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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至亲至疏

书籍名:《一往而深》    作者:万川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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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某国际酒店采购大会。联合国某署的小官员受邀前来剪彩加视察,浩浩荡荡弄来一群人跟着,乍一看还以为是品牌西装集中展示。
  叶祺一直保持着紧随其后絮絮低语的状态,程式化的翻译工作状态之外还留有另一层意识,漫不经心地盘算着今晚去阮元和家要准备什么礼物。前几天阮元和突然叫他到自己家里吃顿饭,说是周末陈飞沁和都事先说了不回去,为免老人冷清就找人来做客,回国后还没有正式拜访过他们的叶祺正是最佳人选。
  人家一片拳拳孝心,叶祺当时没怎么想就答应了。谁知道早就定好的周六这天居然会冒出这种工作来,摊上一个英语夹杂法语的话痨官员,逼得他不得不在三个语言频道间来回切换,恨不能直接开口问人家索要精神损失费。
  大型会展的场合必定少不了官官勾结,趁该官员跟本地的什么长用英语相谈正欢,叶祺告了假开始在展位间的走廊上漫步。A10,他事前看过正是陈扬公司租赁的展位,他不知不觉到了转弯的地方正在犹疑,小高管兴致勃勃的电话替他做了决定:“叶学长!我看见你了!”
  叶祺仰天长叹:“我也看见你了。”
  隔着几十步的距离,小猪同学举着手机欢快地挥舞着手臂,身后的椅子上坐着陈扬和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子。
  所谓展位只是个白色板材临时搭建的小隔间而已,大多数人只是到这里与商谈对象会面然后很快就会转移到别的地方去细谈,陈扬大概也是如此。在叶祺走过去的十几秒内,女孩有些拘谨地站起来让出了座位,甚至还微微鞠了一躬向他致意:“叶先生好。”
  叶祺安之若素,看都没有多看一眼,点点头便自己坐下来:“你们约好的人还没到?”
  陈扬笑而不语,依旧是小猪在一边絮叨:“他们就是喜欢迟到,每次都是这样,一等就是半个多小时……”
  陈扬投过来的目光沉和安稳,内在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一会儿结束了有空么,一起去喝一杯?”
  这样的眼神实在慑人,叶祺只敢碰一碰就赶紧收了探究的意思:“不了,我晚上有约。”
  陈扬的手机适时地打扰了他们,他接起来“嗯”了几声便挂掉,回过来对叶祺笑道:“刚才我还说今晚难得有空呢,现在我也有约了。”
  叶祺不予置评,顿了顿倒是微笑着招呼了那个站在侧后方的小姑娘:“这位是……陈扬的秘书?”
  这个女孩子很得体,是一眼望去便能从人堆里辨认出来的妥帖温雅,男领导绝对的贤内助。唯一不对劲的是她每每看向陈扬的眼神,不知是因为看了还是因为不敢看,大半张精致的面容一直烧得粉红,可见是个有了心思都不会藏藏好的孩子。
  叶祺顺着她躲闪的方向,视线慢慢移到陈扬脸上,不期然再次撞上两个人都心知肚明的那种神情,不由憋闷了。就在陈扬打算问他在做谁的翻译时,某官员的秘书匆匆赶来,客气地对着叶祺道:“他们马上就要谈完了,请您……”
  叶祺起身告辞,途经陈扬身边时被他一把拉住:“你忙里偷闲特意来看我?”
  声音压得极低,年少时便磁得要命的嗓音如今愈发显得魅惑。
  于是叶祺用更低的声音回答他:“是来看你家小秘书怎么暗恋你。”
  说罢,显然是心情大好地走开了,扔下陈扬又好气又好笑地站在原地,噎着半句原该解释给他听的话反复回味。而方才叶祺状似亲昵地拍了下他的手,掌心磨过自己手背的触感也还在那里静静地徘徊着。
  他想说的是,“你还不明白么……”。这样简单的几个字原本是有时间说出来的,但正是因为叶祺太明白他,反而令他觉得什么话都是多余。
  是啊,他什么都明白的,所以也就没什么可多说的了。
  若要细斟年华逝水,至亲至疏若此,他们却不复往昔。
  会展在下午两点多的时候便散得差不多了,叶祺到停车场拿了自己的车直接开去了超市。要是素不相识的人家就绝没有这么麻烦,正因与阮家熟识多年,太寻常的礼物倒让他拿不出手了。讨得阮妈妈的欢心用那套英国带回来的手套围巾应该足够,但阮爸爸……叶祺在营养保健品区转了很久,最后还是不能免俗地买了蜂胶、人参和药酒,临走之前又在卖场一楼的花店里抱了一束香水百合。
  时间还早,叶祺本想开车回去换身休闲装再去的,结果一看到书桌上扣着的原版《茶花女》就走不动了。原想着稍微翻两页就走,但真正想起抬腕看表的时候居然连天色都早已暗了,叶祺懊恼地翻出之前包过礼盒的一套手套围巾,急匆匆地关门出去了。
  应人家的邀请去吃晚饭,六点钟了才按响门铃的确是说不过去。谁知更意料之外的事情马上就发生了:给他开门的人,竟然是陈扬。
  既然陈扬都在了,那么陈飞沁和小向晚必定济济一堂,叶祺趁着换鞋脱外衣的工夫整理了一下心情,真正进了客厅便开始为自己的迟到而道歉。元和人都没有从沙发上站起来,一听叶祺开了腔便接过话替他解围:“爸,妈,他肯定是又困在书桌边上了。”
  阮妈妈颇不好意思地接过叶祺手里的一堆东西,一面叫沁和过来摆花一面笑道:“没事没事,反正厨房里也还没弄好。你先去看看电视吧,聊聊天也好,正好你们几个都熟得很。”
  一屋子人没有谁是不熟的,叶祺在例行问候和客套后想办法单独拉住了阮元和:“你怎么回事啊,不是说没人回来过周末才叫的我吗?”
  元和有些歉然地看着他:“陈飞沁和的那个应酬临时取消了,我妈一高兴就叫他们把陈扬也叫来……他们都是家里人,真要来也不用打什么招呼,难道我还当着他们的面打电话让你别来了?”
  果然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叶祺随着元和回到一群人中间,刚坐下就听到沁和在问:“刚才在家躲着干什么呢,连上我们家吃饭都敢迟到?”
  叶祺老老实实作答:“桌上扣了本茶花女,一拿起来就……”
  陈扬恍若无意地笑笑:“看到第二十四节结束?不看到剧情告一段落就放不开手是吧。”
  叶祺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真心希望陈扬不要抓住一切机会向自己证明他的独一无二。只有他知道自己看小说的习惯,也只有他的阅读经历能跟自己的大范围重合。
  “嗯,差不多吧。”
  话到这里便绕死了,大家都装作专注在电视上,一时没有人再出声。向晚自己从沁和膝上滑下来,顺理成章爬到陈扬身边去说她那个饲养小蝙蝠的神奇经历,渐渐地连叶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
  陈扬叔叔和元和舅舅都是向晚很喜欢黏着的对象,这今天再寻常不过的一幕忽然引得陈飞抬起眼来。他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打量了陈扬和叶祺一遍,随即被沁和摇摇头制止了。
  叶祺自然是察觉到了,坐了一会儿索性走到厨房去帮着阮妈妈拿菜盘子。在一片“你是客人你怎么能动手”的声音里,一家人总算是各就各位,连小向晚都端端正正地坐在了陈飞怀里。
  看样子前一阵给元和物色女友的惯性还在,阮妈妈吃了没几口就关心起了叶祺的个人问题,笑眯眯地先给他夹了一块糖醋鱼:“叶祺啊,结婚了吗?”
  叶祺差点被呛着,故意忽略掉元和在一旁的暗笑才按捺着回答:“我如果结婚了怎么会不告诉阿姨呢,当然没有了。”
  “那女朋友有了么。”
  这下连沁和都幸灾乐祸起来,隔着一整张桌子遥遥向他举杯,还自得其乐地抿了一口。
  “……没有。大概缘分不到吧,还没找到。”
  阮妈妈被孩子们理所当然地瞒得很好,于是兴致盎然地继续着:“你喜欢这么样儿的?告诉阿姨,正好替元和看的时候也替你留意留意。”
  在场的知情者们从这一刻起彻底佩服了叶祺的场面功夫,因为他不仅笑容丝毫未变,连给出的答案都十分合理且顺畅:“那先谢谢阿姨了,但我现在有看上的人了,只是还没成而已。”
  阮妈妈笑得神采飞扬:“诶呀这可巧了,今年你和陈扬都红鸾星动了吧,前头我问他的时候他也说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同是出身文学院的陈扬和元和对视了一眼,最后元和开了口:“妈,红鸾星动是形容少女怀春的……”
  一桌人哄堂大笑,平日总是严肃着的阮爸爸也撑着额头半天没抬起来,如此当真是宾主尽欢,不亦乐乎了。
  陈扬趁乱在桌下握住了叶祺的手,在他发愣的时候迅速问道:“你是看上了我吗?”
  叶祺不动声色地甩开,但碍着满屋的人都在,转眼唯有佯装无事而已。

  家里毕竟是来了客人,沁和特意准备了一个水果冰激凌拼盘,早早就冻上了这会儿才端出来。大约是估算过小向晚一个人就能吃掉多少,这个盘子看上去有些大得吓人,正欢声笑语的一伙人一时全愣住了,又是一通没头没脑的大笑后才开始动手。
  年轻人聚起来的笑声总是很有感染力,阮妈妈兴致高涨地又进了厨房,这回说是要给他们尝尝新买的咖啡豆。可不一会儿老夫人又走了出来,一脸为难地说那个新买的咖啡器具不是很好用,让他们随便谁去帮忙看一看。
  叶祺在大家抢着答应之前已经站了起来:“阿姨您坐着,我去做咖啡吧。”
  阮妈妈当然不同意:“前面不是说过了么,你是客人,怎么能让你……”
  陈飞探身拦住阮妈妈,笑着劝道:“妈,人家叶祺在英国待了那么久,弄杯咖啡还能不比我们在行么。就让他去吧,我看他也是吃了您的嘴软,不做点什么就不舒服。”
  叶祺进了厨房才知道,原来阮妈妈买来的是一个容积有限的虹吸式咖啡壶。这么多人都要喝的话怕是要等很久,他干脆把整套东西都搬到了茶几上,众人一边吃着拼盘一边看电视,顺便一起等着一次只能煮一杯的咖啡壶辛勤工作。
  阮爸爸几十年如一日地固守着看新闻联播的习惯,连后面的焦点访谈都在必看之列。大家陪了一会儿不由想起了几年前网上总结的新闻联播套路,几个人一起回忆一段笑上一阵,很快气氛就比杯里的咖啡还要暖了。
  好不容易笑声平息了一些,卧室那边的说话声便逐渐清晰地传了过来。好像是陈扬让向晚不要玩什么东西,区区几句话后陈扬就有些声厉色茬了,用于跟小孩子说话显然是动了气了。
  客厅里的人面面相觑,沁和犹豫着开口:“刚才向晚在叶祺外衣那边拿了什么东西在玩,我看亮晶晶的以为是硬币,就没管她……”
  叶祺忽然脸色一变,急急去翻西装内袋的动作也显得过于慌张,最后自己往卧室的方向快步走去。
  沁和下意识要起身跟过去,不料元和伸手按住了她:“你别去,你劝不住陈扬的。”顿一顿,微微无奈地叹了口气:“还不如我去看看呢,你们接着谈。”
  屋里,陈扬正蹲在向晚面前,摊开手问她要她手里的东西:“乖,一会儿给你玩别的东西,这个真的不能摔不能乱动。”
  向晚手里死死攥着的物件叶祺再熟悉不过,仅笔帽上折射的锐光就足够他证实自己的猜测。陈扬回过头看着他一步步靠近,然后同样也蹲在向晚身边:“玩别的好不好,这件东西对叶叔叔很重要。”
  向晚大概是刚才被陈扬吓着了,倔强地摇摇头,整个人往后缩去。
  “真的很重要,就像向晚的娃娃不喜欢别人摸一样,叶叔叔也有不喜欢别人动的东西。”
  这样解释好像更有说服力一点,站在门边的元和正好目睹了全过程,包括最后向晚把东西交给陈扬的那个动作。
  叶祺出于安慰孩子的考虑,倾身去抱了抱向晚,然后才默默地接过了陈扬手里的东西。
  这是太沉重的话题,谈了不如不谈。就着卧室暖黄色的灯光,元和看清了那是什么之后也选择了沉默。
  回到客厅后,这件小事迅速被众人抛到了脑后,至少表面上是这样。陈飞深知自己堂弟的性情,对叶祺也多少了解一些,忍了一会儿还是凑到了元和附近:“喂,刚才那是什么东西啊,值得他们两个都那么紧张。”
  “是陈扬送给叶祺的钢笔。叶祺一直随身带着,用了快十年了。”
  一顿晚饭吃得还算是顺利,剩下的一片杯盘狼藉全由阮妈妈和沁和去收拾,客厅里少了两个妙语连珠的女人就有些过于安静了。于是叶祺起身告辞,为阮家人这一晚的款待而表达了自己诚挚的谢意,然后陈扬也随着他站了起来。
  元和很随意地挥手与他们告别,然后回头向阮爸爸解释:“叶祺回来以后一直忙,他们两个老同学难得有空聚在一起,说是还要出去再聊一会儿。”
  老人宽和地笑着,点头应了:“现在这个时候我们准备休息了,年轻人肯定觉得还早。”
  陈扬换好鞋后又说了一遍要老人保重身体之类的话,转身跟着叶祺下楼去了。屋里的元和正有一搭没一搭跟自家爸爸说着闲话,顺便由衷地为这两个纠缠不清的人感到头大。
  地下车库里有一条空无一人的长走廊,穿过去才是车位。叶祺知道陈扬早晚要叫住自己,索性自己停下来先开口:“你想找我说什么?”
  “我看你一直心事重重的,有点担心你。”
  叶祺颇无所谓地笑了笑,转过身看着他:“你知道么,如果当年没有我,你现在就应该过着陈飞那样的日子。娇妻佳儿,家宅和睦。”
  陈扬似乎没想到他一开口就是这么重的话,顿了一顿才接上:“你没有权利替我决定我的生活方式。”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叶祺抢着说出下一句:“但我至少有权利决定不跟你在一起。”
  陈扬在这几个月里始终没看透叶祺躲躲闪闪的根本原因,被他旧事重提后更是一头雾水,一时不知何以为继。叶祺以为他情绪低落了,不知不觉放缓了语气:“说真的,等你玩儿够了就好好找个人结婚吧,或者能有个男人让你定下来也好。反正你是双性恋,怎么都可以。”
  挺平实的话在陈扬听来却是惊雷,他猛然间连瞳孔都缩紧了,徒劳的挣扎脱口而出:“什么叫玩儿够了?”
  叶祺骤然抬眼盯住他,没准备答话。
  可怜陈扬根本不敢跟他对视,很快就丢盔弃甲:“你……你都知道了。是阮元和告诉你的?”
  叶祺居然还能笑得出来:“怎么,你能做还不准别人说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总想趁你还不知道的时候,尽力抹掉一点点也是好的。或者,如果你知道了……也该是我亲口告诉你。”
  叶祺这次停顿了很久,好像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组织起一个像样的短句:“你没得什么病就好。”
  陈扬难以置信地伸手握住他的肩,在自己没发觉的情况下其实是用力过度了:“你不在意?你竟然不在意?”
  谁也没想到爆发的契机竟是这个,包括叶祺自己。经年累月的忍耐与平和已经让人忘记了他最初隐瞒真实性情的动机,忘记了他原本是一个多么桀骜清高且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
  事实上没有人来得及去细想什么前因后果,此刻的叶祺突然抓紧了陈扬的领子,整个人逼上去将他压在墙上,一开口就是喧天的怒火:“我为什么要在意?说啊,我为什么要在意你见谁上谁?你当年说放弃就放弃了,宁可在沙发上坐一夜都不肯进房间来见我,你想过我会不会在意吗?我那时候有多爱你,你知道吗?你爸他恨不得杀了我,我还鞍前马后替你们家准备葬礼!是,是我犯贱去找韩奕谈什么值不值得,但你们家连韩奕都能原谅,为什么所有的后果都要我来承担?你为什么不早点想想,这些我到底会不会在意?!”
  陈扬惊慌失措地去扶他的手臂,立刻感觉他的肌肉已经收紧到微微发抖的地步:“都是我不好,真的,都是我自私,是我懦弱。我爸那件事种下的苦果我尝到了,这些年该来的报应也都来过了,可我现在……你也看到我过成什么样子,我现在只希望你能回来,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当初是你自己爱上我,是你答应了我。我没有错。”叶祺的嘴唇在灯下几乎没有血色,一开一合间透露出强烈的不真实感,像是下一秒就要消逝的幻象。
  他的眉宇间凝结了太多无法摆脱的痛苦,指节用力到泛出青白,神情恍惚却执拗。随着他之前过于激烈的动作,穿着两颗子弹的铁链从衬衫领口落出来,金属的冷光一来一回地闪烁着。陈扬魂飞魄散,只能轻之又轻抚上他的脸:“是,都不是你的错。你别这样,别吓我啊……”
  叶祺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写满了悲伤,仿佛往昔里拼命压制的阴影一瞬间全都反噬回来,再次将他的灵魂蚀得千疮百孔。他一点一点放开手,甩开陈扬往后退去:“你,你不过是仗着我拿你没办法。所以你当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以为我会不断地原谅你。”
  接下来那个笑算是彻底震住了陈扬,因为太过温柔,也太过凄凉:“现在我碰巧也想自私一次,不会再让你得逞了。”
  既然千载难逢地发了火,那么他开车走得头也不回就再顺遂不过。陈扬坐进自己的车里发了一会儿呆,没多久就有另一个念头打断了他从震惊中恢复的缓慢过程。叶祺的怒气到最后演化为沉默着离开,也许是因为已经感觉到了心脏的不适。再加上他那种似曾相识的隐忍神色,事情至少有七分可能性了。
  于是楼上刚消停下来的元和接到了他的电话:“阮元和,你打打看叶祺的手机,我怀疑他要犯心脏病。”
  “……你自己为什么不打。既然你怀疑了为什么不送他去医院。”
  陈扬这会儿因焦急而变得语速飞快,甚至没有给元和留下质疑的空间:“我刚想起来他有点反常可能是因为心脏病,他五分钟前已经走了。我和他刚吵完一架,我的电话他死也不会接的。”
  元和草草“嗯”了一声就往外走,不想握在手里的手机紧接着又响了起来。这回是心脏病患者本人。
  “阮元和,你……出来一下。我不想……死在你家小区外面的……大街上。”
  前后这么一激,连稳若泰山的元和都心急如焚起来,一迭声只问要不要帮他直接叫救护车,或者带沁和一起过去在路上照顾他一下。
  叶祺在那边拼命喘气,愈发让人觉得他随时要归西:“不用,你……下来开我的车……直接去医院。”
  “你,你们……你和陈扬两个人都tmd有病啊!你还当你自己是人么,你就应该死了算了!”
  话音未落,电话已经断了。
  元和心里轰然一沉,旋开家门立即冲了出去。

  阮元和硬是在小区的鹅卵石地面上跑出了百米冲刺的速度,幸好叶祺那辆黑漆漆的奥迪就停在大门外的路边,总算没让他跑上个八百一千米。
  病患仰在椅背上大口喘息着,脸和嘴唇都是煞白,一双手在方向盘上握得死紧。元和趴在车窗上望了一眼,悲喜交加:“我还以为你……”
  叶祺并没转头看他,只轻声作答:“我只是……不想听你……多啰嗦。”
  元和翻了个硕大的白眼,打开车门用力把人扶了出来,迅速塞进副驾驶。车子发动起来刚开出去二十米,他的手机又来了条短信,趁着红灯正好拿起来看。
  “找到了么,快送医院。他不想见我,所以我不去了。等你消息。”
  元和压下问候陈家一十八代祖宗的强烈冲动,一门心思专注于开车。叶祺在半死不活的情况下目不转睛盯着他的侧脸,直到盯得他心里发毛:“这回你又想留什么遗言?”
  叶祺耳边全是自己的心跳声,高兴了跳两下,不高兴就停一停,小心脏自得其乐得很。因而他自然是说不出话来的。
  “又是‘不要告诉陈扬’?”
  叶祺勉强一笑,缓缓点头。
  那一瞬间,元和觉得叶家一十八代祖宗也需要被问候了。无名妖火的火舌舔到了他的喉间,实话冲口而出:“晚了。是陈扬先让我来找你的,他猜到你要犯病了。”
  叶祺这算是违背了“不宜情绪激动”的医嘱,急救药物从静脉注入后很快就平息了一些。安定让叶祺获得了短暂的深眠,元和接了陈扬一个喋喋不休的电话后终于忍无可忍,爆出了一句“放不下就自己滚过来看”,世界这才清静下来。
  事情还没完,过了一会儿一直负责着他这个病人的内科主任特地从内科赶了过来。老人家气得一抖一抖眼看又要教训人,既然当事人闭着眼装死,可怜元和就成了炮灰。他收获了从“你这算是他哪门子的朋友”到“你们年轻人简直是草菅人命”的一大筐痛骂,连带着再赔上连绵不绝的笑脸和道歉,终于送走了德高望重的老医生。
  挺尸的家伙直到脚步声远去了才睁眼,顺口气立刻发问:“陈扬在外面,是么。”
  从元和坐着的角度看过去,陈扬刚顺着走廊走到病房门口,正巧被这句未卜先知的神语镇在了原地。
  “真乃一对冤孽”这句话决不能说出口,它在元和脑子里转了几圈后乖乖归于虚无,取而代之的是他认为不会刺激病人的句子:“你放宽心,他不敢来的。”
  叶祺面无表情地仰望输液瓶,语调生硬到了极点:“不管他敢不敢来,现在他肯定在。”
  元和无语而凝噎,心想您二位都是属蛔虫的啊,什么都猜个准到底还别扭些什么。然后叶祺又说话了:“你转告他,我没事了,让他可以回去了。”
  字字句句都清晰得很,门外的陈扬几乎是应声转身,悄无声息顺着原路返回。
  元和长叹了一口气,自觉再说什么都是废话了。
  其实他不知道,从叶祺的视角看过去输液瓶正好是面镜子,走廊里一定范围的事物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他看着陈扬走过来,算好时间说了该说的话,然后他再目送着陈扬离开。
  要论谁更不是人,阮元和恐怕终其一生也比不上叶祺了。
  说来叶祺是出了阮家没多久就进了医院,老夫妻俩原说要亲自来看看,叶祺生怕自己因此而折了寿,指挥着元和死活拦住了。陈飞和沁和成了诰命钦差,十点多的时候提着水果急忙赶到,看到他正跟元和有说有笑才算松了一口气。
  “我这去了你们家一趟真叫合算,吃完了还有人送餐后水果,连吃带拿啊……”
  陈飞没去搭理这个故作轻松的玩笑,把大半袋苹果放好就拉着元和去了解事情经过了。沁和带着几分忧色走近病床,轻声责备他:“你说你怎么老是这样啊,一遇到跟陈扬有关系的事就不记得医嘱了,看你平时那个温温的样子我还当你保养得不错呢。”
  叶祺被人一语道破心思,相当有诚意地赔着笑:“是,大姐,下次一定注意。”
  一群人中叶祺、盘尼西林和嘉玥都是一届的,沁和算来比他们大将近两岁,平时也确实有些姐姐的架势摆在那儿。她伸手整理了一下叶祺的被角,嘴上不饶人手里却轻柔得很:“保持情绪稳定,保持情绪稳定,连我都不知道跟你说了几遍了。你们两个成也好不成也好,别弄得一个个要死要活的行不行……”
  叶祺明显地沉默下来,透露出不想多谈的态度。
  沁和第一次见他穿着医院的病号服,没想到浅蓝的竖条纹倒也很衬叶祺一贯的冷冽,刚想打趣他是天生住医院的材料,眼光一错却看见两颗闪着寒光的子弹挂在他胸前。
  陈飞一边听元和汇报一边看着叶祺,沁和扭头问了句“这是什么”他便靠了过去。叶祺望着天花板表示自己不以为意,于是陈飞仔细看了看,谨慎地问道:“是陈扬给你的?”
  “嗯。”
  陈飞丝毫不感意外,简单地向沁和解释:“是那年从陈扬肩膀里拿出来的子弹,我见过这种规格。”
  沁和定定地看了叶祺一会儿,然后帮他把链子放回衣领里,自己掩上门出去了。
  “陈扬?你在哪儿?”
  “……我已经到家了。嫂子你别急,你听我说,叶祺他不想见我。”
  沁和生气地压低了声音:“他不想见你你就不来了?要不是你他也不至于气得送急诊吧。”
  陈扬看着狼狗的儿子年糕在屋里做十米折返跑,心里是一阵接一阵的无可奈何:“我去过了,他知道我在但是不想见我。”
  这事搁在别人身上只要你情我愿就佳偶天成了,可为什么这两个人却像前世孽债一样没完没了呢。沁和咬着牙问:“你知不知道他只会为你发这么大火?”
  陈扬叹气:“我知道。”
  “还有,你知不知道他现在对你还是有感情的?”
  陈扬还是叹气:“我知道。”
  沁和尽量对这个纠结的家伙采用循循善诱的方式方法:“那你再好好想一想,叶祺会吃哪一套?追人不就难在求别人喜欢你么,现在他都已经这样了,你到底怎么回事啊。”
  陈扬想了想,慢慢地答:“我觉得如果我死了,他一定会后悔没有早点答应我。但只要我活着,他就永远不可能答应我。”
  沁和气结:“你再多刺激他几次他就没有什么‘永远’了,我看你们俩埋在同一个坟里都比现在太平。”
  电话被她怒气冲冲地挂了,刚一转身却被陈飞吓了一跳:“你……你怎么不在里面陪着?”
  陈飞表情严肃地拍拍她的肩:“陈夫人,这个走廊是有回声的,我们刚才都在病房里听你的实况转播。”
  随即,病房里探出了元和想笑又不敢笑的脸,微微扬声对他们说:“你们先回去吧,这儿有我在足够了。”
  沁和终于学会要降低音量:“那你呢?你不走?”
  元和挥了挥手人已经缩回去:“我要是也走了,咱爸妈能合伙拍死我。这已经是阮家待客史上的奇耻大辱了。”
  叶祺有气无力的声音立刻尾随而来:“你这是怕我孤枕难眠吗?”
  “……”
  例行的磨牙斗嘴再次开张,陈飞夫妇相视一笑,带着略微轻快些的心情相携离开了。
  急诊部的医生建议住院详查,但参考了内科的病例存档后所有人都表示无语。这人从来都很清楚自己需要注意些什么,只是他根本不把自己当人看,因此与包括内科主任在内的一批白衣天使都结下了深厚的……战斗友谊。
  当年与韩奕在医学院同班的程则立恰好在这家医院工作,顾念着高中同窗之谊特地从自己的办公室跑过来探视,见了元和与清醒的叶祺便与他们开玩笑:“这回不会又是胃出血吧。”
  叶祺笑着摇摇头,泰然曰:“是心脏病。”
  程则立披着件白大褂还吊儿郎当倚在门框上:“您真是为我国的医疗事业做出了杰出的贡献,不仅提供了详实的心脏病诊疗记录,还时不时自虐个胃出血什么的来充实急诊室的日常生活……”
  叶祺抓起个苹果直接砸过去:“行了,回去吧你!我死不了!”
  程则立迎面接住了“咔嚓”一啃,转过身还真的走了:“自己保重啊,欢迎下次光临!”
  元和若有所思地看着叶祺的眼睛,认真道:“不知道急诊室有没有办打折卡什么的,你光临的频率也实在太高了。”
  离得这么近总不好再扔苹果,叶祺一巴掌把那张欠扁的面孔推开,淡定道:“你去不去办出院手续?你不去我自己去了。”
  元和应声站起来,居高临下地鄙视他:“然后你就打电话向我爸妈道谢,顺便提一提是你自己办的出院手续,让他们回头灭了我是吧。”
  叶祺郑重地点头不迭,于是元和板着脸愤怒地走了。
  急诊住院区的小护士们窃窃私语:“这两个人合在一起就春风满面,分开来就两座冰山……”
  恰好元和与他们擦身而过,周边室温随之骤降三度,一伙人立刻作了鸟兽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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