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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爆发

书籍名:《帝王略》    作者:欧俊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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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闻声快步入内,只见如意双手扒于监牢湿冷的阑干,面色惊恐灰败,全身不住颤抖,见我迈进,哆嗦地向我冲来,一把揪起我的前襟。
“如意?”我悲悯望他,轻声唤道。
他胸膛起伏,猛烈抽气:“钥匙?钥匙!你给我钥匙,我要进去!”
我深深看进他晶莹的双眸,缓缓地道:“朕不是不给你钥匙,但是你要冷静些……”
他咬唇看我,俊颜泪痕蜿蜒。我轻声解释道:“朕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刘建……竟如此在意当年生母之事……”
他似没有听到我言语般,直直看我,豆大的泪珠不停滑下。我叹了口气,朝外面唤道:“来人,将牢门打开……”
一名狱卒头领战战兢兢地跪在我的面前:“禀皇上……这牢房的钥匙,只有卫尉大人才有……”
卫尉大人,便说的是刘建了。
我闻言怒道:“朕竟连一个监狱的钥匙也无法拿到,这成何体统?!无须多言,一刻内便开门,若不得,尔便提头来见!”
那名牢头额上进出冷汗涔涔,向我伏地磕首,转身便飞也似地向外奔去。
我转身对如意歉然道:“我们再等等……”
如意呆滞地看着尚且摇晃不止的牢门,似乎终回神,抽泣不成声:“为什么?我才死了父亲,为什么母亲也……”
我伸臂环住他瘦弱的脊背,掌下的身躯猛烈地颤动,我将他抱紧在怀中,柔声抚慰道:“别怕,还有哥哥呢,只要朕在一日,便一日保你荣华富贵,再也无人能伤你分毫……”
半晌,他终是放软了身子,在我怀中咬着嘴唇微微颔首,亦伸手回抱住了我,柔软的触感,落于我背。
这是我和他再相见后,他初次对我作出的友好举动。
只见那名牢头如飞般冲进了监牢,直至我身前几步处方急停扑跪,气喘吁吁地道:“皇上,臣从卫尉处取来了钥匙。”
我撤手轻放了如意,回身淡淡地道:“开门罢。”
“诺。”
又召来跟随如意的宦者吩咐道:“将长乐王的銮驾抬入,其中多铺些细软丝绸。”
“母妃……母妃……”
挥手让那名宦者即刻操办,回身见如意已颤巍着脚步行入牢中,目光落在中间的人体上:“母妃……你说话啊,我是如意,母妃……”
推开木栏,我踏上枯黄稻草,也随之而入,如意不断地呼唤着已了无听觉的戚夫人。
戚夫人也许感受到了身旁立者便是如意,已被毒哑的嗓中发出赫赫之声,如刀尖划上沙砾,如意面色僵硬:“母妃……母妃……”
我轻轻地将手落在他的肩膀上,他猛地转过头来:“你说,我母妃是怎么了?”
我柔声安慰道:“此处潮湿,朕刚得知此事便让人去唤你,便是为了不让太妃娘娘再受哪怕半时半刻的苦。你如今既已来了,銮驾朕也已吩咐人抬在门口,还是快让太妃娘娘回长乐王府修养要紧……”
如意怔怔地看着我,抬起袖子胡乱地擦了擦脸,道:“对……对……不能让母妃在这里……来人……”
我朝外面恭立的狱卒唤道:“还不快将太妃娘娘抬出去……”
如意失了神般忽然道:“不……我自己来抱……”
如意的形貌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力气,他却一下子将戚夫人抱了起来。他在她耳边哑声道:“母妃,母妃,我们回家……儿子给你找长安最好的医正,我让皇帝哥哥给你派最好的御医,我们一定能把病看好的……”
说着如意便抱着人走过我身侧。
我有些阴郁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踏出牢门的背影。他和我一样,都是一个女人的儿子。
我多的脚步随着如意的身后出了牢狱,只见如意径直地上了銮驾,也无与我礼仪,便便落下銮驾的珠帘,环佩叮咚。只有如意身旁的宦者向我磕首行礼,这才坐上驾车执御之位。
车轮辘辘转动,压在青石板上,辄辄作响,我目送着长乐王的銮驾消失于尽头,不知所踪。
我仰头西望,嘴角不禁挂出一抹清淡的笑意,又是一年晚秋,天穹如洗,桂子初收。
宦者恭敬地立于我身后,面上没有一丝表情,他是母后安排给我的人。
回了母后未央宫的居所,只见她全身带孝,靠在烛台下看书,面容沉静。我缓步行至,隔着案台在她对面坐下,她放下手中竹简轻声道:“皇上来了?”
我笑出声来:“什么皇上,还不是母后的儿子。”
母后疲惫的脸上满是欣慰,我低声道:“戚夫人的事……儿子已经处理了……”
母后眸中精光微敛:“刘建照做了……?”
我微微颔首,看进她的深眸缓声道:“我和鲁元姐姐,都是您的心头肉。我这些年在边疆,朝中事也听闻得少。我方知,当年白登之围时,戚夫人向父皇进言,让姐姐和张傲和离,抛弃妻子,嫁到匈奴去……”
母后缓缓地站了起来:“都过去了……盈儿,都过去了……”
我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淡淡地道:“我的无能,我怎会忘记。您去父皇处跪地哭诉,父皇于内,与戚夫人莺歌燕舞,竟让您在外面跪了两个时辰……那桂宫宫人,根本就没有通报……”
“后来还是您闯了进去,在父皇面前哀求,姐姐才得以身保,是不是?”
母后走到了窗前,孤灯吊着她有些单薄的影,我走到她的背后,靠在她的身上,双手抱着她的肩膀。
她哑声道:“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尽说这些做什么?”
我闭上眼睛:“母后,我今后会保护你,再也不让你受委屈了。”
母后静默地看着籣外红云逐日,声音沉静:“如今,这天下,还有谁能让我受委屈?”
我一怔,笑了:“母后所言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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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我渐渐摸清了朝中臣子人等派别,方才在之后一年中,陆续颁布几道圣旨。
如今大汉满目疮痍,最重便是休生养息,以无为治天下。
尽管我尚需御驾亲征,去讨伐剩下诸侯,但缓急之处,却不得不深谋远图。
自从即位来,我便让官复原职的丞相萧何将朝廷所有的账簿和量仓都整理清梳了一道,我也渐明了自己的家底。
不说年年北抗匈奴,透支了朝中许多钱粮马匹,就在不久前发生的巨鹿远征和梁王谋反,也再一次使帝国的元气大伤。仓廪中的粮食已然不厚,马匹牲畜更死伤无数。
第一道圣旨中,我颁布了“招降纳叛”的诏书,凡是从前参加过谋反的诸人,只要愿意归降朝廷,朝廷皆会在长安赏赐宅院,进行封赏。
第二道圣旨中,我颁布了释放宫中奴婢的诏书,并责令京城富户权贵,疆域中诸侯各王,皆按爵高低释放家中的奴隶到田间,从事生产劳作。
第三道圣旨中,我宣布朝廷非征战,田租上实行“十五税一”,轻徭薄赋,休养生息。
第四道圣旨中,我将孙疏通尊为大儒,和周昌同列御史之位,在朝中推广汉礼。并于祭天中,始祭祀孔子,并重用儒士,以孝治理天下……
第五道圣旨中,我在四海下达“求贤诏”,于全天下广招贤士。
第六道圣旨中,我于朝中实行“量吏禄,度官用,以赋于民”的财政紧缩政策,倡全国节俭。
我尚需养精蓄锐数载,否则,刘建刺韩行动一旦失败,我无把握能战胜韩信指挥的巨鹿雄兵。
自从我登位以来,政务多如牛毛,日理万机,数月方顺。现以无为治天下,每日政务才渐少。
这日我习武于御花园中,却听到袅袅丝竹之声传来,我擦干了汗水,竟不知不觉随着乐起而行至了未央宫的后偏殿。这里面住着的,都是父皇的太妃们,里面就有生下了刘恒的薄夫人。
忽闻琴声悠扬,是落觞之曲,曲音婉转,似是思念。
宦者为我披上黑袍,我静静立在廊下听琴。一声声的流水,无情吹残落花。
原来,这里尚有人,如此地思慕着我故去的父皇。
却忽然琴弦戛然而断,我挑眉,回身淡淡地吩咐道:“摆驾,去披香宫,朕去看看朕的弟弟……”
披香宫便是薄夫人的寝宫了。她和母后关系一直尚佳,披香宫也是太妃里得赏赐最多的一个。
“诺。”宦者闻言,便先趋步而前,先行通报了。
我便缓缓走进大殿,正忖度着历史上的文帝,幼时该当是如何模样,却忽闻耳边一声娇呼:“皇上?原来是您?”
我转身,却见籍儒远远地站在另一偏殿的门口,怔怔地望着我。
他抱着一只残琴,上面古纹斑驳,琴弦新断。
尚未脱去的白煞孝服,更趁着他脸色苍白,娇弱万分。
“拉下去!成何体统!”我身后的宦者大喝道。
我没有言语,转身进了薄夫人的披香宫。斜阳冉冉入殿,旧忆新念,如梦般飘散。
只见一面容文雅娇俏女子婷婷跪于我身前,恭敬知礼:“未亡人薄氏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深深地打量着她花影中玉容,温婉如细水长流。
我面上微微一笑,抬手道:“太妃不必多礼。”
目光转过,落于跪一旁的小小身影,他坐在自己的小腿肚上,一脸好奇地望着我。却学着他母亲的样子行礼,童音清脆:“皇上万岁!”
我哈哈大笑,走过去一把将他抱在臂中:“恒儿,你今年几岁了?”
他睁着灵动得双目,盈盈地看我,似乎一点儿也不怕生,咧开嘴伸出三根手指:“恒儿今年三岁了!”我笑着刮刮他眉眼酷似父皇的小脸,薄夫人恭敬地坐在下首,先谢了母后对她的隆恩,又谢了我关怀皇弟,说话慢条斯理。
我正逗着刘恒:“恒儿平日最喜吃什么?”
他撅起了小嘴:“恒儿最喜欢吃杏仁酥,但是母妃不让恒儿多吃。”
我忍俊不禁:“那朕可要好好替恒儿多罚你母妃……”
他坐在我的臂弯中连连摆手:“不用罚她,你多赏我吃些便好。”
闻言薄夫人以袖掩口,在旁吃吃地笑了。我也朗声大笑,直夸刘恒聪慧。
正在这时,门外隐隐地立了一个宫人:“皇上……”
心下挑眉,我将怀中的刘恒递给薄夫人。
那名宦者弓着身子进来,在我耳边耳语了几句。
我微一沉吟,起身向薄夫人道:“朕就不久留了,恒儿如此懂事,乃是太妃的福气,也是大汉的福气。朕这些年年年在外征战,不曾关怀皇弟……日后朕会常来,太妃若有所需,尽可言于太后。”
她对着我欠身一福:“诺,多谢皇上。”
刘恒也学着她的样子:“多谢皇上。”
我微微颔首,转身而走。
没有想到,刘恒竟如此聪颖,没有想到,薄夫人竟如此慧心。她与母后一直亲密,以至于父皇不喜她,但就凭这一点,她便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
她从前乃魏王豹正妻,被父皇掠来置于自己的深宫。
她本出身高门大户,从小受过良好的教育,她不通歌舞,却知审时度势。
今日我贸然来访,她却丝毫没有流露出惊恐惶然,恭敬谦谨,礼仪据当。
也许只有这样智慧的女人,才能养出这样早慧的孩子。
心下思绪有些纷杂,我边走边问适才的宦者:“长乐王何时去找的卫尉?”
“子时三刻。卫尉受了伤,已派了太医去了卫尉大人府中。”
我缓缓点头:“长乐王回宫了么?”
“禀皇上,回了。长乐王回宫后,发现戚夫人已经断气多时。”
我顿住了脚步,怒道:“传刘建进宫!他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朕还没跟他算残害太妃的罪状,他竟连人都杀了!”
“诺!”
我面色阴沉地在内室中踱步。
“臣刘建参见皇上!”
我转身看着他,只见他肩上受了伤,被白布包裹隐隐渗血。他来的倒是急。
我冷冷地打量着他:“你在搞什么!”
他仰面望我,黑黄面容早已长开,皮肤仍黝黑,然眉目如剑,漆黑的眼眸一如既往沉不见底,他低哑着声音道:“皇上……今日臣本来什么也没做,长乐王来见臣,臣以礼相待,却不想他提竟剑便来砍臣,臣躲避不及,这才受伤……”
我冷笑:“他那点三脚猫功夫,岂能碰到你半根寒毛?还流血了?你真出息啊,朕都白宠你了。你说你不是为了向戚夫人下手,才缠住长乐王的,鬼都不信!”
刘建黑眉横卧,只是平平地道:“皇上,长乐王残害同宗,还请皇上办了他。”
我三步并成两步,上去对着刘建的胸口就是一脚:“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他没躲没避,生生受了一脚,抬首望着我:“哥哥,我们在燕地受了那么多苦,你忘了么?你忘了你几次都几近战死么?我知道你心里苦,但是你碍着面子不愿意做的事,我帮你做!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
我心下大震,沉默地看着他,半晌才开口:“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自嘲地笑了笑,道:“我这辈子,最想做的事情,一件是为母亲报仇,一件事就是帮你。我知道我说这话犯了忌讳,你心这么深……但我就是想帮你……”
我怔怔地看着刘建,走到他面前蹲下来,微微皱眉道:“我们一起在燕地,那么苦都过来了,现在正是你享福的时候……我是你哥哥,我们血脉相连……你何必……?”
刘建又笑了,打断我道:“我不在乎……”
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回府静养罢,好好想想你今天说了什么。”
“臣请去刺杀太尉王韩信,若是臣能成功,便为皇上剪去心头大患;若是臣不能成功,还请皇上为臣恢复皇弟的爵位,以太尉王擅杀皇胄的名义讨伐他。”
我叹了口气:“你今天先下去。”
后来我召来了恶来,问他刘建今日心境为何如此,恶来在我面前跪了下来:“皇上,是臣的失察。”
遣走了恶来,我心下不禁沉吟。刘建一直为我出生入死,我从未想过,原来他心中还埋了这样的心思。
按恶来言语中隐约透出言语,我终知晓,原来他为我死士,多少仍不甘心,也许……他甚至从未将自己作为一个死士看待过,他心中,自己永远是一位皇子。
他跟着我,只因能报仇雪恨。他接受死士的身份,只因这是他实现愿望的唯一途径。
他如今大仇得报,便已有了死志。他想死前做些轰轰烈烈的事,并在死后恢复帝胄的名誉。
抚额靠在塌上,我不知道,这是否算是背叛;是否算是欺骗。
他私自启用了他管辖的死士,将戚夫人杀害……
一时间,我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就好像养了一条狗,长大了却发现它身形似狼。
“皇上……”
我抬眼:“进来。”
一人周身的黑衣:“长乐王回宫后,发现戚夫人已死,昏厥了过去,太医后至,长乐王醒后却如得了失心疯般将当日当值的宦者宫娥都拖出去杖毙了。”
我微微颔首,起身走近他的身旁:“十七,你跟着朕多少年了?”
“禀皇上,臣从皇上是太子的时候,已跟着皇上七年了。”他是和刘建一批成为我死士的孩子之一,如今都长大了,他现在是刘建的副手。
我问道:“你成家了吗?”
他一个头磕在地上:“臣为主生,为主死,何以家为?”
我叹了口气:“你也不小了,现在天下未安,朕还不得不为黎民百姓,为四海安定殚精竭虑。但只要朕能得一日太平,你们就都入仕吧,朕提拔你们做官,到那个时候你们都该成家了。”
他头磕在地上纹丝不动,我却仍扑捉到了他撑在地上的手稍纵即逝的微颤。
我走过他的身侧,重重拍上他的肩:“给朕好好干。”
说着我便走出了大殿,耀眼的日光射来。
“起驾去长乐王府。”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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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只见长乐王府青焰荧荧,却没有人迹,偶尔看到的下人,都噤若寒蝉。
这个身体并没有金色的童年,自卑和怯懦,都是这个残留在脑中的记忆。它们相伴着如意如暖春般的自信和美貌,曾让躲在暗处的太子,艳羡不已。
我伸手止住他们报贺皇上驾到的长声,在寒风中一步步走向大殿的深处,恍如隔世。他之前尚居太太子位,如今却倏被勒令移驾出宫,在长安如一个寻常将相王侯,开门立府。
不过短短十年,流华倒转,我如今炙手可热势绝伦的新帝;而他则是一个无权无势的王爷。
我甚至回忆不出,第一次见到他时不甘心又嫉妒的心情。就像我无法回忆起,当年对着心中敬慕的子房,跪在塌上请求他为我出谋划策的卑微与惶然;就像我无法回忆起,当时被韩信背叛时,那种痛彻心扉如临深渊的无措与羞怒……
白驹过隙如梦,人何以堪,日月冉冉。
这个名为长乐王的少年,看起来还似心思纯净,没有受过玷污。事实到底是怎样,我不得而知。
今日,我便是来查证,他究竟何人……
他是否也被长安污浊的片瓦、斑驳的琉璃、沆瀣横流涌动的暗潮,熏黑了心……
大殿中,思域中的故人音容杳去。
我轻推门而入,只见他发髻上一支碧簪,面色苍白呆滞,蜿蜒着清泪,就似我之前见他时一般。
我自从为帝登基以来,他似乎便没有断过眼泪。
他好似没有发觉我般,纹丝不动,直到我行至他身前。
伸手扶上他略微颤抖的双肩,却被他倏地甩开。
我心下挑眉,面上只是叹了口气道:“太妃薨了,朕一定会严查凶手,还请长乐王节哀。”
他抬起脸望着我,目光怔然:“凶手抓到了又有什么用?不就是几个替死鬼吗?真正的凶手位高权重,怎么会把我这个王爷放在眼里?”
我在他身边坐下,轻轻地道:“你又在说什么胡话?”
他忽然大吼起来:“难道不是刘建杀的我的母妃吗?他一直跟着你,你就纵容他……”
我深深地看进他赤红晶莹的双眸,缓声道:“如意,朕要是纵他,太妃便不会在你今日出门时才薨……”
如意拉住我的袖子:“那你把我也杀了吧,我不想活了!”
我不答他的话,只是转了话题道:“你今日杖毙了那么多伺候你的奴婢,你知不知道,这些女人,也都是别人的母亲,这些男人,都是别人的儿子。我大汉百废待兴,最重于农,尤缺人力,你身为王爷,却不知为天下的表率,朕真为你寒心。皇胄的面子,皆为你今日丧尽了。这几日你不要出门了,你府中没有下人,朕给你派些守卫,你在府中反省反省吧。”
他没有言语,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来此原本便是为了看他的反应,顺便亲口告诉他几句话。如今的形势,和我所料的出入不大。
我转身而走的时候,如意却忽然开口问道:“你要软禁我?”
我皱眉:“你想那么多做什么,朕不是说了,你这几天情绪不稳,给你禁足几日而已。你难道还想提着剑,把朕的臣子都砍一遍不成?”
如意有些凄然地笑了,他抬起眼睛望我,眼中却没有丝毫的笑意:“你还记得吗?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日子吗?以前你有什么好东西,总是第一个送给我;每次打仗回来,也是第一个来看我……我当太子的时候,你还总是给我写信,说燕国有多苦,但是你一点也不害怕,因为你在那里,我们长安就安全了。你还说你想念我,你每次都会给我寄好多好多的东西……我那个时候常常想,如果我当了皇帝,我一定不会让你再在燕国受苦了,我会像对我母妃一样,很好地待你,把我喜欢的都送给你……可是你呢,你当上皇帝以后,什么都变了!”
我闻言只有沉默,却见他续道:“你先不让我看我的父皇,后来你又纵容了刘建;让他害了我的母妃……”
他说的话,我无力去反驳,也不想反驳。他如今能当着我的面说出来,而不是对我逢迎,便够了。他这样的心思,成不了我的大患,从他今天的举止上看,他也没有任何的筹码。
我走了过去,想伸臂抱他,却被他挣开了,我叹了口气:“如意,如意……朕有这么大的疆土,每日的折子,要从早上鸡鸣,看到晚上日落,日理万机;天下有那么多心怀不轨想颠覆我大汉的乱臣贼子,朕想查他们,都查不过来,可谓擢发难数。你不要再给朕添乱了好不好……
太妃的事,确实是朕不查,诸多原因,不能一概而论。但你也不能就因为此事,便不顾我们兄弟十几年的情意。如意,你说的这些话,太伤朕的心了。朕登位的第一件事,便是封你为长乐王,永享王爵。还不是怕人欺侮了你,怕人看低了你,怕人害了你吗?为什么朕的苦心。你都不明白?”
如意哭着道:“你走,你走,我不要见你。”
我叹了一口气:“你好好在府中歇着,好好吃饭睡觉,朕到时候都是要问的。”
如意抄起一个花瓶向我砸来,我很轻易地闪开了,走到他的身前一手抓住了他细弱的手腕,凝视着他:“如意,你别做的太过火了。放朕安个心,好不好。”
他咬着唇,看着手臂被我抓出青印,哭喊道:“你走啊!我不要看到你!”
“好,朕这就走。”我刚转身,他却在我身后放声大哭起来。
第二天晨间,我却收到了长乐王府的报信,说是长乐王绝食了,无论做什么美味,都入不了他的眼。
我处理完政务,再次于长乐王府见到如意时,他正缩在墙落,抱着他母亲最后的衣衫。杂乱的房中堆放着许多妇人的物件。似乎每件都散发着寂寞和凄厉。
那红艳如火的舞鞋,那如春水印着梨花的长裙……
如意躲在阴暗中,不愿随着日影挪动。脂粉胭盒,霓裳彩衣,堆了满屋。
我推门进去,他猛然朝我撞过来:“皇帝哥哥,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好不好?”
我将手中的粥推给他:“喝粥。”我淡淡地道。
他抱着母亲的衣裳摇摇头:“你解了长乐王府的禁,我就喝。”
我皱眉:“你刺杀朝廷命官,朕还没跟你算账呢,你还跟朕谈条件?”
“他罪有应得,他杀了我母妃。”
“那你就饿着自己?你母妃九泉之下,如何安息?”
如意不言,只是咬着嘴看我,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我放软了声音道:“过来。吃点吧,你不吃,朕看着心里也难受。”
他别过脸去,不愿看我。
我走道案几前,将汤碗放在上面,又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如意,将他拖到塌边。
一把将他按坐在我的腿上,我这才一手端起碗,舀了一勺米汤送在他的嘴边:“张口。”
他挣扎着侧头,我皱眉,伸手捏住他的下巴,他的嘴自然张开一缝,我便顺势将米汤倒了进去。
我一碗倒完,他便伏在我肩上,猛烈地咳嗽起来,脸色通红。
我叹了口气,在他耳边低声道:“所以说,万事都要听劝。你不听劝,结果一样,却还是要吃些零碎的苦头。”
他闻言一怔,泪水再一次落下,这次他倒是靠在我怀中没有挣扎,我就这么静静地抱着他,直到消化的时间差不多,我才放下他起身告辞。
又着人将他务必看好,这才出了长乐王府。
每日喂食的日子,就这么过了一个月。
起先他不愿意吃,到了后来,便是缓缓长了小口;再后来,便是靠在我怀里,乖乖地吃东西了。
我并不知道,他这样的表现,是驯服,还是妥协。
我其实一直在观察几个戚党的动向,皇帝每日去给丧母的三弟喂食之事,亦被传满了京城。
赞我过于仁爱之人不在少数,我却发现仍有几位大臣战战兢兢。我差人细查了他们的底细,果然皆和戚氏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明面上的,我一直没有放松。然暗潮下,似乎总有什么在涌动。
直觉告诉我,危机不仅没有解除,反而已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我着吕释之统领的御林军加紧了长安的巡防,特别守住了长乐王府。
却不想,危机并不来自于长安,而是来自于遥远的胶东。
我从不知道,原来这张网可以牵得这么大,这么广……
明明已目所能见的威胁,我却仍觉得是冰山一角。
这是我登位以来,最大的挑战和讽刺。
整个皇宫中静肃得沉寂,所有内室的宫人看着我阴沉的面色都不禁噤若寒蝉。
淮南王英布反了,他不仅反了,甚至还有一个叫做衣带诏的凭证。上面写着,刘盈图谋弑君,篡位自立,真正的太子,从来都是刘如意……此诏一出,天下大哗。
我招来所有的死士,让他们彻查这些日子离京的官员,最后发现了回乡省亲的卢绾。
而就在这时,我收到了太尉王韩信的信函,上面写着,说他不日便会来京受赏。
我冷笑着,一条线终于穿了起来。
若这真是父皇的诏书,必然是通过卢绾。而卢绾乃沛县人,本与项羽帐下骁将英布并不相熟。
但韩信彭越和英布,并列为建汉三大功王,他们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互相私交也好。
“太尉王现在行军何处?”
“禀皇上,太尉王韩信带着十万兵马,从巨鹿启程,正在通向长安的驿道上。”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今,诸侯二王,宗室一王,皆为隐患……我从未同时对付过这么多的对手……
夜幽深得寂静,我一个人披了一件单衣,在宫中散步。
却听一只清越的歌声如平地而起般直入云霄,绕梁不绝,天上人间。
我循着声音望去,只见最斑驳的琉璃后,似乎衬着有人影,隐在月下的斑驳中。我追了过去,那个人影却唱着断断续续的歌,往夜色更深的地方逃去。
直到我来到了一个荒凉的偏殿,我刚迈进去,身后的门就关上了。我转身望去,只见他背着手贴在门边,低着头不说话,我走过去抬起他苍白的面颊:“你瘦了。”我道。
他落寞地笑了笑:“你高了,人也瘦了。”
我轻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朕会在那里散步?”
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贴着我,伸手抱紧了我。
他浑身都是冰凉,我吻上他柔软的唇,他浑身都颤抖了一下,我轻声道:“朕想你……”
他哭了,双手死命地攀上我的脊背。
我打横抱起他的身子,走进偏殿,只见里面早就烧好了热水,铺好了床铺,我温柔将他放在床上,自己便压了上去。
好吧,刘建同志的番外,延后了,今晚或明日开新张。
第四十二 刘建番外
我最初的记忆,来自一个阴冷的大殿。
在那里,有最疼爱我,并且养育我的月嬷嬷。
偶尔从大殿里探出头来的阳光中,我总能发现其他人的身影,那是我对这个世界最初的的悸动和好奇。
他们穿着光鲜亮丽的衣裳,带着吉祥如意的饰品,穿梭在明媚的阳光下。
我本以为,我和他们,天生就是不同的。但月嬷嬷却对我说,我原本该和他们一样,我原本该吃最好的食物,我原本该穿最好的衣裳,我原本该有成群的下人服侍。而不是住在阴冷的偏殿,吃冷饭冷菜,只有一个年老的嬷嬷跟在我的身旁……
我不解地问为什么。
“因为你的父亲是皇帝,是天下最尊贵的人,而你是皇子,是天下第二尊贵的人。”
我又问道:“父亲是谁?我见过吗?”
“可怜的孩子,你没有见过。是他让你的母亲生下了你,你身上流着他的血,你和他血脉相连。”
“我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吗?”
“不是呵,你是娘娘为皇上从肚子里生出来的。可惜你命苦,生下来就被人害死了娘……”
我双手扒这窗楗,望着外面明媚的阳光,我真的该和他们一样吗?
“当然,你是最尊贵的皇子。”
“可是我在花园里遇见他们,他们从来不理我。”
“这都是那个戚氏造的孽,她害死了你的母亲,让你孤孤单单地留在这个世界上;她让你的父亲疏远你,冷落你,让你活的没有尊严。”
那时我望着他点了点头。
从那时开始,一件事情便音绕在我的心中。
为什么我是皇子,却要住在这样落魄的地方?
为什么我是皇子,却要每每看那些宦者宫娥的脸色?
既然上天这样抛弃了我,那我为什么还要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怀着这些疑问,我长大了。
用现在的眼光看,那时的我,愤世嫉俗,不满一切,看到美丽的事物,总是想破坏,看到讨厌的东西,便想毁灭。
在这样的心境中,我第一次和他相见。
那时,我并不知道他是太子。他坐在花园里,声音朗朗地读书,他看见了在一旁窥视他的我,有些惊奇的望着我:“你是谁?”他轻声问道。
我皱着眉头说:“我叫刘建。”
他怔了怔,对着我和蓄地微笑,日光照在他的脸上,显得他羸弱而苍白,他有些虚弱地微微眯起眼:“我是刘盈,你的哥哥。”
原来,他就是太子。
可是我看不出他比我出色的地方,他的手腕很细,眼神飘忽,笑起来的时候,总是看上去有些忧郁。
可是上天却选中了他,而不是我,为什么?
我不甘地望着他身上的华贵的衣饰,月嬷嬷的话语再次浮现在了我的脑中。
我和他们本是同根生,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一个漂亮的宫娥姐姐视若无睹地穿过我的身边,恭敬地朝他走去,笑盈盈地道:“太子殿下,皇后娘娘唤您回去吃点心呢。”
他满不情愿地摇头道:“我不喜欢吃点心。”
那位宫娥又劝道:“殿下,有杏仁酥,桂花膏,喜蜜糖……都是专门为殿下做的呢。”
他微微地撅嘴:“那些早就吃腻了……”
我站在一边,光听名字,口水便要流下来。我强行忍住了,却见太子浑不在意地要赶走给他送点心吃的宫人。
“太子哥哥,我想吃。”最后我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他忙唤回了宫娥,让她将点心拿过来,和我一道吃。他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满足地微笑,似乎比他自己吃了东西还要开心。
我吃得满嘴是油,他在我身边笑着问我:“好吃吗?我从小吃这个,觉得一点也不好吃。你若是喜欢,我以后多拿些给你吃。”
我正在咀嚼的舌头僵在了那里,不知为什么,嘴里如米蜜般的甜味渐渐犯了酸。
屈辱的感觉如潮水般涌来。
他却自顾自地续道:“我真羡慕你,整天自由自在地游荡。我母后对我可严厉了,每天不是要我读书就是叫我练武。读书就算了,可是我一点也不想练武。”
原来……他厌弃的每一件东西,都是我梦寐以求的。
上天为什么这么不公,如果让我和他易地而处……
我不禁恨恨地咬伤了嘴唇。
明明是我自己叫来的食物,明明是我最求不得的美味,我却吃得难以下咽。没有吃完我便转身跑了,我要离开他,回到我自己阴暗的角落。
我扑在月嬷嬷怀里,放声大哭。
月嬷嬷轻轻地拍着我的脊背,在我耳边轻轻地安慰道:苦命的孩子,若是你娘亲还在……
我哭着问道:“我娘亲是怎么死的?”
月嬷嬷望着远方逐渐消失的星辰,缓缓地道出了一个似乎隐藏了多年的故事。
末了,她轻轻叹了口气,道:“太子这样的心性,不值得天下的敬仰。若是以后吕后戚氏能对上,我们倒是可以浑水摸鱼。”
我虽然不完全明白,但我知道,月嬷嬷是为了我好。
这便是我和他第一次相遇。
那时,我还不知道,他心里藏了许多苦,许多悲,对着外人,他只能带着一副笑皮的面具。
幸好,我第二次再次遇见了他。
如果不是他,我的整个命运,都会截然不同。
再次的相会是在御花园中,他正从外面匆匆地跑进来,那时我正推搡着刘如意打碎了皇上赐的夜明珠。我一点也不后悔,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我跪在地上,第一次见到了被称作是我父皇的人。他的脸就像恶鬼一样凶煞,不过我却一点也不怕他,我怒视着他,和他争锋相对。
却见太子一脸焦急地跪在父皇面前,似乎是在为我求情。我惊讶极了。
我原本以为,他像月嬷嬷说的一样,是个窃据显位的,无能的人。
可他如今,却居然为了我,挺身而出?
还叫我“建弟弟”?
他真的是因为那次而识得我了吗?他没有怪我的无理吗?
原来之前竟是我错看了他。
让我更惊讶的是,刚才还满脸乌云的父皇竟然笑出了声,答应了他的请求。
我心里又从惊讶窃喜变成了悲哀。
我本就没有错,但让我免罪的不是我身无罪责,却是太子的求情。
那个被称为我父皇的人,终究还是偏心的。
月嬷嬷暗示我,让我多谢谢太子,我虽然肚子里憋着一口气,但还是照做了。
那时我隐隐觉得,我算是认识了他了吧,他的心域,他胸怀,可惜那时我尚且年少,即使有微微的感觉,却并不能提炼出来,言之于口。于是那时我只是变得依赖他了,很久以后,我知道这种感觉,叫做喜欢。
看见他有了成就,便会为他高兴;看他受了欺负,便想为他出头;看他纳了美人,我便像自己纳了美人一般心满意足。
那天回去以后,月嬷嬷不顾脸上的重伤,面色凝重地叫我过去,她沉沉地开口了:“太子真是仁爱啊……今天他跟皇上说的那些话,句句在理。还为你求得了进学的机会,他真是你的恩人。你以后若能舍生忘死地跟着他,他不会亏待你,至少能保住你的性命……”
我一怔,面子上有些过不去,不服气地喃喃开口:“这些又何必他求,这些本就是我应得的。”
月嬷嬷轻轻抚摸着我的脸颊:“傻孩子……这就叫做借力使力不费力你知道吗?若是没有太子,即使这些是你应得的,你也的不到。”
我咬着嘴唇低下了头,心中却不断地咀嚼他每一个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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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我上学的时候兴奋非常,因为月嬷嬷说读书识字,是富贵的第一步。
给我和太子上课的,是当今大儒孙疏通。他给我讲了许多上古的故事,都是我从没有听过的,就好像给我黑暗的生活开了一闪窗。
孙疏通说,古代的上贤中,也有像我这样不受宠的皇子,他们能为了辅佐兄长而殚精竭虑,为了国家舍身忘死……有人甚至因为担心兄长的怀疑猜忌而自己跑到山中去隐居的。
孙疏通的课,像是将我一直在思考的东西贯穿了起来。
为何我名贵而身贱?
为何上天独独就抛弃了我?
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但孙太傅的故事,却不断地启发着我。
我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自从听了孙太傅的故事,我才知道,原来我的遭遇,并不特别。
皇家的历史中,从来都不乏这样的皇子。他们不受宠爱,他们四处奔波,甚至逃亡。但这就和上天赐予的显爵一样,都是去实现仁义的契机。
那么多先哲,他们和我同样身份高贵,受到的屈辱比我还要多,却仍能心忧天下,胸怀社稷,不乱尊卑,克己守礼,这才留下了千古的威名。我渐渐知道,原来生活对我来说,不是一种煎熬,而是一种上天的考验,一种对我高尚品格的磨砺。
这么想的时候,心中的愤恨阴郁便渐渐少了,连整个人也疏通顺畅起来。
上天将我流落成这个样子,便是我存在的意义,祂想让我去实践它的德行。祂在万人中,选中了我,这难道不是我的荣耀吗?
原来皇子的荣耀不在于华服轻裘,不再与高官显爵,而在于血液。皇族血液本身的考验,便是上天赐给我的荣耀。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胫骨。
我每日上学,都会不自觉地偷偷望向太子哥哥。
对,太子哥哥,既然他开口唤了我弟弟,他便是我的哥哥,这个世上唯一的兄长。
他好像和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很不一样,虽然面色上都是恭谨,但眉目间的气质,却已决然不同了……原来,我们都在长大。
他……应该会是一个圣明的君主吧,因为他的一切所作所为,都和随太傅书中讲的圣君明主一样。
能有这样的兄长在我身边,我一定能完成上天交给我的任务。祂的垂青,我不会辜负。
可就在这时,月嬷嬷却被人害死了,还是那个戚氏……
我的泪水流了满面,苍天,苍天,难道这也是你给我的考验,难道这也是皇族血统中带出的罪吗?
直到现在,我仍不敢回忆起当时的情形。
我一遍一遍地看着空落的床榻,一遍一遍地撕心裂肺地呼喊,但是空旷中,只有我凄厉的回声。
我心都要碎了,死了,她可是一直陪伴在我身边的人,她爱我照顾我,我爱她依靠他……可她就忽然这么逝去,不留下一点生息,如风般飘散。
另一个人的一个念头,她就不得不得死……我悲伤的同时也愤恨极了……我恨不得撕裂整个长安的城墙,将那个阴毒的女人埋在最深的土瓦中……
月嬷嬷,教了我那么多的东西,给我讲了那么多的故事……却被一介宠妃害死了……
我的心被掏空了,我甚至后悔,为什么以前没有多陪陪她,而是整日念书……
我失声地大吼着,直到喉咙不再有声音。
“建弟弟?”
是他的呼唤,将我从修罗场中救了出来,我如溺水的人攀上浮木般攀上他的身体,温暖而坚强,我抱紧了。
那时,他就是我最后的一缕阳光,我最后的一点生机。
他抱着我走了,给了我另一个家。一个温暖的,能住人的地方,皇后娘娘温厚而寡言,总是送来我最需要的东西。
在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从前的自己是好傻,我为什么会在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跑掉呢,我要是早些和他亲近,该有多好?
在那一刻,我愿意为了太子哥哥而死。
当我发现他也在受着戚夫人的欺凌时,我愤怒了。她夺走了我一个亲人,夺走了我两个亲人,现在,还要祸害我第三个亲人吗?
我绝不会允许,即使我死了,我也决不让他,动太子哥哥一根毫毛。
太子哥哥太爱仁爱,太重礼了,他甚至不愿意以太子之身,和一个女人争执。
他总是谦让再谦让,然后带着我去父皇那里说理。
但就连说理他也总不愿意捅破那层孝悌和君国的窗户纸,我想,他心里还是太柔软了。既然如此,就应该是我帮他站出来,为他遮风挡雨。
既然他不愿意、不能做的事情,就让我来做。圣君贤臣,仁兄义弟,我和他一定能够做到的。
我心中想为他做事,但他一次次出征打仗,我却因为年幼没有机会跟随……我每次去问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总是微笑地对我说,让我安心在宫中,等我长大了,定能帮太子哥哥的。
但是我等不了那么久了。
我在宫中又不小心惹了事,父皇把我贬了,贬到庶民。
知道这道旨意的时候,我不再如月嬷嬷那时如遭当头棒喝。
我知道有句话,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不禁自嘲地笑了。难道上天真要将我逼进死地,才让我浴火重生?
在等待他的日子里,我变得想念他,我变得对其他人都暴躁易怒。
终于,我在出宫前,再次见到了他。
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高大英俊,我却还像只没有张开翅膀的小鸟。若是这样,我一辈子无法报仇雪恨,更无法辅佐他。
“太子哥哥,我和你一起出去打仗好不好?”我问道。
他回答我的时候,满眼都是欣慰:“若得你相助,我心甚慰。”
我被带到了他在偏郊的宅子,教我武功的师傅,名叫恶来。
“你的兄长如今无人可以依靠,你和他血脉相连,只有你,能帮助他辅佐他。”
“你的兄长如今身处险地,你一定要万事为他着想,他方能成就大业。”
“你的兄长有时太过仁爱,他不愿意做的事,你要审时度势,帮他完成。”
“若是如此,你身为死士,在他身边,却是再合适不过。待他身登九五,你还有什么事不能实现的?你若是被缚于死士的名号而不助他,那你便是痴人一个。”
“他如今急需用人,你切不可以皇子自居,坏了他启用他人的大计。”
我一一牢记在心里,恶来看我的眼神很深,让我不由得相信他。
我宣誓效忠太子哥哥的时候,他仍是问我,要不要成亲。
我心里默默为他担心,他太过仁爱了。他自己如今都朝不保夕,却仍在为我着想。
我成亲?笑话,我成了亲,谁来帮助他?谁来帮月嬷嬷报仇?若是他经历了这样的事情,他还愿意成亲吗?
我终是回绝了他,成为他的死士。为了他,为了我自己。
后来一直跟着他,转战四处,浪迹燕地,他从来不曾抱怨过生活的艰辛和苦难。
我才终于知道,原来苍天给一个人的位置越高,给他的磨难也就越大,他只有通过了这些考验,才能配得上那个位置。
那天,刘如意被立为太子的消息传来,他在我房里喝了很多酒,眼角都湿了。
他说他担心他仍在汉宫中的母亲,不知还要受多少欺侮;他说他失败被围,对不起将士,对不起跟着他出来建功立业的儿郎。
我听着听着,眼泪不由得落了下来,我已经很久没有落泪了、我紧紧地环抱住他的肩膀,这次我会来保护他。我和他本就是一体的。我无论是作为死士,还是作为他的弟弟,都和他血脉相连。
等他再次擦干眼角的时候,便又投入了征战,再也没有提起那次靠在我怀中不知人事的醉酒。
我这才知道,他心中不是不恨,但是压得很深,从来不在我面前表露一次一毫。他的恨已经深入了骨髓,藏在他心中最深的地方,引导着他的行为。
我这才知道我之前的幼稚,每一次,他对上戚夫人,对上父皇,我总是觉得他太温雅了;他却是将这些都藏了起来,深谋缓图,努力维持着表面的的协和宁静。
我有一次问过他,为什么如此压抑自己?
他说,因为他不仅是一个人,他是皇子,关乎天下。仁之大者,为国为民,他不能为了自己的小恩小怨,坏了国家的大事。
我沉默了,但我却更依赖他,他便是我心中最贤明的君主。
有一天,他吩咐了我,让我去巨鹿为他办件事,我顷刻间便惨透了里面的玄机。
他没有说出口的东西,我却知道有多么的重要,如果我做成了,天下,便是他的了。
在一片呼喝的战乱中,我挽弓搭箭,瞄准了那个对他威胁最大的人,一箭射了过去。箭头上,自然是抹了毒药的……那人中箭倒地,我还想补射第二箭的时候,却听见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这么说,太子殿下,是要登基了。”
我倏地回首,却见韩信微微地挑眉,骑马不知从哪里冲将出来,望着我的双眸中如有火焰在跳动。
我平平地看了他一眼,道:“淮阴侯身为太子太傅,难道不为太子殿下高兴么?”
他勒住了马,朗声大笑:“孤自然为太子殿下欢喜。”
我沉默地点了点头,冷冷地剔了他一眼,这个人,我总有一日,也要为太子哥哥铲除。
却见韩信勒马走到了我的身侧,轻轻地道:“难道你就不自危么?你知道太子殿下那么多隐秘的事情,如今还为他……”说着他看了看刚才那人倒下的方向:“你就不担心他事成之后,杀人灭口?”
我有些奇怪地看着他:“我为太子殿下的死士,为主生,为主死,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倒是淮阴侯几易其主,贪生怕死。我不屑与你为伍……”
说着我便驾马走过了韩信僵立的身影边。
等这一切皆完了,我便只剩一件心事了——那便是恢复我皇胄身份。
我相信以太子哥哥的心域,他不会不答应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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