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的心丝
少时读英国作家戈尔丁的小说《蝇王》，对书中那些良劣兼具、可以即时切换善恶的孩子久久不能释怀，因为书中人物展现出来的人性，就像发散分叉的树根，而非笔直向上的树干。
经此启蒙，我才明白，人的内心情感世界及行为模式，并非始终如一，其中还有许多界限模糊不清。这也使得人具有多面性，好人也可能做出坏事，坏人也有可能做好事。
古代兵戈扰攘，灾荒频仍，许多妇女的命运很悲惨，走失或被掳掠的人比比皆是。《北齐书》里有一个恶名昭著的北魏高官孙腾，极为显贵。此人行事贪婪狂妄，嫉妒、求财纳贿、专恣非法，连公库里的银器都敢直接拿回家。他最著名的“事迹”是看上寡居的平原公主元明月，想把她娶回家。可是平原公主看不上他，冷冷拒绝。
平原公主后来想嫁给另一个大臣封隆之，孙腾吃醋，仗着自己受权臣高欢的宠信，跳出来反对这门亲事。事情闹大后，高欢也压不住沸腾的舆论，被迫免去孙腾的官职，让他暂到外面避一避风头，风平浪静后再官复原职。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侩佞，也有人性光辉的一面。孙腾早年在战乱中走失了一个女儿，寻找多年无果，这成为他的一块心病。他认为女儿仍然存活于世，有可能流落到他人家中做奴婢。于是，他在担任主管教化的司徒一职后，凡有奴婢来求他，想要脱除奴籍，成为普通平民，他都一概批准，其目的就是想要免除更多的奴籍，既增加找到自己女儿的机会，也是因为他能深切共情，理解那些有儿女走失的父母的痛苦，想让更多的家庭能够团圆。
南北朝时期，奴婢处于社会的最底层，与牲畜一样可由主人决定生死。但既形同资财，“由主处分”，孙腾的做法就违犯了法律，等于公然剥夺抢掠别人的财产。被人往上一告，他即因此丢官。孙腾虽然行事骄横不法，人却不傻，他肯定知道自己这样做有巨大风险。只不过，人是一种彼此依存的社会性物种，有些人对情感的依赖远比他人重。
英国学者大卫·罗布森在《思维的精进》一书中指出，人的智商就像汽车发动机，功率有着巨大差别，理性则如开车的技术，同样有高有低。换句话说，即使有很好的逻辑思维能力的人，也可能因为不理性，犯下一些在别人看来根本不该犯的错。孙腾无疑就属于这一类人。
与之相似的还有宋高宗赵构。《鹤林玉露》载，南宋初，有女子从北方返回临安，自称柔福帝姬，是高宗的妹妹，“靖康之变”时被金人掳到北方，现在回来认亲。有大臣看到女子的脚板很大，不像从小就裹脚的宫廷女子，颇为怀疑。女子辩称，自己沿途被金人驱赶如牛羊，连鞋都没有，赤着脚走了上万里路，脚怎么可能还是原来的样子呢？高宗听了，内心凄然，封她为福国长公主，让她下嫁永州防御使高世荣，陪嫁极为丰厚。后来，高宗的母亲韦太后被金人放回，柔福帝姬才被指认是假冒的。
不久，又有人用同样的套路进宫认亲，自称荣德帝姬，是高宗的姐姐。之后也被发现是假冒。宋高宗说：“吾宁受百欺，冀得一真。”其实，宋高宗并不是以亲情为念的人，他担心自己的皇位受到影响，不愿意迎回徽、钦二帝。他不但放弃了自己的父亲和哥哥，为此还杀了力主北伐的岳飞，却会为了两个失散的姐妹，屡屡被人欺骗耍弄。或许也正是这些人性中可能连本人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令许多人在一些事情上，超越了日常行为框架，展现出柔软温情的另一面。
（田宇轩摘自《中国新闻周刊》2022年第9期，刘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