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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于青蘋之末

时间:2024-03-03 08:06:04

陆晓娅 和大多数认知症患者家属一样,等我们感觉到事情不对头时,老妈早已在病魔的侵袭下失去了往日的优雅。 忙于工作的我,有时一天会接到她打来的好几个电话,说的都是同一件事情:家里烧饭的锅,锅把儿“残疾”了,因为她忘了关火;钥匙落在家中,她撞上门就出去“云游”了;她貌似坐在沙发上认真读报,但仔细一看,发现她手中那张《参考消息》头朝下……我们聪明、要强、独立的老妈,渐渐地开始让我们哭笑不得,继而让我们忧心忡忡。 唉,那是哪一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发现事情不对头的,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唯一记得的时间点是2007年5月31日,因为在这一天的《效率手册》上,我写下了“带妈妈去北京大学第六医院看病”。 在此之前至少两三年时,也或许像一些书上说的,早在10年、20年前,她脑部的退化就开始了。 而20年前,正是妈妈人生中一个重要的转折点。 1986年年底,我父亲在新华社巴黎分社社长任上被查出肝部肿瘤,同在分社工作的妈妈陪他回国治疗。8个月后,父亲最终因肝癌不治而亡。 安葬了父亲后,妈妈原本期待能重返巴黎工作,但单位让她办了离休手续。最初的几年,妈妈和朋友一起编纂了一部《法汉大词典》,还曾去一家基金会上过几天班,但她在那里没有找到存在感。此后,她不再工作,除了偶尔出去旅游,就是独居家中。 也许从那时候开始,她大脑中的一场攻城略地之战,就已经悄悄打响:那里面正出现越来越多阴险的β-淀粉样斑块,原来灵动的神经元纤维也不再翩然起舞,而是慢慢地纠缠在一起……好在,受过教育的我们,很快就明白,不是妈妈“老糊涂”了,也不是妈妈故意捣乱,而是她病了,得了阿尔茨海默病。 毫无疑问,我们要带妈妈去看病。但带妈妈去看病,是一?何等艰巨的任务啊! 我跟她说:“妈,你现在记忆力衰退得有点快,咱们去医院看看吧!” 她有成千上万个理由拒绝你:“谁说我记忆力不好?我记忆力好着呢!我去买菜,卖菜的都说我脑子转得快。”“胡说,我才没病呢,我身体好着呢!” 的确,我这个要强的老妈有个很不错的数理化脑瓜,但阴差阳错,她竟然跟着我那文学青年出身的爹,进了《新华日报》,又进了新华社,成了一名搞国际新闻的记者和编辑。 可是,俱往矣,老妈不再是令同学羡慕的学霸,也不再是事业上的女强人,而是一个大脑衰退得让人担心的老太太,必须去看病。 在若干次劝告无效后,我只能另辟蹊径:既然你不承认自己的记忆力出了问题,我就不说带你去看什么病;既然你总是拒绝,我就不再征求你的意见,直接挂好专家号;既然你不愿意去医院,我就说带你出去玩玩……总之,我连蒙带骗地,居然就在那一天,成功地把她带到北京大学精神卫生研究所。 进了医院的妈妈,竟然立刻就变“乖”了。她默默地坐在候诊室等着看病。当医生给她测查记忆时,她也努力完成了“作业”,只是最后的结果让她火冒三丈,她在走廊里大喊:“胡说八道!谁说我记性不好,我的记忆力比你们都好!我没病!” 77岁的老妈,记忆力已经处在同龄人的最低水平。毫无疑问,她得了病。 于欣所长诚恳地说,现在没有更好的治疗办法,除了吃药有助于延缓疾病进程,最重要的方式就是增加社会交往。 其实我早就明白,妈妈得病多少和她缺乏社会交往有关,但偏偏她就是一个爱独来独往的人。 楼下的小花园,是许多离退休老人聚集的地方,也是老妈外出的必经之路。但她从那里路过时,眼睛仿佛长在脑门儿上,对那些坐着聊天的老人几乎视而不见。好在她在这个院子里住了几十年,总会碰到些熟人,比如我的幼儿园老师,这时妈妈才会停下来聊上几句。最开始,还有几个老同事邀她每周打一次麻将,但随着老同事要么进了养老院,要么“走”了,麻将小组也就自行解散了。 彼时,我们兄妹三人都有自己的工作,但父亲去世后,我们只要在北京,每周都会回家看老妈,我和妹妹也经常接老妈到自己家里小住。 在离休后的日子里,老妈每天的生活还算规律,除了买菜、做饭、散步、浇花,就是在家读报。干了一辈子新闻工作,通过报纸了解国内外大事,已经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 我曾劝她养只猫或狗,因为心理学上有所谓的“宠物疗法”。对很多老人来说,宠物能有效改善他们的心理健康状况,帮助他们建立新的社会联结。但老妈说:“我们编辑部的人都不养狗。”哦,原来养猫养狗会让她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知识分子、一个专业人士。我想,那是她需要保持的一种身份,即便在离休以后,她也要维持这样一种身份,那是她生命的价值所在。 医生希望她能经常去复查,以了解病情的进展,但老妈坚决不从。虽然她脑子开始糊涂,但一说起去医院,她就明白得很。我们说服不了她,又不能绑架她,只好更多地陪伴她,督促她吃药,陪伴她外出,让她有机会接触外界,获得新的信息刺激。 紫竹院的河开了,我们拉着老妈去踏青;玉渊潭的樱花开了,我们假装去日本赏樱;景山公园漫山都是中老年人的合唱团,我们也去凑热闹;过年了,我们一起到城乡贸易中心买件新衣;院子周边的街道,我每次挎着老妈遛弯时都走不同的路…… 现在回想起来,陪伴已经被认知症侵袭的老妈,不仅需要我们付出时间,还需要我们付出心力,更需要我们具有创造性——我买了涂色的画本,让她跟着我涂色;我和她下她喜欢的跳棋;她数学好,我就买了数独习题集让她做;我用平板电脑上的应用软件教她画画;我逗她回忆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我假装帮她给朋友写信;甚至,我还带她去看了她的初恋男友。 那个伯伯是她去解放区时认识的,后来妈妈随军南下解放大西南去了,那位伯伯则被组织留在刚刚解放的上海工作,不知怎的就失去了联系。待到再次见面,已经是“文革”结束后。 见面那天,那位伯伯对我妈妈说:“这些年,你是出国、出国、再出国,而我是下放、下放、再下放。” 我还记得那天带妈妈去看那位伯伯,下了公交车,天已经有点黑了。我给伯伯打电话,他到大门口来接我们。昏黄的路灯下,老人佝偻着身子走了出来,看到妈妈时,他一把就拉住了她的手。 看到两位老人手拉手蹒跚地走在我前面,我心酸不已,也感动不已。 我猜那天伯伯也深受触动吧,但我那聪明要强的老妈,已然失去了和他对话的能力…… (月亮狗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给妈妈当妈妈》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