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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被废

书籍名:《帝王略》    作者:欧俊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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籍儒闻言似乎一怔,他抬起秋水般的双眸深深地看着我,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勾勒出落寞的芳华。
他轻启薄唇,低低地道:“籍儒知道了,籍儒一定不再给太子殿下添麻烦。”
我微微颔首,终是离去。
第二日父皇召见我时我心中微惊,却在前去长乐宫的路上心情渐平复……看着巍峨的大殿,我忽然觉着,似乎不再有什么东西能真正牵起我的情绪。
我缓步迈进殿中,只见父皇似乎在与陈平商量事宜,见我禀报而入,父皇挥了挥袍袖,陈平便告退而去,只剩我和父皇时,父皇领着我来到了他的后室。
他指了指坐塌上的团浦:“盈儿,坐下来说话。”
我恭敬颔首,便危衣正襟落座于塌上,父皇微笑着看我:“这几仗下来,你倒是越发沉稳了,朕如今每见你,便总心生感慨……你大了,朕也老了。
你见识历练了世情,眉间都看着开阔许多,见你英气杰济,猛锐过人,朕也为你骄傲自豪……”
我恭敬地答道:“这都是父皇教导有方,儿臣身为太子,理应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而尽些绵薄之力。”
父皇闻言,叹了口气,皱眉盯着我:“你啊……就是这点不好,做什么事都过于谦让讲礼了。朕还记得……有次你在酒宴中斥责戚夫人,那时你气势恢弘,朕到今天尚记得你那日的神色,朕也第一次发现,朕的太子,原来也非绣花枕头……”
我一怔,小心翼翼地接续道:“儿臣那时不懂事,如今儿臣知道了孝道和天道本是一体的,尽了孝心和尽了尊卑是一样的道理。今后,儿臣愿做让父皇如意之事,不会再让父皇为我而费心劳力了,那次宴会,是儿臣年少的鲁莽。”
父皇深深地看进我的眼,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摇首道:“朕跟你说话,总是觉着隔了一层心,朕虽然贵为天子,却也先是你的父亲,朕……总盼着能和你说说体己的话……那件事,你又何必自责,朕何时不喜过?你想想,朕因为那件事斥责过你么?见你能有勇略,有见识,朕自然是欣喜在心……儿与妾,孰轻孰重,朕难道还分不清?”
看着我有些呆滞的面庞,父皇又笑了,他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是不是你学儒学反而把自己学傻了?朕让孙疏通为你太子太傅,是为了将来你能用他,不是他能用你。”
我心下一怔,面上却欣慰道:“父皇……我……”
他摆了摆手止住我要说的话,在我身侧坐了下来,语重心长地开口了:“你现在长大了,也出息了,很多话,你总是憋在心里。朕有的时候骂你,那是喜欢你,可你呢?朕但凡跟你说什么……你总是不是认错就是谦让,朕也挺没趣的……”
没有想到父皇会突然跟我说这些,不知如何应答,我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
他宽大的手掌抚上我的肩膀,见我不言,却又续道:“朕并不是责怪你。朕知道,朕在你小的时候,便在外打仗,少有归家,你都是你母后带大的,从前你与朕便不像寻常父子一般相亲相爱……
那时,朕看着你,总不知如何是好。你害怕朕,不愿跟朕亲近,自己又没有什么打算,朕心中不是不为你担忧……
说着他叹了口气,疲惫而满足:“不过如今,七个儿子中,就只有你最懂事,最能为朕分忧,朕每每看你殚精竭虑,年纪尚少,便如此为国为民,心下又是不忍,又是欣慰……”
我抬眼看他,却见他慈爱地望着我,我仍是不知如何作答,脑中思绪有些纷乱,想理出头绪。
我哑声道:“父皇……”
他笑了笑,带出脸上纵横的皱纹:“朕也常想,国有太子如你,真是苍天之幸。”
说着他顿了顿:“燕王藏涂之子,如今和韩王之子都在匈奴,他们深知我大汉虚实,探马来报,道是他们正挑唆着冒顿单于图谋我大汉,朕这些日子,甚为忧心。”
我试探着问道:“父皇,那您有何打算?”
他微微一笑,并不作答,反而转了话题问我:“你觉得韩信此人如何?”
我道:“韩信功高震主,心志高远,虽为乱世之猛将,实非治世之良臣。”
他半晌沉默不语,道:“那你觉着,朕将他贬为淮阴侯,妥当么?他党羽众多,虽不是誓死效忠于他,但随他多年征战……”
我心下一跳,这件事……我原本不再准备涉足……我原本只准备看着帷幕慢慢落下,他的人头落地,然后再去参加他的风光大葬,而已。
却不想……父皇竟然如此问我……
这么说……父皇是真的动了心……想除掉韩信了……
但父皇从来都是如此,做事喜欢留半分情面,当年几大诸侯王,他没有动手杀任何一人。
不得善终的几位,皆是先被他以谋反罪贬谪,再由母后动手灭族……
我思忖片刻,便沉吟道:“我大汉江山未定时,韩信虽然狂嚣,然他平定四海,连破齐国,燕国,赵国……是饕餮天下的豪杰。若是没有他显赫的武功,我大汉也没有今日。而如今天下已定,宇内归心,他的雄武韬略早已无处施展。儿臣听说过一句话,那句话说,懂得纵横谋略之术的人,就盼着天下大乱;通晓了兵法战略的人,就希望发生战争。如今,韩信的心志足以使他成为我大汉的大患。”
父皇颔首:“正是如此啊……”
我续道:“至于韩信的党羽,如今他们虽然反对父皇将韩信贬为淮阴侯,多有怨言,但儿臣想,他们并非是因为敬爱韩信,忠心于韩信。儿臣在军中多有见闻,他们对于韩信此人,顶多是佩服而已,让他们为了韩信去谋反,他们未必愿意。儿臣私下忖度,他们之所以如今愤愤不平,甚至有些人在暗中开始活动,互相勾结,筹谋秘事,却是因为他们早在几年前的征战中被贴上了楚王党的名号,一直以来,韩信的楚王爵位是他们富贵的凭证;而韩信受了贬谪变成了淮阴侯,他们从此以后在朝堂上亦抬不起头来。至于如今朝堂下的暗潮,儿臣忖度着,这些楚王党并非是为了韩信,却是为了自己。”
父皇一怔,深深地看着我半晌,缓声道:“陈平也是如此说。若真是如此,朕就不忧虑了……这些人,朕自有办法解决。只是……如今天下初安,朕不忍戮功臣……”
我抬眼望着父皇,父皇微微一笑:“你有如此的见识,朕心甚慰……适才朕与你言道匈奴之事,想秦皇时,他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边疆之地,击退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而如今,匈奴数犯我境。侵凌我国土,朕准备亲率三十万大军北伐……”
我一怔,轻声问道:“父皇背上旧伤好些了么……儿臣本来听说,父皇准备和戚夫人瑞安公子一道去云梦的温泉疗养……这若是出征在外,父皇的身子受得了么……”
父皇叹了口气,道:“你说的朕何尝不知道……只是边鄙未定,朕也寝食难安……”
我有些了然父皇的意思了……我起身站立,对着父皇跪了下来:“父皇,儿臣请征匈奴,为父皇分忧。”
他似乎早就料到一般一手托起了我:“快起来……干嘛动不动就跪。朕的那些个大臣,看着朕还不愿意跪呢。”
我恭敬地站起,他拍了拍我刚才坐着的团浦:“盈儿,坐下说话。”
我依言坐了下来,他道:“让你出征,朕不是没有想过。你已有战功,沙场上也经历过了几回,每每总能在最危急的时刻,反败为胜,转危为安,乃是我大汉的福星。朕看在眼里,高兴在心里。大丈夫处世,当交四海豪杰,你谦逊以待士,美资颜,好笑语,性阔兼听,士民见者,莫不尽心,乐为致死。这点你胜于父皇,能笼络豪杰之心。父皇待人,多是以利诱之;而你少年英万,勇锐无前,朕听闻,军中多有钦附者……然有一件事,朕却十分忧虑……”
我神色郑重地道:“父皇……还请问父皇,所忧虑之事为何?”
父皇深深地看进我的双眸:“却有一处,是你的软肋。朕问你,你屡次建功开业,帐下是谁领军作战功劳最大?”
我一怔,道:“将士们奋勇杀敌,个个英勇,儿臣待他们如手足,他们也尽力报效朝廷,这几次战役,并无突出的功勋卓著者。”
父皇摇头道:“并非如此,这几场战役中,功勋最卓著的人,便是你。”
我心下一跳,却听父皇续道:“当年项羽也是如此,他的士卒,个个勇猛无敌,他曾以三万人急行军,冲溃朕的二十万联军。朕的联军,逃的逃,散的散……可项羽最终却还是失了天下,你可知是为何?”
我怔怔地答道:“不知。”
“只因每战中,最大的功劳都是项羽自己的,是他自己智计过人,这才击败敌军。封赏时,帅印被他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磨平了角,却不知道封给下面的将校什么好……他看似好像气焰滔天,帐下猛将辈出,但智谋之士却都不愿依附他……他出身高门大户,谦恭讲礼;将士受伤他尚伤心落泪,仁而爱人;最后却仍是身死国亡……”说到这里,父皇顿了顿:“朕希望你能用人,莫要自为能者,走了项羽的老路……”
心中似乎有一根线被穿起来了,我郑重颔首道:“儿臣……定不负父皇所托。”
他叹了口气:“这次你出征匈奴,樊哙和陈平,你都带去,让他们为你效命,你莫再要自己一人冲在前面。你总这么上阵杀敌,朕也担心你的安危。”
“父皇……儿臣……”
父皇笑了笑:“慢慢来,不急。朕这次给你三十万军。”
……
我没有想到,竟这么快,我就再次迈上了战途。
战甲向前和车辙前行,无情地碾碎了边城多少女子的春闺梦,成就了多少男人的壮士心。
铁骑的蹄声,从山川河流中响起。大地在撞击下凝重地回响重复着。
夜半时分,我枕着刀刃睡在兵戈上,刘建和恶来睡在我的帐中。他说他想见识战场,我便将他带来了,陪他一起守候信仰,等待着早晨的曙光。一路上的百姓们冲在路边为我劳军,樊哙纵马在我的身侧,陈平笑嘻嘻地对我道:“这些北方的百姓就是为了一睹太子殿下的盛颜。”
这里离燕国和赵国已经非常近了,那个叫着我“盈儿”的燕王卢绾让人不远千里送来了美酒佳酿和劳军之资,竟仍是不忘带给我一袋栗子。不知为何,自从他送了我那袋以来,我便十分喜爱,我想或许是这个身体的记忆。
我纵马登上高旷的山丘,回首望去,壮烈的人马仿佛要横扫北地的雪原。大漠风沙,雄鹰飞过战甲的颅顶,队伍中交错着长矛手,弓弩手一直延伸到大漠圆落日的尽头。
一切都如此的顺理成章,除了两件事以外……
我出征的前夜,母后曾经噩梦惊醒……
我出征的前夜,曾有秦朝遗留下来的术士深夜前往父皇的长乐宫,秉承父皇,按照上古的图籍所示,太白星和天狼星的位置都有异,他说,此次太子出征,是大凶之兆。
父皇以星象蛊惑人心之罪斩了那人,我也没有异议,所谓军心不可动摇,纵马立在燕地的苍穹下时,我不禁回想父皇和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深谈……
如今,我倒是不畏他算我,起码天下未定时,如张良所言,我与他,本便站在一条线上。
至于他是否如他自己所言,那般对我寄予厚望,且心怀血浓于水的父子之情,我却无从知晓。
我心下不禁自嘲……他说他不知与我要如何如父子般的相处,他想要补偿他在争夺天下时失去的亲情。但这些年来他补偿的对象从来不曾是我,却是从小衣食无忧的刘如意。
回想起来,至少当年赐予我干将之剑,让我随意斩杀韩信时,他并没有爱惜我作为国之储君的名声。我若那时杀了韩信,便是名节自污……
又或许……这是他保护儿子的一种方式,但谁又知晓呢?
我同陈平,樊哙等众人在军帐中通宵达旦地商议军事,破敌之策,渐渐便成型。我听着他们的讨论,只是微笑颔首,基本上不发言,过耳不忘,父皇嘱咐给我,要让下人立功勋才是,不能与将士争功,我深以为然。
这时有飞马报,送来了燕王卢绾的来信,上面印着燕王的大印,只见写道:“臣卢绾率燕军十万,已集结于平城,待太子殿下检阅。”
樊哙看了信,倒是一怔:“平城离匈奴太近了……卢绾怎么还是这般不会打仗,十万军在那里,若是匈奴长驱,必然有败迹,看来我军得派人马去接应。”
我沉吟道:“既然如此,孤便带五万骑兵,这就前去,事不宜迟。还请樊将军和陈郎中令便按商定的计策,从后路包抄匈奴。”
既然父皇让我不要与将领争功,我便将最大的功劳让给樊哙和陈平罢,让他们直面匈奴作战,我只去接应燕王。
……
一路奔袭,疾驰平城……
夜里我坐在车中,随着颠簸的车程,且睡且眠,恶来打了帘,探进头来,面色凝重道:“太子殿下,前面……”
我探身出车去,只见月光下一片死寂黯淡,车行山中,密林深处,阴风袭过,草木皆兵。
一阵山风呼啸,阴惨惨地打在脸上,我深吸一口气,下车,上马,策马在黑暗中的人马中穿梭,五万甲兵,皆是这次随来的精锐。
原来,骑兵的队列已经停了下来。
有些隐隐的不安从我心里冒了出来。只见最面前,一个兵士俯趴于地,右耳贴土,似乎在听声音。
立在一边将校见我行至,夜中的面色凝然:“好像有埋伏。我军被包围了。”
“太子殿下!!”有人惊呼了声。
只见倏地一道狼烟从不远处层层叠叠蜿蜒起伏的山色中升了起来,在黑夜里,泛着白。
我摸上身侧的干将之剑,一道寒光射出。我握着剑转手策马,却见密林深处蓦地升腾起隐隐约约星星点点的火把……
我大声问道:“这是哪里?”
有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在嘈杂的踏马、列队、喊杀声中:“回太子殿下,此处名为白登。”
我一愣,手足似僵。
我蓦地忆起,父皇一生中最凄惨的败仗,便被称为“白登之围”。
他亲帅三十万大军,讨伐韩王信,势如破竹,节节胜利,韩王信和燕王世子逃入匈奴,父皇亲帅一骑轻骑追赶,却不想被匈奴冒顿单于围困在白登……
而最后竟然是靠陈平献计,贿赂冒顿单于的老婆才脱险。从此开始一直至汉武帝征讨匈奴时,汉朝都因这一仗的耻辱,不得不向匈奴进贡。
也正是在这一次,戚夫人使人向父皇提议,让我的姐姐鲁元公主抛夫弃子,嫁给冒顿单于和亲。
我本以为我能改变历史,却不想接下来的事和历史上一模一样。
只是被围的人,从父皇变成了我。
五万汉军,被冒顿单于以倾国之力的四十万人马,围于白登,即使我的双手满脸都沾满了鲜血,却仍然无法突破铁桶似的包围半分。
我最后放弃了无用的冲杀,在被围最中心的大帐中,等待着最后的消息。
一个月之后,围困被解,我才知道了事情的始末,但一切都晚了。
燕王卢绾的确要跟我会军,他在行军的途中,我军的探报也有耳闻,并非虚情,但原来他的目的地并非在平成,而是在平城旁的代郡。
我收到的那封书信是燕王臧涂世子用从逃出大汉时的燕王信笺和大印伪造的,而那个使者,本是卢绾得使者,前几次书信都是他所传递,但使者本是燕国旧人,私下曾与燕王世子有旧,早就暗通匈奴。
而我被围时,匈奴要我大汉称臣,父皇自然不答应,匈奴威胁要将我斩杀。
我的身份放在那里,天然便是匈奴要挟大汉的资本。
父皇做了一件保护我也保护帝国的事情。
这件事情使得陈平的计策变成了现实,他让人送贿赂给冒顿单于的妻子阏氏,阏氏对冒顿单于说:“主如今即使得了汉地,他们耕田我们牧马,您无法居住在汉地,更何况您围困的这个人,如今已经不是大汉的储君了,您围着他又有什么用?“冒顿单于闻言,同时也恐后方被陈平樊哙驱军直入,便解了围。
而父皇做的那件所谓保护我也保护帝国的事情,便是他下诏书将我废为庶人。
据说因为事关大汉社稷,所以并没有遇到很大的阻力。
吕氏家族,在此事上完全失声;母后的态度,如今讯息闭塞,我并不知晓。
我刚出了包围,便又接到了一道诏书,上面说燕王卢绾配合作战不利,被革去燕王爵位。
陈平和樊哙的残军二十万不准回朝,留在燕地驻守,说是为了防止匈奴再次入侵,我却知道,这二十万是我和我的姨父樊哙的精锐,回朝不宜。
陈平只身被召回,樊哙留守燕国,成为燕国丞相。
而我,刘盈,成为新的燕王。
那座落魄而萧瑟,两年前才被我血洗的燕王府,成为了我新的栖身之所。

第三十八章

暗色的玄夜,如鬼魅般爬上燕国的大地。
万千点营中的火把,如暗色中睁开的火红的瞳子。我坐在帐中,樊哙站在我的身后,身形如钟。他微微虚了眼。眸中倒映出熊熊的烈焰。
我的目光缓缓地扫过将士们决然的脸,缓缓地道:“孤受皇上的重恩,受朝廷的封犒,如今为燕王,驻守此处,乃是我汉家的北地长城,孤便义不容辞。两年以来,我军历经一百七十三场战役,纵越漠北,战骑不足两万,兵卒不过十万,而屡屡周旋于匈奴四十万雄兵……”
樊哙从铠甲中襟抽出一把霍霍的大刀,背着刀柄递给我,我以刀指着挂于大帐中的地图:“如今,虽有匈奴统二十万骑兵,横于我大营外四十里处丘陵,背山而居,然孤视之,如同视鼠辈耳。”
我笑了笑:“还是老规矩,谁打下的土地,便作为军功奖励给谁。抢到的匈奴士兵,尽可以穿透琵琶骨带回家做奴隶,掠夺回的匈奴女人,尽可以收入宅院。孤也会为你们向朝廷上奏,拜将封侯。”
“谢燕王殿下!”
众将摩拳擦掌,眼中似乎已经看见了累累的战利品。
如今他们虽然爵位不高,但拥有的农奴数量和広廖的土地却是一般京城同爵的官吏们不曾享有的。这些都是这几年,我们靠着战争掠夺来的成果。
众将聚精会神,我指着地图道:“我军按‘山’字布阵,孤自率领一队人马以在后方为诸位将军掠阵。擒贼先擒王,三路人马分别向匈奴左,中,右三方同时攻击,一旦接近,左右军立刻穿越大军,便可佯作包围之势……”
我讲完后,众将都是请战。
“燕王殿下,末将愿统领中军……”
“燕王殿下,末将愿统领左军……”
“燕王殿下,末将愿统领右军……”
我看着他们如狼似虎般的神情,微微颔首,便下达了军令……这一战必将惨烈,就如我自从做了燕王,经历的一百七十三场惨烈的战役一般。
月色昏晦,风中的咆哮声被压抑在旷野中,整个队伍在暗色中如野兽一般前进着。他们的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我却看得清晰,他们的周身,都是彻寒。
时光早已流逝,不再有人像一头幼狼,在月光照不到的黑暗里,独自舔着溃烂的伤口。
如今他已长成,不再惧怕夜中的微光。
一次又一次,我听着他们唱着战歌,放出豪言要打碎冒顿单于的头盖骨,进献朝廷。但这样雪耻的愿望却一直没有实现的机会,这些年,冒顿已经不再事征战了,和我交手的都是他的下人。
其中便有那个原燕王臧荼的儿子,臧衍,有韩王韩信的世子。他们跟我,都有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
帷幄中,我从短塌上起身,默默的走到帐口,挑开青灰色的毛毡门帘。
远处修罗场般的喊杀声依然没有断绝,听得久了,就有一种错觉,仿佛这样的声音就是生命的一部分。
战场上铁刃的撞击声、马腾起跃发出的嘶声、被砍倒的人发出的惨叫声,被风席卷而上,直入青天,最后又飘落在我的耳边。
月下铁青色的刀光吸引着我的目光,远处匈奴人的咆哮尚未停止,远处的壕沟中,已经燃起了狼烟。
看到了信号,我迈步出帐,跨上战马,带着我的后备队,随着燕军如火般的攻势,向前冲去。
一路上不知劈倒了多少人,不知踏过了多少尸体。
直到月的尽头,我才追到了这个两年来,一直和我作对的人。
远远地看着他,青年骑着一匹白马,在月下反射出洁白的光芒。在燕军的绞杀下,青年似乎已经力竭。
他的部族零零星星散落在战场的各个角落,多数带着箭伤。只见他胯下的白马已经周身染血,他奋力地以刀背振击马臀,大吼着疾驰。却怎么冲不出燕军的包围。
他侧身一晃,本要要劈倒他的一刀只从他肩膀边上擦过。他虽然周身被厚重的铠甲包裹隐藏,但我只要看见他的身影,就能认得出。两年了……我耗在他身上的征战,我留在他身上的光阴……
我勒马停步,看着他的护肩连着一片血肉被削落,我朗声大喊道:“臧衍,你若是现在下马投降,孤便饶你不死!”
他仰天长笑,朗声道:“笑话!废太子,你莫要在此丢人现眼!我当年向大单于献计策,将你困在白登,便是因为你与我藏家有不共戴天之仇。你住的府邸,本便该是我的府邸!你如今的王爵,本便该是我的爵位!你这个窃据显位的小人!败军之将,还敢要我投降?你杀我父亲,掳我族人,你还妄想叫我归顺?”
他忽然猛提缰绳,战马腾跃起来。我却看见他似乎要自己撞上燕军的长枪,枪柄泛着青辉,光如满月。
我蓦地一惊,忙暗暗打了手势,让人莫要伤了他的性命。
一柄柄刀光几乎是贴着臧衍的鼻尖劈下。
马蹄声乱了,我微微皱眉,让人在他西南角放出一个缺口,佯作追杀,臧衍似乎马上发现了燕军的薄弱环节,掉马而走 ,他冲杀而出,如夺命的狂奔,不再回头。
看着他在我的视线中消失,我微微虚了眼。刀刃在夜里闪着白光,落下的时候激起一层层的血雾,在黑暗中显得妖冶。
尸体堆上铺满了落日的余晖,樊哙在中军纵马来到我的身旁低声问我:“这次还是漏一个缺口,放这些匈奴的部族跑出去?”
我笑了笑,眼中冷厉:“这哪里是匈奴,这些都是原燕王世子臧衍搞出的把戏。他收了多少流民和匈奴中的罪人,组了这只浑不像模样的军队。孤说他是十万,那是抬举他,充其量也就只有三五万而已,但姨父啊,您也知道,这些反贼,可是孤这个燕王的衣食父母。”
“是。”
我骑着战马,巡视着列满军阵的战场,目光剜过千军万马。军中欢声雷动,山河为之动摇。
边塞的暮霭中浸着落日黄河,在地平上闪烁着金红色的余晖。
距离燕国北地要塞五里之处,便是是燕王军囤聚之所。
北风凛冽,从草原的上方呼啸而过,高高的草浪一层叠着一层,簌簌作响。
到了夜晚,军队的大营盘中,众人沉睡着,我坐在篝火前守夜。
簇簇的亮光映在军士们因为困倦而陷入酣睡的脸庞上。
我看着整座静静的大营,自从我当上燕王以来,燕地就没有断过征战,我也很少回王府,基本上是住在军营中。
望向夜空,我紧盯着如云的星辰……匈奴年年的侵扰,让我放手做了很多事……
燕地自古便是一个流放罪人的地方,我自从做了燕王,便在军中实行了屯田制。利用士兵和罪人、奴婢还有招募的农民进行戍边屯田,让他们垦种从匈奴手上抢夺回的荒地。以供军队的给养和税粮。
原本不能自给自足的战争,如今却变的有利可图了。每抢下来一块土地,便有充足的劳力去耕种。以至于后来燕国的军屯连绵三百里,我用它安置流民,开垦荒地,恢复农业生产,如今,已历三载。
那时,我用燕王的大印发布王诏曰:“夫定国之术,在于强兵足食,秦人以急农兼天下;今孤以屯田定北疆,此先代之良式也。”那一年,乃募民屯田,得谷百万斛。于是我又在州郡都例置了田官,专管农业。
我将此事和卢绾进行了详谈,我将他封为典农官,屯田之事由他主持。燕国下面的大郡设典农中郎将,小郡设典农校尉。主要处理屯田地的选择及农民逃亡等……
仅仅一年,燕国的仓廪中就装进了粮食,而非我初到时“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惨状。
大量流民的不再食不果腹,有人感念燕王的恩德,还为我树立了生祠以为供奉。
这些年我住在草原上,不断地跟和匈奴作战,也不断地向朝廷要粮饷和供给。
如今,燕军的人马,是所有诸侯中最强壮的,燕君的器械,是所有诸侯王中最优良的。
从前匈奴和大汉零星的冲突,在我当上燕王后,却一点一点地扩大了。
在朝廷上,不是没有人说燕王养患自重,不是没有人说燕王居塞北之地,每每透支朝廷的兵马钱粮,耗费甚大,是在养兵图谋。
但更为重要的一种说法,是说因为匈奴曾经围困过燕王,所以对燕国的侵扰,特别肆无忌惮;又说因为投靠了匈奴的原燕王世子臧衍和新燕王有杀父之仇……而冒顿单于对臧衍在边境对大汉的骚扰活动是默许的,也是支持的,甚至有时还会派遣匈奴的正规军来支援……
外界纷纷杂杂,我心中却看得透彻。其实说来也简单,这是大汉建立之初的脆弱,让父皇不得不用我。
用我北抗匈奴,守卫边境,总比用异姓王好。
这些军粮物资给我,总比给异姓王好,甚至比给父皇同姓的兄弟好。
就像张良说的那句话,非其所愿,大势驱耳。
其实我刚做了燕王的时候,倒是着实“荒废”了一阵子,只是为了父皇放下戒心。
一个被废的太子,身份着实尴尬;就算被贬燕地,我有许多想做能做的事情;却不好下手,我或者需要一个凭证,父皇许可的凭证;或者需要一个放心,父皇轻视的放心。
那时我终日饮酒,陪着燕王府中的美姬玩乐。燕王府我又着人修缮了一番,里面不再败落,而是灯悬数盏;珠宝乾坤。
在燕王府的下人们眼中,他们的主子似乎不再有梦想,只是醉生梦死般的活着。
我沉溺在王府中,分不清白天和黑夜,看不见日月的荣光。
我的视域里,只剩燕国苦寒的气候,和大殿中日日如春的烛光。
蒙上眼睛,我让美貌的燕王宫的宫娥穿着敞胸低领的薄衫在暖洋洋的内殿穿梭,我抓到谁,谁就是我那日的侍寝。
她们尽态极妍,总更勾起我早已不再自然地微笑。
眼前一片漆黑,银铃般的轻笑声响彻殿堂,我循着声音追去,对着他们柔软的躯体上下摸索,或揉或捏,她们总是惊恐地叫出声来,凄弱的声音带着媚态,刺激这我的喷张的欲望。
我知道我下手很重,有次一个宫娥哭出了声来,我命人将她拖下去杖毙。
那时卢绾已是我燕国的主簿,他极力劝阻,我便将那名哭出声的宫娥贬为干粗活的侍人,却不想她那天夜里便投井自杀了。
这件事并没有在我心中激起一丝波澜,既然要成大业,免不了便有踏脚的石板,那几仗中,死了那么多的将士,我尚且浑不在意,更别说一个身份低下的宫女了。
从那以后,没有女人再敢因为我的暴虐而露出不满的神色,有人手臂被我不在意地抓成了青紫,还一脸娇弱地看着我。
伸臂顺着声音摸索着,听声音,我似乎在奔跑中撞裂了一个案台,因为我听见了木头断裂的声音和酒盏杯具落地的声响,可身上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
呼喝奔乱中,我触到了一个肉体,便顺势一把摸了上去,掌下的触感并非柔软的女性,却是结实的硬度,我也不知是谁,便兀自摸着,那人却躲闪,我好生没趣,一把便掀掉了面上的头巾,眼中一阵白光。
我揉了揉眼,睁眼望着眼前的人,我心中诧异,原来竟是他。
我笑了笑:“卢叔叔,怎么是你,你也想来玩?”
卢绾被削去燕王之爵后,作为燕王府的主簿在我帐下效劳,却不想那日他却闯了进来。
其实父皇在这个当口撤销他的职位,将其地分给我,十分有趣。若是他有反心,就此反了,正好我的二十万大军和他再打一仗,我赢了做燕王,他赢了,父皇再来剿灭他。
父皇让我和他相争,本是神机妙算,却不想卢绾二话没说,便拱手让出了燕王之爵。
他似乎一直对我心怀愧疚,自从我当上燕王以来,他对我一直恭敬有加,甚至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那个时候我每日也不上朝,他却将燕国为我治理得井井有条。
只是……他如今怎么敢如此对我……
却见他满脸焦急地望着我,我漠然地望着他,他的语气已软弱得近乎卑微:“燕王殿下,臣求求你了,别玩了好吗……”
我充耳不闻,目光穿过他的身后,去看那群美貌的宫娥都低着头默默地退了出去……
他躬身去扯我的袍袖,仍是低声下气地恳求我:“燕王殿下,您看在老臣与您有旧的份上,能否听老臣一言?”说着他竟在我面前跪了下来。
我看着他吃吃地笑了起来:“你来做什么,不会你也是来劝孤的罢……你不是去了平城,收税赋去了么?”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我:“臣刚回来就听说,燕王殿下把樊将军贬到了边鄙之地,是不是?”
我又笑:“是又如何?”
他脸上扯出一个不像笑的笑容:“樊将军是燕王殿下的姨父,是我们燕国北抗匈奴的长城,您怎么就把他贬了呢?”
我皱眉怒道:“谁让他在我玩儿的时候闯进来,还砸了我一只瑞兽呢……”
一日樊哙在外面练兵回来,看见我的荒唐,当着众人的面,狠狠地训斥了我,他发了很大的脾气,几乎提着剑冲上来想教训我。我赶忙让人进来把他拉下去了,并以对燕王不敬的罪名,将他贬谪到我看不见的远方,他走的时,带走了刘建和恶来。
刘建惊恐地发现了樊哙投向我的满含鄙视眼神。恶来却丝毫不动声色,我心中不禁佩服。
听到了我漫不经心的回答,卢绾愣在了那里,随即垂下了头颅,再抬眼的时候,他深深地注视着我:“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你……”
我回身坐进榻上,放纵自己没有讲究的随意姿势,木然地道:“卢叔叔,你别管我了好不好。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干,就想玩儿。”
“你现在如此,于事何益?”
我笑了:“即便我不如此,去发愤图强,又于事何益?孤每事征战,就落得这样一个下场……你说可笑不可笑……”
他脸上蜿蜒着细微的皱纹,望向我的沧桑双眸中尽是悲悯,他伸手轻抚上我的脊背:“盈儿……叔知道你心里苦,但你也不能这样糟蹋自己。你母后在长安,也会不安心的。”
闻言,我一把推开了他,嘴角自嘲地勾了勾:“你们都瞒着我……你们以为我不知道是不是?刘如意已经被册封为太子了。你们还想瞒着我瞒到什么时候?滚!!”
他退了一步,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我,嘴里喃喃地道:“你怎么变成了这样?盈儿,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滚。”我看着他的眼睛,又说了一遍。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你别太伤心了……我先走,你继续玩儿……”
说罢他转身而走,我仰起头,望着天花板上的一条龙,它周身本来镶嵌着铜,却在我打下燕国时,被我的士兵挖了下来,现在只剩一个残缺的龙身,被木头补上了一半,就好似被拦腰斩断。
……
那样的日子,我过了很久,日夜颠倒,乾坤不再。
其实当时我贬了樊哙并不是没有打算,我是为了他能在边鄙之地,为我操练十万雄兵。
但是我自己却不能去,因为我的身份太敏感了,我担心父皇忌惮一个废太子的作为……
却不想我在燕王府玩乐的时,匈奴在北疆却又有了活动……
那臧衍纠结了原燕王臧荼的旧部和一些匈奴人,开始拉起反汉的大旗。
他们连连进攻燕国偏远的城池,而我军却因我的无为而消极怠战,失了些小地方。
不久长安就来了父皇的使者,带着父皇的信函。父皇在信中大骂我的无志,训斥我的颓废慵散,让我赶紧整军备战,去抵抗匈奴。
我笑了,这封信我等待了很久,没有想到竟是以前的败将之子,给我了这个走出困局的机会。
现在,可不是我这个燕王穷兵黩武,而是父皇下旨,命我练兵!
我收到了父皇的信函后,在府中“反省”了几日,最后回函向父皇认错,并向父皇表明拼死守卫燕国的决心。
臧荼所率的那群乌合之众来的真是恰到好处,这便是天意,这是上天让我在燕国蠖屈求伸,潜伏静待……
而燕王世子,便是上天给我的饵,是我崛起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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