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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阴沟与星空

书籍名:《一往而深》    作者:万川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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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年过完了班还是要上的,阮元和又可以回到他那只有书没有人的工作环境里去了,对他而言就是瑶池仙境。唯一不爽的事情就是阮妈妈为了逼他相亲方便,死活不允许他再去找合适的地方搬出去住,看样子这又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人民内部矛盾。
  以往都有沁和帮着插科打诨,这回却连她的媒婆本性都被激发了,一心一意只想帮着她哥找个嫂子。阮家人长得好,元和往哪儿一站都不缺回头率,除了淡定过头之外也挺人模人样的,为毛就是没有女人近得了他的身呢。答案显而易见,但阮家决定全家总动员来解决这个刻不容缓的家庭问题,用人民运动的汪洋大海淹死阮元和这只自以为是的旱鸭子。
  元和每天的工作时间都是恒定不变的,家里人给他找好了姑娘他也就大大方方下班了去见人家,态度倒很配合。可沁和每每笑容满面去问他“感觉如何”的时候,元和总是以“无所谓”三字应答之,总结下来就是谁都可有可无。
  相亲太极打了好几个星期,后来市立图书馆终于有了一点侵占元和休息时间的工作分派下来,他也终于得以在铺天盖地的各种姑娘中全身而退,“维护了阮元和凛然不可侵犯的神圣形象”(叶博士语)。
  图书馆学是近年国内的新兴专业,目录整理之类的传统工种不知为何焕发了莫名的新活力,各大学纷纷依托合适的办学条件成立了该专业分支,数年之后一大批毕业生就没头没脑地涌进了事实上没什么人才需求的狭窄市场。市立图书馆今年准备接收一部分图书馆学的应届毕业生前来实习,择优录取,说白了就是找些新鲜面孔调剂一下老同志们的工作情绪,最好是漂亮小姑娘什么的……咳,这是后话了。
  被摊派了任务的人其实不少,但这几个跑来了解情况打前站的姑娘都喜欢粘附着阮元和。老先生们乐得清闲,大小事宜一概扔给了他。但咱们元和面上随和,实际上是个挺清高的人,很快就看不惯实习生代表们叽叽喳喳的性格了,因此情况发展成了他一言不发带着几只女麻雀行走于高高的书架之中,阴森的图书馆倍添诡异。
  不知算不算机缘巧合,有一天元和在恭送菩萨们出门的途中遇上了叶祺。这厮穿着浅灰色仿军服短上衣,雪白的高领羊绒衫下面是复古色调的牛仔裤,脚上一双学院风高帮帆布鞋依然恪守着最传统的黑白格子图案,乍一看与大学时代的装束毫无二致。以元和为首的一行人路过外文阅览区的门口,恰好看见他迎面走过来,怀里抱着一叠半新不旧的工具书。
  “今天你来了啊。”
  “嗯。”
  两人对视了一眼分别往前走,但后面的姑娘们叫住了叶祺:“……叶老师?”
  元和叹口气转过身来等她们,无奈地推测这必定又是一场闹剧。
  “叶老师有空的时候都在这儿吗?那……我们以后有问题就可以到这儿来找你了?”
  叶祺客气地回应:“我也不算常来。”
  “反正我们下学期都在这里实习了,一定可以碰得到的。”
  阮元和对上叶祺的目光,沉痛地点了点头作为确认。
  作为人民教师,为人师表还是要的。叶祺微笑着说了一些类似于“转眼你们都要毕业了”的话,渐渐引着话题以“后会有期”告终。
  学校里待久了的人应对女孩子总是游刃有余的,可阮元和就没这么丰富的实战经验了,转眼姑娘们跟了上来,问题也蜂拥而至。
  “叶老师跟你认识?是你的亲戚还是朋友?”
  “……朋友。”
  “那你是不是很早就认识我们叶老师了?他读书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啊……”
  女人具备很多难以想象的特殊能力,例如叶祺瞬间变成了“我们叶老师”就让阮元和感到匪夷所思:“呃……嗯,就算是吧。他读书的时候跟现在没什么区别,就是话再多一点吧。”
  天时地利拯救了深陷于包围圈中的元和:图书馆的大门到了。于是姑娘们见识了仿佛与叶祺一脉相承的脱身能力,她们的实习指导甩下一句“明天不要迟到”后转身就走,在第一个能拐弯的地方迅速消失了踪迹。真的就是一眨眼的功夫,而已。
  外文阅览室,长桌尽头。窗外是大片香樟树春深似海的阴影,叶祺坐在一派寂然中翻阅手里的打印件,眉宇间流露出几分浅淡的不悦。他并不喜欢审别人的译稿,这是人家真的找上门来了,推不掉才不得而为之。
  无论在国外有过怎样的求学经历,叶祺骨子里还是一个安静而妥帖的人,始终坚持着许多独特的行事习惯。阮元和远远走来看到的就是如下一幕:叶祺握着一支钢笔在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上写写划划,面前还摊着七八本相互叠压的相关书籍,好像信息时代根本没有来临过,一切都停留在百年之前。
  元和当然没有讨论“信息时代是否来临”这种问题的兴趣,他拉开叶祺对面的椅子坐下来,终于有了可以称之为面部表情的面部表情:“刚才那几个人,你教过她们?”
  叶祺把钢笔盖好,放在笔记本一侧,然后相当随意地开始研究蓝黑墨水有没有沾到自己的手指上:“刚回来那阵子代过她们老师的三节课。图书馆专业,能跟我有多大关系。”
  元和靠在椅背上缓缓后仰,顺手从身后的书架上摸了一本书过来,发现是本阿拉伯文书后又顺手塞了回去:“那她们有什么问题要问你?”
  “要问的太多了,问我有没有女朋友,如果有的话是不是打算换一个,喜欢什么样的小姑娘,以前有没有学生喜欢我……”叶祺顿了一顿,抬眼问:“明白了么。”
  元和颔首默认,很快思维跳跃到了另一个问题上:“陈扬追你追得怎么样了?”
  叶祺立刻蹙起眉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无聊了?”
  “这无聊吗?你别见风就是雨。”平静的语调,元和并没有动气:“我觉得你和沈钧彦这些年也挺好的,反正陈扬过得不好是他自己的事,你对他没有义务。”
  叶祺正分门别类把自己借的书理好,闻言终究还是顿了顿:“什么叫他过得不好。”
  元和看上去很惊讶:“你不知道?”
  “不知道。”
  于是元和开了口,态度与读伊索寓言给向晚听相比没多大区别:“他爸去世以后他去了一年战乱区做急救协助和难民引导,红十字的批准送到了他才告诉我们。然后回来了他就自己开公司,没日没夜了两年左右生意才稳定下来,原来的失眠好像更严重了。私人方面……他一直从酒吧往家带人,我都撞见过好几次。”
  叶祺长久地沉默着,再想起要问些什么的时候对面的人已经站了起来。
  “差不多要闭馆了,我们一起吃晚饭吧,正好也让你知道点陈扬的近况。”元和俯视着叶祺的眼睛,似乎带着一点悯然的神情:“我本来没想多说什么,但你有权利知道这些事情。”
  随着太阳方位的变化,树荫斜斜地漫在桌上,暗色掩住了叶祺的大半面容。
  元和难得地有些感慨,每个字说出来都像叹息:“如果你要置之不理,至少应该先明白为什么他非你不可。”
  话匣子不开则已,开了就真的收不住。这一晚元和断断续续说了很多事,基本上为叶祺勾勒了一副“陈扬六年生活复原图”,尽责地填补了他对陈扬了解的空白。
  陈扬固然是个家庭责任感很重的人,但比这更重的是他对个人成功的强烈渴望,这一点从他当年执意不肯入伍就可以得出。他在红十字志愿工作的一年中算是勉强度过了心理崩溃期,回来后就着手实践起自己的英雄主义梦想,白手起家创办了现在的酒品进出口贸易公司,至今还算是顺风顺水。
  但元和觉得陈扬在这些历程中改变了很多,首当其冲的便是他自我意识的淡化。可能驰骋商场并没有给陈扬带来想象中的成就感,在事业节节高升的同时他倒是愈发迷茫起来,似乎在一步步地反省之前的种种抉择。在创业期间,他曾经有过一段滥用安眠药的不良记录,被医生勒令停止后才渐渐养成了出去买醉加找人回来睡的习惯,说来确实是走投无路的成分与自甘沉迷完全持平。
  夜深之后小小的咖啡店里只给他们留了头顶的一盏孤灯,元和的声音在叶祺耳边淡淡地延续着:“如果说谁没了谁都过不了……确实很荒谬,但他到底怎么样你也看到了,具体的我也都说完了,我想他最近尝试着收敛还是为了你。”
  叶祺迎光看了看杯底深褐色的残渣,忽然笑道:“知道么,你不是一个很好的说客。叙述得太客观了不容易打动听众的,况且你还附赠了分析说明,这还让我怎么感动呢。”
  元和敲了敲桌子叫人结账,似是十分疲惫:“我并不希望你放弃现在的生活去扮演什么拯救大兵,我只是说了该说的话而已。”
  叶祺脸上是太过明显的黯然,元和全都看在眼里,于是再不做声了。

  几经周折,人心好歹不是铁石,一个男人被强上了也不能哭天抹泪。而且叶祺心里非常清楚,那天他站起来要走的一刹那未必不期待陈扬拉住他。后来的意气,说白了不过是因为陈扬做得太过分,激起了旧事的阴影而已。
  正因为双方都心知肚明,陈扬再次打电话过来约人的时候叶祺并不觉得意外。那是三月初的一个周五,叶祺跟盘尼西林约出去打了一场羽毛球之后刚刚到家,人还在浴室里手机就催命一般在客厅沙发上嚎叫。陈扬一向执着,打到第三次“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还没有死心,第四次总算让叶祺接起来了。
  时钟已经指向晚上八点多,叶祺听着陈扬略带倦意的声音,掂量着他应该应酬过了,不至于饿得要找人吃夜宵。正疑惑着,陈扬例行问候完说明了意图:“你愿意出来陪我吃甜点么。”
  叶祺正在擦头发的手不由自主顿住了,这算什么理由呢,而立之年的男人应酬完要吃甜点?找的还是关系不清不楚的旧情人?
  但这偏偏就是最无法拒绝的理由。因为它离谱,所以它没有预谋。
  陈扬有太多处心积虑的时候,叶祺甚至可以追溯到他每一次行动的源起,然后推测整个事态可能的走向。但这一次妖孽却换上了出乎意料的诚挚态度,双手捧给他一个婴儿般纯洁无辜的念头:我想吃甜点了,我想你出来陪我。
  每当遭遇陈扬,叶祺的理智就是一地不值一提的渣滓。这回在他自己反应过来之前,话其实早已出口:“去哪儿?”
  陈扬似乎完全没料到他会答应,停了一会儿才答:“我二十分钟后过来接你,见了面再说。”
  原本答应了院里的同事要讨论教学方案,叶祺心里有愧,想想还是开了电脑给了人家一封道歉的邮件。这二十分钟飞一般过去,临出门他随手拎了件玄关处挂着的衣服,走到大堂白惨惨的灯光下才发现是身上又是一件黑色的长风衣。恍若大二那年的冬天,陈扬在第一场雪里驻足等待,风衣的衣角只轻轻一扬就让他鬼迷了心窍。
  耶和华作证,叶祺真的不是刻意为之,只是这些年买来买去一件件长大衣全是一丝装饰也无的纯黑,连款式都大同小异。执念,有时真的润物细无声。
  陈扬的车已经等在转角处,里面的人见他走得近了便打开车里的灯,只一点点光就足以引着叶祺靠过去。那一晃神的功夫,叶祺觉得自己飞蛾扑火。
  他果然是一脸疲惫,但意外的没什么酒气。叶祺不期然想起元和对他生活状态的详尽描述,坐进去第一句话就忍不住堵他:“真难得,居然没酒后驾驶。”
  陈扬知道他余怒未平,可既然人都在车里了,料想也不会如何僵持。所以他只是极低地应了一声,默默发动了车。
  路上,陈扬专心开车,叶祺一直望着窗外,竟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
  胶州路一向被静安的学生们戏称为“假肢一条街”,现在区教育学院已经搬到了青少年活动中心的隔壁,那也就是叶祺从小到大钢琴考级的地方。人和事都在变迁,叶祺微微地有些感慨,大脑运行速度降到平时的三分之一,缓慢地思考着“为什么被人强了还陪人出来吃东西”这个严肃的问题。
  如果,如果陈扬还是他的,现在应该可以跟他说一点读中学的趣事吧。
  于是这个假设让叶祺的脸色再次阴沉下来。最不能提的两个字就是“如果”,平白构建一个不存在的世界惹人伤怀。
  流光溢彩的静安寺商圈,仿佛只有时光在往前走,这里的霓虹丽影从不曾变化。叶祺原本还奇怪他没有把车开到以前的什么故地去,谁知等车停在了久光城市广场的停车场里,心底里泛出来的又是另一种无奈。
  陈扬转头淡淡看他一眼:“怎么,常来么。”
  叶祺把手放在长大衣的口袋里,跟着他慢慢往前去,低答:“算是常来吧,不过来了也只去哈根达斯吃点东西。”
  真的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强迫自己不回头,陈扬让无所谓的情绪尽可能融在语调里,酝酿了一下才接口:“巧了,我就是想去哈根达斯。”
  店里用的是年轻的女服务员,巧笑嫣然捧过精致的菜单来,叶祺接过来却翻都不翻就送回去:“一份情迷曼哈顿,一杯美式咖啡。”
  陈扬多少有些愕然:“你连菜单都不给我看?”
  叶祺避开他的目光,拿起高脚杯盛着的柠檬水喝了一口,方道:“你不就是喜欢哈根达斯够甜腻么,情迷曼哈顿有两个巧克力球一层奶香曲奇冰激凌,下面还是布朗尼蛋糕,再没有比这个更甜的了。”
  难为他肯一口气说这么多话,陈扬一时没忍住,实话脱口而出:“这么多年了,我也就在你面前能安心吃点甜的。”
  叶祺自然没有再答言,两人默然对坐,只等人家送东西过来解围。
  夜有些深了,大约白日静心维持的职业化仪态也放松下来,服务员放下那份腻死人的情迷曼哈顿,笑着多问了一句:“二位要不要试试我们的新品?”
  说着递上一张单独的宣传页。陈扬粗粗扫一眼图片就决定了:“那就上一份吧。”
  冰激凌很快就送上来,造型看着倒没什么新奇,只是下面衬着的盘子让人很难挪开眼去。陈扬把盘子转了九十度,只来得及看清莎士比亚名字的那两个单词,对面的叶祺已经开了口:“不用看了,我背给你听。”
  依然是往昔光阴中陈扬最为熟悉的那种平和,只在叶祺谈起与现实无关的内容时才会出现,但如今的他显然愈加安宁,早年的忧郁无意中已褪去大半。
  “……
  “……
  So long as men can brea the or eyes can see,
  So long lives this,and this gives life to thee.”
  (只要人类还在呼吸,眼睛还看得见,我的这首诗就存活于世,并使你的生命绵延。)
  十四行诗也就那个长度,待叶祺回过神来已经背完了。他这时才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太专注,勉强笑了笑作为掩饰:“你的发音来读这个大概更应景,莎士比亚是英国人。”
  陈扬顿了顿,实在是坐不下去了,扔下吃了大半的冰激凌站起来:“失陪一下。”
  叶祺撑着头目送他的背影转过弯去,暗自后悔不该在这时候提起这首千古传颂的爱情诗。这都是何必呢。
  他这么多年从未缺少过爱情,但他没有一天能睡得安稳没有痛苦。爱情,爱情有什么用。
  过了一会儿陈扬回来,正碰上叶祺叫人过来买单,于是他很自然地抽了张信用卡放在桌上。叶祺拿钱包出来的动作停一停,倒也就算了。陈扬看在眼里,心想:你真是一点都没变,从不跟人争银钱的破事,谁爱付钱谁付,你哪里肯放在眼里。
  节外生枝一般都是不可控事件,谁也没有想到这时候店长会从后面转出来。叶祺一见人家的脸,神色立刻缓和了三分:“你好,又见面了。”
  显然这是熟人了,陈扬在一边没有做声,只听店长走过来笑道:“叶先生从来都只点情迷曼哈顿,今天怎么破例了。因为陪朋友过来?”
  叶祺暗道不好,事情却早已不按他的意思发展了,陈扬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冒出来:“说是朋友,我倒不知道他为什么只点这个?”
  连陈扬都拦不住,难道还能拦着半生不熟的外人么,叶祺认命地垂下眼。果然店长笑着娓娓道来,说叶祺有一次心情格外不好的时候曾说自己以前的恋人喜欢甜食。
  以前的恋人,以前的恋人……还有哪个以前的恋人嗜甜如命,并且值得他念念不忘呢。
  陈扬耳边一阵阵轰鸣,连指尖都被血液冲击得阵阵发疼。他机械地看着叶祺跟店长道别,再任由他引着自己回到停车场塞进车里,居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是真正的百感交集,这个看似沉静自持的家伙竟次次在这家闻名遐迩的冰激凌店祭奠他们之间的山穷水尽。借着一份他并不喜欢的甜点,默默地,在霓虹灯里怀想同一个人。
  等他慢慢转过念头来,叶祺早就不在了。停车场的光线黯淡,诸般静默,只他的手机在副驾驶的座椅上震动了一下,闪出一行冷冰冰的字来,“我先走了,你自己开车小心”。
  短信的发信人此刻正漫步在略显冷清的街道上,漠然体味着心里不断翻涌的强烈伤感。
  或许是当年曾爱得理智尽失,如今他已经习惯了随时抽出一个独立的CPU来俯视情感波动。想要推开一个人多得是更为绝情的方式,而自己总是在毫无原则地退让,然后毫无预兆地心软。欲拒还迎,犹豫徘徊,接二连三的实在连他本人都快看不下去。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清醒,对所谓的深爱可以敬而远之,事到临头却还是忍着疼痛去心醉神迷。
  原来一个人最大的弱点,是舍不得。

  世事沉浮,我们身边的大多数人都已经习惯了不断地扭曲自己以适应社会,或者适应一些莫名其妙的规则与默识。扭曲之后我们会多少会得到点什么,但任何东西一旦握在了手里就会变得不那么珍贵,只有仰望和被仰望才能提供源源不断的动力。
  基于这一点,陈扬是有心善加栽培小高管的。这孩子虽然资质不算上佳,但踏实肯干勤奋上进,因为八卦帝的封号群众基础也好,最要紧的是家里还有个热衷拜金的小妻子为他摇旗呐喊,因此可以预见将来绝对有机会鹏程万里。陈扬近来越来越压不住对公司事务的倦怠之心,逐渐开始把手里的日常工作分派给上位的年轻高管们,也算是给自己今后的高枕无忧打下一点现实基础。
  明天就是新订单磋商前的最后一次筹备会议了,陈扬开始加班前叫住了小高管,顺便把该看的文件分了三分之一给他,嘱咐他拿去看完了立刻汇报情况。大家都是校友,有些人甚至还在大学里就彼此熟识,于是小高管连往家打电话都不怎么躲着人,拿着手机往窗边一站就开了腔:“老婆啊,我今晚加班你自己吃吧。嗯,不用等我了……一个人在家乖一点啊,嘿嘿,明天见。”
  办公室里立时响起一片抽冷气的声音,众人大呼酸死了受不了,都说猪八戒娶了媳妇就是不一样。
  小高管姓朱,初进公司的时候被大家小朱小朱地叫惯了,渐渐就成了小猪。去年办了婚礼被戏称作“猪八戒娶媳妇”,幸好他脾气好得惊人竟一点儿也不介意。小猪的媳妇是一家大饭店的西点师,有时中午得空了还会大老远的送点心水果到公司里来,原本不大的工作区域被这两口子弄得格外温馨,有时连陈扬碰上了都要蹭几块小蛋糕解解馋。
  生活在不同的人身上展现出截然相反的面目,陈扬不可抑制地回忆起自己曾经享有的独一无二的感情经历,心底像被火灼了一般微微发痛。叶祺远比常人的伴侣功能强大,他了解他从内而外的每一种优缺点,按他的生活轨迹照料着力所能及的每一个细节,然后关键时刻与他并肩而立共看风雨……自从他留下一个冰冷的吻转身离去,这么多年再也没有人能填补那个黑洞的哪怕万分之一。
  不幸在万家灯火的时刻被勾起了伤心事,陈扬面上更加冷峻深沉起来,一页页翻着资料唰唰作响。小猪有些泄气地看着他完成任务后站起来舒展筋骨,忍不住掂着自己手里依然厚重的一叠纸开了口:“陈学长,你说我是不是太笨了,连点文字资料都看得这么慢……”
  陈扬眺望着城市的纸醉金迷,漫不经心地鼓励他:“我听你概括得还算简洁,至于阅读速度……你已经比普通人快了。”
  小猪更加泄气了:“我什么时候才能像叶学长一样……”
  陈扬回过头来看他一眼,多少有点诧异:“怎么忽然想起叶祺?”
  “大学里老师给我们举过例子,说他教过一个叫叶祺的学生,看什么东西都一目十行。”
  陈扬飘忽地笑了一下,补充道:“他其实还过目不忘,只是怕别人打他不敢声张。”为了树立这个重点培养对象的信心,他继续安慰着:“叶祺那是天生的,你不用跟他去比,只要你自己尽量提高效率就行了。”
  小高管同学估摸着夜深人静了,老板的戒备也不怎么森严了,想了想索性接着说下去:“这真是太不公平了,我这么说您别生气啊……比如您和叶学长这种人,天生就比别人少很多曲折,天生……”
  陈扬笑了,声音不大但很明显,小猪应声收掉了下面的话。
  “不全是这样,其实你这么说对所谓的“天生优秀”的人更不公平。因为与众不同,所以要承担更重的责任,比如叶祺上大学的时候几乎天天熬夜,好像只有博览群书才对得起自己一目十行。我……你也知道的,这间公司刚成立那阵子我差点就茶饭不思了,后来都有员工跑进办公室来劝我歇一歇。”陈扬的语速很慢,像是一点一点在剥出事情的真相:“把所有的成就都归功于天资是最草率的想法,公司下面的人也在羡慕你平步青云,但我想你自己应该清楚你付出了多少努力。”
  这是正面的、不掩赞赏的评价,小猪听了差点感激涕零,憋了老半天才憋出一声“谢谢”来,再次把陈扬给逗笑了。
  庞杂社会机器的运转确实需要他这样的人,年轻、肯干且上进心强烈,对成功充满了炙热而狂野的渴望。一茬又一茬新鲜的职场人像麦子一样生长着,然后如他们的前辈一般学会麻木与推脱,最后成为新麦子汲取养分的泥土。
  无论什么事,人还蒙在鼓里的时候都容易不亦乐乎,一旦看穿了便深感别人都滑稽可笑。所以陈扬宁可把天资打个包送人算了,蒙在鼓里该有多么快乐啊。
  同样是深更半夜,有人不眠不休就有人安享温馨。陈飞与沁和鱼水那啥后正相拥着絮语,忽然被一声温软的“爸爸”惊得双双清醒过来。
  “向晚?”陈飞一边坐起身一边扯着散在被面上的睡衣:“是不是做恶梦了?”
  娇贵的小女儿站在他们床边,声音有点弱却相当平静:“不是。有一只蝙蝠飞进了我房间,我好像把它踩死了。”
  沁和在被子里僵了一下,仿佛看到小向晚被阮元和或者叶祺之类的魂灵附身了:“陈飞你去帮她处理一下,我……”
  陈飞伸手摸了一下她的长发,黑暗中虽看不见表情却丝毫不减温柔的感觉:“你等一等,我马上回来。”
  没过多久衣料的悉悉索索又近前来,陈飞为了让女儿随时能找到他们,主卧的门还是留了个门缝。沁和掀开被窝的一角把丈夫拉进来,轻声问:“真是死蝙蝠?”
  陈飞转了个身面对她:“是蝙蝠,但没死。向晚把它踩伤了,非要我找个纸箱子给她装起来,看样子准备把它养到自己飞走。”
  “你说她一个五岁不到的女孩子,怎么敢去踩那个……会飞的黑老鼠?还用那么冷静的腔调说话,我简直怀疑她是我哥投胎的。”
  陈飞不由失笑:“你哥还没死呢,怎么投胎?再说了,外甥女像舅舅不是应该的么,我挺喜欢她这个性子。”
  沁和假装毛骨悚然地瞥了陈飞一眼,然后听到他低低地说了另一句话:“其实我刚才……想起的不是你哥,是叶祺。”
  “……嗯?”沁和从来没有在陈飞面前提过这个人,因为不确定他对当年的惨烈事态究竟释怀了多少。
  “我叔叔去世以后,他在他那个宾馆房间里问我能不能帮忙处理身后事。明明心里乱了套,但看上去还是机械式的冷静,他比那时候的陈扬沉着太多了。”
  沁和沉吟了一下,接着一语中的:“陈扬最看重的是责任,而他最看重的是陈扬,所以他在陈扬说了那句话之后才真的开始失望。”
  陈飞搂着她的胳膊稍稍收紧了,忍不住叹道:“原来你也记得,唉……也难怪陈扬现在没法让他回心转意,当年那话说得我都心寒。”
  “原来你也知道陈扬最近在忙这个啊,我昨天还在跟元和说先别告诉你呢。”
  房门外传来“会飞的黑老鼠”扑腾纸箱的声音,夫妻俩听了一会儿估计没状况才继续说下去:“我当然知道。我最近不是常去陈扬那儿帮他对付那只傻狗么,他把夜生活的时间都拿去加班赚钱了,想想也知道是为了什么。说真的,他要是非叶祺不可我宁愿陪他去面对家里的老头老太,之前那样看着太不像话了。”
  沁和轻快地伏在他臂弯里笑:“弄得像叶祺可以付钱买来一样。”
  陈飞也笑了,不知为何慢慢想起一句早年极其熟悉的诗:“我们全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
  “怎么突然文绉绉起来了,这不是你骗我结婚用的那句话么。”
  陈飞若有所思地低语:“我们这些人早就成了饮食男女了,只有那两个念念不忘的精神病还在仰望星空。”
  沁和搭上了他的腰默默不语,倦意蹑手蹑脚地卷土重来,三口之家该有的宁静很快又恢复了它本来的面目。
  承蒙陈家两口子夜里还惦记着,叶祺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然后往睡衣外面加了一件厚外套。
  他对着电脑屏幕上的“外语学院赴加学术交流申请表”已经发呆了很长时间,眼神连带着动作都凝滞到了一定的程度,以至于夜归的沈钧彦差点以为他被僵尸啃过了。
  叶祺这么晚了不睡觉并不稀奇,钧彦感兴趣的是他正在看的东西:“你还真的在考虑这件事?不会是为了躲陈扬吧。”
  叶祺缓缓抬眼:“我不记得我跟你提过他的名字。”
  钧彦坐到他身边来摆出回忆往事的表情:“我们还在英国的时候,你有一次好像是跟人家打赌吧,输了要说出前任恋人的名字。”
  “哦,这么久以前的事你还记着。”
  钧彦立刻搬出了叶祺本人的口头禅:“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记得。”
  叶祺转过头依旧凝视着那张表格,其实他已经填过了好几次,关闭时选择不保存,然后打开来再填。一旦申请了必定会通过,然后一走就是一年半,想想办法留在合作方的大学估计也不是难事。一去不回,那肯定是一劳永逸了。
  “我觉得你与其考虑这个选择,还不如找个时间告诉他为什么你们不可能。况且你是你们学院属意要破格提拔的人,出去了又要从头来过。”
  叶祺对他怒目而视:“你可以少乌鸦几句么。”
  钧彦满不在乎:“我早就说过,遇上陈扬你的判断力就直线下降,果然现在连这么简单的事都要犹豫了。”
  说罢十分潇洒地回房去了,扔下叶祺在客厅里继续他填表的“浩大”工程。只是这一次,他关闭文件时选择了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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