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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年关

书籍名:《一往而深》    作者:万川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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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的时候人生太纯粹了也不好,叶祺活了快三十年几乎全部经历就是上课和给别人上课。他划分时间的方式跟沈钧彦一样,根深蒂固地以四十五分钟为单位,而且计划性和执行力都比较强,一般既定的时间段都有既定安排。综上所述,叶祺的行迹有任何异常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且一看一个准。
  叶祺每天精力最充沛的时间大致从下午三点开始,就算他刚从外面回来也不会歇息,必定要抓住丝毫倦意都没有的这几个小时去做正事。钧彦这天看到他回来就进卧室,而且过了很久还不见人出来,基本已经可以判定他行为反常了。
  与其任他藏着掖着不如亲自去关照一下,钧彦轻轻开门,然后万般惊异地发现他已经睡了。房间里因窗帘合拢而光线昏暗,他的外衣外裤全都卷成一堆扔在椅子上,而躺下去了竟然连衬衫的袖口都没解开。这岂止是行为反常,简直是精神失常了。
  以前理所应当的动作搁到眼下便需要犹豫了,钧彦僵了一下还是伸手去解他袖口的纽扣,不想里面全是连成一片还泛着青紫的勒痕,自己倒被结结实实地惊到了。他愣了愣再去看叶祺胡乱扯松的领口,脖子和前胸的皮肤与手腕相比也好不到哪里去,还真的是被人虐待了一晚的惨状。
  叶祺的睡眠向来警醒,平时夜里随便跟他说句话都能回答你,更不要提这样大张旗鼓解他的纽扣了。他恢复一点意识后很自然地把自己包进被子深处,眼睫微微颤动:“原来你在家啊……”
  明知不该问或者问了也没用,但钧彦终究还是没忍住:“你昨晚出什么事了?”
  叶祺睁开眼凝视他三秒,干脆地合上:“没事,一抽风玩儿自虐了。”
  随即的昏睡来得极其迅速,他甚至不知道钧彦是什么时候出的房门,当然也错过了他称得上“无奈且伤感”的一声低叹。叹气的人忽然感到几丝心酸,陌生的情绪飘荡在心口和脑海甚是烦人,他索性再多走几步也回自己房间去待着了。
  再醒来已是深夜,叶祺下意识抬腕看表,视线落了个空才想起手表被自己随手塞进了哪个口袋里。究竟是哪个呢,他慢慢调动凝滞的大脑去思考,在一阵阵酸痛的干扰中好歹爬了起来,搜出表看一眼立马再倒回去。不看时间还好,这一看才觉得愈发狼狈起来:跑出去找上,然后滚回来睡十个小时,真可以去订块匾额挂着了,“天下至贱”。
  手机好像在他睡觉的这段时间里不断地震动,直到没电。他试着转了转手腕把充电器拽出来接好,再开机就跳出了好几个来自陈扬的未接来电。叶祺冷了脸按了会儿键盘,然后起身晃晃悠悠地觅食去了。
  与此同时,陈扬正坐在床上浏览上季度的财务报表。他的生意主要是进口欧洲出产的各种酒品,今年诸多葡萄产地的雨水和日晒都不怎么好,直接导致如今公司的运营进退两难。新酒的口感明显欠佳,而大批量进口陈酿的风险又太大,再高的附加值也抵不过消费市场善变的压力,要不是昨天的订单顺利签订估计整个资金链又要告急。
  床头柜上就放着一瓶该死的新酒,陈扬拎着细长的瓶颈无声默念了一遍法语标注的名称,然后皱着眉头喝了一口。过于紊乱的生活人为地戛然而止,他在近日的清净中养成了一些新的习惯,比如睡前适量地少喝一点酒助眠,以及严格控制安眠药的数量绝不滥用。
  说实话收敛比他事先预想的容易太多,真正要命的是随之而来的大把空余时间。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挂钟和手表此起彼伏地发出一点声音,置身疲惫中的清醒最后会把心跳提到耳边,听着只让人想起昭示末日审判的指引之钟。
  手机就在他准备吃药关灯的时候跳了一跳,屏幕上只有简洁的一句话。“道歉大可不必,别再烦我了”。
  其实两个当事人心里都明镜一般,以叶祺从小混空手道会馆的程度,只有他半推半就陈扬才有可能得手。床头灯上挂着的铁链终于送出去,他替他戴上的时候曾有熟睡的鼻息温软拂过,原来那些短暂纠葛过的鲜活人体统统加起来也比不过回忆里的些微亲近。陈扬在暗中打量自己的手背,猜测着今晚一定会梦见不一样的内容。
  至少,不会再是父亲的灵堂。
  冬天总让人觉得漫无边际,还好有过年这件事提醒着众人明年还会有春天。元和把再找房子搬出去的计划一再搁置,顺着阮妈妈的意思留在家里筹备年货。沁和婚后把家安在了上海,陈飞想办法调到了上海警备区,远离了家庭的羽翼遮蔽反而更能历练自己。他们夫妇每隔一周会带着小丫头一起回南京过周末,为照顾到两边的老人过年也是轮流的,今年除了陈飞照例赶回去过除夕和初一之外,一家三口基本决定待在上海了。
  老人若讲究起来真是无法拒绝,既然要计划着好好过年,那么小年也是不能轻视的。这天连陈扬都接到了阮妈妈亲自打去的电话,幡然醒悟原来还应该过小年后他只得应允晚上过去吃团圆饭。
  临走前随手带上的一瓶干白和一瓶干红被陈飞笑着接了过去,拜它们所赐还被沁和称作了“连家里人都不放过的奸商”,陈扬装作无奈叹了口气,果然博得了阮妈妈的同情。
  “沁和,你就这么跟你家小叔说话的?长嫂如母难道你不知道?”
  眼看自己的娘被外婆训了,丫头摆动着又胖又短的小腿凑了过来,板着脸接上了话:“不知道。”
  一屋子人全都笑了,被抢白了的阮妈妈甚至抬手去抹笑出来的眼泪,一时间每个人都觉得整年的不顺全淡去了。生活如斯丰足和美,当真令人感动。
  丫头教大人们笑得莫名其妙,只当是大家嘲笑她,撇撇嘴就要开哭。陈扬探身把她抱到自己身上,然后拆开包装把带来的礼物送到她嘴边。幸好路上买的蜜麻花正对孩子的胃口,公主殿下的小脾气顺利地溺死在了点心和叔叔的宠爱里头,家宅立马和睦了。
  阮妈妈时刻担忧着元和迟迟得不到解决的婚姻问题,顺带着也惦记上了跟他同岁的陈扬。预感到接下来会是什么话题,元和正想拉着陈扬躲一躲却被抓了个现行:“陈扬啊,阿姨不是叫你有伴的话一起带过来嘛。现在很少有人家还记得过小年的,让小姑娘觉得你顾家重感情也蛮好的呀。”
  吴侬软语,即使上了年纪也一样动人心弦,柔婉里夹带奇异的强势。陈扬无辜地看了一眼平日里饱受摧残的元和,回过头去答话:“谢谢阿姨关心,我身边还没人呢。”
  “你们这些孩子怎么都比赛着晚婚呢,你看看我们家元和,三十二的人了还没个正经女朋友,真是……”
  陈扬听了就忍不住要笑,撞撞元和的肩:“你交了多少不正经的女朋友?改天也让我见识见识?”
  “不正经的好像是你吧。”元和面不改色,只是相应地压低了声音。
  不料陈扬居然严肃起来,认认真真看着他的眼睛:“那些事不要再提了,都已经过去了。”
  元和冷不防吃了一惊,再要问却不敢让其他人听见,只好点点头:“那很好。具体的我们以后再谈,先恭喜你浪子回头。”
  陈扬进门前沁和原本手里正看着一份薄薄的文件,这一闹消停了就再回过去继续。区区几页纸能引得她频频蹙眉,元和随口就问了:“怎么了?这一点东西从昨天看到今天。”
  “我自己翻的一份事务所推介资料,总觉得这儿也不对那儿也不对。太久不碰英语了真的要忘,烦死了。”
  元和笑笑,拿了遥控器去换台:“现成放着人为什么不问,打电话给叶祺就是了。”
  家里老人都在,况且阮爸爸是个奸诈了多少年的老资格奸商,于是沁和放弃了窥视陈扬表情的绝佳机会,直接把电话拨了出去。
  叶祺听她说完后表示要先看她的初稿,沁和的笔记本就开着放在一边,用企鹅传了之后干脆按免提,自己把手放在键盘上以便随时修改。
  “既然之前提过事务所的年度目标,那就不要用achievement,我觉得accomplishment更贴近原意。你要掂量一下词根的含义,achieve是一往无前的追求,accomplish是达成目的努力。”
  沁和应了一声正要改,忽然陈扬拾起了茶几上的手机飞快地说“
If I eventually have you,should that be called achievement or accomplishment?”
  这句话语速够快音量也控制得当,甚至他还把重音放在have上精准地表达了自己的深层意思。在老人没听懂年轻人没明白的一点点时间差里,陈扬已经把手机调回正常模式再递给沁和:“拿着打吧,免提辐射比较大。”
  叶祺心口猛地一跳,又听到沁和的声音才平定了情绪。按理他应该问一问那是谁,或者那个谁为什么会在阮家,但都没有必要了。
  陈扬是那种不知道什么叫偃旗息鼓知难而退的人,当他认定了某人是他终生挚爱,那么不管歉疚还是怨恨都阻挡不了他的决心。
  叶祺解决了电话把咖啡一饮而尽,略坐了坐还是站起身,套件外衣去了酒吧。醉死总比被缠死好,特别是他惹不起也躲不起的时候。

  正当陈扬和叶祺这两个人百般纠结的时候,另一对自己已经够纠结的小夫妻居然也忙里偷闲讨论起了他们的问题。
  何嘉玥倚在床头翻着用了多年的西汉字典,顺着刚才的话题接着问:“你觉得他们两个真到了非君不可的程度?”
  其实谁也不记得这是怎么挑起来的,可能纯粹为了将家庭矛盾外部化借以转移注意力,就像日本为压制国内沸反盈天才急于对外侵略一样,都是挺无聊但极有效的举动。
  盘尼西林捧着最大规格包装的乐事原味大嚼特嚼,忽而想起一件原本可有可无的往事来:“你听我举个例子吧。大三那年,有一天我碰巧在叶祺家附近等人,时间快到了那人才打电话过来说要迟到一个半小时左右,我索性就打了声招呼上楼去看他们了。我进门的时候他们俩一边开着各自的笔记本打同一桌八十分,一边还在讨论问题。我在的那段时间里他们总共说了三件事……”
  嘉玥笑着抬起头,显然极有兴趣地在听着。
  盘尼西林诡异地笑了笑:“是这么三个话题,GRE阅读对在评估学生学术能力方面的意义何在,美国黑人文学过度关注肤色争端的长期现象,公司大规模并购的利与弊。”
  “……这些,这些是怎么过渡的?明明没什么关系啊。”
  “有关系的,因为他们边说边举实例。第二个话题是叶祺举例说明GRE文风纠结的时候引出来的,第三个问题是陈扬正在看的Economists评论文章内容。”
  嘉玥实在觉得匪夷所思:“你确定这是恋人之间的谈话?”
  盘尼西林若有所思,久远的回忆依然清晰恍若昨日:“他们都记得具体历史事件的时间、人物甚至背景,提到作家就是一本接一本深谈写作风格和精神内核,那要是录下来外人肯定以为是精心准备过的辩论赛。说实话,有的时候……”
  嘉玥在他组织语言的时候适时地送上一点鼓励:“嗯,你说。”
  “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他们最感兴趣的是对方的大脑。陈扬喜欢追究实事的内在逻辑,叶祺关注同一件事的多种解释或解决途径。他们会很融洽地把新闻和历史放在家里讨论,思维方式正好互补,永远都兴致勃勃。”
  “那叶祺也可以跟别人讨论这些东西啊,上次我们见到的那位……嗯,沈先生?不是他的同事么,又是读博的校友。”
  盘尼西林“咔嚓”一声送进去一片表面积很大的薯片,十分笃定:“他当然可以,但他再也不会了。”
  嘉玥摇摇头,然后无奈地笑起来:“那他们现在这个局面……何止是杯具,简直是餐具了。”
  “人各有命吧。这话当初阮元和就拿来劝我,近几年我才稍微明白一些。”他一边说话一边盯着挂钟:“别净说别人,还有一刻钟你的药就好了,记得趁热喝。”
  不大的房子里渐渐弥漫了渗人肌理的中药味,灶上放着一个古色古香的小药罐,里面正沸腾着黑褐色的什么药汁。将繁育的希望寄托在草本植物的混合汁液上,这是一件听上去就古老而荒谬的事情,但对于嘉玥这种器质性伤害而非生理构造缺陷的病人而言,林家三代医生找遍了所有的关系也只能让她用中药细细调养。
  嘉玥脸上的黯然之色近来是越来越掩不住了,盘尼西林叹口气搂住了她:“不要急,听话,我们还年轻,再等一等也没什么。”
  话已至此,索性一咬牙全说了算数:“或者,没有孩子也挺好。过几年我们外派到欧洲去就不怕爸妈跟着烦了。”
  嘉玥差点跳起来,一双漂亮的凤眼挑出显而易见的怒气来:“你什么意思啊,我天天喝着这么难喝的东西,你现在来跟我说没孩子也行?!”
  盘尼西林站起身,用一种混杂着怜悯与了然的目光俯视着嘉玥,然后摸了摸她的头顶:“你知道我什么意思的,我只是怕你心情不好。”
  俗话说年关难过,尤其是那些欠了太多世情债的人。他们在平安喜乐的人群中几乎无地自容,于是无一例外会设计各种方案逃得稍稍远一些。
  韩奕假装不记得这一天是除夕夜,一个人守在临床医学解剖室寸步不离。陈扬一觉睡到下午,然后收拾了东西打算开车去海边。叶祺特意在前一天熬了大半夜,再加上晚上六点准时摄入的一斤半五粮液,最终成就了他预谋已久的不省人事。
  当然幸福的人们还是大多数,比如阮家和林家的其乐融融,比如沈钧彦千里迢迢前去欢聚的庞大家族。
  除夕的海边当然空无一人,杭州湾沿岸一连多少公里都没有像样的沙滩可供旅游开发,可想而知在肃杀的冬夜里是何等景象。海浪隔着遥远的距离时听上去很愤怒,但临近了岸边却有些无可奈何地温柔了下来,恰似对待顽劣不堪的情人,总狠不下心表达自己的真实情绪。
  陈扬一直待在车里听着波涛声,大约九点的时候出去看了一会儿渔民家的烟火。转瞬即逝的风华绝艳,但随后涌上来的夜色更加浓重,仿佛抹杀它们的存在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情。莫名地,一种难以言表的宿命感揪紧了陈扬的心,果然在别人都欢天喜地的时候是怎么都避不开伤感的。
  在近不到半年的时间里,他的生活因叶祺的重新出现而燃起了久违的火光。飞蛾尚且知道要扑火,那么他的种种抉择就不足为奇,甚至是早已注定的。可事到临头……事到临头他又做了些什么呢。
  公然威胁要挑战他现在的感情,在他不情愿的时候把人往床上按,他气还没有消又借沁和的电话去烦扰他。
  愧疚的心理逐渐以毛细现象的速度及方式浸透了陈扬的情绪,漫天花火的明明灭灭之中,他忽然很想听到那个人的声音。在时隔这么多年之后,他想为了一切或卑鄙或惨烈的过往,向他道歉。
  陈飞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闯进来的。他在那端犹豫了半天还是只能直说:“你的狼狗,我们刚才发现它死了。”
  陈扬慢慢地吸了一口气,再尽量平缓地吐出去:“说吧,怎么死的。”
  “我在年夜饭前还刚盛了肉粥喂过它,那时候只觉得它胃口不是很好。后来吃完饭我爸想把它挪到开暖气的房间里……就发现它已经不动了。”
  十五岁中考结束的那一天,陈扬回到家就看到一只黄黑相间的小狗趴在自己床上。那时回过头还有父母和煦的笑容和鼓励,没有人知道那个祥和的家最后会如何分崩离析。这原本是不能想的由头,他过长的沉默逼得陈飞再次开口:“你节哀啊,一条狗活了十七年真的很好了,我的拉布拉多恐怕也差不多了。”
  陈扬回过神来低低“嗯”了一声,可再想说什么又格外艰难,最终只让陈飞代向家里人问好而已。每逢年关都害怕回家,一年里都杀伐决断的他必须让自己远远地被放逐,次次都带着一车的软弱沉痛上路,似乎这样就能挽回些什么。
  大约几十公里外,叶祺居然在暖意融融的客厅里睡得遍体生寒,刚眯着眼想回卧室去却发现里面更冷。分量最重的那床羽绒被还是今年冬天刚去充的绒,好几斤的白鸭绒齐心协力共同作用,不知为何还是暖不了叶祺这个活生生的人。
  这时候电视肯定是不敢开的,大红大紫的庆贺和全国人民的笑声绝非他这种人能承受得起。硬要说拜年的话,十二点还没有到又何必去打搅别人的合家欢。短暂的思前想后完毕,叶祺从房间里拖出了一床羽绒被加一床绒毯,很快严严实实地裹上继续安眠。
  这一睡自然就错过了陈扬打来的第一个电话。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以及往后陈扬怕他手机没电了更听不见而实施精确控制的,半小时一次的来电。
  叶祺的手机铃声常年都是钢琴曲,而且他只选用以快速和繁杂而著称的那些练习曲,比如现在正在房子里回荡的李斯特超技练习曲第八首Prestofurioso(狩猎)。与其说李斯特先生想展现自己的作曲风格或者表达狩猎时的风景如画激动人心,通常真正弹奏过第八首超技的人都会由衷地认为他徘徊在羊癫疯发作与正常创作的边缘上,只是碰巧旋律构成优美有序而已。
  铃声大约响到第十遍的时候,叶祺翻身从沙发上爬起来,看也不看就接了:“喂,您好。”
  那是非常克制的,但明明白白告诉你“我被打扰了”的声音,掺在萧索的水声里更显得清冷。陈扬刚要出口的话竟然顿了一下,又一阵海风扑过来的时候才想起该说什么:“……是我。”
  “我知道是你。除了你还有谁深更半夜非找到我不可。”
  这倒是个很好的开头,他本可以更加客套地问“您深夜致电有何要事”。浓度过大的异类感让这个除夕夜成了和解的契机,陈扬稳稳地抓住了他言语中一丝无可奈何的意味,立刻诚恳地送上三字真言:“对不起。”
  叶祺无声地笑了一下:“对不起我吵醒了你,还是对不起我上了你。”
  陈扬被噎得够呛,又卡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都是。”
  “哦,那你可真有诚意。”
  原本的计划是旧事重提,或许可以问一问他为什么如此排斥自己。但叶祺的呼吸声真的近在耳边了,他又不敢去捅马蜂窝了:“你……你一个人在家?”
  “嗯。”拜陈扬这位祖宗所赐,初一上午才会袭来的宿醉头痛提前到了凌晨时分,这让叶祺感到万般无力。
  “上次是我不好,我本来只想留住你的,但……”
  “但你实在是太想上我了,情不自禁。行了,我不想听这些。”
  “……”陈扬在恍惚中看到一匹黑色的长着翅膀的马向他冲过来,然后傲慢而坚决地把他自以为还有转圜余地的事态踩成了烂泥。
  叶祺按着胀痛的太阳穴,尽量集中精力去跟他交谈:“我不明白你想证明什么,证明你对我还有吸引力?你就没想过么,凡是五官周正功能健全的人对我而言都没什么区别。”
  陈扬猝不及防地心头一痛:“别,别这么说你自己。”
  电话那头的人真的安静下来,幸好没有直接挂了。
  “我没指望你原谅我,只是欠你的道歉总要还你。”陈扬不得已从车的正面绕到侧面去倚着,避开狂肆的海风:“我真的不希望你跟别人在一起。无论我做过什么……你总该相信我爱你吧。”
  叶祺只有苦笑:“陈扬,话不要说得这么绝,我不想连朋友都做不成。”
  “……好,我不逼你。你记得我说过的话就好。”
  叶祺伸手把沙发旁边的落地灯也关了,全身心地沉入周遭的暗夜里:“那就这样吧。新年快乐。”
  明知道谁也快乐不了,这场面话听着格外讽刺,简直让人想笑出声来。陈扬固执着不去应答,终于还是等来了电话挂断后的忙音。

  大年初一的下午,陈飞在自己从出生躺到十八岁高中毕业的床上醒来,听到一边拉布拉多的狗铃铛声才想起狼狗已经不在了。作为一个拥有娇妻佳儿的人,狼狗孤零零地死去这件事让他多少有些遗憾:毕竟它的娇妻佳儿就在两个转弯外的聂副参谋长家,好歹应该牵来让它看一眼的。
  虽然谁也不知道狼狗对它们有没有感情。
  昨晚陈嵇中将大发感慨,从狼狗之死一直谈到国运民生,于是陈飞走投无路只好陪着往死里喝。长辈一杯对小辈三杯,陈家一向是这个规矩,从陈飞陈扬学会喝酒那一天起从未改变。近年来陈扬死也不肯再回来过年,不到初五必定见不到他的人影,陈飞觉得自己就是个打着“哥哥”名号的挡箭牌。
  宿醉的脑子运转速度实在慢,他一动不动地看了很久的天花板,好不容易才把乱七八糟的念头汇聚成打电话给陈扬进行“狼狗逝世及相关事项报告”的行动。
  “喂,是我。忘了跟你说了,聂副参谋长家那个什么,年前生了。”
  陈扬日出时分刚到的家,还在半梦半醒的时候就被陈飞吵醒了:“啊?……哦,有公的么。”
  陈飞摸着额头想了想,答:“有两只公的,一只贱兮兮的还有点傻,另一只机灵得连它娘都偏爱它。你要哪个?”
  “还是傻的那个吧,我过几天找人替我回去拿。”
  陈飞立刻就从床上坐了起来:“你今年不回来了?”
  陈扬沉吟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说:“我怕我妈和你妈又追着我问什么时候结婚,最近状态不好,不想回去找麻烦……”
  “你……唉,你自己跟他们说吧,我不负责代你受过。”
  陈扬拥被倒回去,嘴里不清不楚地“唔”了一声。
  三十二的人了还孓然一身,陈家两位老夫人几乎要活活唠叨死这个“不懂事的孩子”。一年年的盼他带人回来,又害怕他带回个男人来重蹈覆辙,后来听陈飞说他身边从来就没有人她们才算彻底灰心丧气。每逢春节陈扬总是来去匆匆,问他什么都一概报喜不报忧,一旦看到陈嵇阴惨惨的脸色话就更少了。
  甚至两年前陈扬的妈妈发了火,还在饭桌上就说出了“家里不要你送钱只要你做个孝顺样子”这样的话,陈扬也只是闷声闷气地道个歉而已。
  正可谓一叶知秋,陈飞鉴于各种风声渐渐已经不愿意去关注陈扬的生活状态。只要他活着,只要他隔三差五还能跟自己保持联系,那就足够了。在那年陈扬一意孤行去了红十字的什么战地项目之后,陈飞作为他的紧急联系人曾在某个深夜接到过国际长途,那端用一口极难辨别的英语通知他陈扬中了流弹正在手术……
  从那以后,陈飞只希望陈扬这个人好好地存在着,别的都无所谓了。
  惊悚回忆录刚翻了没几页,房门悄无声息地被人推开,陈飞用力揉了揉眼睛:“妈。”
  “刚才沁和和向晚打过电话来了,我看你还没起来,只能说你一会儿再打过去给丈人丈母娘拜年了。”
  陈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丫头出生于黄昏,“向晚”这名字乃是陈嵇一锤定音。
  陈飞笑着套上一件厚毛衣,随口问:“你没告诉向晚我喝醉了吧。”
  “没有,你爸跟她说你是个懒鬼,新年第一天就睡懒觉。”陈飞妈想起小孙女就按捺不住满心的欢喜,一面给儿子递上外套一面说:“沁和是真会教孩子,向晚说了一大篇吉利话哄你爸开心,逗得老头子到现在还笑眯眯的。”
  陈飞又跟老太太扯了几句小丫头平时的趣事,思前想后还是替陈扬汇报起来:“妈,你听我说,那个……陈扬今年可能就不回来了,好像是新酒销路不好公司里有点麻烦,总之我小婶那儿你先打个预防针,别等陈扬打电话跟她说的时候她又发飙。”
  年前刚往他妈的账户里打过一大笔钱,这理由未免牵强得太离谱,陈飞妈忽然认真地看着陈飞的眼睛:“话我可以去说,但你弟弟究竟是为了什么不回来……你肯定清楚。”
  陈飞无言以对。
  “妈想听你说句实话,这几年陈扬是不是……有男朋友?”
  陈飞苦笑:“我倒希望他有,总比他这样一个人死撑着好多了。我也是真不敢去逼他,万一他又一声不吭地出国了,可能死在外面我们都不知道。”
  “胡说!大过年的怎么没个忌讳呢!”
  陈飞好像也被自己脱口而出的内容震到了,默然不语。大院里别家的爆竹突兀地炸响,一室沉重堪堪掩过,新的一年终究是开始了。
  世事无定,我们在判断一个人悲催与否的时候最好也要有个标准。如果我们将陈飞的春节幸福程度量化并假定为五颗星,那么陈扬就是半颗星,叶祺连半颗星都没有。
  千万不要误以为他们的实际心理状况有多大区别,陈扬多出来那半颗星完全是因为初来乍到的傻狗一条。
  大年初十,叶祺终于坐吃山空,不得已从家里爬出来去了超市。他自己本来就吃得清淡,再加上什么都只要原味的沈钧彦在场,购物着实变成了索然无味的过程,到最后两个人都没了出门时的好兴致。钧彦刚从老家回来,整个人懒洋洋的比平时更少出声,一首HotelCalifornia漂浮在车内的空气里竟有些说不出的诡异。
  正是这种气氛作祟,叶祺听到街边有人叫自己的时候感觉十分的穿越。前面是红灯他正在减速,扭头一看恰巧望见陈扬手下那个小高管兴高采烈的一张脸。
  车子靠边停下,此人相当自来熟地拉开车门坐进了后座。叶祺与钧彦交换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却听后头传来一个更加自来熟的问句:“叶学长,这位是……?”
  这倒像沈钧彦是不速之客了,叶祺无奈地回头答道:“沈钧彦,跟我一起合租房子的同事。”
  钧彦象征性地点了点头,甚至没有正经打量小高管就重新转向了窗外。
  可怜的孩子勉强咽下了对母校教师的满腔热情,身体前倾凑到叶祺附近,很快重整旗鼓絮叨起来:“叶学长啊,我们老板刚才叫我帮忙去拿个文件,可我的车正好出了点问题送修了,你看……能不能顺便送我一下?”
  叶祺实在头大,一时无语。没想到还是钧彦通情达理了一回,扑哧一笑后低声说:“我无所谓,你愿意送的话就先开车回家一趟,我拿了东西先上去。”
  话说到这个份上就不好再推了,等钧彦的身影隐没在住宅楼一楼的大堂里,叶祺淡淡地问:“你要去哪儿?”
  小高管欢欣鼓舞:“去陈学长家。他说他一早出来忘带了一份合同草稿,自己又在开会脱不了身。不算很远的,就在上次我开车送你们去的那个小区。多谢叶学长~”
  叶祺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有没有应声沉下来,但由于害怕后座上的人窜到副驾驶座上来,他还是尽快发动车子又开了出去。
  上次事出仓促且事态失控,叶祺其实并没有好好看过陈扬的住处。大致是两百平米的房子,因为地段极佳而显得有些奢侈,采光条件优越的客厅给人一种大气矜贵的直观感受。小高管遵循着指示直奔书房而去,叶祺在门口略站了站便又看到了那架纯白的三角架。应该有人按时去打蜡擦拭,琴的表面反射着耀眼的阳光,匀净明亮仿佛一尘不染的梦境。
  就在他难得恍惚兼惆怅的时候,煞风景的行家又冒出来了:“叶学长,你要不要看看陈学长的卧室?”
  叶祺心里哐当一响,好歹开口前强忍住了那阵意气,听上去还算是心平气和:“未经允许进别人的卧室,好像不太恰当吧。”
  那一晚从客厅一路纠缠到卧室,就是在他一眼望去的墙边,陈扬大大方方地半跪下去,用当年惯熟的技巧撩拨他,继而成功地将强迫性质的情事转成了难以启口的某种隐秘回忆。叶祺几乎想转身先出门去了,不想废柴小朋友还要再鼓动他:“进来看看吧,我听装修的人说过,这卧室全部是按照陈学长以前住过的地方一点一点布置的。我原来以为陈学长是冷血动物呢,没想到这么恋旧……嗯,所以我猜他肯定受过什么感情上的打击啦,然后就……”
  叶祺简直要仰天长啸“你还可以再八卦一点么”,但考虑到这种人越被搭理就越起劲,当下只好可有可无地说了两个字,“是么”。
  非常不幸,小高管还是谈兴大发了。
  “你看啊,我这么猜可不是瞎猜。陈学长买的这架钢琴比整个房子还贵,那时候他明知道公司资金链情况不好,但宁可没钱买床也要先买琴。找人搬琴过来的那天我碰巧也在的,你要是看到陈学长那个小心的样子也会觉得稀奇的。后来我才知道他在钢琴旁边的地板上睡了半个多月呢,等手上那批酒折了现他才配齐了别的家具,说明他……”
  叶祺忍无可忍,主动替小高管拉开防盗门:“拿完了就快点回公司吧。”
  对方眨巴着眼睛,意犹未尽地望向叶祺,挪动速度直逼蜗牛。
  “你不走我先走了,我不喜欢在别人家里待得太久。”
  叶祺率先去按了电梯,为了避免听到比“没钱买床也要买琴”更惊世骇俗的故事甚至戴起了耳机,并且一路上再也没敢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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