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和朱南月交换护卫的工作之后，苏善德第一件事情就是到陵义中学附近闲晃。
即使在天师道派也只有少数人知道这间学校里有三界出入口，孙家拼了性命也要守护的封印。
苏善德有时候也搞不懂，保护世界不至于变成群魔乱舞这件事到底值不值得许许多多的道士这样拼上性命。这可不是帮人消灾解厄、逢凶化吉之类的工作，而是没有报偿、付出宝贵的性命，怎么想都没有半点好处的事情。
大概不值得吧。
不过，嘴巴上虽然说不值得，但当苏善德自己也投入其中时，他和过去为此而死的道士一样义无反顾，同样不计危险和报酬。
「哼，大概是被老爸洗脑了吧。」苏善德喃喃自语，选择了逃避问题的答案。
在陵义中学附近转了一圈什么都没找到，本来想直接回苏家时，背后传来的一声巨响和接着窜出的浓烟马上让苏善德改变主意。
在离学校只有几十公尺远的大楼，正散发出强烈的鬼气。苏善德一眼就可以看出大楼的地基里埋了某种会聚集灵力的宝器，八成是古老的铜镜或是鼎之类的东西，加上高楼本来就会不分正邪地聚集灵气，一向是鬼魂最喜欢的地点。
「真是蠢到家了，我竟然没想到。」苏善德忍不住暗骂自己。
陵义中学这一带是孙家的势力范围，就算孙家的人死绝了，还是受到当初设下的法阵和机关保护。能在里头撒野的只有出身天师道派的鬼。虽然发现得晚了一些，但亡羊补牢、时犹未晚，他还是能解决问题。
真正麻烦的是苏善德手边没有任何的容器。
抓鬼是小事，但要把鬼带回家却不容易，他不习惯像其他道士一样随身带了八卦盒或是紫金葫芦，通常随便在便利商店买罐矿泉水凑合一下使用。
趁看没车经过时闯红灯过马路，冲进一家杂货店。苏善德用口袋里剩下的铜板和几乎半盲的老太婆换了五公升的大罐矿泉水。
他喜欢这家随时可能倒掉的杂货店，他可以买到米酒、色纸、毛笔、红墨汁、盐等等用来作法的工具。越来越多的便利商店根本是在限制道士随地取才的能力，有一次他遇到一只专门制造车祸的恶鬼时，走进便利商店只看到一大堆会让恶鬼不断膨胀的糖类碳酸饮料，即使是文具区也只找到红包、剪刀和签字笔。
……难道要他写副春联给恶鬼吗？
无可奈何之下，他选择买了丝袜。
至于他将一双会挣扎跳动的丝袜交给朱南月时，对方脸上那古怪的表情和连续三天成为道士俱乐部的笑话，那就不在他想记起的范围里了。
扛着一罐水走出杂货店，迎面而来的交通工具让苏善德怀疑自己是不是掉到古代。都已经二十一世纪了，他竟然看到一顶轿子在街上跑。
「苏家的大少爷怎么跟下人一样，扛着水在路上走不觉得累吗？」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让苏善德转过头。
八个穿着全黑唐装的壮硕男人扛着有顶的大椅子，里头坐着身材干瘦，手指像是竹枝，看起来十分孱弱的黑衣老人。这种和时代严重脱节的排场也只有鬼师道派一直保持。
苏善德不由得坏心地想，幸亏张天师已经舍轿子改坐白色宾士，不然抬轿子的人说不定就有他了。
「原来是阎鬼师。」苏善德将矿泉水放在地上。看似轻松的姿势，实际上却从脚趾到头发都没有露出半点破绽，「很抱歉，我们苏家可不像阎家能用道士来当轿夫。」
阎鬼师扯了下嘴角，整个身体缩在阴影里，「逞口舌之利有什么用呢？」
「虽然没有什么作用，不过不讲出来会内伤，还是说出来气死你好一点。」毫不客气地反击回去，苏善德将谈话切入主题，「阎鬼师特地出马来找我，还真是担当不起。」
「嘴巴上说担当不起，但实际上你可不是这样想吧。」
「我对阎鬼师可是十分尊敬。」苏善德没诚意地微笑，心里却有点着急，他可以感觉鬼气越来越强，他怀疑阎鬼师是想拖时间，却又不知道这对阎鬼师有什么好处。
「恭维的话就暂时不提吧，我希望苏大少爷答应我的条件，当然我也会提出相等的条件来交换。」阎鬼师干瘦的手指指向苏善德手上的水瓶，「我知道你的目标也是这个恶鬼，但请让我二让。」
「由阎鬼师亲自出马收服恶鬼？」阎木的态度让苏善德不得不怀疑对方的动机。
虽然有所怀疑，但苏善德表面上仍是不动声色，「这鬼该不会是阎家放出来的恶鬼吧？」
鬼师道派和天师道派最大的差别除了是纯粹战斗的体力派和应用符咒作战的
脑力派之外，另一个就是天师道派捉到鬼魂会直接超渡或消灭，鬼师道派却会将恶鬼当作灵力供应来源，甚至豢养强力的鬼魂作为使役。
「当然不是，阎家对使役鬼的控制一向十分小心。」阎木不慌不忙地说：「我知道这个恶鬼的来历，由我来处理对你们天师道派来说也有好处，至少不用背上杀自己人的恶名。」
听到阎木的暗示，苏善德的表情微微一变。脑海中瞬间闪过数种需要用鬼魂增强力量的秘法，「阎木，你该不会在吃恶鬼吧？利用恶鬼来增强灵力是十分危险的事。」
「这就不是天师道派该插手的事情了。」阎木态度高傲。
「既然你不愿意正面回答，请原谅我必须拒绝你的提议。」
阎木眯起眼，注视着苏善德，「你执意蛮干只会替天师道派树立敌人，你母亲也是鬼师道派的道士，鬼师道派将你视为己出，不如和我合作，对你没有坏处。」
「听起来真吓人呢。」
「不只是吓人而己哦。」阎木和苏善德互相瞪视着对方，看似平静无事，实际上已经是灵力和灵力的交锋对抗。
苏善德胜在灵力精纯而强大，但阎木的灵力性质和他完全相反，再加上苏善德意在试探不在交手，两个人的灵力一时之间竟然僵持不下。
「把你的条件说来听听吧？」
「算是鬼师道派欠你们一个人情，如何？」
「阎木，你这算盘也打得太精了吧。随口一句欠个人情就要我让步，当我是活在古代啊。」苏善德冷笑一声，转身离开之前丢下一句：「你应该知道威胁对我没用，想要恶鬼的话就靠实力来抢，我很欢迎鬼师挑战。」
「苏善德，你最好记得你说的这句话。」阎木在他背后恨恨地说。
月明星稀，极阴之气在满月时最盛，怨气极强的鬼魂常在十五日子时转化成为害人间的恶鬼。苏善德可以感觉到楼顶的鬼气以一种缓慢但确实的速度增强之中，虽然现在还不足以产生威胁，但很快就会变得难以收拾。
如果考量到要带回完整的鬼魂，他越早出手就越容易得手，但苏善德还得提防仍待在附近、按兵不动的阎木。吞食恶鬼作为提升灵力的可能性只不过是苏善德自己的猜测，他怀疑阎木身上还藏着他不知道的秘密。
「你究竟想做什么呢？阎木。」
喃喃自语着不会有人回答的问题，苏善德挑了一个方便观察的屋顶，买了杯便利商店的咖啡握在手中。便利商店的咖啡只算是勉强可以入口，苏善德也无意要求更多，他最主要的目的是监视阎木的行动，顺便观察大楼的情形。
顶楼的失火在消防队来过之后已经被扑灭，但是鬼气却越来越强。
透过天眼，苏善德可以看见一团青火，摇曳之间像是绝美的风景，实际上却是死亡和憎恨的凄绝之焰。按理说，放火之后鬼魂的怨气应该会衰减，而不是不断地越发壮大。即使苏善德捉鬼无数，如此失控的鬼魂也屈指可数。
回想起来，上一次遇上失控的鬼魂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是管嘉第一次尝试捉鬼，也是管嘉成年前最后一次出手。
因为凡事都需要循序渐进，所以苏圣龙选了一个相当好处理的吵闹鬼来评量管嘉有没有足够能力独自处理。但当时苏圣龙另有要事，因此担任监督者的工作就落到了苏善德身上。
吵闹鬼是一种在老屋子里引起小意外的鬼魂，通常是由年纪很小的小孩或是对房子有极深眷恋的人在屋子里过世之后所产生。不了解感情或是太深厚的感情很容易让普通鬼魂转换成恶鬼，凡事过与不及都不好。
——让事情恢复中庸是道士的责任。
这是苏圣龙常说的话。
和苏圣龙的想法不同，苏善德不认为道士有必要去超渡吵闹鬼。
如果人活了一辈子对任何东西都没有产生执念，是否有些悲哀？
吵闹鬼很少会伤害人，他们通常是静静地看着最怀念的照片、偶尔弹弹钢琴、或是飘过客厅。除非房子里有其他恶灵或是破坏房子的事，他们很少会露出吵闹鬼狰狞的面孔，大肆破坏。
但苏善德也没有违抗父亲的意思，也没有说出他的想法。他只是带着管嘉到那间鬼屋。
五层楼外加一点五层违建，超过三十五年屋龄的老公寓散发着不通风的发霉味道。生锈的管线暴露在外头，照出来的照片不需要加上滤镜就带着沉重的黄棕色调，不管是用看的、闻的、听的、摸的，都可以感觉到浓浓的老旧。
麻将声、黄梅调、青蛙卡通的主题曲、政论节目中的互吼声从不同的房间里传
出来。不同的年龄、不同的肤色、不同的语言，唯一相同的是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浑然无觉。
管嘉手里拿着符咒，紧张地四处张望，深怕有突如其来的变化或是被人发觉他们的鬼鬼祟祟；相反地，苏善德则显得相当自在，他已经有好几年独自抓鬼的经验，这种场面对他而言只能算是饭后散步的程度。
管嘉在前，苏善德在后，用比猫还要轻的动作顺着安全梯往上爬。
「为什么不搭电梯？」管嘉体力并不差，但用消去足音的步法爬五层楼还是有点累，他可不想在对付吵闹鬼之前就消耗太多体力。
「因为你还不会隐藏灵力，可能会激怒吵闹鬼。」这是一个理由，另一个理由则是几乎每一部电梯里都会有鬼魂。
电梯因为格局设计和空间大小的缘故，特别容易困住一些灵力不强的鬼魂。
苏善德并不觉得那些鬼魂有什么难对付之处，但管嘉的精神已经够紧绷了，他可以想像如果有个鬼魂突然在电梯里现身会有什么麻烦。
因为苏善德的理由还算有道理，管嘉也没有再抱怨。
六楼原本是项楼阳台，在公寓建成之后的隔年才加盖成六楼。
第六层楼的格局和底下的五层楼大致上相同，依着顺时钟方向，门牌从一到十二依序排列着。大部分的房子都已经没有人住了，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音，只偶尔有风从门缝、窗缝透进来，或是老鼠发出吱吱声。
闹鬼的地点是在六楼四号，据楼下住户所说，楼上会在半夜发出搬动家俱的声音，吵得他们无法入睡。
管嘉轻轻一推就推开门锁生锈的铁门。
整个屋子已经搬空了，只有两个柜子和一张大沙发因为不方便搬走且已经有所损坏而被留在原处。管嘉紧张的捏紧了符咒，正要跨进去，苏善德的声音在背后响了起来。
「你应该先张开天眼。」苏善德小声的提醒。
「不要一直提醒我。」管嘉连忙在头上画了个符，解开天眼封印。
天眼是一种类似阴阳眼的能力，但能看到更多的东西。天眼的封印通常都会在额头上，所以某些道士会在额头上画上太极或是其他咒文以利于操纵天眼。一般人的阴阳眼通常是无法控制封印的开阖而产生。
管嘉打开天眼，但没有什么发现。房间里的灵气微弱，像这种有点年纪的房子，多多少少会有因为古老而累积的灵气，称不上有什么特别之处。
「别太大意，也许有些鬼魂能够控制鬼气。」苏善德再次提醒。
「我知道啦，好啰嗦。」管嘉瞪了苏善德一眼。
他不喜欢苏善德事事都要提醒他的态度，不过就是早出生几天，总是装出一副老大哥的模样。不管是对身为师弟的管嘉，或是对亲弟弟苏善武和苏善文，苏善德好像都会不断的提醒他们忘了什么、该做什么，仿佛在炫耀他总是可以做得更好。
管嘉心中有某个小小声音在嘲笑自己——
这是嫉妒。
苏善德那份远超过年龄该有的沉着，或是面对任何事情都能好整以暇的高超道术，都让管嘉又羡慕、又嫉妒。
和所有的行业相同，道士也是可以透过努力来弥补不足，但最终还是由天分决定一个道士可以成就的程度。这也是为什么道士的世界依旧停留在古老的封建社会，张天师的权力几可媲美皇帝，而有许多道士家族长久以来一直握着权力。
管嘉并不是个小心眼的人，但面对天才，身为同样有才能却永远追不上的凡人，心里总是有那么一点不痛快、有点苦涩。
苏善德自然不可能了解管嘉的想法。他的注意力放在因为两次火灾而被熏黑的窗缘，在脑海中思考其他的可能性。找道士来处理吵闹鬼并非六楼的住户而是楼下的邻居，有时候，人并不能分清楚声音的来源方向。
思考是苏善德的习惯，坐着不动等待变化却不是他的作风。在寻求各种可能性的同时，苏善德开始移动脚步往外走，「我到隔壁看看，你自己小心。」
「我当然知道，你操心太多了。」管嘉走到窗边，和苏善德看着同样一个窗缘，除了焦黑色之外，他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
心中有些气恼，回过头想要找苏善德时，苏善德已经走出了大门。
其实，苏善德也不是没有听出管嘉不耐烦的语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管嘉对他的态度就带了竞争意识。苏善德并不觉得这让他感到困扰。一来，道是间互相竞争很正常；二来，他对于自己的道术很有自信。虽然这种说法带了点自傲的意味，但确实是事实。
因为是违建，各间房子除了彼此相连之外，不管是形式或是使用的建材都略有差，甚至连两闯房间相隔的水泥墙都有明显的接合痕迹。一间一间仔细检查过之后，苏善德停在其中一间的门口。
他的手放在六号房间的门上，「别躲了。」
在推门的那一刻，苏善德将灵力灌注在门上，像是暴风一般的灵力从门的另一面扩散了开来，顺着墙充满整间房子，将隐藏在墙内的鬼魂全都弹了出来。
几声怪叫和哀号，没几秒就安静了。
推开门，只见有几只大约一公尺长的巨大蜘蛛趴在地上或是挂在天花板上，等待猎物落入陷阱般的围绕在门E口处。苏善德一走进房间里，蜘蛛精就立刻对着苏善德喷出白丝，一下就将他捆在茧中。
换作是普通人或是平常的道士，恐怕会因为突然而来的变化而紧张到不知所措。就算没有因此而慌乱，面对坚韧的蜘蛛丝，挣扎之后还是只能面临窒息的命运。
但是，苏善德并不是普通人，也不是平凡的道士。
他不慌不忙地估计了一下茧内的空气，接着掏出了一张火炎咒。茧内的空气差不多够他使用火炎咒了，当然，他有更强而且不需要空气就能点燃的符咒，像是地火咒或是三味真火。但这两者只要沾上一点就会被烧成灰烬，在这么小的空间中，即使是苏善德也没把握不会伤到自己。
他催动火炎咒，用手捻着符咒引火当作刀剑切开茧，蜘蛛丝一遇火就立刻断开，苏善德相当顺利地破茧而出。
蜘蛛用一种恐惧防备的姿态环绕在苏善德的周围，却不敢靠近。动物的本能知道苏善德比它们强大多，即使一涌而上也只会全部被消灭而已。
蜘蛛不动，苏善德也没有主动攻击。一踏进公寓他就感觉到不好的气，原本想在管嘉不知情的情况下解决掉对方，却只遇上蜘蛛。眼前的巨型蜘蛛来自三界之外的异界，要不是由道士召唤就是由恶鬼从异界引来。对付蜘蛛不难，问题是引一蛛出来的人……
不好。
不妙的念头才刚成形，隔壁就传来管嘉的惨叫声。蜘蛛趁着这个机会纷纷逃散，苏善德也无心去追，连忙跑回四号房间。
在四号房间里，管嘉无聊地坐在沙发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墙上的时钟指着晚上十点，他很少这么晚了还醒着，通常是做完学校的功课和苏圣龙要他联系的道术之后就早早爬上床。苏善德则是从管嘉认识他的第一天起，几乎每天都在地下室的书房待到一、两点。奇怪的是，不管前一天晚上醒着待到多晚，第二天苏善德永远可以保持精神奕奕的状态，就好像他根本就不需要睡觉一样。
又打了个哈欠，连管嘉都很意外自己有那么困。头靠在沙发椅背上，本来只打臂闭着眼睛休息一下，却在不知不觉间合上眼。
就在管嘉合上眼的时候，天花板上出现一团莫名的黑色异物。有着墨水颜色但质地比较像是柏油的黑色异物从天花板上慢慢滴了下来，有几滴落在管嘉的颈背，而他却没有察觉。
黑色异物不是鬼魂也非实际存在的生物，它是由人或是鬼的怨气产生，落入异界之后变化成现在的模样，他必须要不断地吸取灵气或是鬼气，直到有足够的力量化为人形。带有灵气的老房子是很好的选择，但眼前有更好的食物。
黑色异物用听不见的声音让管嘉感到疲倦，想要借此获取一点灵气。在管嘉合上眼后，它从天花板上滑了下来，落在管嘉的背后，慢慢地爬上沙发。
奇异的事情在异物攀上沙发之后开始发生。当它靠近管嘉时，周遭的灵气竟然自动流入异物体内。原本没有形体的黑色异物在灵气不断地流入之时慢慢转化成形，最后竟然化为人的形状。
已经化成人形的鬼气虽然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变成人形的，但他却知道自己变成人形之后需要躯体才能待在人界，立刻两手抓住管嘉，想要附在管嘉身上。
「这是什么鬼东西？」管嘉猛然惊醒，想也不想地将手上的符咒按在背后的东西身上。火炎咒在符咒离开管嘉手上的同时被催动，最怕光和热的恶鬼发出嚎叫声，两只手在不受控制之下刺进管嘉的身体。
惨叫一声，管嘉气息翻涌。低头一看，被黑色异物刺伤的胸口并没有在肉体上留下伤口，痛的只是他的魂魄。他抓着黑色异物的手想要抽离，但身体却有一股极强的吸力，将黑色异物的手牢牢紧扣。
苏善德进来时，第一眼看到就是转化为人形的黑色异物用爪子刺穿管嘉的胸口。他倒抽一口冷气的同时，另一手已经抄起地火咒，「离他远一点。」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异界鬼气，却是第一次看到地界鬼气可以转化为人形，成为比鬼气还难处理好几倍的异界恶鬼。
异界恶鬼转过头来，用完全漆黑的眼瞳注视着苏善德。他可以感觉到苏善德比起他手上抓着的这一个小道士要高明得多。光凭在对方手上燃起的那道咒，他就知道自己必须要马上逃掉或是附身在他抓到的少年身上才行。
逃掉也许比附身更好。
眼前这个道士说不定会连被附身的少年一起杀死他，但恶鬼实在没有办法放开管嘉。因为管嘉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波动，一旦接触就让他的力量不断地增强。
恶鬼抬起头对着天花板发出奇怪的声音，招来几只蜘蛛想要挡住苏善德，趁着那段短暂的时间附身在管嘉身上。
苏善德只是哼了一声，口中喃喃念着咒语，手指像是利刀一样切断蜘蛛丝，同时也将蜘蛛斩成数段。只花了不到五秒的时间就收拾了蜘蛛，苏善德穿过充满整间房间的白丝，向恶鬼冲了过去。
事情发生得太急太快，刚附身在管嘉身上的恶鬼也被苏善德吓了一大跳。就在犹豫的那一瞬间，苏善德已经窜到恶鬼的身前。
恶鬼想也不想，举起手指刺向苏善德的左眼。
苏善德却不闪不避，在管嘉的手指刺入他左眼时欺身到正前方，抓着管嘉的脖竟硬生生地恶鬼从管嘉身上抽离，甩到墙上。
恶鬼撞上墙的同时试图躲进墙壁内，但为时已晚。一道地火咒化成的火蛇缠在恶鬼的身上，发出几声凄厉的声音，很快地就被烧成灰烬。
胸口被恶鬼贯穿的管嘉一失去恶鬼的支撑，立刻就倒下。苏善德心中一慌，连忙伸出手接住管嘉。
「我、我才不需要你救……」管嘉的脸色发白，但嘴上还是逞强。
「如果还有下次，我一定会记得。」苏善德随口回答的同时，手按在管嘉的伤口上。脑海一片空白，血从左眼滴到管嘉的脸上，苏善德这才想到自己受伤了。受伤的左眼到现在才痛起来，痛得他浑身发颤。但比起他的左眼，他更担心管嘉的伤，「管嘉，你听得见吗？」
道术再怎么厉害，苏善德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当管嘉一动也不动的时候，苏善德完全慌了手脚。
「管嘉？」
「你不要一直叫，好吵。」管嘉只觉得眼皮好重、好累，血的味道窜进鼻子里，他觉得很难受，却不知道是谁的血。
「换你叫我的名字。」
「我干嘛叫你的名字，你从以前就是这么讨厌。」
「对，我就是这么讨厌，你继续讲话，有力气讲话就一直讲。」苏善德一边试着让管嘉保持清醒，一边将口袋里所有的符咒都掏了出来。
我一定会救你、我一定会救你……
该用什么方法救？苏善德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他该把管嘉带回去让父亲想办法，不，就这样回去一走来不及，还是应该先处理伤口。慌慌张张之中，苏善德的右手摸到了蜘蛛丝，忽然有了个念头。
对了，还有个办法。
苏善德伸出左手的食指，右手用力一拉，竟从自己的指尖抽出灵力，转化成细线。用随身携带的金针尾勾住灵力丝，用力睁开没有受伤的那只右眼，开始缝合管嘉的伤口。
「会有点痛，忍着点。」
「你想要做什么？」管嘉想要睁开眼，无奈眼皮沉重，只能将头靠在苏善德的腿上，感觉到有细微的刺痛感从胸口传来。
第一次使用「天衣无缝」的苏善德还没有纯熟的技巧，手指因为过度用力和快速抽出灵力丝而裂开流血，连缝合的伤口也是歪七扭八。但无论如何，他终于缝合了管嘉的伤口。
「管嘉，你还醒着吗？」
管嘉没有回答。
苏善德紧张地将手指搭在管嘉的脉搏上，幸好，还感觉得到微弱但是平稳的跳动。
直到这个时候，大脑似乎才开始重新运转。
管嘉应该是没事了，回去之后父亲大概会责怪他没有照顾好管嘉，或许还会……空白之后同时有好几个念头浮现，苏善德自己也说不上来他最担心的是什么。但他最后只是摇了摇头，有些费力地抱起管嘉。
不管如何，他终究是把管嘉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这是他打从心底感到高兴的一件事。
带着受伤的管嘉回去之后，苏善德当然受到苏圣龙的处罚，连带着管嘉也失去了下一次的抓鬼机会。
而管嘉不知道是因为曾被恶鬼附身一半还是因为受伤的缘故，过了好几天才清醒过来，而他醒来之后竟然将发生过的事情全都忘了，只知道苏圣龙在那之后再岜不准许他抓鬼。
苏善德绝口不提当时发生的事，苏圣龙也从不说明为什么。这多多少少让管嘉有一点怨恨苏善德，他一直认为他被禁止抓鬼多多少少是因为苏善德的缘故。
管嘉甚至不知道苏善德的左眼是在那件事之后才开始变成别的颜色。虽然没有因此而瞎掉，但苏善德的左眼是再也没有办法恢复成原来的模样了。
想到这里，苏善德不由自主地露出苦笑。
管嘉还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样的能力，也不知道在那之后苏善德用了他一向不愿意使用的测命术得知管嘉命中的三次死劫，还有管嘉真正的身份。就算被管嘉怨恨也好，苏善德还是希望管嘉不要接触太多和道术有关的事物。
毕竟，他也有小小的私心……
苏善德边苦笑边摇头，该来的就是避不了，管嘉最后还是选择走上道士这条路。
察觉到自己想得太远了，苏善德连忙拉回自己的思绪。
大搂楼顶的鬼火仍在不断地增强，他并：「认为除了管嘉之外还会有可以不断增幅负面灵力的人存在，这栋大楼一定有哪里有特别之处。这么说来，鬼师道派想得到得也许是不断增幅灵力的来源也说不定……
等等，那个身影是？
不会吧。
黑暗之中，两个偷偷摸摸溜进大楼的背影他很熟悉。其中一个看起来像是朱家最小的儿子朱南星，另一个则是他每天看着，每晚注视着，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苏善德眯起了眼，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真是见鬼了。」
这么具有破坏性的组合是怎么凑在一起的？一个做事瞻前不顾后的朱家小少爷，加上会让负面灵力大膨胀的管嘉，苏善德简直找不到比这个还危险的遒道士搭档，「朱南星你这个蠢蛋，你最好快点烧香拜佛保证这次不会出事。」
苏善德边骂边站起身，将空掉的咖啡杯捏成一团，准确地投进路边垃圾桶的开口。接着绕到大楼的背后，从另一道安全梯往上爬。
大楼内仿佛刚下过一场大雨。
虽然爆炸的顶楼已经不再冒出浓烟，但洒水器仍不断地洒水，逼得消防队员不得不把大楼的水源切断。
如果从科学的观点去思考，大概会认为是洒水器没有自动停止的机制吧。管嘉认为应该是感应器仍感应到浓烟或是高热，才没停止洒水。
支持他猜想的不是证据而是直觉。
有「什么东西」仍待在顶楼，而且正持续地吸收周围的灵气，不断地成长。管嘉还是第一次遇上灵力如此强大的鬼魂，他紧张到手心冒汗。他斜眼看了看身旁的朱南星，表面上看起来相当从容，这份镇定让管嘉十分羡慕，但就不知道是因为大胆还是太过迟钝，根本没有察觉到鬼魂的存在。
看到朱南星走向电梯，管嘉连忙阻止，「我们不该搭电梯上楼，会惊动鬼魂。」
这句话他已经忘了是听谁讲过，可能是苏善德也能是师父苏圣龙。师父也就算了，若是像苏善德……
天啊，他竟然也会和苏善德讲相同的话。
这到底是因为住在一起习惯了，还是说人长大了就会换了想法？他想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也有学苏善德说话的一天。
「也许吧，可是我讨厌走楼梯。」朱南星耸耸肩，「放心吧，以你和我的道术，普通的鬼怪不是我们的对手，你就算不相信我，也该相信你自己的实力。」
「我不是不相信，只是……」管嘉话还没说完，电梯门一开，一个长发披散的女鬼也现在眼前，吓了管嘉一大跳。他怕的不是女鬼，而是突然出现在面前的那争种惊吓感。
「别帮她，你应该知道我们根本帮不了她。」朱南星很清楚管嘉的犹豫。
每个人刚开始抓鬼都会感到迷惑，你会发现鬼和人其实没两样，会哭、会难过、会高兴，就像所有的活人一样——这其实也是理所当然，鬼魂原本都是活人。但同情和帮助是两回事，活人生病你可以当医生救他，被鬼或是怨气缠身你可当道士救他，但你永远救不了鬼。
不管是因为爱而执着还是因为恨而执着，鬼魂会存留在世界上就是因为这一点执着，再怎么高明的心理医生或是宗教大师，也没办法叫一个鬼抛去他所有的执念。
即使把女鬼拉出来，她徘徊的地方也只是从电梯换到了大楼。
永生永世，没有止息。
「我不会做坏事。」女鬼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模样，「只要离开电梯我就去投胎。」
「其实……」管嘉本来想告诉女鬼，就算出来了也不能去投胎，一开始女鬼就错失了去投胎的机会。但是，看到女鬼那么渴望出来的模样，管嘉又有点不忍心，只好转过头求助于朱南星。
「唉，好吧。」朱南星也不是无情的人，抵不过管嘉的恳求，终于点了点头。
管嘉和朱南星各抓住女鬼的一只手，将她往上拉。女鬼出乎意料的沉重，两个人几乎是用尽了力气，才将女鬼拖出一半。
「你怎么这么重啊。」朱南星忍不住摇头，这女鬼到底是在电梯里待了多久的时间，气息竟然和电梯内的其他气息混合在一起了。
「所以、所以……」女鬼哭丧着脸。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大楼里的灯忽然闪了闪，亮了几次又熄了。
「南星，有东西。」
「我知道。」
两人同时疑惑地张望四周，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就在那瞬间，电梯动了起来。管嘉连忙放开女鬼，朱南星也要放开却来不及了。电梯突然快速的下降，女鬼惨叫一声，整个身体竟然被截断。已经变成了鬼自然不会再有什么肚破肠流的情形，但女鬼整个下半身被截断，痛苦的在地上挣扎。
朱南星吓了一跳，连忙放开女鬼的手站起来，「谁？是谁搞的鬼。」
原本是某间科技公司办公室的十八楼因为旧公司搬迁但还没有找到新住户，除了几个没搬走的柜子外，几乎没有剩下什么。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祥的气息，寂静之中传来像是铜钱掉落地面的声音。
一声、两声、三声……
最后变成了一大串东西拖过地面的声音。
浑身缠绕着火焰的恶鬼，正一步一步走向两人的方向。
管嘉看过很多电视上的鬼片，有天花板不断滴水的鬼屋，有定时出门找妈妈的鬼小孩，每一部片里总有一种诡谲的气氛和苍白的鬼魂。但正朝他们走过来的鬼魂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鬼，反倒比较像是神仙。
男人穿着像是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奇特服装，摇滚歌手般的皮裤，外面套了一件中国风的长大衣，大衣的边缘不知为何缀了几个铜钱，垂在地上发出声音。若不是因为这是透过天眼看见的模样，管嘉几乎要以为对方是人而不是鬼。
浑身环绕着金色和红色的火焰之气，男人身上却没有鬼魂的阴森，「唷，我还以为是谁咧，原来是天师道派的小鬼头。」
「……豹师叔？怎么会连你都变成恶鬼？」朱南星看到这个人之后，先是不敢相信。下意识的反应就是将管嘉护在背后。
「小鬼头，你要是清楚张天师是什么人。就不会这样说了。」男人往前走了几步，目光从朱南星移到管嘉身上，「你真是越长大越不可爱，倒是这个小美人比较有看头。」
那色眯眯的眼神让管嘉很不舒服，「他是谁？」
「张天豹。」朱南星眉头皱得更紧。
张天豹是个在他小时候跟他说叫他「抱叔叔」的男人。也许当初张天豹的意思是「豹」而非「抱」，但张天豹从来就没有纠正过这一点。
朱南星从来不曾怀疑张天豹的本事，张天师家三大长老之一的能力之强无庸置疑。同样的，他也从来不怀疑张天豹那露骨的欲念是装模作样，不同于个性严谨的张天鹤或是专心研究符咒的张天虎，张天豹是有名的花花公子，对美人特别热衷，而目不分男女。
「何必紧张，你们是人，我是鬼，你以为我会对你们怎么样吗？」张天豹很有兴趣地看着管嘉和朱南星。
「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但他是苏家的人，你最好节制一点。」朱南星出声警告。
「喔，苏家的人？看起来不像嘛。苏家的人不都是一副自认为天下无敌的模样吗？」在张天豹的记忆之中，苏家的人哪有这么「含蓄沉默」？嚣张狂妄到连神佛界都敢动的苏善德不提，苏圣龙在长老会议上一向是用鼻孔看人的态度，甚至连年纪较轻的苏善武也是难以管教。「虽然朱、苏两家一起出动是很少见，但你们以为凭两个小毛头就可以收拾我了？还是张天师没有脸来见我，只好派你们这两个小鬼？这么多年来我为张家尽心尽力，甚至连命都给了他，他竟然连亲自来抓我都不敢。」
「这种事……别胡说。」朱南星怒斥一声，却只换来张天豹的冷笑。
「怎么一回事？」管嘉看向朱南星。
「呃，这说来话长。」朱南星有些迟疑。
「不敢讲吗？」张天豹大笑，「张天师拿人命去填三界出入口的事的确挺丢脸。」
「张天师有他的考量。」张天豹不驯的态度激怒了朱南星，「你最好管管你的嘴。」
「你有什么资格叫我闭嘴，论辈分，我还算是你师叔。」
听着朱南星和张天豹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管嘉却是满脑子的疑惑，「什么三界出入口？拿人命去填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啊？天师道道派三大家族各负责守护一个三界出入口，也就是可以通往异界的开口。要封住洞口的方法就是用活人当人柱，这几百年来，三大家族可是一直……」
「我叫你闭嘴。」张天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朱南星打断。他手中捏着法诀，运起灵力就往张天豹头上打。
「小鬼头你进步不少嘛，但进步到敢对我动手，想必也觉悟了吧。」面对朱南星的攻击，张天豹不慌不忙。他左手上冒出火焰，在黑暗中格外醒目，一挥就逼退朱南星。
一人一鬼灵力相差悬殊，朱南星有些艰难地提起更多灵力相抗，却还是被逼退。退后几步，朱南星的背部抵上管嘉。
「让我来。」管嘉抽出符咒，试着想要帮忙，却被朱南星再度往后推。
「退后，这不是你能对付得了的对手……」朱南星的警告还没说完，管嘉就抢先一步上前，催动灭火咒想要压下火焰。
但光凭管嘉的灵力哪里是张天豹的对手？火焰的热度远超过他的想像，瞬间就吞没了灭火咒，像是有生命似地向他席卷而来。管嘉退后几步，低头躲开火蛇，却踩到奄奄一息、倒在地上的女鬼，又绊了一下。
在管嘉挣扎着想爬起来时，朱南星连忙扑过去压低他的身子。两道火焰擦过朱南星的背部，将外套烧了起来。
「张天豹，你知不知道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件衣服啊？」嘴里说归说，朱南星却毫不犹豫地脱掉外套，顺手推开管嘉，又和张天豹斗起来。
符咒、法诀、鬼火在空中互相碰撞，朱南星有几次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火焰，身形狼狈；管嘉则是呆愣在一旁，好一阵子才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碰上真正的道术对决，不管是考道士执照或是和苏善德一起去抓鬼，他几乎不曾碰上这种斗法的场面。
就像是两个武林高手在对打，而他是一个没办法插手的外行人。
震惊之中，朱南星将发呆的管嘉推到一边，硬是用身体接下向着管嘉而来的火焰。火焰的冲击让他狠狠地撞上墙，昏了过去。
「南星！」一看到朱南星倒下，管嘉连忙跑到他身边察看，幸好朱南星只是撞昏过去，没有什么大碍。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张天豹忍不住直摇头。当他看到管嘉试图站起来，立刻阻止他，「小美人，看在你是个美人的份上，不动我就饶你一命。」
「你摁做什么？」管嘉抽出符咒，将朱南星护在身后。看着张天豹一步一步靠近，额头上冷汗直冒。管嘉从怀中掏出符咒，试图挡住张天豹，只见张天豹手一挥符咒马上烧成一团灰。
「论符咒，我比你更熟悉。」张天豹微笑。「放弃吧，小美人。」
「喔，既然你很熟悉，那就试试看这个吧。」管嘉说着掏出天雷咒。
苏家最强的两道符咒就是天雷咒和地火咒，特别是威力凌驾所有咒术的天雷咒，更是苏家的招牌。但是，高难度的符咒发挥完全仰赖道士本身的灵力，以管嘉的灵力，必须在看得到天空的地方才能够使用。
「喔，天雷咒倒是有点看头。」张天豹停下了脚步，微微眯起眼睛，接着哈哈大笑，「小鬼，你的气势很吓人，但你以为装模作用就可以使用天雷咒吗？」
「如果你认为不可能，何不走过来试试看呢？」管嘉微微颤抖，但仍强作镇定。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几乎是毫无计划地虚张声势。
「我不需要试。」张天豹微微一笑，地面就浮现一团黑色异物。管嘉还来不及吃惊，黑色异物就缠上他的身体。
胸口的疼痛让他气息翻涌。
低头一看，黑色异物刺穿了他的胸口。他抓着黑色异物的手想要抽离，但身体却有一股极强的吸力，将黑色异物的手牢牢紧扣。
突然涌现的记忆让管嘉一阵心惊，试着要将黑色异物从身上甩开，但黑色异物却突然膨胀，转化为人形。
突然的变化让张天豹也吃了一惊，「咦，这是……」
黑色异物缠上管嘉的脖子，猛然收紧想要把他勒死。管嘉当然不愿意就这样被勒死。
他怒吼一声，将符咒贴在黑色异物上，「离我……远一点。」
用力一推，竟然将黑色异物推向窗户。
瞬间的变化让人来不及反应，一道天雷忽然劈下，当场将黑色异物炸个粉碎。
「这么强大的雷电……不，这不可能是你的力量。」张天豹睁大眼。
在还来不及反应之前，另一道雷光就劈了进来，将整面墙壁炸开。为免被波及，管嘉拖着昏迷的朱南星往旁边闪躲，甚至连张天豹也被墙后的气息所慑，往后退了一步。
一阵烟硝弥漫，由八名男子扛着的大椅在洞口处出现。不合时代的排场，瘦得像棵老松的男人，鬼师道派的黑色道袍和标志，已经说明了来者的身份。管嘉虽然没有见过，但也听说过鬼师道派的首领阎鬼师是什么模样。
管嘉站在轿子和张天豹之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边是张天豹，另一边是天师道派的最大敌人阎鬼师，这两人互相瞪视对方，没有开口，也没有动手。可怕的沉默让管嘉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抱着朱南星往后退一步。
管嘉后退一步时，两人的平衡也被打破。
「张天豹，你还认得我吗？」先开口的人是阎木。
「能不记得吗？阎鬼师，我们也好几年没见面了，你老得可真快啊。」张天豹扯了下嘴角，露出冷笑，「小鬼头，我现在没空杀你们了，想活命的最好退后一点。」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阎木就突然从椅子上弹起来，扑向张天豹。
除了热水之外，还有别的东西掉下来。
当只剩下上半身的女鬼从天花板的大洞中摔下来时，苏善德顺手接住了她。
「救、救救我。」女鬼攀在苏善德身上挣扎着。断口的部分正慢慢地飞散，若是魂飞魄散，除非地府的地藏菩萨愿意将她的魂魄收集重塑，世界上就再也没有「她」了。
「我可以让你投胎转世，但得在我家才能进行。」女鬼死命地抓着苏善德，几乎是扭着他的衣领。但苏善德没有露出半点不悦的表情，相反地用温柔的语气安抚女鬼，「你能忍耐一下吗？」
「真的、真的可以救我吗？」
「我保证。」
女鬼犹豫了一下之后，点了点头。
得到女鬼同意之后，苏善德口中念了几句咒语，手掌一合，竟然将女鬼的鬼魂压缩成和弹珠同样的大小收进口袋里。同一时问，一个声音在苏善德脑中响起。
「喔，你真的要把她带回去？」低沉的声音似乎对苏善德的决定感到讶异。
「不然要怎么做？」
「让我吃掉就好了。」在脑袋里回响的声音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反正同样也是超渡，这方法如何？」
「别开玩笑了。」苏善德皱起眉头，「你最近的话越来越多，真让我害怕。」
「因为我是你的反面，你的话越来越少，我的话自然就越来越多了。」脑袋里的声音轻笑，很快地恢复正经，「有鬼师道士在楼上，你的动作最好快一点。」
「是阎木吗？」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你自己上去看吧。」脑里的声音说完之后就不再说话。苏善德看着不断滴落热水的天花板，有股不好的预感。
砰的一声，张天豹里着火焰的拳头砸在阎鬼师的脑袋上，但却对阎鬼师丝毫无损。这让张天豹露出一脸疑惑的表情，没有人吃了他的鬼火之后能毫发无伤，除非「你这古怪的家伙，该不会是用了什么邪门歪道的方法吧？」
阎木咧嘴而笑，「不愧是天师道派的长老，看出来啦。」
他的双目闪动着红光，张天豹想要退后，拳头却被阎鬼师吸住。
「妈的，你这家伙真是活妖怪，难怪天师道派用什么去塞住那个破洞都还是有恶鬼不断地跑出来，根本就是你们鬼师道派玩过了火。」
阎木贴近张天豹的耳旁，小声的说：「要不是阎木这笨蛋太想要当上鬼师道派的掌门，又怎么会给了我们机会。」
话一说完，阎木忽然张开嘴，对着张天豹的脸咬了下去。
张天豹反应很快，头一偏闪过阎木的牙齿，但肩膀没有躲过，狠狠的一咬竟将张天豹的半边肩膀咬了下来。张天豹已经是鬼魂了，自然不会流血，但这一咬对魂魄来说是极重的伤害，他惨叫一声，使上所有的力量，拼着一只手臂被阎木扯断，也要退后。
阎木舔了下舌头，将那一截手臂吃进肚子里。
鬼魂的能量进了肚子，阎木原本枯瘦的身体似乎也获得了能量，竟然年轻了几岁，身体也撑直了起来，虽然还是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但已经好了许多。
一直在一旁观看的管嘉拖着朱南星，尽可能地往楼梯的方向移动。
当管嘉看到阎木咬下张天豹一大块肩膀时，也不禁一愣。他听苏善德说过地界有专吃恶灵的鬼王，但他没想到阎木不是恶灵也会吃，这种行为不只是违反道士应守的分际，甚至是天地不容的大罪。阎鬼师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就在管嘉发愣的同时，负责抬椅子的八名黑衣人已经放下椅子，挡住管嘉的去路。管嘉警戒地看着这八人，掏出符咒。
这八名黑衣人却不给他动手的机会，同一时间扑向管嘉。
管嘉一手护着朱南星，另一手催动符咒，「十方威光，三遭朱焰，急急如律令。」
火焰向四面八方散开，逼退了几名黑衣人，但仍有一人穿过火焰，手搭在管嘉身上。奇异的事情在黑衣人搭上管嘉的肩时发生，黑衣人的脸孔瞬间扭曲，黑色的鬼气窜出黑衣人的体内，竟然逐渐幻化为人形。
看到鬼气产生的变化，阎木睁大眼，一脸兴奋的表情。他的分神给了张天豹机会，但放着阎木不管，张天豹竟然掠至管嘉的身前，用火焰将黑色鬼气击碎。
「小美人，带着你的男朋……南星快逃吧。」张天豹被咬伤的肩膀正慢慢消散，管嘉知道那是灵力正在流失，魂魄正在飞散，但他不明白的是张天豹为什么要救他。
「你为什么要救我？」
「这个嘛……可能是我从以前就看不惯美人被欺负罗。」张天豹回头对他一笑，「尽量逃快点，逃到朱梵凤或是苏善德的身边，只有他们才能保护你。」
「为什么？」
「想活命就不要问为什么。」管嘉还想详细问，张天豹已经用力一推，将他们推向安全梯的方向，自己挡在楼梯的出入口。
张天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保护管嘉和朱南星。
当他知道张天师张道菊派他去孙家守护的封印，名为探察，实为将他当作祭品任由异界的妖物吞食他时，他宁可放弃身体变成恶鬼，也要死命逃出来就是为了向张天师报复，却在这最后的时刻保护天师道派的人。
「哼，我一定是疯了。」
「没错，你真的是疯了。」阎木一步一步地向张天豹走去，他原本以为管嘉只是有某种天分的小人物，但刚刚发生的事情证明他没有猜错，管嘉的确是「他们」等待数千年的人。和管嘉相比，张天豹的重要性根本不能相比，「我现在不需要你了，那小鬼才是我要的东西，让路就不杀你。」
「如果我不让开呢？」
「我就吃了你，再抓走他。」阎木手一挥，剩下的七名黑衣人都扑了上去。
张天豹用剩下的一只手挥出火焰，逼退黑衣人，阎木却穿过火焰窜到他面前。像鬼魅一样的脸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张口一咬，竟又将张天豹的半边肩膀扯下。
「啊、啊。」张天豹痛的退后几步，但还是挡在楼梯的入口。
「让路，张天豹。」阎木冷冷地说，「你是降灵术的行家，但其他的道术不过是普通道士的水准，斗不过我。」
「斗不过也要斗，这就是骑士的浪漫啊。」张天豹脸上带着微笑，无畏无惧。
管嘉拖着朱南星往楼下走，听到张天豹的惨叫连忙抬起头，看到张天豹的惨状也忍不住脱口惊呼，「张天豹，你……」
「小美人你怎么走得那么慢。」张天豹回过头，明明痛得几乎要晕过去，还是露出那色眯眯的笑容，「你们靠那么近我是要怎么施展身手。」
不等管嘉回应，张天豹就运起全身剩下来的火焰，向阎木冲过去。
「愚蠢。」阎木扯了下嘴角。
的确是很愚蠢。
张天豹忍不住在心里苦笑，「是啊，我就是个傻瓜。」
巨大的爆炸声响起，管嘉和朱南星被阎木和张天豹相撞的灵力震飞，从十七楼和十八楼的楼梯中间往下掉。管嘉一手抓着朱南星，一手想要护住自己却来不及。
眼看两人就要撞上地面时，一双手接住他和朱南星，以巧妙的劲道将两人平放在十七楼的地面上。
「呼，谢天谢地。」管嘉喘了一口气。
「是啊，真是千钧一发……个鬼！你们两个小笨蛋真是笨得要命。」
「苏善德？」管嘉不能不感到惊讶，苏善德总是会在最紧张的时刻登场。
「带张天豹回去是我的任务，你们可是抢了生意。」苏善德简短地解释一句后，吩咐管嘉，「待在这里别动。」
「苏善德，阎木他是……」管嘉犹豫了一会，他也不知道该不该和苏善德说。个声音告诉他不需要告诉苏善德，反正那家伙很行，怎么样的问题都可以解决；另一个声音却告诉他说要信赖苏善德。犹豫了一会，管嘉还是决定全部告诉苏善德，「他不是人，是……我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反正，他不是正常人就是了。」
「这点我可不意外，我从三岁就知道那家伙是个卑鄙小人。」苏善德抬起头，第二次爆炸声响的火焰从上头窜下来，他也不拿符咒，只是手一捏法诀形成护阵弹开火焰。
「我不是跟你开玩笑，他咬掉张天豹……师叔的魂魄，你说他是人还是鬼？」
「他现在的模样是人和是鬼有什么分别？不过咬了豹师叔……这下可伤脑筋了。」嘴里说着伤脑筋，苏善德仍是一脸气定神闲的模样。他一个纵身翻过楼梯扶手，几步就跃上十八楼。破碎的魂魄迎面而来，他想也不想就用左手接住，同时右手掏出符咒挡住火焰和鬼气。
「……善德？」破碎到只剩下一只手和上半身的张天豹看到苏善德的脸时，露出笑容，「我今天真是运气棒透了，要是朱家老二也到场，我就把天师道派的美人都看光了吧？」
「豹师叔，你都变成这样子了还可以说笑，真是让我佩服。」苏善德边苦笑边摇头，手指一动，火炎咒应声而出，数道巨型火龙窜向阎木。
只见阎木枯瘦的手掌张开，向前一推，竞以肉掌挡住火龙。外貌变得比咬张天豹之前年轻许多的阎木被火龙逼得退后，但火龙也吞不了他。
「好个苏善德，但光凭这样还斗不过我。」在阎木被逼得背靠上墙时，用力一弹，竟然将火龙全数弹开。
阎木用力的喘气，恶毒地注视着苏善德，「光是个火炎咒就有这种程度的威力，真想见识你的天雷咒和地火咒。」
「你想见识的话也不是不行喔。」苏善德微笑的同时，手上已经拿着天雷咒了。
「从你的位置看不到天空，你也可以动用天雷咒吗？小心被道术反噬。」阎木往后一退，人已经缩回椅子里。
苏善德不是好对付的人物，更不能在苏善德面前吞吃鬼魂，虽然张天豹和管嘉都目睹了他吞吃鬼魂，但管嘉在天师道派看来只是后生晚辈，张天豹活不过一刻钟，只要在苏善德面前他没有露出破绽，苏善德也不能对他出手。
「阎鬼师应该知道苏家什么不会就是天雷咒使得最顺手，只要不是天雷劈不开的地方，我就能用天雷咒。」苏善德晃晃手上的符咒。
「你这是威胁吗？」
「谈不上，只不过豹师叔生是天师道派的人，死是天师道派的鬼，再怎么样都该由天师道派来处理。」苏善德说话的同时，乌云在天空聚集，隐隐传来雷声。
阎木注视着苏善德，他知道苏善德并不是装模作样。就算所有的道士都无法在看不见天空的地方使用天雷咒，苏善德也会是那个例外。
犹豫了几秒，阎木最后只能不甘愿地哼了一声，「好吧，既然你这么说的话，鬼帅道派就卖你的面子退一步。」
轻拍了下把手，只剩下七名的黑衣人抬起阎木的椅子急速地退后，消失在另一侧的安全梯转角。
苏善德注视着阎木的轿子消失之后，才将张天豹的鬼魂放下。他半跪在张天豹的身边，手指已经抽出了天衣无缝的灵力线，但张天豹全身上下已经被咬得不成人形，要救也无从救起，「豹师叔……」
「六年没见面啦，你还是没变……不，变得更让人想摸一把了。」张天豹笑出了声，可惜他的身体完全动不了，不然一定要在死前摸一摸苏善德那张脸。
他活着的时候也不是没想过追求这位师侄，不过一来如果想来硬的他打不过苏善德，二来他对这种事一向讲求你情我愿，苏善德的心既然已经在某个人身上勉强不来，他自然就没有任何表示。
现在他快死了自然更是没机会。好可惜啊，这真是他人生中最可惜的一件事。
「张天师派你来送我一程？」张天豹说。
苏善德微笑，「偷偷摸摸把人送去死的事情，张天师是绝对不会交代给我的。」
「没错，他会交代给你那个最守规矩的父亲。」张天豹笑了一声，魂魄飘散得更快。
「你的魂魄损伤太严重，我没办法维持你的形体，我只能……」
「免了吧，我最讨厌什么投胎转世，反正一定又是转世到张家。魂飞魄散有什么不好，说不定我的某一部分还会转世到哪个美女身上。」哼了一声，张天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可怜我的话就亲我一下。」
「师叔，到死了还不转性可不太好。」苏善德微微一笑。
「转性这种事等我魂飞魄散再说吧。」张天豹瞪了苏善德一眼，「一句话，亲不亲？就一个吻你也不愿意给啊？」
苏善德摇摇头，「这辈子我只吻两个人。」
「两个？」张天豹好奇地问。
「一个是我母亲，另一个是管嘉。」苏善德也不隐瞒。
「什么啊，原来那小美人的男朋友不是南星，那至少还不算是两个都没指望……等等，从南星换成你，不也是损失。」胡说八道一番之后，张天豹感觉到眼前一片模糊。知道自己时间不多，张天豹忍不住还是要提醒，「你要防着鬼师道派，他们……」
「我知道。」
张天豹欣慰地点了点头。
话还没有说完就再也维持不住形体，瞬间飞散成无数的碎片。苏善德伸出手接住其中一些飞散的碎片，但在下一个瞬间碎片又化作粉尘从他指缝间流逝。
像是眼泪或是雨水。
就算抓得住形体，也抓不住其中的悲哀。
从后视镜中看到朱南星没有什么异样之后，管嘉偷偷瞄了一眼苏善德。
先不管这辆车是从哪里弄来的，他从来不知道苏善德会开车，甚至连苏善德有没有驾照他也不知道。
虽然是师兄弟，但他对苏善德的了解似乎也没有比其他人多。想到这一点，他才发现自己知道的何止是没有比别人知道更多，甚至可以说是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每一个人都知道他的身份，只有他不知道。
每一个人都知道天师道派的秘密，只有他不知道。
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个」还有「那个」，而他连「这个」是什么都不知道。
管嘉毕竟年纪还轻，掩不住心里的想法，就算是刻意控制还是不免从中流露出来。苏善德在红灯停车时看了管嘉一眼。
「怎么了，不高兴我救你？」苏善德也不明白为什么管嘉讨厌被人所救，在他看来，反正救人也没有恶意或是要求回报，说一声谢谢不就可以了吗？虽然苏善德并不会因为管嘉不说谢谢就不救他，但也不必摆出那种难看的表情。
「没有。」管嘉闷闷不乐地说。
「那你应该要高兴一点，劫后余生总是要庆祝。」
「你真的觉得我应该要庆祝吗？」
「不应该吗？」苏善德摇摇头，如果是他自己的话，应该会很高兴吧。
「你知道张天豹原本操纵某种黑色的鬼气想杀我和南星，但鬼气一碰到我的身体就不断膨胀变形，这是正常的状况吗？」管嘉转头看向苏善德，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蛛丝马迹，但苏善德的笑脸就跟扑克脸没什么两样，根本看不出任何变化。
苏善德耸耸肩，不以为意地在红灯时踩下油门，「也许不是正常的情况，不过既然身为道士，多多少少都会有点不正常。」
「鬼扯。阎鬼师……如果他算是鬼师的话，说他的目标是我，这是什么意思？还有，天师道派的秘密是什么？三界出入口又是什么？」
「鬼师道派本来就跟我们合不来，他们说的话你也不必完全相信。」
「朱南星说的话也不必相信吗？」管嘉质问：「你知道真相却不愿意告诉我。」
「南星……我一定要回答这些问题吗？」苏善德叹了口气，将车子停了下来。倒不是他想停下和管嘉解释，而是已经开到朱家的大门口，迎面而来的是事先接到电话，现在正怒气冲冲走过来的朱南月。
还好是朱南月而不是朱梵凤。
苏善德松了一口气。
朱梵凤论辈分是苏圣龙的师兄，苏善德的师伯，从小就像是苏善德的另一个父亲一样。虽然朱梵凤从来不会用很严厉的语气说话，也不会像父亲或是其他师叔一样处罚他们，但自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威严，让人心生敬畏。苏善德在天师道派里是出了名的捣蛋鬼，但见着了朱梵凤一样是恭恭敬敬、服服贴贴。
「你不回答也可以。」管嘉说完就就打开车门，从后座将朱南星拉了出来，「你不说的话我不想回去，看到你那张脸我就生气。」
「管嘉，你不回去，要是父亲回来可是会生气。」
「生谁的气？」
……生我的气。
苏善德耸耸肩，也下了车，「管嘉，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脾气？不告诉你这些事情的人并不是只有我而已。」
管嘉楞了一下。
他为什么要对苏善德发脾气？
理由其实很简单，他可以忍受苏圣龙瞒他，可以忍受他那不知道在哪里的父母从来不来见他，他就是无法忍受苏善德对他也有秘密。
他不敢说自己从小和苏善德相依为命，但苏圣龙常常不在家，苏善武和苏善文年纪至少小了他们有五岁，因为家中职业特殊，学校自然也交不到朋友。他们两个人一直是敌手、是朋友、是师兄弟，一起练功、研究道术……好吧，也许他的道术不够格当苏善德的对手，但他总希望苏善德当他是个对手，是个平等的对象。
苏善德总是有意无意地瞒着他，有意无意地保护他，有意无意地替他做些什么，他从不把他当成一个对等的对象。
他渴望得到苏善德的肯定，渴望苏善德对待他像是其他同龄伙伴，像是朱南日、朱南月或者是鬼师道派的阎森、阎青。他也曾参加过这些道士精英人物的聚会，就像是一群年轻武林高手的俱乐部。
管嘉认为自己可以名列其中，但一定会被当成苏善德的师弟。
他不喜欢被当作附属品，不喜欢总是和某个人被连在一起的感觉，虽然和苏善德连在一起并不是什么很丢脸的事。
他也不是感觉不出来苏善德对他特别，从他到苏家的第一天，他就知道苏善很在乎他。但苏善德越是对他特别，就让他越是生气。
「因为我讨厌你什么事情都是秘密，什么事情都是一副我做不来的样子。」
苏善德无辜地摇了摇头，「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受伤。」
「你是指为了抓鬼的事情？」
「你的技术还不纯熟，等你能独当一面我就让你去。再说，父亲也不准许你去抓鬼，这不是我可以决定的事。」
抓鬼，这不是我可以决定的事。「
「……那不重要。」
「天师道派的秘密？」
「我没听说过有什么秘密。」苏善德还是在微笑，但笑得有点苦。
「好、很好。」管嘉扛起朱南星，往朱南月的方向走过去，「我不回去，在你告诉我答案之前，我不回苏家。」
「管嘉……」苏善德叹一口气，挡在管嘉身前，「我不回答并不是想要隐瞒你，只是有些事情你不该知道。」
「喔，知道什么和不知道什么是由你来替我决定吗？」管嘉瞪视着苏善德，「你是我的什么人，可以替我决定一切？」
苏善德开口想要说什么，但最后还是闭上嘴。
有一瞬间，他想告诉管嘉为什么管嘉会被安排成为苏圣龙的徒弟，为什么奇异的现象会在他身上发生，为什么他这么在乎管嘉，这么保护管嘉。
但他什么都不能说。
「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
「好，那我不回去。」管嘉用肩膀撞开苏善德，头也不回地走进朱家大门。
看着管嘉怒气冲冲地走进朱家大门，原本也想要好好问清楚是发生什么事的朱南月一直冷静地站在一旁注视这对师兄弟吵架。
他刚接到电话时第一个反应是苏善德怎么会让管嘉和朱南星受伤，他绝对要和苏善德好好地「谈一谈」，但当有人比他更生气时，他反而冷静下来，仔细的分析眼前的状况。
穿着一身道士常服的朱南月留着一头短发，因为过度操劳而头发有些灰白，但丝毫不影响他的俊美。在天师道派中和苏善德分庭抗礼，不管是道术或是容貌都是一时之选的朱家下任当家。
和苏善德古灵精怪、桀骛不驯的形象不同，朱南月总是给人仙风道骨、圆滑但不世故的印象。现在，朱南月正用一种和平时完全不同的神情，旁观着管嘉和苏善德之间的对话和互动，「你和管嘉吵架了？」
「单方面的吵架能算是吵架吗？」苏善德耸耸肩，「你能帮我看着他吗？」
「老爸最近都在，应该没什么问题。」朱南月点点头。
「那就麻烦你了。」苏善德顺手将钥匙丢给朱南月，「对了，你们别替朱南星买车，他开车技术差劲透了。」
「那是我老爸……」
「师伯再过一百年也不会买车送南星。」苏善德扯了下嘴角，「你大哥和小弟都不知道你这么爱他们，真糟糕。」
「哼，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朱南月哼了一声，「再说，你这没驾照的也敢开车？」
「彼此彼此罗。」苏善德眨了眨眼。
苏善德一打开家门看到的就是苏善武拿着锅子，一脸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的表情。一看到苏善德出现，苏善武如获大赦，马上冲过来将锅铲塞到苏善德的手上。
苏善德不由得觉得好笑，「你不是不喜欢每天吃我煮的，干嘛不出去买吃的就好？」
「我很想，爸爸回来了，要我们煮点东西全家一起吃。」苏善武干脆地说，「大哥你也知道我连煎个蛋都不会。」
「父亲回来了？」苏善德愣了一下。
「是啊，你还不知道爸爸刚从南美洲回来吧，好像收获不错。」苏善武高兴的说，对了，管嘉师兄呢？「
「他暂时要住在朱家。」苏善德放下锅铲，心情有些沉重。
听到父亲从南美洲回来，他应该要高兴但是高兴不起来。
他不像善武、善文和父亲较为亲近，他和父亲的关系更接近上司和下属或是师父和徒弟，几乎谈不上什么父子亲情。
「可是，爸爸指定要喝管嘉师兄泡的茶。」
「你随便泡一下吧，反正我们家只剩下茶包，谁泡都差不多。」苏善德随便做了炒饭和几样素菜，趁苏善武还在找茶包时将女鬼的魂魄拿到地下室去，「泡好了之后去叫老爸下来吃饭……对了，善文呢？」
苏著武边说边从厨房的柜子里翻出茶包，丢进开水里勉强算是泡茶，「他好像有点事情要和老爸说。」
「是吗？」苏善德没有多说什么，拿着女鬼的魂魄就往地下室走。
地下室的第一层是书房，苏善德绝大多数的时间都待在这里。再往下的第二层，是苏家的万鬼阵，除了苏圣龙本人之外，只有苏善德被允许进入地下二楼。
苏善德将女鬼放在写满符咒的地板中央，里头还有几颗类似的珠子。他手捏法诀，摧动阵法，几道光芒将鬼魂的颜色洗去，然后收入阵中消失不见。
阵法一消失，旁边的鬼怪就都动了起来。
白骨精一看到苏善德回来，连忙捧了个空茶杯走过来，还有几个滚动的头颅滚到苏善德脚边。这些原本都是苏圣龙收回来当作仆人或是宠物的妖精鬼怪，但自从管嘉来到他们家之后，这些妖怪都被限制只能在地下二楼里活动。
「那些真幸运，还能被超渡转世。」脑海里的声音响了起来，「要是像这些不死不活又被关在这里的可怜妖怪多惨。」
「你想要转世的话也可以。」苏善德说。
「我又不想转世。」低沉的声音哼了一声，「你老爸来了，我讨厌他，先走了。」
声音转瞬间又安静地消失不见。苏善德刚回过头，苏圣龙严厉的表情又让他低下头。
即使二十二岁了，苏善德还是无法摆脱父亲带给他的恐惧，「……父亲大人。」
「刚刚施过道术？」
「是，净身咒，超渡鬼魂。」
「以后不用做这些多余的事了。」苏圣龙看了一眼干净的万鬼阵中心，虽然对苏善德花费灵力在超渡恶鬼觉得有些浪费，但因为管嘉的缘故，家里不能有任何习不干净的东西，所以也没有多加责怪。
「是。」苏善德很小声地应了一句。
「上来一起吃饭吧。」苏圣龙边往楼上走边说。
父子两人一前一后爬上地下一楼，却差点撞上在楼梯偷窥的苏善武。
苏圣龙的表情沉了下来，「善武，我说过几次了，地下室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对不起，可是我找不到你们。」
「我不是叫你去叫善文下来吗？」
「善文说他不想吃，关着房间的门不肯出来。」
「门关着可以打开，开锁的咒你还会吧。」
「可是……」苏善武有点犹豫。
「我们家的房间不准上锁，这是家规。」苏圣龙加重了语气。
「好吧，我试试看。」苏善武有些为难的跑上楼。
「哼，每一个都一样。」苏圣龙坐在沙发上，指着苏善德的鼻子骂，「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不好好教善文道术，让他去念什么书。」
「善文说他想要念书吗？」
「他说要去北部念寄宿学校，说是什么对升学很有利的中学。」苏圣龙摇摇头，「都几岁了，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
「如果善文想去念北部寄宿学校，就让他去吧，反正他现在已经在念……」苏善德的话还没有说完，重重的一巴掌就打在他的脸上。
「你这是什么话。」
正想着要怎么劝善文自己出来的善武吓了一跳，跑到楼梯上又不敢下去，偷偷地从小小的间隙往外看。
苏善德和苏圣龙正在激烈的争辩，说到激动之处，苏圣龙忽然一巴掌打在儿子的脸上，让苏善德一个站不稳撞上电视。
苏圣龙丝毫不觉得自己下手太重，抽出皮带，扯下儿子的外套，皮带就落在儿子赤裸的手臂上。尖锐的皮带扣环像是刀刃一样切开皮肤，红色从手臂上缓缓地流下，苏善德却连挡都不敢挡。
绝大部分的时候，苏善武实在无法分辨谁是对的，谁又是错的。
苏圣龙的命令大多十分合理，没有什么可以争辩的地方。苏善德也从来不为天师道派的事情和父亲交给他的任务争辩或是讨价还价，但一旦遇上与管嘉或是两个弟弟有关的事情，苏善德又会毫不犹豫地顶撞苏圣龙。
苏善武没有听见他们在争论什么，但苏圣龙显然对苏善德和他争辩这件事很不满意，几乎是打到皮带的扣环掉了下来才停手。中间苏善德一句话也没说，甚至连自然闪躲的反应都没有，只是任由苏圣龙打得他满身是血。
「你再说一次。」
直到苏圣龙停下手之后，苏善德才开口，「善文想做的事情，我一定会让他去。」
一巴掌打在苏善德的脸上。
「闭嘴。」苏圣龙甩掉手上的血迹，「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净是教善文这些懦弱的想法，他是苏家的人就必须要当道士。」
「他很聪明，读书会更有成就。」
「你的意思是当道士没有成就？」
「我没有这个意思。」苏善德的话还没有说完，另一巴掌又打在脸上。
这一次来得太过突然，苏善德撞在家具的尖角上，血从太阳穴流了下来。
这一次，苏善德也不得不伸手去捂住伤口。他的脸上带着因为痛楚而微微扭曲的表情，看起来很悲伤。
在苏善武眼中，苏善德一直都是充满自信，甚至过分自信到给人骄傲的印象，他很少看到那么低声下气的大哥。
「那是什么意思？」
苏善德用善武从来没有听过的语气恳求苏圣龙，「他不想当道士就随他的意，张天师如果要处罚的话就找我好了吧。」
苏圣龙狠狠地瞪着苏善德，好一会儿之后忽然甩下皮带，「我明天要去欧洲，剩下的事情你自己看着办。」
苏善德微微地垂下头，「我知道。」
听着苏圣龙气冲冲地走下楼，把自己关在书房内，苏善武连忙跑下楼，「大哥？」
苏善德挥挥手，跟善武说他没事。
「你手臂上都是血」善武从来没有见过爸爸这么凶狠地处罚他们兄弟，就算是他或是善文犯了什么错，顶多也是打一两下手心而已，反倒是张天鹤或是张天虎师叔比较严厉。他第一次看到爸爸下手这么重，一时之间也吓呆了。
「我知道，这不用你说。」苏善德耸耸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已经习惯了，他竟然觉得还好，并不算是太痛，「我去把血洗掉，你去告诉善文说父亲……爸爸答应让他去北部念寄宿学校，他就会下来了。」
「可是……」
「别担心，这没什么。」麻烦的是，管嘉暂时不会回来的事还没有告诉父亲。比起善文要去念书，管嘉不回来这一点还比较伤脑筋。
……算了，拖过一天是一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