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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刘邦番外 帝王殁

书籍名:《帝王略》    作者:欧俊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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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我还在当亭长的时候,狭辱诸卿,待人侮慢。因为我从来瞧不上他们,我胸有大志,但能识得英雄的人却很少,就连我自己的老父都骂我整天游荡,不事生产,不务农管家,好吃懒做。他不喜欢我而喜欢我的二哥。虽然我并不在意这等小事,但心中总归会有些不舒服。
只有我的同僚萧何和偶然结识的吕太公用欣赏的眼光看我,让我心中很是受用。
吕太公看重我,把他待嫁闺中的女儿许配给年近四十的我,我从此便有了一个家。
那个女人和我见识过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她不会依靠我,不会仰仗我,不会向我撒娇,她只会默默地将一切为我做好。
无论我多晚回家,她的炕头总是热的;
无论我在外游荡到哪里,她总能找到我,并给我送饭和酒;无论我什么时候带朋友到家里去,家里永远井井有条,有煮熟的饭食等着我和我的朋友。
樊哙卢绾他们,会熟络地叫一声“嫂子”,萧何会欣赏地看着她,喊一声“弟妹”。
其实新婚的时候,我和她并不是这样。那时我总是变着法逗她,她只有十六岁,她会笑,会羞臁,会开心,望着我的眼睛好像会说话。
那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之一,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年轻和善解人意。更是因为她对我的意义——从此以后,我刘三儿是个成过家的人了。
可接下来的日子,却让我不禁渐渐疏远了她。
我在外面的女人们,无论是曾经的还是现在的,我在她们的心目,都好像四处游荡,剑不留行的豪侠。
但她不一样。
她看见过我被我的父亲追着满院子打,而她却不得不从中劝解;她看见过我因拿不回家俸禄而揭不开锅,不得不拿着她在家种的粮食甚至嫁妆出门去变卖;她看见过我因为不事生产而被人嘲笑,和对方大打出手,满身狼狈……
她望向我的目光渐渐变深了,深潭般的眼眸似乎让她从一个十六岁的少女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历经沧桑的女人。
但即使如此,她也从未向我埋怨过。
她从来不说什么,她永远只是做,把我目所能及的一切都做好。
她本可以请求和离,这在里巷间是极其寻常的事,但她却没有这么做。她默默地靠在我的身后,双手环上我的胸膛,像在安慰我。
不知为什么,每当对上她的眼,我总觉得没有底气。我厌恶这种感觉,回家得越发少了。
后来她生了儿子女儿,便一心都扑在了他们身上,对我也没有了初嫁时的娇弱,做事总是拿捏的恰到好处,望向我的眼神也不再是期盼和满怀悸动,却是越发沉稳了。
这并非是一件值得男人骄傲的事。
后来我也想明白了,原来这便是所谓的妻子。
我仍是在外进行我的未竟之业,身后的家事也像过眼的云烟一样,湮没在战火纷飞的兵荒马乱中。
我的心中,也渐渐地浸满了对未来愿景的憧憬,而非对过去的踟蹰。
我招兵买马,扩大势力,有人对我说,她和我的儿子因为我在外举了反旗而身陷大牢。当时我听了,只是觉得以她的性子,一定能挺得过来;我甚至能猜想到,即便她在牢中死了,也不会有一句怨言;我甚至能猜想到,如果她最后能被放出来,也不会对我有一句抱怨。
结果正如我所料,尽管她在狱中似乎受尽了磨难,据说还有狱卒虐待他们母子三人,但她出狱后和我第一次见面时,却是对我说:夫君,妾身远远便瞧见你头顶有祥云,那是帝王之气啊,多亏了它,妾身才在这深山中找到了夫君。
那时我正匿于芒砀山中躲避秦朝的追捕,她提着篮子,跋山涉水来给我送饭。
她一句没有提路途的艰辛,她一句没有提我给他们母子三人带来的灾难,她一句没有提她和我看上去一样狼狈的身貌,却只是说,我有帝王之气。
我忽然想起她年幼时有个术士给她看过相,说她是大富大贵之人,贵不可及。
直到那一天,我才真正相信了。
她衣衫褴褛,手上磨出了厚茧,眼中尽是深沉,她形色匆匆地抱着饭菜,跪坐在我的身前,面带微笑地拿出来给我,我不禁握住她的手。
我有些惭愧地说,我让你受苦了。
她低着头轻轻地道,夫君是要做大事的人,这点小苦算什么。
那时,我忽然有一种感觉,我想我真的是离不开她了。
不是作为一个女人,却是作为我的妻子,唯一的妻子。
她不再是我的衣物,却像我的手足一样。
我这才知道,原来她从不曾站在我的身后,她就像萧何樊哙他们一般,她一直,站在我的身侧。
她在战火中和我冲散,后来她被项羽俘虏,我知道她不会将此看做我辜负她,我也不再会觉得颜面尽扫,因为她不仅仅是我的女人,更是我的臣子,我的手足。
她和我所有的部下们一样,在为我战斗。
所以当我称帝的时候,尽管我最宠爱的戚夫人已为我生了一个男孩,尽管这些年一直是戚夫人陪伴在我的身边,但我仍是将她封为我的皇后。
她再次回到我的身边时,处理各种事物的手腕,更上了一个台阶,她冷静沉着,做事迅捷而狠厉,很少有女人能和她相比。
她为我安排许多美人,帮我照料他们的衣食,还帮我笼络我手下几乎所有大将的妻子和内室,我从来都是满意她的,除了她作为一个女人的职责之外。
美中不足的是,我不喜欢和她的儿子,刘盈。
那孩子从小没有养在我身边,一点也不像我,也一点也不像他的母亲,他胸中既没有大志,待人也没有上古的豪迈之风,做事粘腻,他一看我便战战兢兢,我一看他就心烦。
可是戚夫人的儿子刘如意却不一样,他不仅相貌有俏似我的地方,行事作风也像我年幼的时候。他会玩儿,喜欢唱歌,喜欢跳舞。
一个在游戏中长大的孩子,对世界有好奇的孩子,最终能够才能长成参天大树。
他有些特质几乎全是遗传自我。
他总能让无论什么人,在不知不觉中喜欢上他。他能对不同的人说出不同的话,讨得所有人的欢心,并不是因为他懂得,而是一种本能。
他太像我了,我幼时喜欢的,他都喜欢。我厌烦的,他也厌烦。
他不喜欢读书,喜欢游戏,喜欢玩乐,却又善解人意,性子开阔。他虽然小,我却能看得出来,他长大了以后会是什么形貌。他定会成为比现在的太子更贤明的君主。
但是这件事却很难办,我本想着,等刘如意再长大点,等我将天下都为他扫平,再缓图后进……
我会废了太子,但皇后之位,我却有些不忍动,最后我希望能布一个局,让所有的事情都顺着我的计划进行……
对于戚夫人,我喜欢她,正好让她为我陪葬……
就在我为这一切做考虑的时候,太子的性格突变,他额上出现了一颗痣,似乎是天意。
他不再对我唯唯诺诺,却是守礼的疏远,他不再软糯无知,却开始细心经营自己。
我常常想,这是不是上天想告诉我,也许祂在储君之事上,知道我遇到了死局,所以给我的太子换了一个性子,或者说,换了一个人?
可是新的太子,我心中仍非满意,他虽有了志向,但心思阴翳。
无论如何,总比以前那个性子好些了。我也就静静地看着他的作为,他却每每给我惊诧,甚至惊喜:知道了他劝服了张良的时候,知道了他和韩信相处融洽的时候,知道了他要请兵讨伐燕国的时候,知道了他在燕国反败为胜的时候,知道了他给韩信折翼的时候,知道了他获得军士们爱戴的时候,知道了他在韩国险中求生的时候……
一次一次,他的手段虽然稚嫩,但我却隐隐看出了一点——他太懂天下大势了。
他的每一步,似乎都按着今后百年的布局来的;有些事情,我还在心里琢磨着,他却已经言之于口,并付诸行动了。
我这才惊觉,原来他是一块美玉,只是尚欠雕琢。我像他这么大时,从不曾有他这样的见识。
我心中欣慰,这些年来我心中的心病,就是我百年之后帝国的安稳;可我欣慰的同时,却也为如意担忧,他是我最喜欢的儿子。不,更准确的说,只有他在我心中,才是我真正的儿子。可若他不当皇帝,又该如何?
我犹豫了,我必须给我自己时间,继续思虑和考察,就像我对太子之前布的局一样,都是死局,就看他如何破了,他如何破,就能知道他的心性,我便能忖度如何待他。
之前我将楚王封为他的太傅,其用意便和郑伯将最富饶的京封给他弟弟段一样。
先养患,让他壮大实力;再灭患,斩草除根。
楚王我是一定会对付的,如今两人一处,更加方便而已。
当时那个局中,只有一条活路,连我都没有发现,却被刘盈发现了。
我心下震惊的同时也不禁思忖:我死了以后,帝国交给这样的人,我放心;可在我活着的时候,眼皮子底下有这样的人,我却忌惮。
我让他去讨伐匈奴,发生的事情再次让我惊讶了,他居然被围困在了白登。
我不惊讶于他的战败,常年作战领军,哪有不吃一两回败仗的;但我惊讶于匈奴的窥伺在旁,狼子野心,竟真与燕王世子韩王世子勾结,觊觎我大汉。
让匈奴解围的最快方法,便是废黜太子;
到了这个时候,我不禁问苍天,祂到底中意谁,是刘如意还是刘盈?为什么祂每次给我的讯息却不尽相同……
虽然我能放心地将帝国交给刘盈,但若是如意有了什么危难,一想到我都会心痛落泪。
也许我将帝国交给如意,我要做的事,会更多一些。
但对刘盈,无论如何我不会为他的身死或者危难心痛。
他去打匈奴之前,我和他进行了一次长谈,
我能看得到他的恭敬和谦卑,还有对帝国的忠诚。我知道天下都传着关于他的美谈,但我却看不见他对我的爱,一个儿子对父亲的爱。
他面上总是在微笑,似乎能笑到你的心里。我知道宫人们都敬仰他,但我却总感觉,他骨子里已是冰冷的,如铁石一般的心肠。
他变得不怕我了,他不仅不怕我,他似乎什么都敢做,什么都敢想。
最后我顺着时势,便把他废了。
他被废黜之后,匈奴便退去。废黜他的理由是孙疏通起草的,当时在朝堂上念去,听上去却让人想伤感,下面的臣子不仅唏嘘。
那篇文不像是一个太子的废黜,却像是一个帝王的悼文。孙疏通念完以后,抬首一脸忠勇地看着我。我在孙疏通的目光中看到了死志,我摆了摆手,也没有为难他。
立刘如意为太子的事情,是戚家那几个撺掇着提的。
从前,我当然很高兴也享受纵容儿子们的竞争,但如今的事态却不禁让我迟疑。
大臣们中有人说,国不可一如无储君,否则诸侯王生乱……
我的确不得不再立一个储君,但我却不想立刘如意,他还太小了。
可是朝堂上,却只有支持刘如意的声音,一直在响起。我最终同意了立如意为太子的提议,为了帝国,我不得不早早地将他年幼的他推上这个位置,一切都变得太快了,快得让我有些猝不及防。
事情脱离了我的掌控,我甚至有些埋怨戚姬,她为什么要把她的儿子这么快推入险地?
但我最后仍是下了决心,既然立了如意,要把如意保护好。
我要将最稳固的江山托付给他,虽然我的时间也不多了。
可着手做的时候,我却发现困难重重。
这些年来,皇后一直镇守朝中,太子连连出兵,周吕候吕泽和建成候吕释之一直掌握着京中军权,樊哙也手握重兵,开国时立下战功的吕氏族人数不胜数,皆在一次次的战争清洗中,在军中翰中担任要职。
张良萧何隐隐约约都站在了刘盈的身后。
一代大儒孙疏通,甚至能为了刘盈下决心要撞死在大殿上。
帝国建立之初,我最担心的是诸侯王;我甚至希望我的儿子们再强大些……就是这样,太子的羽翼便在暗中渐渐形成。那时我本没有立即铲除他的想法,便也放任了他,只专心在内务治理上。
这次事件来的太过突然,就连吕氏族人也想在匈奴虎口中,保住太子的性命,这才默许了太子的废黜……
现在如意为太子,我却看见了暗潮下的涌动。
我这才知道,原来我老了。不再能给下面的部下带来掠夺性的收益,而他们跟着刘盈,却可以得到。
我以前自恃我的部队都是贪图荣华的乌合之众,要比项羽的战骑人数更多,更会动脑,更能团结他人。如今,我却被反噬,这些见利忘义之徒,早就因太子的带兵和太子走在了一起,而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带着他们出去打仗了。
我将刘盈贬谪在偏远的燕国,我领军出征的时候,将戚夫人和如意带在了身边,因为我不放心他们在宫中。
最后我留下了陈平和吕后驻守。
淮南王英布,是享誉盛名的项羽五虎将之一。
梁王彭越,和韩信私交甚好。
我实在不愿出京带兵,将长安留空,然情势却让我不得不如此……
如意还是太小了……若是他再稍微大一点,便能帮上我了。
我准备亲自去整合太子的势力,他不是在燕国当王吗?这次,我会借巨鹿郡守的谋反,将朝中军中的势力,重新安排。
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出征了,因为我的身体一日坏过一日,日夜的行军,对我而言似乎已是很大的负担。
我在路上也想过,这几年我在宫中莺歌燕舞,刘盈却在外面引军杀敌。
人其实和狼是一样的,狼群要有一个狼王,人群也会不由自主地去供奉一个王。
狼王永远是族群里最身强力壮的那一匹,能够带领族群找到更好的栖息地更丰富的食物。
这些年,刘盈就是这样的狼王,在他的战役中,提拔的校尉,分奖的封赏,都是他的掠夺来的,交给整个族群的食物。
燕国,赵国,韩国,楚国……甚至梁国,四处都是太子的党羽……
大局变得太快了,我刚送出让他驰援的书信,便被围困在巨鹿。探报说,燕王殿下如今正率军在巨鹿军的外围。
信使说燕王率军而来,也给我带来了口信。我召燕王使者进来,等他掀开斗笠,我才发现竟然是刘建。
他静静地呈上精美的食盒,跪在地上对我道,小人参见皇上。
后来他跟我说,想跟我单独谈。
我屏退了众人,刘建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只要我下诏书废了刘如意,再立刘盈为太子,此围立即便能解。他还说,外面指挥的人,是韩信。他还向我保证,只要复立太子,刘如意能万世富贵。
我朗笑,你们也太大胆了罢。
他沉默不言。
我也没有答复他。
那顿饭吃得难以下咽,回到主帐时,我的脸色也许很不好,戚姬关心地走过来,在我怀里撒娇,问我怎么了。
我却知道这一战,原来我已彻底输了。并非我不懂筹算,却是我手上已没有多少可用的筹码。
戚姬抱着如意,坐在我的身旁,问我是不是马上快突围了。
她怯怯地看着我,用尽了法子想逗我笑,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我平复了情绪,终是道:“燕王羽翼已成,朕不得不将他再立为太子。”
我话音一落,一道清泪便顺着戚姬美丽的脸庞落了下来:“你不是皇上吗?不是天下都要听你的吗?你不是大汉的主人吗?”
我站起身,拉开大帐的帘幕,望着如山海般的军阵,我忽然想唱歌。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翼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缯缴,尚安所施!”
第二天,我的军队便断了粮。
而能为我谋划的谋士,如今却一个也不在我的身旁。陈平虽然献计让我借着巨鹿之战,引来刘盈,却自请镇守长安,表忠心说为防皇后篡权。
我不是没有考虑过,他并非最好的人选,但我如今已无人可用。
张良自从我称帝后,便不再上朝;
萧何乃刘盈一党,我不愿启用,如今仍让他赋闲在家……
我召来刘建,他看我的眼神不像一个儿子,甚至不像一个晚辈。是啊,除了刘如意,没有一个人,像是我的儿子。
我开口问他,燕王真能让如意永享富贵么?
他却矫正了我燕王的称呼,他说,太子会在祭祀的时候,对天起誓,昭告天下。
最后,我答应了刘盈无理的要求。
这一战既然输了,我便不再为徒劳之事。我不顾戚姬的哭泣,下达了废立太子的诏书。
如今最重要的,是能突围。等突围之后,还有什么是不能商量的呢……
只要能出了围城,后面如何作为,还不是看我的意思?
我的诏书刚刚传出,据说第二日刘盈便在巨鹿军外设坛祭天,说他承天景命,受天地之隆恩,如今继太子位。
并按照诏书中的意思,向天发誓,绝不会为难兄弟,他向天下人说,他要保刘如意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我刚刚放下心来,军队却遭到了巨鹿外围的猛攻。
我的背上中了流矢,杀声遍天中,尽是火光。
有人这才向我大声呼喝道:“皇上,燕王殿已入了长安!”
我心下一震,面前的景象缓缓地剥落……
什么?我问。
他说:“燕王殿已入了长安。”
他不是在巨鹿吗?怎么又在长安?
一根线缓缓地从我脑中穿了起来,陈平的献计,巨鹿的围困,刘建的到来……
没有想到……
几年不问征战,我竟要栽在这里。
——我如果死在此处,他便能直接在长安登基。
跌下马背的时候,我想,我这次真的失算了。
……
一个长长的梦境,到处都是鲜血和杀戮,我骑着马,四处眺望,却看不见分毫,血溅在我的脸上,冰冷而粘腻。
我微微睁开了双目,却头龇欲裂,视域中有些恍惚,这些年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却也从没有过这样胸口闷涩,几乎呼吸不过来的感觉。
这里应该是中军大帐,身边坐着樊哙和卢绾。
樊哙的神色有些复杂,卢绾满面地焦急:“皇上?”
全身如火烧一般,我艰难地想动动头颅,却没有力气:“太子呢?”我问,却发不出声音。
“什么?”卢绾将耳朵凑在我的身侧。
我急促地呼吸着,好不容易才换上来一口气:“刘盈呢?”
卢绾愣了一下,倒是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樊哙开口了:“太子殿下听闻梁王谋反,偷袭长安,已率军前去驰援了。”
我闭上了眼睛,果然……
“如意……朕要见如意……”我终于是发出了声音,却哑的不成样子。
没有人回答我,卢绾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樊哙,又看了一眼我,终是拒绝道:“皇上……您背上中了七箭,箭头上,都是剧毒,您还是好生歇息罢。樊将军已平定了巨鹿的叛乱,您安心些。”
我转目望着樊哙,他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道:“你还记得……沛县……么?”
樊哙闻言,背影一震,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唉……卢兄弟,你去把三殿下找来。”
卢绾出去以后,樊哙坐到了我的床边,他低着头不敢看我,眼泪却扑扑地落下:“我怎么不记得。你还在微末的时候……以前总是来我这儿吃狗肉……从来也不给钱……就是个无赖;你对你媳妇儿也不好,我媳妇儿总向我抱怨你,说她姐姐日子苦……”
我想苦笑,面上的肌肉却拉的生疼。
我到底是死在谁的箭下,已经不重要了,是樊哙还是韩信……但他们身后站的那个人,我终究是看清楚了,原来是刘盈。到了最后,我尚给他留了生路,跟他讲情面,他原来却是这样一个无情的人,下手这样的狠辣。
我做了嘴型,樊哙伸手狠狠地擦了擦眼泪,便扶着我起来,我猛烈地咳嗽着,他将水递在我的嘴边喂我,却洒了许多在被褥上。
我开口道:“是太子的意思?”
樊哙手中剧烈地抖了一下,杯盏落在了地上,他低着头不敢看我,我却嘲笑他:“瞧你出息的……是太子又怎么样?还不是朕的儿子?”
他抬眼望着我,重重地叹了口气。
“父皇……”从帐中冲出一个少年,他倒是长得越来越俊了,他的眉目间,总能找到些我年轻时候的影子。
他满脸担忧地望着我。
我无力地笑了笑,打起精神道:“父皇好着呢,再过不久,我们就班师回朝,好不好。”
他大力地点头。
我没有多少时间了,樊哙就站在他的身后,我道:“你喜欢你二哥吗?”
他低下头,我真想摸摸他的脸,但手怎么也举不起来。他垂着首,轻轻地出声,带着点儿不甘心:“我喜欢二哥,可他现在是太子了。”
我微笑,尽量和蔼地道:“他以前就是太子啊,他以后是大汉的主君,你要向敬爱父皇一样敬爱他,明白吗?”
如意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儿臣明白。”
我长长舒出了一口气:“你去吧,父皇要休息了。”
“我想陪着父皇。”
我摇了摇头,樊哙在后面拉着他:“三殿下,请回吧,皇上需要休息。”
如意这才恋恋不舍地被樊哙送走了。
最后留在大帐中的,只有卢绾。
他怔怔地望着我,在我面前跪了下来,捉起我的手贴在他脸上,早已不是年轻时滑腻的触感。
年轻的时候真荒唐呵,干了不少荒唐的事……
泪水顺着他布满细纹的面颊滑落,落在我的手掌上:“皇上放心,这毒一定能解的……”
我笑了:“我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我的命,就是天命。我命在天,虽有扁鹊,又有何益?”
“可……”
“阿绾……帮我……最后做一件事……”我用尽我剩下的力气:“护好如意……”
“自然……自然……”他已泣不成声。
“若是有一日,新主不贤,暴虐苛刻,天下厌之,你就给如意我这份传位的诏书,助他登位;若是新主一直贤明,又爱护兄弟,就永远不要让这封诏书见天日。”
他噤住了声,用袖子胡乱地擦了擦眼,一脸惶恐地望着我。
我伏在他耳边道:“前几日写的,缝在腰带里了,等我死了以后,你趁机拿了去……”
他唯唯诺诺地跪了下来:“臣,遵旨。”
刘盈那性子,若是暴虐起来,我担心如意,也担心天下。
如此,我便能安心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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