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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韩信番外(上)

书籍名:《帝王略》    作者:欧俊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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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听说有人要荡平天下诸侯王时,他想到了那人。
那人也是如此,指挥师百万,雄据天下,时人称之霸王。
即使年少的悸动早已寥落成了灰白的骨灰,
即使曾经意气风发的青年在乌江边碎成了无数的尸块……
他仍能忆起,初次见到那人的情形,历历在目的容颜,二十载存于心中,尚恍如隔日。
那载他刚满十岁,四海大势已定,还未等他长大保家卫国,便天下归秦。
父亲早早战死,他只能随着孤母流落楚地。母亲是战国时王族的后裔,高贵矜持,却因国破而跻身于低矮的茅屋中。
每到了夜晚,母亲点上一盏孤灯,在他耳边轻轻地诉说着一个个遥远的上古故事……
在母亲的口中,那似乎是天下最完美、最高贵、最神圣的家族。
“信儿,当吾等沦为亡国奴时,切要牢牢保存家族的记忆。有了这份记忆,便如手执打开监狱之门的钥匙。”
他轻轻地点头,将母亲的话从此印刻在了他的心中。
那年始皇帝东巡楚国,官士吏民皆夹道而观。他夹杂在人群中,在秦吏的呼喝下弯下自己的膝盖,匍匐在地上,他深深地皱着眉,想着总有一日能振臂高飞,破秦师,逐秦鹿。
可是也仅仅是想想而已,他善于蠖屈求伸,潜形匿迹,积蓄力量,不露锋芒。
身后却忽然响起一声朗笑,如平地的惊雷,闻者懵懵,回神皆掩耳而畏……
他闻言怔在那里,结下了他一生的羁绊。
“吾终有一日,要取而代之!”
他蓦然回首,却见东风盛放了千树的白花,吹落缤纷落英,如星雨般璀璨夺目。
前面尚是始皇帝巍峨的雕车宝马,满路留香。
有一人却站在树下,俯视匍匐在始皇脚下的万千臣民,那一瞬间,宛如帝王。
马声动,嘶声起,他却在转身的那一瞬间愣住了,好似漫天的嘈杂不再能入他心扉。
直到暗香散去,始皇帝的仪仗也早已杳杳远去,他才蓦然惊觉,刚才那个少年的风华。
一瞥间记忆,却只记得他微微眯起的双瞳子。
他在人海中穿梭,千百度欲寻得适才豪言要取始皇帝而代之的少年,却早已不知所踪。但那双睥睨天下的重瞳,却烙在了他记忆的深处。
多少年之后,一听说有个重瞳之人在楚地举兵反秦,便奋然参军的人是谁?
多少年之后,为了那初见的一瞥,便为他筹谋千里费尽心血的人又是谁?
多少年之后,和他一同交缠的躯体,那双望进自己眸中的双瞳,陷在里面的究竟是谁?
他当年自然不会知道,他还年少,只是惊叹于那人的胆魄和胸怀,心中升起了钦慕。
日日研习兵法韬略,每每夜中望向凄冷的穹顶,总是问自己,我为何而来?我又将往何处去?也许,只是为了心中那份高傲的记忆。
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会想起那名重瞳的少年,自信的风华,似乎已让记忆中那日始皇东巡的盛况,爽然失色。
他追到了眼前的少年,他在后面呼呼地喘着气,尝试着和他开口。那少年却转过了身来,身形伟岸,仪容狂嚣,他对着他笑:“总有一日,天下将咸归于吾。”
一听到这句话,他便醒了,周身都是漆黑阴湿的冷硬如铁的被褥,上面泛着霉味。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撑着自己的身子坐起来。
原来,不知不觉中,那人已成为他心目中的英雄,他设想出的英雄。
母亲已经去了好几年了,那时他没有钱下葬那么高贵的女人,却只是到了一个能置万户的高地,希望那里可以寄托着她美丽高傲的灵魂。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
他背着行囊上路了,那么多的诸侯,那么多的义军,甚至有许多已经占领了大片的城池和土地,就好比张楚王陈胜,但是他却丝毫没有犹豫,只身便投进了一只楚地刚起的新军。
据说,那只军队的首领年轻气盛,桀骜不群。
据说,那只军队的首领力能扛鼎,却从未领军作战过,是个竖子。
据说,那只军队的首领就和上古的大舜一样生着双瞳,姓项名藉,字羽。
当时他尚想着,自己仗剑天涯,便从此开始。
却不知道,那里是他年少的梦破灭的地方。
那不是一个开始,却是一个结束。
再次的相会是那么突然,他挎着佩剑背着行囊投军时,行至大寨前,忽然身后马蹄声起,环佩声动……
他下意识地回首,却见一人骑在高头大马上,似乎是刚刚作战回营,他的衣襟破裂,满身血污,向他疾驰而来,身后数千战骑,扬起的滔天的尘雾。
日光从他的身后照出,仿若给他的周身镀上了一层金辉,污垢的衣衫怎么也掩不住风发的意气,重瞳的风华耀日下更加璀璨。
他笑了,他就知道,一定是那人,是那个十年前只有一面之缘却从此停驻在他记忆中的少年。
曾经的虎犊如今已经长成蛟龙,伟岸的身形,深邃的瞳仁,似乎能让山河都变色。
那人在他面前勒马停了下来,投下了影子,遮住了阳光。
“这位是?”低沉浑厚的嗓音,一如初见的容颜。他温和知礼地微笑着看着背着行囊的他。
他垂首拱手道:“在下韩信,愿为豪杰效命。”
那人朗声大笑,下马扶住他的臂,朝着营帐中走去:“项藉能得君相助,甚幸,里面请!”
虽然只是主公应和的场面话,但听他这么说自己,心里仍是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看着雄浑整肃的军帐,他知道,这些都是以后他为那人争夺天下的筹码,骁勇而剽悍。
他的目光迅速地扫视着,一切都像是设想中那么美好,一如他内心的悸动。
“将军,营中闯入野马!”
那人正在和自己喝茶,问自己家乡何处,所学为何,便有兵卒闯了进来。他总算松了口气,那人举手投足之间,尽是王霸气,自己却只得正襟危坐,汲汲应对。他想让那人了解自己,却又害怕,他并不知道,这是怎样的心思。
那人闻兵卒所报,一挑眉相邀道:“陪某一视,可好?”
他忙欣然应允,随着那人的身后,出了主帐。
周遭的兵士,看那人的眼神,崇拜而敬畏,他猛然惊觉,不禁一手摸上自己滚烫的脸颊,难道适才,他也是那么赤裸地盯着这位青年主帅么?
“韩信,你看……”那人熟络地指着有些骚乱的军营。
只见一匹野马在军营中乱窜,似是误闯,它通体如黑缎,毛若涂油,唯有四蹄冰白赛雪。
“好马!”那人微笑赞道,似乎被踏伤的军士,并非他的卒下。
那人迈步朝马走去,那马不进得人身,便朝那人踏去,那人轻巧闪过,一个翻身竟上了马背,马倏地上下腾越,想将背上人甩下去,却动不得丝毫。
它嘶鸣着,四处冲撞,撞翻了几个帐篷,最后竟将营帐的栅栏都冲裂了,便要带着背上的人向旷野冲去。
不知为什么,众人的惊恐声中他却升起一股自豪来——这就是他选中的人,他心中的王。
旷野下黑马疾驰如风,一瞬间便如踏云登雾般,窜到了很远的地方。
他眼睛追随者主见消失的黑影,忙顺手牵了一匹军马便跨了上去,朝着那人的方向追去。
一林穿一林,一山过一山。他从正午,一直追到日落,却在丛山密林终于发现了那人的痕迹,那是一只连根拔起的巨木。
只见那匹黑马却已满身大汗,匍匐在那人的脚下,那人坐在草地上,一点一点地顺着黑马的鬃毛。
他下马,牵着马朝那人走过去,黑马发出一声刺耳的响鼻,似乎并不愿意生人靠近。
那人没有抬眼看他,爱怜的目光都投在了马上,只是开口道:“远远闻马蹄,原来是你。试言,此良驹何名方适?”
他还兀自努力地思考着那人扔给他的问题,那人却笑了笑,胸有成竹地说:“乌骓!身若踢云……”直到这时那人才抬起头来看他:“此名可好?”
他站在那里,几乎要被那人的目光吸进去,怔怔地答道:“甚好。”
那人出身于高门大户,他第二次见到那人,终于知道,那人身上不由自主散发出的气度,原来便是母亲所说的贵族气。这是他这个从小如贫民般长大的孩子,所不能相比的。
但他那时尚不知道,所谓贵族,待能臣谋士和投靠之人的亲切,是与生俱来,并非独独给予他韩信。
但他那时尚不知道,所谓贵族,礼仪具当,看似爱人,能为受伤的军士垂泪,能分给瘦弱的士兵他自己的饮食,却也能轻易地坑杀二十万秦朝的降卒。
但他那时尚不知道,这样的贵族,战场上一人叱咤怒目,千人皆为之震慑;但表面上礼贤下士,却丝毫听不进他人的意见,刚愎自用。
“韩幕宾,这位是将军之亚父范增……”
“范大人……”
“韩幕宾,久仰久仰,在下陈平,现居职军中都尉……”
“陈都尉……”
“韩幕宾,幸会,末将臧荼,本侍韩广,如今归于项将军,为中军大将……”
“臧将军……”
“韩幕宾,我乃客居项将军军中下邳氏人,唤我子房便可……”
“……子房……”
相谈之中,他渐渐发觉张良筹谋的才能,欲与之结交,张良也有此意,二人一见如故。
当日张良走的时候,他去送了张良:“子房先生为何不侍项将军?项将军四世三公,项家门生故吏遍天下……”
张良的容颜柔美而清越,他轻轻地笑着:“我此行来,只为沛公说项梁联军抗秦。沛公虽起于微末,却有大志,吾愿从之。”
他心中欣赏张良的才干,见他不愿侍那人,心中便觉尤为可惜,便玩笑道:“若是有一日吾成大业而你微末,我愿向项将军保举你。”
张良的面色瞬间肃然,却道:“若是你有一日不得用,可投于我,我向沛公保举你。”
他当时心下哂笑,便试着问了句:“为何?”
张良却拉了他的衣角,回头四顾,发觉了身边无人这才压低了声音道:“你心怀大志,才能盖世,子房并非不知。然智者审于量主,故百谏百纳而功名可立也。然项公徒欲效周公之下士,又未知用人之机,自为能者,勇略过人,不听谏言。外宽内忌,有才而不能用,闻善而不能纳,舍礼崇爱,涂讲虚礼——欲与共济天下难矣。定帝王霸业,难上又加难矣……还望足下三思。”
他一怔,他这些日子所见之人,皆为为那人生死效命者,却不想听了如此怪谬之言,便反驳道:“沛公起于微末,才能不及中人,非有陶朱猗顿之富,无有仲尼管子之才,起于轩陌之中,又有何能?”
“沛公胸怀广阔,气吞山河。如今天下大乱,雄豪并起,沛公运筹演谋,鞭挞宇内,有萧何申商之法术,有樊哙勇冠三军,有子房为之奇策。实则乃是沛公各因其器,唯人是用,唯才是举。终能总御皇机,克成洪业者,惟其明略最优也。抑可谓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矣,胜项羽远矣。”
他没有想到,唯一一个算是倾盖如故的友人,他心中认可的奇士,却在和其争论中,不欢而别。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项军捷报频传,他却不禁忧虑,这些日子以来,他多次向那人进言,多次向那人献计,却被那人含糊地应着,第二日出征之时,却并不施行……
他不禁想起张良的话来。每当思及此处,他都会摇摇头,将脑中的动摇驱赶殆尽。
那人不听他言是不错,但却能出奇制胜。仍是王者之气……
那人每次待让,总是谦恭讲理,十足贵族文雅,待军士若其子,深受爱戴,宛如神明。
每上战场却如换了一个人般,横眉怒目,宛如修罗。
他看在眼里,不知是喜是忧……
喜的是那人天下奇才,领军作战,无人能敌,出奇制胜,即使无人辅佐,仍能成霸业。
喜的是那人待自己甚厚,每每相言,总得赞许。每每节日,总得赏赐。
忧的是,自己的才华不得施用,心下不甘。
忧的是,那人一人扛下所有,是否过劳心神,每每战阵冲杀在前,是否有性命之忧。
一日,他见那人正在和军士们饮酒庆功。酒宴上,他不自觉地总是偷偷望着那人,却不知为什么,似乎总能对上那人似有似无的目光。
难道……那人也在看他?
他心如擂鼓,便只低头喝酒。
“韩幕宾怎么一人闷闷喝酒,来来来,在下敬你一杯。”他这才抬眼,却对上陈平探究般的双眸。他脸上一热,一口酒便灌进了喉咙,陈平却缓缓地擦拭着自己唇上的酒渍,给了他一个意味不明的,媚态的微笑。
下了酒席,却见陈平便挥着袍袖向他走来,他不知为何,却在陈平调笑的目光中感到一阵羞耻感,如光天化日之下,赤裸人前。一种恐惧从内心深处升腾而起,那是被发现内心最隐秘处的羞耻。
他转身而走,不想跟那个长着狐狸脸的男人说话。
他反身快速行步,慌不择路间,却不经意地撞进了一个胸膛,敞开的衣襟中满是刀剑的伤痕。
那人带着笑意的尾音响起在耳边:“怎么,醉了?路都走不好……”
他慌乱地推开了,喃喃地道:“没……我没醉……”
“没醉?”那人侧头看他的脸:“那你的脸怎么这么红……来,到某的帐中,喝碗醒酒汤再走……”
他怔怔地被那人半拖半搂着带到主帐,那人唤了人,又亲自给他倒了汤水。
那接过碗的手指发烫,不知今日是怎么了,脑中如浆糊般不能转动,却只是端起汤水,一次便灌下喉咙,烫的他直咋舌。
“怎么这么急?”那人轻轻地举起袖子,擦拭去他唇上的水渍。他呆在了那里,似乎被那人浑浊的双瞳吸进深渊。
唇上轻轻落落的一点,他仍想回味时,那人却笑出声来,早已离了他的唇。他这才发现那人适才到底做了什么事。
时间在那一刻静谧了……
那人却首先打破了沉静:“你在宴上,好像有话要对某说,是什么?”
他一惊,他哪里有什么话,难道自己的心思,这么明白地写在了脸上么?果然是酒……酒……
他垂下了眼,硬着头皮道:“臣……想向将军进言……”
“喔?何言?”那人嘴角不似往常的温雅,却是轻勾起了笑意。
“秦将皆鼠辈耳,何必将军自领军?将军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行军作战,多有……多有危险。”
这是他看见那人满身的伤痕时便想说的话。却不想,被那人激得竟把这等话做了谏言。
那人第一次落去了平日里礼贤下士的面具,行步至于他的面前,看着他的眼神深邃:“某乃天意。某到之处,劈山通道,未尝宁居,所向披靡,你无须担心……”
他避开了那人慑人的双目。
急速的呼吸,起伏的胸膛,似乎已经将他暴露,那人伸手揽上了他的腰际。
他心如擂鼓,却万分想逃离此处,言语不自主地涌了出来:“项将军,听说您如今要率军攻巨鹿?为何不着沛公等攻巨鹿,将军自取秦都咸阳?”
那人闻言一怔,便放开了留在他腰际的手,似乎渐渐恢复了平常的神态,只是皱眉道:“巨鹿天下雄关,非某不可,巨鹿一下,天下归心,又何必咸阳?”
“咸阳乃秦之咽喉,还望……”
那人却打断道:“韩幕僚,某之前为何没发现,你……”
他心里跳了一下,那人却笑着续道:“你生气起来,竟如此漂亮。”
似乎有什么东西,破了。
他转身而逃,掀开帘子冲了出去,身后响起下那人零落的笑声。
他在月下快步地走着,冷风灌进他的袍袖,却让他霎时间清醒了许多。
适才惶然和羞恼却有一些变成了微薄的愤怒,他伸手抚上自己的脸颊,烫得发烧。心如乱麻,却不知如何斩断。
第二日,他不敢去找那人进言,却得知了那人没有带其他的义军,自己率军去了巨鹿的消息。
他不禁长叹出一口气,真是可惜……若沛公真有张良所言的十一,今后也必定是那人的威胁,若是能让沛公军巨鹿,便可趁机除之,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真想向那人说呵,可那人却走了,那人神龙不见首尾。到哪里去,似乎从不会事先告知他这位位卑的幕僚。
他知道那人心中的霸业,不能乱了亲疏,却有不禁失望于他的忽然离去,失望的同时,却又隐隐期待一切的转机。
项梁驻守,他被留了下来,在项梁帐下效力。
巨鹿大胜,那人从项将军,变成了项王,声望达到了最高点,威震天下,名闻诸侯。
而张良所侍的沛公,却磕磕绊绊攻下了咸阳。秋毫无犯,百姓称赞。
他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懵了。
这一仗,看似义军联盟大胜,然他却知道,那人虽勇胜巨鹿秦军精锐,却对上沛公之后,输得惨淡。仁爱美名,在这个满目疮痍的天下,是多少金钱城池,都换不来的。
再一次相见,他正要冲到帐里去:“项王!项王!”
那人在帐中正在看地图,只是挥了挥手,让他进去。
他焦急地道:“臣闻项王要坑杀俘虏的二十万秦军?”
那人微微不耐地看了他一眼,仿佛那夜从不曾存在过,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却仍是道:“大王……此失天下之心啊……大王切不可如此;想那刘邦如今驻军咸阳,秋毫无犯,约法三章,深得民心,大王莫不可再错了!”
那人看着他,嗤笑一声:“沛公,匹夫耳,某必擒而杀之!”
不久他得了消息,说那人设了鸿门宴,要杀沛公,他刚刚放下心来。又得了消息,那人虽要杀沛公,可沛公甜言蜜语装模作样,那人却又将沛公放走了……
放走了……
他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呆愣了半晌……
那人……不是王者么……
他还记得那人对着始皇帝銮驾放言的时候。
他还记得那人驯服乌骓马的时候。
他还记得那人百战百胜,睥睨天下的时候。
他还记得那人若无其事地调侃自己的时候。
那人是他心中的王啊,为何那人的所作所为,却一步步将自己拉下神坛?
战巨鹿,坑秦卒,放沛公……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也许,这就是他的契机,他的机会。
他能真正在那人面前展现自己……
他的价值,将会从此在天下诸侯面前施展……
那人的危机,让他去解除……
那人的倾颓,让他去扶起……
他咬了咬牙,再次向那人的主帐中奔去。
他匆匆地想要赶到那人身边,却遇到了都尉陈平。
陈平脸笑得如狐狸一般:“韩幕僚,你往何处去?”
他皱眉,想绕开陈平却不得:“在下正去项王帐中……”
陈平挑眉看他一眼,流转的凤目打量着他,让他心中十分不舒服,“在下正从项王帐中出,项王已决意,定都彭城,逐义帝置江南,封沛公为汉王,封臧荼为燕王,封长史欣为塞王,封张耳为常山王,封韩信为辽东王。封英布为九江王……”
他一怔,不禁睁大了眼。
这……这是步步败机啊……
“在下要去见项王……还请都尉让步……”
陈平丝毫没听见他的话一般,仍是拦住了去路,狭长的风目微微虚了起来:“韩幕僚……为人便在借势二字,莫要徒劳……”
他一把推开了陈平,一路闯进了项王帐中:“大王,您要定都彭城么?您要大封天下诸侯么……您要……”
却见亚父范增正在项王身边,他似乎打破了范增和项王之间的僵持的气氛。
他却仍然硬着头皮说:“咸阳天下之重,还望大王……”
项王却轻轻抬手,止住了他说的话。
范增在一旁倒是深深地叹了口气,他这才看出,这位他一直尊敬的谋士,项军中的主心骨,却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岁般,对着那人嘶哑地开口了:“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愿得臣骸骨归乡里。”
他一怔,范增这是……告老还乡?这……这又是为何??
项王深深地看着范增,道:“诺。”
他心下震惊,天下未定,那人……那人……居然驱逐谋士……
范增闻言,长长地叹了口气,似乎耗尽了一生的筹谋,摇了摇头道:“你呀……”
便驼苍老的身躯,背手从那人身边走去,出门的时候,不着痕迹地碰了碰他的衣角。
他这才得以进殿入帐,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大王……彭城是大王的故乡,但并不适合做首都;那二十万秦卒是天下士人的心,还望大王谨虑;大封诸侯王……”
那人有些疲惫地看了他一眼,只是道:“韩信,你先下去吧,容某想一想。”
他躬身退出了营帐,帘子落了回去,他在那人的大帐前跪了下来,从晌午,一直跪到了深夜。
全身的麻木,却抵不住心灵的震撼,他甚至第一次怀疑,那人的命运,将往何处去,真的能通向那条帝王之路么……
夜深寒重,那人走出帐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遮住了他眼前的月光,那人的双瞳在星辉下尤为耀眼。
那人伸臂脱了自己的外套,轻轻地盖在他身上:“你跪了一天了吧……”
他没有说话,只是倔强地跪着。
那人长长地叹了口气:“起来吧,走,孤让人给你做些宵夜……”
他猛地揪住那人下摆的前襟,仰头道:“大王……听臣一言罢……”
那人笑了笑,不知是什么意思,竟一手拉起了他,他足下早已僵硬,站立不稳便要歪倒,那人却一把抱起了他,在漆黑寂静的夜色中。那人的足音,如踏上他的心弦。
那人为他暖脚,他几乎落下泪来,他见那人将他的脚踝暖在肚子上,咬着唇不让自己落下崩溃的泪水。
“还冷么?”那人轻声问他。
他使劲地摇摇头。
那人笑了,笑着看他,却又在下一刻没了笑容,欺身在他身边,将他推在塌上,咬住了他的唇。
他全身都失去了力气,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就被那人全部扫进了舌中。他的全身如通过了一阵电流般战栗着,那人或粗鲁或温柔的手指在他身上逡巡。
他直到很多年以后,多少次想回想,都仍想不起来细节。欢愉的,刺痛的,恍惚的,迷离的,爱慕的,厌恶的,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人给他的。
他只记得那夜的月色,亮得让人羞惧。
第二日他起来的时候,床榻边却已经空了,散下几缕纠缠的青丝,他撑起身子,腰间却是酸痛难耐。
他忽然想起,自己昨晚,无数次地恳求那人,恳求那人定都咸阳,恳求那人莫要放走汉王,恳求那人莫要坑杀那二十万秦卒,请求那人……饶过他……
他再次听到传来的消息时,全身都僵在了那里。
那人……竟真去坑了那二十万降卒,还放火烧了一直在汉王手中保存完好的秦朝宫殿。
他去了三天没有回来,阿房宫的火,也烧了三天,连绵不绝……
他发烧了,烧得厉害,军中却多跟着那人去秦皇宫抢珠宝金银,他一个人躺在自己的帐中,连一碗水也喝不到……
他想起自己回营的尴尬,他分明已经走不动了,却得强打起精神,顶着苍白的脸色,穿越长长空空的营寨。
西楚霸王的旗帜,就在他的颅顶,猎猎作响。可那个被称为西楚霸王的男人,却早已离他而去。
他躺在床上,周身都是滚烫,他几乎窒息过去……
这时他才忽然想起了母亲的教诲,想起了他的使命……泪水簌簌地流了下来……原来,这一切,都是他的任性……
迷迷糊糊的时候,却感到一只温暖的大手罩在他的额头上,他心中又侥幸又自责地缓缓睁眼,眼前的人却不禁让他失望,并不是那人。却是那人的亚父,范增。
老人慈爱地看着他:“孩子,我一直没问你,你多大了?”
“过了年,我就二十了……”他哑声道
老人寂寥地笑了笑,边起身给他倒水:“十九岁的娃子呵……”
“范大人……”
老人喟然而叹:“我看了这么多人,就是你是个有见识的,又万事为阿藉着想……可惜阿藉啊……”
“大王他……为何要……”为何要驱逐你?
老人缓缓地摇了摇头,缓缓地道:“我走了,你可要照顾着阿藉……陈平……收了汉王的贿赂,如今就撺掇着阿藉怀疑我这把老骨头……你以后在军中,可要万分小心他。”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老人,老人却阖上了他的眼眸:“好孩子……睡吧……睡一觉,都好了……”
他再次沉沉地陷入了黑暗。
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听说那人已经回来了,他再次站了起来,他还想最后再看那人一次,最后,再给那人一次机会。若是那人不愿从他所议,他便只能投于他主了。
昨夜的梦境,今日的昏厥,让他痛苦,却也更加清醒。
他回想起了很多,母亲给他的期望,他的梦想……难道都要埋葬在这个名为项羽的坟墓里?
他走到项王的大帐边,外围的兵士都认得他,便只是放他进去。
他却在近处听到了大帐中的谈话声,这个声音,明显便是陈平。
“恭喜大王,如今抱得美人归……”
“某已定天下,如今又得美人,其爱更胜当日乌骓……”
“大王江山美人同得,果然英雄盖世,器宇无双,如今便只等着归军定都彭城称帝了……”
他们……在说什么……什么美人?
“只是……韩信似乎十分迷恋大王……若是他知道美人之事……岂不是……”
“某夜只是见他望某的眼神有趣,玩玩而已……”
身后却忽然响起马蹄声,他回首望去,却见一名女子骑着那人的爱马乌骓,停在帐前。
那名女子美得耀眼,乌发垂肩宛若瀑布,眉目之间,藏着狂嚣之气。
身侧佩剑,火红的衣衫衬着她英气的眉目,如火红的睡莲在冰天雪地中盛开。
直到走进了,他才蓦地发觉,原来,女子身侧挂着的剑,竟是那人一直带在身边的雄剑干将的佩剑,镆铘。
环佩丁酮,她步伐稳健地走过他的身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呆滞。她掀帐而入,带起微风,如飘香的花瓣:“大王,你的马真好……”
那人笑了,声音爽朗。一如初见。
他想他也许在帘子掀起的那一霎那被看见了,但那又如何?他转身而走。
美景在眼前一点一点地风崩离析地破裂,他之前坚信的,认为矢志不渝的东西,如今却如风中残叶,漫天狂卷……
先不说那人如何待他,就说那人的做派……又怎么配得上帝王?他真是被猪油蒙了心呵……
虽然揪痛,但他却看得异常的清晰,所有的思路,那人自从战功赫赫以后所做的一切,都在他脑中迅速的流过。这次没有带着迤逦的幻想,没有带着晕人的光环,他终于能从一个豪杰,一个帝王的角度看那人了。
也许他该欣喜自己的觉察和冷静,但在这冷静的审视中,他的心,却被揪得生疼。
他捂着心口,开始冷静评判那人,却发现,那人称霸尚可,却根本够不上帝王略。
心中有伤有痛,却仍然有想念,他闭眼,再睁眼,是他离去的时候了。
他找了一匹马,带了干粮,便出营而去。
他要去找那个张良口中深知帝王略的汉王。
虽然心中隐约仍有难以割舍的什么,似乎在滴血,在呐喊,让他不要,但他知道,母亲的遗愿,他的梦想,他不得不起追寻……
如今,这些宏伟的东西,才是支撑他再次站起来的动力。他不断地告诉自己大丈夫当如何,渐渐在心里对自己说,功业未建,岂能罢休。他要去洗刷他自己心中涌起的羞愤和屈辱。
可是却在离营二十里的时候,被身后赶来的士兵追了回去。不,准确的说,是逮捕回营。
他被投在监牢中,罪名是私通汉王。
那人来看他的第一句话便是:“你也要如那范增一般,背某而去么?”
他深深地看了那人一眼,多少年来,那魂牵梦绕的面庞,如今却似乎丧失了他的魅力,他见到这张面庞,不再会不由自主地注视,不再会脸红心跳,不再会因他的喜怒而牵动自己的情绪。
他并不辩驳,只是沉默。他坐在监牢中,冷冷地打量着那人。
其实再看到那人之前,他便已经决意一刀两断,重侍新主,可在看到他面庞的那一刻,心中却又马上抗议般地提出了另一个选项。
如果那人能道歉,如果那人能采取他的方针,如果那人能承认自己的错误,万事,未尝不能商量。
但最后一丝侥幸没有发生,监牢落下了最厚重的镣铐。
他闭上了眼,他再也不会给自己机会,给那人机会了。
陈平来看他的时候,他走过去,手臂伸出栅栏,握住陈平的手,触感如柔软无骨般的细嫩滑腻。
他哑声低道:“救我出去,我要投奔汉王……”
陈平轻轻地捏了一下他的手心,低声道:“放心……汉王是明主……我尽全力助你。”
他在等待施救的每一个夜晚,都是难熬,他睡不着,他在想他这些年在做什么,在荒唐什么……这个逐鹿争鼎的天下中,他的荒唐到底浪费了多少时间……张良,已经成为汉王第一谋士了,多少计策,都是从他而出,而后响彻天下,而他韩信却仍在项王军中,做一个小小的幕僚……
不……
不应该是这样……
一切需要重来,万事,需要重构。
却在他自我厌恶的一个个夜晚,居然等来了项王。
对,项王,在他的心中,已不是那人。
“冷么?”项王问他。
“臣安好。”他坐在肮脏的草堆里,微微欠身道。即使他的唇已经被冻得裂开,即使他的腿已经被冻出脓疱。
“唉……”项王叹了口气,在昏黄的烛光下深深地看着他:“某怕你冷,给你送件棉袄来……”
“多谢大王。”
项王开门进来,将自己的皮裘脱了下来,披在他身上,握住他的手:“你手都是冰凉……只要你答应再不走了,某放你出去,好不好……”
他垂着目:“大王抬举臣了。”
项王亲亲他的脸:“想你,却又不好坏了军法。私通敌人是杀头重罪,某却舍不得杀你……关着你,却又忍不住来看你……”
说着,项王吻上他的唇,他笑了笑,伸手搂住项王的脖子,和他对吻起来。脑中清明,嘴上甚至还恶心。
项王在自己的皮裘上再次抱了他,他迎合着,尽兴的时候,项王用掌拍着他裸露在外的臀部,他的意识好像飘远了,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自己荒谬的一幕,那是自己最后的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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