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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长安

书籍名:《帝王略》    作者:欧俊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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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雁嗥唳,我坐在帐子中,和众将喝酒。
屋外天气渐渐寒冷,军士们的衣衫都单薄,我便也和他们在帐中同吃同住。
年年的征战,让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他们如今的骁勇,因为他们跟着我有利益可图。
我常常看见,他们腰间挂着无数的人头向前冲杀的样子,左手提满的时候换到右手,右手也提满,便直接挂在脖子上……
“燕王殿下……有长安的信函。”有校尉掀帘而入,身后跟着长安的信使,我放下了手中的酒。抬眼挑眉望着进来的宦者。
“燕王殿下听旨……”宦者步入,缓声喝道。
我起身,来到帐中央,撩起袍子跪了下来听旨。
旨意很长,现实表扬了我在燕地抵抗匈奴的丰功伟绩,又提了我的母后,说她在长安安享天年,让我无需担心,可是接下来讲的正事,却让我愣住了。
——“安君回乡省亲,着燕王接待……”
直到旨意念完,我才向南叩首,规规矩矩地双手接旨道:“儿臣谨遵父皇旨意。”
等到长安的使者走后,我才拍了拍袍子站起,心下有些不快,好好的酒宴就这样被打破了。更重要的是,此人来的太是时候了,让我不由得怀疑他……不……怀疑父皇的用心。
我不禁皱眉问道:“谁是安君?”
有人恭敬地在我耳旁低声道:“安君便是瑞安公子,他进了份位,现在是安君了,君与夫人同级。”
是瑞安公子……
耳熟的名字……
回忆如自动的放映机般,一个个涌现……
是……
籍儒……?
这个名字,似乎离我已经很遥远。
我心下沉吟,面色却浑不在意地将圣旨扔给了卢绾,万事让他安排操办。
籍儒,在这个当口回乡省亲?在这个我万事具备,只欠东风的当口……
我只能说,太巧了。
后来我听说是因为父皇要游云梦,只带戚夫人,却没有带安君,安君便赌气回乡。
看似是很好的理由,却让我闻出蹊跷。
偶然从军中回了一次燕王府,却见整个府中都是喧闹,前往卢绾处请示之人络绎不绝,乱乱糟糟的。卢绾和其他几个燕国的主簿忙得不可开交。
原来着一个月来,卢绾一直在忙着去建那崭新的安君府邸,建好后他又将安君的家人接到里面去居住。
因为圣旨下的急,工程款项账目直至月底方清,古董装饰一列,都是新购,据说费了不少王府的银钱,我不知卢绾为何如此热心,只是静静地在旁观察。为此,燕王府新的优伶们又新学了二十出戏,据说到时候演给安君看。
我本想回军营,卢绾却又引着我到府中的各处去检查,看是否有遗漏之处。我看着里面豪华的装潢,淡淡地道,卢叔叔,我堂堂燕王殿,如今大可不必如此看重一个出身如此低贱之人……更何况他是父皇的宠妃,和我这个诸侯王可是半点关系没有……
卢绾恨铁不成钢地道:“你怎么还这么不懂事?这是为了你,你难道不知道,安君如今是皇上面前的红人么?若让他帮你向皇上美言几句……”
一遭巡视下来,并未发现一处不合。于是卢绾又择日题本,上奏朝廷,请求让安君省亲。长安传来圣旨,准安君于中秋节归燕。
我皱了皱眉头,越发不想管这等鸟事了,卢绾却似领了此恩旨般,益昼夜不闲。我抽了个空子,仍是回去了军营。
有人从长安来到蓟城,并非安君,却是皇宫中的宦者。他去了安君府看了何处更衣,何处燕坐,何处受礼,何处开宴,何处退息。又教导安君的家人,指示他们何处退,何处跪,何处进膳,种种仪注不一。

我这才想起来,今年,似乎孙疏通为大汉制定了第一部礼法。

安君那日来时,在外卢绾让城兵备道打扫街道,撵逐闲人。
我知道我也曾这样被招待过,但那时是因为我当时打了胜仗。
可如今,就连一个小小的优伶也有这等的荣光,我心下不禁感慨。
我自然不会在燕王府中喝酒赏月,和我的侍女们嬉闹,我再次前往了军营。
听说安君来的那天,整个蓟城中张灯结彩,我在边鄙处的大营中练兵,尚且能听闻关于安君的故事。
我无暇外顾,本不想听关于他的种种传说,但军营中的将校却每每谈论……
听说燕王辖域中的些下级官员,在卢绾的安排下,皆品服大妆,前去拜贺安君。
听说在细乐之声中,众人却只看见了一对对龙旗、凤扇等仪仗,又有宦者捧着香珠绣帕,一队队列完,后面方是八名宦者抬着的一顶大轿,缓缓地向行进。
侍者拉帘,当场于安君惊鸿一瞥的近处极少几个人,都无不为安君的容貌气度所折服。
听说那日晚上,安君府中各处,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
他的风头,已盖过了我这个在天下人眼中,似乎失势的燕王。
院内各色花灯烂灼,皆系纱绫紥成,精致非常。
我还听说,安君见此新府如此豪华便称赞了几句,旁边马上有人道,说这是燕王的一点心意。
结果安君闻言便接了一句:“我定会去拜谢燕王。”
“燕王殿下,您说安君他真的会来吗?”身边一个将校带着几个人挑帘入内,觍着颜向我开口的时候,我正坐在军帐中,对着烛光看一卷兵法,刘建跪坐在我的身后,为我添烛加蜡。
我抬眼看着他们几人,放下书骂道:“安君是我父皇的宠妃,他来不来谢孤,关尔等什么事?”
“那可不是,末将也想一睹芳颜啊……”后面的一个插上话。
我佯怒道:“你们的心思都安哪里去了?小心孤一本奏上父皇,少说也让你几个担上个肖想宫妃的罪状。”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就怕燕王殿下舍不得我哥几个去送死。”
我望着他们挑眉笑道:“那成啊,要是孤回府上的时候,安君过来拜谢,孤就召你几个去。”
“谢燕王。”他们忙不迭迟地笑着谢恩。
“报——”却见进来了一个传信兵:“燕王殿下,这是主簿卢绾的信函。”
说着他双手呈给我,我一看,脸上的不禁抽动了一下。
“殿下,卢主簿说什么呢?”
我将信函递给他们:“安君心系大汉边鄙,竟要代皇上来劳军……”
他们脸上神色不一,有人笑道:“这可好啊……说来就来了。”
我放严肃了神色,起身站了起来:“他们明日便到了。”说着我微微一顿:“你们听好了,现在都回营去,把膘肥体壮的马匹和骁勇的战士都给我严严实实的藏好了……”
“殿下,这……”
我冷笑了一声:“若是父皇知道了,我燕军如此骁勇,怎么可能再拨给燕地粮草钱马?”
却见已有人脸上流下了冷汗。
这都是关乎我,关乎他们利益的大事。
“诺!”
……
那一天,我没有在场。只是着人出城二十里,将安君和卢绾接到了营帐中。
安君下榻至边城中最好的驿馆后,便按照礼节,带领着大批的随从劳军,全程由卢绾陪同。
据说安君面容优雅,雍容秀丽,着实在见不着女人的军营中引起了巨大的骚动和不绝的赞叹。
安君劳军之后,却送上了拜帖求见我。
我回绝了两次,等拜帖第三次被投在我的案台前时,我也不好疏于礼仪,便让人将安君带进来。
落日的橙光落进帐中,案台前飞起雾霭的虹桥。
周围的人似乎都屏住了呼吸,帐中静极了。
我守礼垂着首,眼前出现了罗裙的一角。抬眼望去,却不禁一怔。
幜饰与暮光相叠,在他背后展出了明亮刺眼的霓彩。如一道刺眼的光,刺破了阴霾,在天边升腾般飘起。
他至美如皓光,眼神温柔。绵绵传来,似沐在月中。
原来,他当得起蓟城的喧嚣,也当得起适才的静默。
他被卢绾引导到了我的身旁,声音婉转清雅:“参见燕王殿下。”
我淡淡地道:“安君。”
他不待我请,便侧身坐在了我身旁的椅子上,姿势优雅富贵:“燕王殿下,近来可安好?”
我淡淡地道:“安好。”
他轻轻一笑,领口银花雪浪纹绣,和他雪白的肌理上下争辉:“瑞安多谢燕王殿下照料瑞安的父母姐妹,还为瑞安盖了一座府邸……”
我微微颔首:“这都是父皇的旨意。”
他轻轻垂着眼,缓声道:“燕王殿下军威雄壮,能否带瑞安一阅?瑞安也好回长安时向皇上报喜。”
我缓缓地点了点头,起身王帐外走去,我给他挑了一匹马:“安君……”我将那匹马牵到了他的面前。
他一怔,垂首含蓄地笑了:“多谢大王。”
我微微颔首,将缰绳交在他手里,转身,我跨上自己的白马。
举鞭,我望向如血的残阳:“安君,走罢。”
我提辔纵马,一路驰去,他便跟在我的身后。
不禁想起刚才他骑在马上的模样,身影和我在军中见惯的英姿挺拔不同,娇弱飘逸……
直到尽头,我才勒马,坐下的坐骑哼哼地打着响鼻,散出厚重的黄尘,踏乱一地琼玉。
我回首望他,只见他额上布满了细末的汗水,胸口起伏,满面潮红。
我弯腰在马侧取出水袋,递过去。他有些惊异地接在手里,又对我妩媚一笑,俊美无匹,宛如玉月。
我看着他在夕阳下的容颜,轻声问道:“你这几年在皇宫里过的可好?”
“还好,总比不上殿下在边塞辛苦。”
我笑了:“你怎么跟我比啊。我是王,你是妃。”
他望着我盈盈地笑,也不说话。
我举着鞭指向前面隔着一条河水的大帐:“你知道前面是什么吗?”
他有些犹疑地看着我:“不像是燕军的营帐。”
我朗声笑了:“不错!那是匈奴的营帐!”
说是匈奴,其实只是臧衍带着的那群乌合之众的营帐罢了。他们本就是新败,疏于防守。刚才我看见看守的兵卒远远见了我和籍儒便转身回去飞报了。
我又驾马上前几步,隔着河流,从背后抽出一支羽箭,挽弓至圆,一箭便射了出去。
羽箭嗖的一声,飞过对岸,射进主帐的帘上。
我不禁恣意地笑了。
如今,我和他,早已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是宫廷中的胜者,我却是战场中的王。
弓马,血,还有剑的世界,满是淋漓的血雨腥风。
不出我料,一个披着铠甲的青年一下子便冲出了营帐,军营中霎时间响起了呼喝声音,他带着人马纵马来到了河的对岸。
我转眼瞟了一眼籍儒,只见他面上挂着雍容的微笑,残阳的影子打在他的脸上,似乎有些不真切,我心下诧异,因为他的眸中,我没有发现一丝的畏惧,一丝的慌乱,这真不像一个初上战场的人。
耳边响起了战鼓,我遥望着河对岸的人,朗声道:“臧衍小儿!你看看孤是谁!”
对岸的青年马下的坐骑扑腾了几下,他怒道:“你不就是废太子刘盈么!”
我仰天大笑:“孤如今身为燕王,拱手北疆,也是王者,总比你这个丧家之犬好!如今燕地上下,都感待孤的恩德,尔是何人,燕地上至百官,下至黎民,都不闻尔之贤名,只知尔是逆贼罢了。”
说着我指着籍儒,朝臧衍续道:“这位安君,原是你府中人,如今还不是为我父皇侍寝?”
臧衍怔怔地望了安君半晌,终是横眉怒目。
见我只有和籍儒两人两骑,再加一些侍卫,便要率军踏过浅浅的河水,朝我冲杀而来。
却不想部队刚在河水中央,河水瞬间暴涨,一下子便湮到了马肚上。我身后的密林中瞬间竖起万千的旌旗,朝着渡水一半的匈奴兵杀去。
我嘴角不禁挑起笑意,回首向籍儒道:“走罢。”
却见籍儒脸色惨白地望着我:“殿下是想用籍儒将燕……臧衍引出来?”
我笑了笑:“不是,孤只是想看看,他认不认识你。你在燕王府中呆了那么久却还是完璧之身,这臧衍臧荼,倒是真没眼光……”
他有些慌乱地解释道:“我从前从没见过燕王世子。”
我哂笑地看了他一眼:“你怕什么,孤又不会和父皇讲,说你私通臧衍。”
他的脸色更白了,身子都有些不稳,他咬着唇颤声道:“殿下……您怎么能这么对籍儒?”
我竟将他籍儒的自称都逼了出来。原来他是觉得我在威胁他了。他也许觉得,我会以此事作文章,然后逼他为我做事。
其实我没有,我只是想逗逗他。
我笑道:“都是些玩笑话,你怕什么?”
说着我望向被血染红的河水,在凌乱的喊杀声中道:“孤带你来,只是为了破敌。”
说罢我引马而走,他默不作声地跟在我的身后,穿过向前涌动的军阵。
晚上营地里升起了篝火,我的帐中备有美酒,我坐在主座,籍儒坐在次座,刘建跪坐在我的身侧,为我倒酒。
满帐的大将似乎都因为籍儒的在此有些拘谨。
终是有一人开口道:“殿下,俺这次能得什么封赏?众位兄弟都隐在山林中,杀了个痛快,俺老薛就是在上游堆了几个麻袋截断住了河水,等下面红旗一摇就放水而已……着实没干什么事情。”
我笑道:“薛将军,你这功劳孤看挺大的,若不是你,我军怎能在匈奴渡水而半的时候击匈奴?至于赏赐么……”
我转眼望向端坐在一旁的籍儒,垂首道:“安君既然为父皇劳军,我燕地将士年年征战,多有苦劳,不如安君敬薛将军一杯。”
薛将军那张马脸瞬时间就红了,籍儒倒是施施然地起身,轻柔的声音响在大帐中:“既然燕王殿下如此说,瑞安便恭敬不如从命,薛将军——”
他说着莲步走到薛将军面前,裙摆飘逸,如开了一地的水莲花:“瑞安敬你,为我大汉劳心劳力,戍守边城,方得我等在长安太平。”
籍儒话音刚落,其他将领便叫起好来。
他这说的分明是抬举了整个燕军了,籍儒还真是敢说。
籍儒抿唇喝下烈酒,颦眉蹙额的样子,别有一番风情,许多将领都看的痴了,他以袖掩口,对着众将微微一笑,便转身回席。又是一阵静默,只有刘建微微皱眉。
后来宴散了,我本是想回主帐,却见籍儒起身坐到了我的身侧,颊上绯红,已染上了薄醉的风情。
我轻声道:“安君可要到外面去散散步?”
他垂首轻道:“殿下陪着我去?”
“恩。”
他轻笑起来:“那走吧。”
我带着他,往营外的旷野中走去,身后只跟了刘健。
夜色斑斓,就和我第一次在燕王府中遇见他的时候一般。
我抬目望向星辰,他子挨着我身后走着,贴我很近,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摸上我的手来,我并没有挣开,也没有握紧,他却一点一点地攀上了我的手臂,指尖冰凉。
我淡淡地问道:“你手怎么这么凉?”
他却不回我的话,只是低低地道:“殿下,籍儒这些年来,一直没见你,心下想念得紧……”说着他顿了一下:“殿下有没有一日想过籍儒?”
我没有说话。
他却握紧了我的手,随着我在阑珊夜色中,踏着燕地的黄土,缓步而前。
他越走,离我越近,几乎要贴上我的身体,我淡淡地道:“你如今贵为安君,孤还记得在这里遇见你的情形……”
他顿住了脚步,夜光下的美目媚然,如深色的琉璃,他的声音似乎很飘远而不真切:“殿下……”他轻轻地笑了,有些落寞的味道:“您后悔将籍儒送人吗?”
我嘴角轻轻地勾了勾:“孤从来不做后悔的事,若是孤不把你送给父皇,你不会有今天的荣华。当年你若是跟了孤,如今你仍会是燕王府中小小的优伶,一切都归于原点。如今你行于路上,万人空巷,这都是孤无法给你的……你难道就不开心吗?”
他咬住了嘴唇:“殿下,您是在怪籍儒成了安君么?可是殿下,如果籍儒不做到这一步,您会正眼看籍儒么?”
我静静地看着他,他身上,有我失落的青春和朝气。我已经疲惫于做戏了,可他仍然饱含者热情做他该做的事。
如今,我只在乎我手中握着的剑,想要随时劈开这雾霭般苍茫的秋色。
他忽然扑进我的怀里,我却没有推开,因为已经没有必要了。
“殿下……皇上今晨带着戚夫人去云梦疗养了……籍儒真想做殿下的人……”
我伸手抚上他的脊背,他的身子猛烈地颤动了一下,抬起眼睛盈盈地望着我,灵动得像是会说话。依偎在我怀里,面色乖顺而妩媚。
面具即将渐渐剥落,这件事只有我、樊哙、母后和韩信知晓。
父皇名为游云梦,实则是去处理巨鹿郡的郡守陈豨的谋反,巨鹿是天下雄关,聚集着四海的精兵。
而陈豨的谋反,和历史上一样,是韩信教唆的。
陈豨是历史上少有的,韩信的信徒。
历史上父皇去剿灭陈豨,母后就在宫中手刃了准备同时谋反的韩信,但如今情势已不同了。
母后让人传我秘信说,她和韩信达成了合作的协议。
韩信帮我将父皇调离京城,而我登位后帮他恢复楚王的爵位和名誉。
母后对这项合作,欣然应允。如今万事具备,是我回长安的时候了。
其实父皇派籍儒来的意思,我不是不知晓。
正是因为知晓,所以才能利用。
父皇在巨鹿据说受到了陈豨猛烈的狙击,一切都似乎像一个套,缓缓地张开,再缓缓地合拢。
果然不出我所料,帐外想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报——”
“燕王殿下,云梦来了圣旨!”
我推开了怀中的籍儒,撩起袍子,跪了下来。
华服的宦者走到我面前,尖细的声音再次想起:“朕多年不见燕王,父子离于两地,朕甚为痛心,如今朕于巨鹿,望燕王领军来会!”
“儿臣领旨谢恩!”我双手接旨,叩首拜谢。
一道圣旨,石破天惊,大幕缓缓拉开,谁也挡不住历史的奔流。祂滚滚向前,将会碾碎一切障碍,带着我腾跃而起,飞向巅峰!
————我是无敌的分割线————
我坐在闭室中,在排排恢弘烛光里望着他的容颜。
刘建如今已经长大了,历史上他便以彪悍著称,现今看在眼中,他虽只是少年,却已身长近六尺。
他正跪在我的面前,摇曳的灯光伏在他的面容上,勾勒出跳动的烛火如鬼魅,有些骇人。
我却知道,这晨烛雾霭下的容颜,早已变得沉着而面无喜怒。
他当我死士许多年来,只有一回落泪。
那次我和他对饮,却醉倒在他的房中。我因太子之位被废而颓丧,他静静地靠在我身边,双手环着我的脊背,似乎那时最坚强的是他,而他应该保护我。
我靠在他怀里笑着,有多少真情,多少假意。
我似乎第一次意识到,他是我弟弟,也是如今唯一在我身边和我血脉相连的亲人。
我那天想了很多,前世的事,此世的事,过去的事,将来的事,想着想着,就醉了。酒不醉人,人自醉。
那时我失神地望向他,却见他一脸担忧地看我,眼圈红红的,眼角还有一点晶莹。
他声音嘶哑地跟我说:“燕王殿下,您别喝了。”
我嗤嗤地笑了,伸手描摹出他的面庞:“别……别叫我燕王。你以前叫我什么,现在就叫什么……”
他的眼睛很深,怔怔地看着我:“哥哥……”
我笑了,便靠着他缓缓地睡了过去。
也许从那一次开始,我才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弟弟却是有感情的。
别说人了,就是小猫小狗养时间长了,还舍不得杀呢。
可是,如今我却要将他送入死地。
整个房中都亮堂得耀眼敞彻,他似乎拿了所有的明烛燃烧,因为燕王府他誓不再回来了。
“到时你随着恶来一道去,可让籍儒远远地瞧见你,但万万不能让他近恶来之身。”
刘建点点头:“我知道,他了解殿下得多,怕露出破绽。”
我一只手牵着刘建到恶来面前,再次仔仔细细地看了恶来的容貌,果然跟镜中的我一模一样。
我转身将昨夜收到的父皇旨意交在恶来手中,上面写着父皇狩猎云梦,让我率军去助他的命令。
按礼,所有被敕封的诸侯王皆要在云梦向天子朝拜,但父皇尚在战中,只传书要我率兵助他夹击巨鹿。
父皇此举我看着有两个目的,一是将我引至云梦,再作打算,他终究是不放心我。二是将我带去支援的二十万军马收编。
昨夜我拿到父皇的圣旨后,又和籍儒一番温存,最后我抚着他娇媚的容颜,柔声道: “孤送你去父皇那里……”
他闻言一怔,有些滞然地望着我,似乎要落泪。
我道,“今日安君先安顿罢,明早发兵的时,孤便带你启程。”
“籍儒不想去,籍儒想跟殿下在一起……”
我伸手按住他的唇,轻轻地摇了摇头。
其实我又何尝不知晓,一切的一切,都是大局中的一步棋而已。
父皇早就不相信我了,他让籍儒来,本便是试探我的。
父皇或许只透了那么点意思,却被籍儒猜到了八分。籍儒这是两边下注了,他既遵从父皇的意思,来试探我;也隐晦地向我表明心迹,说他支持我。
其实他在这件事中的存在,本便是一件没有价值的事。
也许他只是一枚胜利的勋章,属于我,或者属于父皇。
父皇的意思,若是看得透其实也简单:无论燕军取道何处,只要我带着籍儒,行至云梦与他会和,他便能认定我没有反;可若是我将籍儒留在燕地,他便忖度我有了反心。
曙光渐渐地铺上了燕国的大地,原本便集结完毕的二十万整装待发的军队,在樊哙的一声令下,往巨鹿开去,前去援助父皇。
恶来扮成我的样子,坐在燕王銮驾中,这几年来,我让他不断地模仿我,如今一般人等,已看不出人皮面具下丝毫的破绽。刘建和樊哙站在恶来的身后,就像曾经站在我的身后一样。
卢绾坐在另一辆车里,他非要跟去,只为了看据说是受了箭伤的父皇。
陈豨的谋反和历史上太不相同了,历史上这次谋反不久便为父皇的军队剿灭。
父皇也因为轻视陈豨,而带上了刘如意和戚夫人出征,本是打算顺便游玩附近云梦的美景。
而如今父皇却败报频传,不知道他意识到没有,他这次的对手究竟是谁。
韩信,在父皇启程后,便被母后悄悄送到了巨鹿。当然,做这件事的人同样是当年我让恶来帮我练的死士。他们挖通了一条地道,直直地连接着皇宫和楚王府。
当年我还未征伐匈奴,尚在长安时,一共做了两件大事;如今,它们却发挥了巨大的功效。第一件事便是操练死士,我让恶来除刘建外教养了大批流浪的孤儿。用更为严厉的方法训练他们,不求生存,只求功成。传授的皆是些狠辣的武功气门。第二件事便是在练兵布阵等军事训练中,对我的嫡系部队全部施用专门针对诸侯王作战特点的制胜之法。
不想……我一直心念荡平诸侯王,却只准备了一手。我确能战胜诸侯,却挡不住冒顿单于的飞骑。
为了此事,我曾在燕王地暗暗反省了很久:我究竟是不是该把我的士兵,个个磨砺成善于步兵作战攻城,却不善旷野冲杀?
但行局此处,如今他们终于如我所愿般发挥了效果。
大幕缓缓地拉下,它动用了几乎所有的楚王党、曾经的太子党,和一切对父皇称帝不满的人最深处的筹码……
我脱离了军队,带着一万燕地最精锐的骑兵沿着渭水前行。
燕地处北,千里路苍莽,行军途中一座座山川在视野中先升起,再没落……
就如历史的倒影,在我眼中先闪过,再逝去。风呼啸过我的耳畔,我觉得从未有过的清爽。
秋日烈风骤起,卷起漫山遍野的落叶。耳边马嘶声连绵不绝,视域中苍穹辽阔,天地雄浑。
我知道,我回来了。
深深呼吸着沿途的空气。甲光向日,旌旗如林,扬刀提马,飞骑驰骋,飞快地在密林中穿梭。
拉紧辔头,我回首望去,只见他们手中的兵刃身上的铠甲,在秋日的艳阳下闪着粼粼的白光,远远看去,就如一条浑身披鳞的银龙,飞快地蜿蜒于山峦叠嶂间心下微微一笑。
我相信在刘建还未到达父皇大帐的时候,父皇便会收到长安被袭的消息。当然,这个消息并非是我制造的。
却是有人鼓动了梁王彭越,梁王见几大诸侯王囚的被囚,杀的被杀,早就坐不住了。
而正巧如今梁王府中又新多了几个善谋划的幕僚,便撺掇着梁王趁着吕后一人留镇朝廷,陈平共守,长安空虚时,发兵攻打长安。
而那个投奔梁王的幕僚,本来是楚王的人。他涕泪满面地向梁王说了楚王自从被贬后在长安的非人待遇,再者彭越本来便有心,便真的在这个父皇离京前往巨鹿平叛的当口,起兵反汉,率三万急行军直逼长安。
而父皇,如今被韩信困在巨鹿。他身上本有箭伤。
我记得,似乎历史上父皇便是因为箭伤而操劳过度驾崩的。
这一年便如历史上一般,萧何因为他的猜忌而下过一次大狱,许多重臣因触怒他被贬谪……
我常想,也许历史上他并非不知吕后在揽权,但他的身体已然不允许他大强度的劳动;也他并非不懂权谋,但他晚年朝中无人军中无将,威望甚高的文臣武将们,早已被他一一剪除,他无可用之人。
在这样的情势下,梁王彭越的军队似乎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所有在汉不得志的人,都像水一样汇集到了梁地,成了梁王彭越起兵反汉的助力。
母后在宫闱最深处煽起的风;韩信在天下最隐秘处点起的火,如今已成燎原之势,非人力所能熄止。
我身处燕地,却观尽了天下。
我无时无刻不在筹谋,无时无刻不在计划。在燕地的这几年中,我远离了权力的中心,却越发看的清楚。
天下诸侯原本忌惮着刘家的两个主子都能带兵打仗,忌惮着太子太傅韩信的兵略,可是如今却不一样了。
这和历史上微妙地相似,却不尽相同。
历史上,父皇对于每个诸侯王都是或骗,或诈,一点一点地剪除。
可如今我来到了此世,每个诸侯王的灭亡,都是以战争为结束,以身死名灭为下场。
若是我默默无闻还罢了,可我和韩信甚至母后,在天下人的心中却都是正统,如今却被废黜。
高下之势,大乱之源,早已初现征兆。
每个人心中都有不安分的心,和乱世中投机的念想,仿佛时光又回溯到了楚汉争霸的时候,人人都开始为自己打算,急着站队,私练兵马,蠢蠢欲动。
韩信如今被母后送往巨鹿,他虽然只身一人,但自此巨鹿的兵甲却因他的到来,虎虎生风。
军事上,年迈的父皇已不会是他的对手。
父皇如今军中无将,朝中无臣,因为曾经属于他的臣和将,都跑到了他的反面,和他作对。
并非是父皇不圣明,却是时机已过;这个情形,和历史上差之厘毫,却谬以千里。
韩信将父皇在巨鹿围得向铁桶一般,恶来假扮的我,和樊哙的援军,他们还带着安君籍儒通行,不啻最佳的组合,能让人信服。
燕军父皇的援军只日可到,但恐怕却不能如父皇所愿,救援父皇。他们和韩信在巨鹿的军队,有天然的默契。
而此时,长安已经危难。
我率着我的一万轻骑铁甲,奔驰长安,只为救援。
是谁说过,天下大乱,如嗷嗷待哺的婴儿,是新主建立功勋和散布仁德的最好时机。
圣君明德,都诞生在百废待兴和动荡不安的荒芜中。
时势造英雄,我并非英雄,时事却已经在那里等好了。
我当时在北地对上冒顿单于的败绩,如今却是我对上梁王彭越的胜机。我为了剿灭诸侯王而训练的军队,对上匈奴是不敌,对上诸侯王却是速胜。
所谓,攘外必先安内。当年,也的确是我没有将匈奴放在眼里,这才着了他们的道。
如今,樊哙给我的尽是那二十万军中全部的精锐。
樊哙曾对我言道:“殿下,您带去的部下和军士皆为崤山以南的人。他们虽然身在燕国,却思念故土,无一不跂足而望归长安;他们这份思乡之情,便是刀锋所向。殿下可以凭借这个,挥师南下,争夺天下。”
我带着他们在夜风中疾驰。
车辚辚,马萧萧,弓在背,箭在腰。
远远地便看见了梁王的军队,他带的也是梁国的精锐,但我军的长矛,都比他们的长矛正好长半寸;我军的战车车轴上包裹的铁甲,都比他们多一分。
前面只看见了梁王的步兵,正围着长安高耸的城垣,城垣之外,是一匹匹战马,马掌激起尘土,飞扬在夜色中。
只见从那近月的山丘的弧线之顶,直至山崖间我军顺而来的古栈道,全是人,马,还有火把,装满辎重的战车,漫山遍野。
对于诸侯王的心思,我早便埋下,留驻在京城时,不是读兵书,便是练兵。
那时心大志大有些大意了。
直到困在燕地,我这才痛定思痛,所练之兵,却已然不得施展……
如今梁王,正好用来为我军试刀。
远远地,却见有人在叫阵,我让人出去怒喝:“燕王殿下奉诏讨贼!尔等还不快快下马受降?”
一人身着华服锦袍,灰白的战甲,纵马列队而出,朗声笑道:“孤道是谁,却竟昔之太子殿下……真没想到,皇上居然还愿意用你……他放心么?”
我微微一笑,父皇自然不愿再用我。我说是奉诏,可奉的,自然是我自己拟的矫诏。但我相信,此局走完的时候,不会有人再追究。
我朗声道:“梁王殿下,孤父皇待你不薄,你为何趁孤父皇出京之际,行谋逆之事?!只要你现在投降,父皇仁爱遍于天地,定不会追究你的罪责。”
他坐在马上,面容隐在月色里,向北边抱拳长声道:“皇上让孤南面称王,孤本万分荣幸。孤思归顺朝廷的心思,便如如瘫痪之人,不忘起身,便如目盲之人,不忘睁眼一般迫切。但孤在荥阳之战中,却和韩信一样,向皇上索要了梁王之爵。此乃孤的第一条罪状。众臣都赞成贬斥楚王时,孤却向皇上上书,去保韩信的爵位,这是孤的第二条罪状。孤起兵而反,和燕王殿下您作战,争这旦夕之间的活头,这是孤第三条罪状。文种、范蠡没有一条罪状,功成之后,却一为君弑,二为君逐;今孤有三罪,却欲求得苟活于世,又能得否?况且,连有功之太子都能随意废黜的皇上,又有何能得孤效忠?孤素来敬慕燕王殿下……实在不愿和燕王殿下开战。”
我闻言倒是一怔,他不仅没有因为我军的突然到来而显现出惶恐,却竟在这当口,劝降我了。
只可惜,他说的句句在理,我却不能听分毫;在天下的大局中,他是一个必定要死去的人。
只有他的死,能证明我驰援长安的赤胆忠心。
我二话不说,便提到纵马而去,和他缠斗起来。
他使一柄金枪,我手中长剑,便是干将和镆铘。
刀兵相交,白刃纷纷,前五十回合尚且不分胜负,他确因为年老而渐渐体虚。
我大喝一声,瞅准了空子,一刀斩断了他的兵刃。
彭越掉头战马而走,我立即率军掩杀。这是一场硬对硬的冲杀,我却能知道结果。
前一刻还是风平浪静的夜色,却在瞬间被打破了静谧,我带着人冲杀着,殊死的大战就在我面前拉开了帷幕。
黑夜的穹顶上乱云纷飞,燕王红色的旗帜和梁王的青的旗帜狂乱的交织在一起。
凄惨的喊叫,垂死者的呻吟,越来越多,几乎不能分辨。只有使人恐惧的回音在黑寂的旷野重鼓,如青面獠牙的狞笑。
我几乎能注定了胜局。因为这些自从韩王信谋反后便专为剿灭诸侯王而练的兵卒,在对阵上本就占了优势;更何况,过不了多久,在我军和梁困冲突时定会有援军从长安城内掩杀而出。
战鼓隆隆,血的腥味和属于男人汗液的酸臭变得浓郁无比,刺激着我的感官。
空气中漂浮着血的味道,马粪的味道,刀刃的味道。
阵阵纷飞的箭雨穿过了皎洁的月光,行军的脉搏震撼着大地,节奏急促而奔涌。
我在血雨中冲杀,这是很久都不曾回味过的,舒爽,畅快,酣畅淋漓的感觉。好像用血燃烧着我的生命,用头颅祭奠着本该属于我的荣光。
兵卒们奔驰着的躯体,如麦秆一般脆弱,在战场的洪坡中被冲折。
忽然,一个在我身后要偷袭我的梁军校尉被一箭穿心,我抬首望去,只见在孤丘上,梁王靛青的战旗下,纵马而立一人。
他裹在着暗色的甲胄中,面上戴着鬼画符般狰狞的面具。身姿矫健,身形修长,月下束起的黑发在夜风中狂乱舞动。
他俯瞰战场的身姿,如高岭般的清越。他左手中,握着一支藏青的铁弓。
他是梁王军的人?为什么要帮我……
难道,他也是韩信安排在梁王身边,挑唆他谋反的间谍?
鼓声连天,虽然梁王沉着,但看见燕地骑兵忽至的梁军却不沉着,他们似乎在猝不及防中还击着……队列有些凌乱。
燕军呼啸而来,喊杀声响彻山谷。
梁军,算来应该是我在二十里开外的时候,才匆匆忙忙从大营中整装而出,来迎战的。
号角又起,却见长安城门门户大开,有一队军从梁军的背后绕了出来,我看的清清楚楚,领头的那个便是吕释之。他带领的人马,该是御林军了。
他虽在我当了燕王后,便赋闲在家;但看来战争的威胁,能让启用任何人成为可能。
再者母后也在京中,万无一失。
两支皇军拦腰截断了数万梁军,肉体与肉体的厮杀,响彻在长安外的原野上。
人骨片刻便堆积。
直到夜的沉沉雾霭中一片孤寂,一切都再次归于暗沉。氤氲的黑烟浮起,山沉远照,十数万雄师横于山野。
我不禁笑了,如今,父皇是不是也正在和名为巨鹿郡守管辖,却实为韩信所指挥的军队,这般厮杀?
青烟冥月,野山残火。
殷红尽头,便是长安。
长安,我走时只留下了沆瀣横流般肮的记忆……
不知那城内的斑驳的琉璃,被熏黑的片瓦,是否还如我走时那般污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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