是半夜十二点,有什么地方不能白天再去吗?」

苏善德没有回答管嘉的问题,而是带着神秘的微笑将他推出门,「听我的话。你绝对不会后悔。」

两人穿过稻田来到河边。

管嘉不记得在苏家徒步十分钟可以到达的范围里有这一片的田园风光。根本就是以他家为分界,前面是闹市、后面是田野,地面上是人界、地面下是阴间。话又说回来,他家后面有小河和山坡是让他吓一跳没错,但有特别到要在半夜跑出来看吗?

「田野有什么好看的?」

「我不是要让你看田野。」苏善德轻轻地张开手,让火炎咒的光芒像是一只一只小萤火虫般飞向四周,在草丛间、树林间一闪一灭。

像是满地的灯火,又像是满天的星光。

管嘉还记得,朱南星也曾经表演这一招给他看。当然,苏善德的符咒使得更好。散出来的火花更美丽。

管器喜欢星光,也喜欢烟火,这招火炎咒的变化,不管变了几次都能让他露出微笑。

微微扯了下嘴角,看着星火出了神。当他回过神来发现苏善德看着他微笑的时候,一股愤怒顿时涌上心头,「你变这个把戏想要干什么?」

苏善德一时之间不明白管嘉为什么会突然露出凶恶的态度,「我只是想让你开心。」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开心?」

「不是很漂亮吗?」

「……你知不知道我曾经见过另一个人在我面前示范过这一招?」

苏善德愣了一下,「抱歉,我不知道……」

「那个人就是南星。」

为什么要让他想起朱南星?在他几乎要忘记朱南星的时候,让他想起朱南星?

当时他还懵懵懂懂,以为他和朱南星之间的感情是爱,直到朱南星死了他才发现那只是一份单纯的兄弟感情。

但是,越是发现那不是爱,就越是不能原谅自己。

如果有同等程度的爱情,他可以追随朱南星到天涯海角、生死与共,他可以认为自己配得上那份感情,保有那份感情活下去——但那不是。

总觉得自己欠了朱南星什么,但永远无法将那些东西还给朱南星。管嘉用满含痛苦的目光注视苏善德,「你知不知道南星也会变同样的戏法给我看?你知不知道你自以为我会开心,却只会让我生气?」

「我……」苏善德试图想要解释什么,但管嘉没让他说下去。

「你一定不知道,你根本就不懂什么是感情。」

有一瞬间,苏善德露出了受伤的神情,但他很快就用平时的笑容把受伤的表情掩盖过去,「也许我真的是不懂,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管嘉瞪视着他,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

他想要给苏善德一拳,但又觉得苏善德根本就没有错,因为苏善德本来就不可能——也没有必要了解他对朱南星的复杂感情。

到头来,折磨他的只是他自己。

管嘉转过头去,在田野边坐了下来。不想去看,不想去听,虽然心里还是一样痛。

「抱歉,我不知道。」苏善德走到管嘉的身后,伸出手想搭在管嘉的肩上,但犹豫了一会之后最后还是缩回手。

「……让我一个人冷静一下。」管嘉将头埋进腿间,他无法控制自己内心的情绪。

苏善德沉默了一会之后并没有离开,而是选择坐在管嘉的身旁。他很小心的和管嘉保持着一段距离,没有触碰到管嘉。

「你为什么不让我……」管嘉出声想要赶走苏善德时,苏善德却突然开口。

「你还小的时候,我每一次练习火炎咒时你都会很开心。」苏善德像是在说给管嘉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但我回过头,你就会收起笑容。天罪说你很开心,可是我却从来没见过。我好想看一看你的笑容。」

「有一次父亲命令我追回逃走的鬼魂,但我觉得他们很可怜,于是就跟着他们到了这里。」

那时候,一点星光也没有。

「我用火炎咒净化他们,将他们超渡之后,看到的景象就是你现在所见的模样。」

曾经想过,也许你还会喜欢,也许你已经长大了不会喜欢。

也许记住那笑容的只有我,也许笑容根本就不存在。

「我只是想……」

只是希望你开心。

对于爱这种感情,苏善德其实不完全了解也无法奢求。他只能用如此卑微的态度去渴求管嘉多给他一点关注,给他一点感情,多给他一些可以称之为爱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无法要求太多,他的生命之中已经比一般人拥有更多命运的眷顾,俊美的外表、各方面都很优秀的体能条件、聪明的头脑,还有许多道士终其一生都无法达到也无法想像的道术才能。

这世界上也许真有完美无缺,但苏善德并不是。他天生就只有三魂没有七魄,他想要拥有感情、想要成为人,但他终究不能拥有。

虽然「仿佛」曾经拥有过感情这件事,依然让他感觉到幸福。

「你只是在想什么?」

管嘉不可思议地看着苏善德,看他支吾着不知道该说什么话的模样。他不知道苏善德也会有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已经习惯了他嚣张的模样,就忘记了苏善德也是个人,心里也有可能有个很柔软的部分,也很可能在心底住了个什么人的影子。

心情平静了下来。

他对苏善德好像又多了解一些。偶尔摆脱竞争的念头似乎也不错。

「我只是想让你开心。」苏善德说完之后回过了头,仿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管嘉。

苏善德是不是觉得自己的举动太过小孩子气了?虽然管嘉觉得这样的苏善德其实有那么一点点可爱。

嘴角在不知不觉之中扬起,好像听到心底发出动摇、崩溃的声音。

但在这么美丽的星火之下,管嘉不想去深究。他只想留住这片在火炎咒效力消失之后就不存在的美丽风景。

永远留在他的脑海里。

苏善德坐在管嘉的床边,阖着眼却没有睡着。

管嘉平稳的呼吸声细不可闻,手指还抓着他的衣角。只有睡着时管嘉才会流露出内心的依赖,藏在坚强外表下的脆弱。

苏善德比谁都清楚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可以独自生存,渴望被爱、渴望去爱,即使并不是真的懂得什么是爱,或者根本已经失去了爱与被爱的能力——像是他自己,还是不断地寻找爱。

「为了另一个人要死要活,这就是」爱「吗?真是个老掉牙又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故事。」低沉的声音在苏善德的背后响起。

一只冰冷的手环过他的胸前,将他揽进怀里。

这次,苏善德没有抗拒。

「阎罗王,离我们约定的时间还有五分钟。」

「不过是五分钟而已,你也要计较?」神佛和人类不同,不会老死,即使魂魄被打碎也会自行重聚复原,除非世界毁灭否则神佛将拥有永恒的时间。区区的五分钟对阎罗王来说不过是比眨眼都还要短暂的一瞬间。

「身为生命有限的人类,我当然要计较。」苏善德的语气虽然冰冷,但脸上却不自觉地露出幸福的表情。

「虽然我不能理解人类的想法啦,但是……」阎罗王一脸好奇地看着床上的管嘉。这个小小的东西到底有什么值得苏善德用生命和自由来交换?虽然说管嘉的体质极为少见,但对苏善德来说根本就毫无用处;至于外貌、聪明才智之类的东西,要找比管嘉条件更好的人并不会太难。

一个只有三魂没有七魄,天生就应该没有感情的人为什么如此执着?阎罗王不明白。

但为了某个人而展现出能力、执着于某件事物的苏善德身上有一种他说不出

来的美,美得让他无法放弃。

也许,他也有人类的执着也说不定……

但他可是不会因此而流泪感动喔,交易是交易,他还是要带走属于他的东西。

「你还有一分钟,还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苏善德没有回答他,只是伸出手,像是要抚摸管嘉的脸却没有真正地碰触,他的手指隔着大约一寸的距离从管嘉的额头慢慢地往肩膀移动,手肘、手掌、指尖,依序而下。

仿佛在记忆。最后,苏善德轻声地说:「走吧。」

阎罗王咧开嘴,迫不及待地将手环过苏善德的颈,将他拖入死亡和永恒的深渊里。苏善德的手滑落在床上,指尖触碰管嘉的指尖。离他所企盼、他所能拥有的最小距离,也许总是只差那么一点点。

但那段距离,如此遥远。

苏善德安静的侧脸失去了平时的锐利,温度正慢慢地流逝。某些东西还在,但某些东西消失了。

第六话。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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