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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心算无心

书籍名:《信有时》    作者:花信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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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公,属下有要事禀报。”郭嘉手持折册,冷眼扫了下曹宪,随即飞快的低下头,恭声禀告。
  曹宪正在向自己弟弟推介那些小姐们托她带来的那些礼物,她早在刚刚见面之时便察觉到了郭嘉若有若无的敌意,虽不知自己何时得罪了弟弟身边这位首席谋士,但是她素来乖觉,知道弟弟身边的这些心腹是她惹不起的,当下便盈盈站起,笑道:“既是有要事相商,那阿姐就不打扰了,阿弟好生将养着,过些日子阿姐再来看看。”
  曹昂撑起身子勉力施礼,“小弟有伤在身,就不送阿姐了。”
  曹宪笑吟吟的按下曹昂,“阿弟还是好好将养身体吧,闹那些虚礼做什么。”擦肩而过的时候,曹宪分明感受到了来自郭嘉身上足以于三九天媲美的寒意,以至于直到回到了曹府内宅,她还在反省自己到底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个自己阿弟最信重的属下。
  曹昂小心扯了床薄毯塞在身后,正色道:“奉孝,可是草原上发生了什么事?”郭嘉脸色凝重,而“要事”二字,也不是随便就能出口的,就算他是真的不爽曹宪想要借机将她支开。
  郭嘉将手中折册递与曹昂,“西凉马氏贼心不死,策动轲比能叛变,雁门以西的诸胡皆蠢蠢欲动。”
  曹昂浏览着手中折册,脸色不由难看起来:“东部诸胡如何?”
  郭嘉卷起袖子将曹昂身边那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全部扒开,然后在曹昂身边坐下:“有鲁楚与俊乂一上一下辖制着,东边诸胡还不敢乱来,只是这许都不能再呆下去了,并州已经乱成一团,慕青得尽快赶回主持大局。”
  曹昂将看完了的折册丢到一边,仰头苦笑,“这边的事情是也该了结了!”动了动身子,曹昂盯着头上的朱色凤头帐勾,悠悠道,“原本我以为,至少还可以拖个十五年呢!”
  郭嘉低眉敛目,不答话。
  曹昂怔怔看了他片刻,忽然低低叹了一声,眉目陡然肃厉起来,“奉孝,传令下去,着人将刺客乃是受命于董某人之事传扬出去,还有别忘了上书要求惩治元凶,”冷冷一哼,“另使人侦查二弟所有暗中势力,必要时不妨敲打敲打。”
  郭嘉深深看了他一眼,“是!”
  **********
  曹昂驻扎的驿馆临时辟出来的书房内
  郭嘉负手背对林风站在窗前,透过半开的十字雕花窗看着外面已经开始凋零的残荷,沉声道:“两日之内务使全城尽知西苑刺杀事件乃是出自董将军授意,还有,别忘了那日西苑护卫是由曹司空安排的,”转过身,郭嘉定定望着林风,“此外,全力缉查曹二公子暗中势力。”
  “是!”林风肃然应答。西苑主公遇刺,他作为兖州情报负责人,竟然没能事先察觉,内心一直自责不已。如今能有机会挽回一二,自是当仁不让。
  “赵兴呢?”郭嘉忽然问道。
  “他旅途劳顿,现在东厢房休息。”林风心头有几分诧异,不是你刚刚让人下去休息的吗,怎么这会儿又问起他了。
  郭嘉方一问起便省起自己失言了,赵兴一路奔波,现下也不好马上就派他办事,便道:“如此,那么这件事就交与你了。你速遣几个信得过的人,飞马赶往延津,使人前往乌巢接应主上。记住,千万保密!”早在经营四川的时候,郭嘉与曹昂便知道飞鸽传书绝非万能,别的不说,就是那曹操仗着百十名射手,便使得他的飞鸽再也北上不得。
  林风点头应下,便要出去安排诸般事宜,郭嘉忽又叫住他,“林风,”林风转过头,郭嘉脸上呈现出一种焦灼又迟疑的神色,半晌才低声叹道,“主上伤重,非要事莫要烦扰主公。”
  林风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应了,莫名其妙的下去了。
  郭嘉踱到窗前,看着窗外荷塘里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一只灰鹤,低声自语:“慕青,既然你还是不能硬下心肠,那这个决定便由我来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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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纷纷扬扬的流言飘满全城的时候,曹昂却在做着准备回程的准备,北疆军情紧急,他已经没有时间来等待这场刺杀事件的结局。不过,他相信曹操会给他一个完美的交代的,而且,也由不得他不交代。
  身上的伤虽然还没痊愈,但是因为处理及时,也因为当时林风的一箭消去了刺客的大部分力道,伤口并不深影响不是很大,所以不过三四日的功夫,他已经可以下床略微走动了。反倒是崔琰,虽说伤不在要害,可因为失血过多,还得卧床静养。
  关于这场刺杀,曹昂私心里其实是有几分欢喜的,至少将迫在眉睫的成亲之事延后了,而脱离了曹操的势力范围,结不结婚就不是曹操能决定了。
  因为要应付北疆军事,柳城再无兵力与曹操协力攻吴,是以所谓合兵一处协力攻吴之事便不了了之。所以眼下曹昂便只等着向皇帝上表请辞了——没办法,虽然早已经没人把这个皇帝当回事了,可人家毕竟占着个名头,只要他在位一天,面上便得尊重他一天,就算是他曾经想要你的命也一样。
  曹昂卧房内
  司马懿不自在的躲闪着目光,尽量使自己不要看对面榻上的曹昂,“长公子,司空大人令属下请公子过府一叙。”
  司马懿对面,曹昂身着一件宽大的青衫懒懒歪在矮榻上,透过松松散散的中衣,还隐约可见胸口上缠绕的细布。曹昂眼中带着几分讥诮看着司马懿:“若是我不去呢?”
  司马懿闻言猛地抬头,他来之前想了许多可能遇到的窘境,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曹昂会这样直言拒绝,他愣了片刻,直到触到曹昂似笑非笑的目光,才慌忙低下头来,同时暗暗在心头叫苦,这曹家父子,没一个是吃素的,想起临行前曹操暴怒的神情,司马懿无奈的低下头,“还请长公子不要为难属下。”
  曹昂冷哼一声,想要说“只要你不为难我我自然不会为难你”之类的话,只是略微一想曹操平日的性情,便知道司马懿这话其实也算不上故作姿态。他这个父亲呵,曹昂心头叹息了一回,约莫也猜到他为何叫自己过去。只是他为了心疼二儿子,便要自己这个带伤的大儿子这么巴巴的赶过去么?
  司马懿等了半天,见曹昂久久不做声,偷偷抬起头看上一眼——不是他胆子小,实是当年范阳那一面曹昂给他的震撼实在太大了——然后便见本该雍容卓绝的柳城城主一脸失意的望着门外,嗯,看上去倒有几分凄婉的味道,司马懿心头如是评判。
  忽见曹昂眼睛一转,经过多年历练的司马懿训练有素的飞速低头,同时竖起耳朵,然后便听得曹昂道:“你且出去,待我换过药后便走。”
  “属下遵命!”司马懿头也不敢抬,躬身退了出去。
  司马懿方一出去,郭嘉便从屏风后面转出来,皱眉道:“慕青,你真个要去?”
  曹昂疲惫一笑,这几句话的功夫,竟是比处理半天公文还要来得疲倦:“总要去的,父亲有命,我这做儿子的怎好违背。”
  郭嘉沉沉叹了口气,“可是你的身体,”一手搀起曹昂,郭嘉脸上有几分痛色,“此去曹府,司空大人多半是问罪的,你这身体,这么挨得下来!”
  曹昂顺势靠在郭嘉身上,话语冷肃,目光却有几分迷离:“父亲若是一意维护二弟,我便也只当没有这个父亲罢了。”
  郭嘉心头一跳,口中却道:“慕青切莫作此想,曹公嘴上虽硬,心头却极是重视家人的,怎会厚此薄彼?”
  曹昂苦笑,他有一种预感,这一次只怕他们的父子亲情是要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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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曹昂身上有伤,郭嘉使了一只百人队护送。曹昂也默许了郭嘉对这些人的全副武装。
  下了马车,曹昂将护送的百人队留在府外,只带着两名随侍进府。
  曹操独自在正堂大厅里候着。
  伺候的侍女奉茶过后便下去了,连带着曹昂的随侍也一并退了下去。
  例行的问候语过后,厅堂内便静默下来,隐隐透着一种难言的尴尬。
  知道曹操是在通过这种方式向自己施压,曹昂恭敬的垂下头,主动发问:“不知父亲唤儿子过来,有何吩咐?”
  曹操其实是在打量这个沉默寡言的大儿子,与锋芒毕露的次子和才气洋溢却略显浮躁的三儿子不同,曹昂从孩提之时便像大人一样沉稳而内敛,虽有些懒散,却从来不让人操心,所以他才放心的将年仅五岁的他交与父亲。可是,现在想来,这样或许错了,从小的分开导致了他们兄弟之间的疏远,现在竟然要靠他这个父亲来压制他们之间的反目。
  听见儿子发问,曹操思索了一下,还是决定单刀直入,这个儿子心思重,若是拐弯抹角只怕会引起他的误会,“子修,如今城内流言纷飞,那刺客元凶想来定然已有头绪了吧。”
  曹昂稍微怔了一下,随即应道:“是的,父亲。”
  曹操露出一个慈爱的笑容,道:“既是如此,子修找个时间上书吧,不要再在私下折腾,惩治元凶之事,为父定会为你讨回公道的。毕竟如今流言甚嚣尘上,实在不利民生。”
  曹昂低头恭声道:“父亲吩咐,儿子敢不从命。”
  曹操看着儿子低着头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有心想伸出手摸摸儿子表示一下亲热,可是他实在不习惯在长子面前展示柔情,遂将本来伸出去了的手拐个弯端起方几上的茶盏,只是拿在手中拨弄,“你二弟,”想了想,到底还是开了口,“他到底还小,这次,便算了吧。”
  曹昂心头怒气一闪,强自平静道:“父亲这话什么意思?儿子驽钝,却是不解。”
  曹操皱眉,心头顿时生起几分不悦来。次子私下所为他是知道的,虽然确实有失厚道,但说起来却也可以理解,何况事情不是还没成么?再说他已经受到惩罚了,曹昂这般咄咄逼人也未免太没有长兄风范了。当下皱眉道:“你二弟不过一念之差,纵有不是之处,事到如今,也该差不多了。做兄长的,也该有些肚量才是。”
  曹昂眉尖一轩,袖子一翻,托出一枚沾了血的三棱铁箭,“父亲教训的是,只是这个,却让儿子用什么来容让。”
  曹操看着儿子寸步不让的样子,几欲暴怒。他从来不是好脾气的人,这次曹昂放出来的流言中明里暗里的指责他纵容刺客,他心头已是极为恼怒,若不是为了素来喜爱的二儿子,就凭曹昂放出来的这些流言,他早就将曹昂轰出兖州了。
  曹操一把拂开曹昂手上的箭头,拧眉道:“你已将你二弟逼到这个地步了,还不足以补偿他所犯的小错么?”
  曹昂冷冷的看着曹操,他不过是命林风查探一下曹丕的势力并顺便敲打敲打他罢了,父亲便这般为他抱屈,可是自己差点儿死在曹丕手下,他却让自己要“有肚量”,他可真不知道这肚量要从何而来。曹昂霍然站起,忍住胸口突如其来的疼痛,袍袖一拂,“父亲说笑了,儿子怎敢逼迫二弟?”
  曹操自来枭雄脾气,从无人敢当面顶撞他,不曾想老了却被儿子忤逆一回,当下怒极,“混账!”一挥手,将手中茶盏狠狠掷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
  自打厅堂的大门关上以后,张勤便与原峰不顾司空府下人的白眼,坚持守在门外。郭先生可是说了,主上有伤在身,再受不得一点风吹草动,而司空府心怀叵测之人颇多,所以他们要千万千万小心主上的安全。
  张勤两人连闲话都不说一句,在眼观四面的同时全神贯注听着里面的动静。鸿门宴的故事,他们可是听说书先生说过的。
  所以,当听得里面茶杯掷地的一声碎响,两人对视一眼,毫不犹豫的踢门而进,张勤还抽空向外面发了一直鸣镝。
  原峰还记得主上身上有伤,是万万碰不得的,所以一进门便将曹昂拉到身后护住,张勤略略落后一步,掣着长剑防备的盯着曹操。
  曹操又惊又怒的看着这两个破门而进的士兵,还来不及抽出随身佩戴的宝剑……便听的厅外回廊里一阵脚步声,然后数十名侍卫手持枪戟簇拥着曹丕冲了进来。
  几乎是在同时刻,曹昂的随行侍卫也冲到了院子里,隔着一个滴水檐与司空府上的侍卫刀剑相对,一触即发。而在院门口,四五个司空府上的下人被放倒在地上,不知是死了还是晕过去了。
  曹昂刚才被原峰一把拉到身后扯裂了伤口,眼下正疼的冷汗涔涔,勉力支撑着与曹操对视,不让自己落了下风。他知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若是稍有不慎,今天便出不了这道门了。
  曹丕站在侍卫中央,恨恨的盯着曹昂。这三天里,他暗中经营的势力几乎被曹昂的人全根拔起,曹操交与他的势力也被曹昂削弱了大半,心中已是恨极,若非知道自己眼下还没有能力与曹昂抗衡,早就找上门去了。
  曹操看着强自撑着发狠的大儿子与满脸怨愤的二儿子,暗叹一声,大声叱道:“退开,让长公子出去。”
  曹丕恨恨的瞪了曹昂一眼,到底不敢违背父亲的命令,低声命令军士缓缓让开,曹昂挺直腰背慢慢走了出去。
  候着曹昂出了院门,曹丕满脸不忿道:“父亲,大哥回家都带着这么大的阵势,分明是来者不善……”
  “闭嘴!”曹操一把掀翻身侧的方几,势若疯虎,“滚出去!全都给我滚出去!”
  曹丕一怔,弯腰一礼,怏怏退下。
  曹操瘫坐在高脚靠背雕花椅上,望着敞开的大门,对他已经离去的两个儿子喃喃低语道:“你们,可知道一个父亲的心么?”
  “慕青——”郭嘉一把捞住几从马车上滚下来的曹昂,自己险险扶着身旁的侍卫,才没有一起跌倒,目光灼灼看向原峰,郭嘉又惊又怒:“原峰,这是怎么回事?”
  原峰攥紧拳头,声音满是压抑不住的愤怒:“司空大人堂外设有伏兵。”
  郭嘉低头看着双目紧闭面色如纸的曹昂,咬牙道:“速传张芳。”——张芳是华佗的再传弟子,曹昂担心郭嘉身体,便命张芳随身侍候,此次亦是多亏了他,不然曹昂崔琰能否能活还是未知之数。
  曹昂缓过一口气,睁开眼睛看见郭嘉额上青筋暴起的样子,心中顿觉安慰,初时在父亲府上见到刀兵那种冰冷心寒的感觉骤然而去,低声安慰道:“我无妨,只是旧创裂开而已。”
  可郭嘉见他那般样子,怎肯放心,也顾不得是在众前,一把将曹昂打横抱起,大步向后院走去,边走便吩咐,“速传林风,周子阳,刘云等人。”
  曹昂挣了一下挣不脱,索性自暴自弃,只是耳根到底还是烧了起来。耳边听得郭嘉一件件吩咐,想起司空府上曹丕那仇视愤懑的眼神,曹昂又加了一句,“传令诸军士,收拾行装,一时三刻后准备回程。”
  郭嘉一震,“这便走么?”
  转身便要前去传令的侍卫闻言也是愣在当地。
  曹昂闭目蓄了会儿力气,方道:“是,马上就走。”
  郭嘉听他声音低涩,张了张嘴,脑中一念转过,终是无声的泄了口气,低低应道:“好!”
  ***
  “主公,”李典躬身立于曹操面前,微带诧异的偷眼觑着突然间便彷佛老了许多岁的主上,道,“适才城门校尉来报,长公子领军强行出城去了。”
  曹操懒懒的歪在榻上,一手执着一只玉箸,一手却拿着一个青铜酒爵,一面煞有其事的敲打着拍子一面低低哼唱着什么,听得李典汇报,头也不抬,只道:“知道了,随他去吧。”
  李典为难的抬头看了曹操一眼,重复一遍道:“长公子还打伤了几个人。”曹操素来治家严谨,尤禁家人仗势横行,若有犯,必受重笞,若有人包庇,更是不饶。今日曹昂仗势欺人,自己若是不禀报清楚,到时候担了个包庇之罪可就麻烦了。
  曹操斜着眼看了他一眼,面上忽然闪过一层怒色,“知道了,下去!”
  李典躬身行礼,“是。”正待转身退下,身后忽然传来悠悠一声叹息,“着人看紧二公子,无我军令不准出院门,其他人等亦无令不得擅入!”
  李典脊背一震,心头瞬间闪过府内的种种传言,凛然应道:“诺!”
  待李典出门后,曹操继续敲打着手中的玉箸铜爵,同时配着拍子低声哼唱。许褚手扶宝剑垂首立在窗下,凝神细听,隐隐竟是“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
  十月的天亮的比较晚,虽然已经卯正了,可天还是灰蒙蒙的。夏侯惇站在窗前,一面穿衣,一面透过窗户看着外面院子里的景色。昨夜里下了一场雨,院子里的杂草好像也比前两天可爱了许多。
  说起来,夏侯惇还真是倒霉。他本来好好的当着他的伏波将军(夏侯惇被授予伏波将军是在204年,这里为了情节需要提前了),许昌城中过得好不惬意。可是,人倒霉时喝凉水都塞牙,他不过是应承了一下大公子的相亲事宜么,谁想那天杀的董承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发难,连累他这个相亲大会主持人就这么莫名其妙的被发配到陈留来了。
  第三百二十八次叹息以后,夏侯惇披甲上马,对这亲兵吼道:“走,东门三十里,操练完毕再用早餐。”
  所谓操练,不过是跑马射箭罢了。毕竟堂堂的伏波将军一夜之间降为小小的陈留太守,夏侯惇还是需要一个时间来适应的。
  尽管心情郁卒,夏侯惇并没有在官道纵马,虽然时辰尚早,官道上还是有人行走,那些进城卖菜的老农,或是走亲访友的妇人,一个冲撞,可就没命了。
  纵马跑了小半个时辰,感觉胸中郁气稍解,夏侯惇方才策马,慢慢的道旁的小山上行去。
  夏侯惇并非那喜登高赋诗的雅士,不过人么,总是将军习性,到了一处,总是喜欢登高将那地形看个仔细,以备来日战时。
  “将军,你看!”身边的亲兵突然惊呼道。
  夏侯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对面的山道上一队约莫三千左右的人马护着一辆辆马车快速前进,也不打旗,瞧那样子,竟是直奔黄河而去。
  夏侯惇心头一个怔愣,他昨日才接手陈留事务,对这边情形还不太清楚,却也知道这里着实有好几家豪强,仗着自己势大,从来不将法令放在眼里,经常与冀州那边往来。
  夏侯惇往身后一扫,自己亲兵虽然才两百来人,但都是百战之士,纵然那些豪强家奴再怎么厉害,总不会对当地长官动手吧。这么一想,夏侯惇大手一挥,催马高声道:“小子们,过去会一会那些家伙!”话虽如此,夏侯惇并不是那不知文的莽夫,他还是派了两名心腹回城。
  夏侯惇这边将将一动,那边马队便慢了下来,竟是等着夏侯惇似的,如此行径,反倒是唬了夏侯惇一跳,暗自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先派人进城调兵了。
  到了对方阵前,夏侯惇正待表明身份,却听得一声轻唤,“夏侯叔叔。”
  夏侯惇一愣,循声望去,顿时瞪大了眼睛:“子修,你怎的在此?身上伤势如何了?”
  曹昂慢慢走下马车,轻笑道:“还好,行走无碍,只是还不能骑马。倒是连累叔叔了。”
  夏侯惇跳下马,一手抚上曹昂肩膀,自嘲一笑,“子修不必自责,到底是我行事不周,方有此祸,子修不怪罪叔叔,叔叔已经很欣慰了。”想起许都那场相亲会,夏侯惇心头不由一阵唏嘘,他本家有个侄女与曹昂一般大,都已经与曹操说好了到时候许配与曹昂,天可怜见的,上春一次出游,不知被那个贼人掠了去。可惜啊!“对了,子修不是在许都养伤么,怎的到这里来了?”
  被夏侯惇看得遍体生寒,曹昂不动声色的退后一步,苦笑道:“日前收到并州传书,轲比能率领草原上大小部落叛乱,形势危急,侄儿这才不顾伤势想要赶回去主持大局,为尽早到达,侄儿也只得一路赶抄近路。”
  夏侯惇拍拍曹昂肩膀,“苦了你了。”目光转向旁边斯文俊秀的青年,“这位想必便是鬼才奉孝先生了吧?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郭嘉启齿一笑,拱手道:“不敢当,将军过奖了!”
  夏侯惇见郭嘉虽然面带浅笑,但是显然不愿多言,胡乱看了下曹昂的队列,便挥手道:“既是子修急着赶回去,那便走吧,这里也不留你了,自己保重就是。”
  曹昂略带歉意的拱手作别:“如此,侄儿失礼了,改日再来拜会。”
  夏侯惇挥了挥手,策马让过。
  眼看着曹昂登车远去,夏侯惇身边的亲卫忽然道:“长公子真个有心,竟是连夜赶路,看这人马,一个个好似汤锅里捞出来的。”
  夏侯惇闻言心头一动,晚上赶路,可是刚才竟是一点儿松油味都没有闻到,难道他们晚上都不打火把的?这却是为何?
  越想越是不对,夏侯惇催马追上前去,扬声喝道:“子修!停下!我有事问你!”
  曹昂正由郭嘉扶着在软榻上慢慢躺下,听见后面的高呼,淡淡的闭上眼睛,“奉孝,着人去看看吧。”
  郭嘉掀起帘子,手指点了一下,“你过来,带一百人往后面断后,无论如何,阻夏侯惇一个时辰。”
  “是!”
  郭嘉淡淡退回马车里,抚着曹昂又开始冒汗的额头,低低道:“快了,慕青,我们就要到了。”
  ***
  “放肆,尔不过小小一百夫长,竟敢拦我!滚开!”夏侯惇暴怒。
  张元冷静的开弓上弦,“将军若执意为难小的,那只有得罪了。”
  夏侯惇眯了眯眼,纵马上前两步,“是你家主上让你这般做的么?”
  一直铁箭嗖的落在夏侯惇马前,入土半尺,箭羽犹自轻晃不已。
  夏侯惇大怒,手一挥,“冲过去!”他不信一向孝悌有加的曹昂真敢犯上。
  张元眼神一暗,一阵箭羽自身后发出,毫不含糊的落在夏侯惇身后的亲兵身上。
  山雾渐起,水汽氤氲。曹昂一行人行走在崎岖的山路间,就像一条逶迤的大蛇,时隐时现。
  因为担忧夏侯惇追上来,郭嘉下令全力赶路。不是他多心,这一路来,他们已经遭遇了数起阻杀,对手出手狠辣,目标明确,一意想要置曹昂于死地,显是训练有素的死士。是以曹昂他们才不得已隐匿行迹,见城便绕,遇村则屠。
  一路上,郭嘉都在心里忖度到底是谁在阻杀他们,毕竟曹操不可能对自己儿子下狠手,这也是为什么他们胆敢大摇大摆出城的原因,可是后来一路的阻杀,还是将他的信心打掉了不少。毕竟曹丕是绝对没有那个魄力以及狠心去调动如此大量的人手对自己哥哥下手的——无论他的心里有多恨这个哥哥。
  不过,从今日夏侯惇的反应来看,此事明显不是曹操的手笔。至于董承,他倒是有这个心,可是没有这份力,江东孙氏自孙策死后式微,周瑜等孙策旧臣正忙着帮孙权收拢势力,也是分身乏术,至于刘备,眼看川中无主,正在极力西进,正与伊籍李严他们纠缠不清呢。
  低头看着曹昂,这一路奔波,曹昂伤势本就不好,如今更是受了寒,方才勉力与夏侯惇交涉一番已是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如今又陷入了昏迷之中,脸色更是越发的青白,直教人忧心不已。偏偏为了照顾留在许昌的崔琰,张芳又留在那里了,要不然,自己也不至于这般着急。
  这般想着,郭嘉又不由后悔自己留下崔琰的的决定了,不过现如今后悔也没用了。
  但愿前来接应的人足够聪明,能记得带大夫。这行伍里的军医还是太蹩脚了。
  一阵急急的马蹄声传来,郭嘉急急给曹昂身上加了两床褥子,然后掀开帘子,见张元带着数十来名血迹斑斑的军士赶上来,抱拳道:“报城主,我方为阻陈留太守,射杀对方百余人,击杀数十人,我方亡十二人,重伤二十八人,轻伤不计。”顿了一下,张元又补充道,“呃,标下还射伤了,夏侯太守的一只眼睛。”
  郭嘉微微怔了一下,夏侯惇可是曹操最信重的心腹之一,如此一来曹操父子再也没有复合的可能了,自己倒是省了一回事,唇角一勾,随即恢复了文风不动的表情,淡淡应了一声,“知道了,速回队列里去吧。”
  “是!”张元应声退下。
  郭嘉放下帘幕,回身在曹昂身侧坐下,看着昏睡中的曹昂,脑中突然灵光一现:既然自己可以背着曹昂给曹丕下绊子,为何曹丕的亲信就不能对曹昂下死手呢?而且,看这势力来头不小,却又影响不了夏侯惇那样的亲信大将,显然是那种上不了台面的大户死士类型的。
  曹操手下,与曹丕亲近,出身世家,心狠手辣,这样的人能是谁?
  好一个贾诩贾文和!
  郭嘉冷笑连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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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说极力赶路,到底山路崎岖不易行走,郭嘉一行人直到午后才赶到接应地点,徐庶亲自带着两千士兵,十二艘大船前来接应。
  “主上伤势到底如何?”眼看着两名侍卫合力将曹昂背下马车,而素来不喜人近身的曹昂却昏昏沉沉的任由侍卫们摆弄,徐庶不由对郭嘉之前飞鸽传说中说的情况不太相信。
  郭嘉两眼熬得通红,满脸疲色,下巴上乱七八糟的冒着许多胡茬,苦笑道:“曹二公子欲暗中置主上于死地,司空大人偏袒,主上不得已一路奔逃,不堪其疲,遂有伤重之虞,吾实不胜忧虑。元直此来,可有大夫随行?”
  徐庶闻言左右扫了几眼,伸手扯着郭嘉走到一边,低声道:“奉孝直言告我,此间事可是奉孝插手?”
  郭嘉一愣,茫然道:“元直此话何解?”
  徐庶瞪他一眼,微带怒气道:“奉孝何必瞒我,”低低叹了口气,徐庶诚挚的看向郭嘉,“奉孝此番成事,皆是因为主上对奉孝全无戒备疑虑的缘故,然而……”徐庶极力小心措词,“主上终有发现的一天,到那时奉孝又要如何自处?”
  郭嘉看着两名侍卫一人背一人扶的将昏迷中的曹昂小心翼翼送进楼船,心口一阵茫然,之前在许都的时候,他便知道曹昂成亲势不可挡,而两人之间势必产生裂痕,终有一日必将恩尽情绝,到那时……郭嘉苦笑,那又如何,就算知道这一切,难道他就能忍心看着他这样一直受曹操辖制下去么?不论他们之间的那一重情分,单就“主忧臣辱”来说,他也决不能让自己认定的人因他人的辖制而束手。
  这么一想,郭嘉目光又复清明,浅笑低语:“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我等身为主公臣属,岂可坐视主公因私情束手大事?纵使来日事发论罪,嘉绝无悔恨。”
  徐庶释然一笑,“如此甚好,只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抓了抓脸,“如今根矩等人正为主公成亲之事做准备,奉孝不妨借机遁开。”徐庶递与郭嘉一个眼神,他与郭嘉算是最早跟在曹昂身边的,两人一般富于韬略,素来交好,又深知郭曹二人之事,所以才这般为他谋划,不然换个人,绝对不敢这般直言相问。
  郭嘉如何不知徐庶的用心,只是他实在心悬曹昂伤势,闻言一笑,“元直好意,郭嘉心领了,只是,”郭嘉声音转为低涩,“慕青他如今这般模样,让我如何走得开?”
  徐庶蜿蜒尴尬一笑,道:“呃,奉孝不必担忧,华老先生刻下便在船舱之中静候。”
  郭嘉且惊且喜,诧道:“华老先生来了?”
  徐庶嘴角含笑,卖关子道:“奉孝何不去问他?”
  两人联袂走进居中的楼船,果然,华佗已经在给曹昂看脉了,郭嘉喜得连气都不敢出,静候着华佗动作,直到华佗捻着胡子站起来,郭嘉才轻声问:“老先生,主上的伤势可有大碍?于日后有何影响?”
  华佗耸起两道白眉——曹昂剥削得太厉害了,最近两年他觉得自己急剧变老,身上的毛发也迅速变白——叹气道:“倒也无碍,只是伤口愈而复裂,寒邪入侵,以后要注意将养,日后再不能伤着肺脉,不然,恐有不治之虞。”
  郭嘉舒了一口气,“如此,我便放心了。请老先生全力医治。”
  华佗拿出早已准备的金针,先着人将之前煎着的汤药喂曹昂服下发散体内寒气,再辅之以针灸驱除寒邪,随后又敷上药膏,将伤口处细细包扎起来。如此一一下来,船已行到江心了。
  郭嘉自己喝了一碗姜汤,也懒得休息,便在舱外甲板上看风景,同时思量接下来自己的去向。
  他们此行,是沿着黄河往上,在上游的分叉口再往下,直至濮阳上岸,再转乘陆路往邺城。
  而且,据徐庶说,因为担忧曹昂伤重不治,曹铄也被邴原带来了。
  郭嘉手指轻轻敲着甲板上的护栏,因是逆流而上,迎面而来的江风很是怡人。郭嘉深深的吸了口气,清新的江风让他的心情稍微好了些。
  如今主公与曹操分离的第一步已经走出去了,有贾文和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在,便是曹操后悔想要与儿子和好也不可能了。唯今大事,便是轲比能叛乱了,趁此机会,将整个草原收入囊中,此后主公便可背倚北方,直面南边天下了。
  只是,也有麻烦呢!
  有了西苑相亲之事,曹昂成亲之事再也不能拖了。而且为了将来天下计,成亲之事势在必行。
  可是,让他看着他成亲,甚至帮他张罗亲事,却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
  “喝,原来你在这里看江景,我在楼上找了你半天。”徐庶一手拎着个小巧的玉壶,一手拿着两个精致的象耳玉杯,笑吟吟自船栏一侧转了出来。
  郭嘉苦笑,“元直玩笑,我却是没有那等闲情逸致。”
  “哦?”徐庶转了转眼珠,也不问他,只是倒了杯酒塞到郭嘉手里,“来来来,先喝酒,这可是三年前酿的桂花酒,我偷了几坛埋在刺史府桂树下,来此之前我刚刚开挖出来。哎,今后想要再喝酒可不容易了。”
  郭嘉略微一愣,想起并州的情报,道:“要下禁酒令了?”
  “是啊!”徐庶怅怅的叹了口气,“所以我要抓紧时间喝酒!”
  郭嘉被他那副夸张的样子逗笑了,“你叹什么气,应是我比较难过才是吧?再则,便是没酒喝又怎样,我等在兖州这许日子还不是没喝酒,也不过来了。”
  徐庶又倒了一杯酒,似笑非笑的乜着郭嘉:“入他乡自是随他俗,可若是在自家也要束手束脚,未免也太拘束了。”仰头一口饮尽杯中酒,徐庶晃晃酒杯,“还好只是一时禁酒,日后还有的喝,不然这日子还真没法过了。”
  郭嘉心里一动,遂笑道:“元直念叨什么,便是禁酒,若是元直一意要喝,难道还真能难倒元直不成?”
  徐庶捻着自己精心护了两年的胡须,呵呵笑道:“自是不难,可是毕竟是私下行事,怎比得上明面行事妥当。”
  郭嘉颔首,“元直所言甚至,如今并州事大,还当以兵事为重。”
  徐庶叹气,“是啊!”倒酒,嗯,没了,早知道就拿个大点儿的酒壶好了,拿的时候图省事,喝的时候又后悔了,看了眼郭嘉端在手中没有动静的酒杯,徐庶很是无耻的将自己手中的空酒杯递了过去,在郭嘉下意识接着的时候将郭嘉的就拿过来飞快的倒入口中,然后咂咂嘴,也不看郭嘉已经完全变黑了的脸,“如今并州兵荒马乱,虽有元皓则注力挽狂澜,然而二位终究威信不够,须得一位位高权重之人前去镇场,奉孝一位如何?”
  郭嘉眼波一转,心头一动,“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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