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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人不如旧

书籍名:《一往而深》    作者:万川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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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总得活在某个圈子里,有时候几家人关系好起来可以很多年如胶似漆,其间来往不断,于是再小的事都能弄得家宅不宁。这天盘尼西林皱着眉风风火火而来,阮元和站在窗口看着他在楼下就一路面色凝重,打开门的时候不觉带了些安慰的口吻:“先进来坐,别着急。”
  盘尼西林在法资公司做得风生水起,得意归得意,家里的事却始终不顺心。例如现在,五个工作日连续加班之后,周末还要跑到好朋友家里研究自家林夫人为什么一怒回了娘家。
  嘉玥几天前受了闺蜜沁和的邀请,高高兴兴到阮家作客,谁知道当天晚上就没有回家,盘尼西林加班加得直接在办公室对付了一夜,等到第二天才接丈母娘电话,说嘉玥不知为何跑回娘家去生闷气了,据说还“茶不思饭不想”。
  话说了没几句,沁和从里面的房间转出来,一见来客就开始道歉:“实在是不好意思,嘉玥来了我应该注意一点,不该让她乱说话的。”
  “谁……谁乱说话了?”盘尼西林一时没反应过来。
  只见原本属于沁和的闺房里摇摇晃晃走出一个小小的东西,大而明亮的眼睛环视了一下客厅里的三个大人,忽而粲然一笑:“叔叔好!”
  盘尼西林的心立马就软了,不等丫头走到跟前就自己起身把她抱了过来,纵容她坐在膝头玩自己的领带。
  沁和与元和对视了一眼,慢慢把事情的原委说清楚了。盘尼西林听完只是苦笑。
  林家的事大家都很清楚,大致就是当初两个人贪玩又不注意防范,婚前连怀了两次都忙不迭流掉,谁知伤到了嘉玥的身体,后来再也没有过好消息。逼婚订婚之类的过节归根结底也是因为这个,林家夫妇感情固然好,但始终隔着这么一层心病,这些年硬是拖得身边的亲朋好友都有些不自在起来。
  其实最介怀这事的还是何嘉玥自己,渐渐地她看到陈家小丫头时的脸色都有些古怪,忍不住抱在怀里又按捺不住愁绪。数日之前就是因为丫头奶声奶气的一句“何阿姨为什么不生小朋友”,居然直接惹得嘉玥躲起来伤心去了。
  “要不要我打电话给嘉玥,再劝一劝?”
  沁和是好心,但盘尼西林分析了一下认为纯属无用功:“劝了有什么用。我天天在跟她说不要急不要慌,慢慢调养总会有的,她就是听不进去。”
  元和听着这话就觉得不对,闲谈一阵后遣沁和去哄丫头午睡,自己把盘尼西林引到了书房里。在众人成家立业的几年里,阮元和的生活保持着奇迹般的一成不变,依然琴棋书画诗酒茶。林同学拿起桌上反扣的《白雨斋词话》,只扫了一眼便又放回去。繁琐的工作、忧虑的妻子和焦躁的双方父母才是他生活的重心,这些飘渺的精神食粮已经离他十万八千里,因而不看也罢。
  “最近没别的事吧,你看着有点不太对劲。”
  盘尼西林继续环顾四周,并没有迎上元和带着探究意味的目光:“我爸妈那边老是旁敲侧击地问这事,可我昨天打电话给嘉玥她还没心没肺的,说什么庆祝四年丝婚……我真的是,不知道她脑子里进了多少水。”
  “她那不是没心没肺,是不想你们两个之间只剩讨论这件事。”
  当事人沉吟了一下,顿在桌面上的手握成了拳又无力地松开:“在一起过久了,你不能指望我还像刚谈恋爱那会儿一样,感情总会淡的。”
  话音落下,书房里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就在元和开口说出什么安慰的话之前,盘尼西林幽幽地叹了口气:“我只见过一对始终如一的,偏偏……”
  元和知道他想起了谁和谁,不知不觉语调都柔和几分:“叶祺已经回来了。”
  “我当然知道他已经回来了,我跟他一直有联系。他当年……你也在场的,那样的事情都出过了你觉得他们还能吃回头草么。”
  元和愣了一下,缓缓问:“你说的是,叶祺在医院里那次?”
  “对,他那遗言我现在想想都害怕,说得像不是他自己的命一样,简直是……”
  元和抬手让他不用再说了。两人都心有余悸,这个话题刚开头就被掐死在了摇篮里。
  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盘尼西林回顾未遂的事情以黑白晦涩的基调和恐怖电影的手法彻底搅乱了他的梦。老婆不在身边,宽大的双人床让他在惊醒后格外惆怅,索性坐起来好好回忆那件事——
  六年前的那一晚,他接到电话的时候大概是凌晨一点多。叶祺的手机号,那端的女声却自称是医院急诊室的护士长。急诊室找不到任何紧急联系人的记录,在叶祺本人没有自主意识的情况下只能打他手机通讯记录里的前两个号码,希望能找到他的亲属或朋友。
  长廊里正巧有人在嚎哭亲人的离去,他一边心惊肉跳一边向接待台打听要找的人在哪儿。人家护士小姐还来不及查找,阮元和已经出现在他身后,沉着脸拍了拍他的肩。
  “他人呢?出什么事了?”
  元和想好的一番解释猛地顿在喉咙里,先侧身让出身后病房的半扇门来,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正是叶祺惨白的一张脸。不等他跳起来,元和先一把按住了他:“叶祺在里面吐血,他让你不要太担心。”
  此人说话一向有横扫千军的效果,盘尼西林哭笑不得:“阮元和你……算了,他到底怎么了?”
  “在家喝到胃出血,自己打车到医院来,医生看他这么淡定以为没事,结果刚躺了一会儿就吐血昏迷了。我比你早到五分钟,他现在稍微清醒点了。”
  一瞬间可怜的林同学有种抱头痛哭的冲动:一个脑筋清楚的成年人怎么会自己在家喝成胃出血?另一个脑筋清楚的成年人又怎么说得出“叶祺在里面吐血,他让你不要太担心”?
  可谁能说他们都有病?人家冷静得天下独绝,一个自力更生到了急诊室,另一个还能站在这儿条理清楚地跟他解释来龙去脉。
  这都是什么人,什么混账世界啊?!
  跟这帮人相比,他林逸清只是被漂亮女朋友追着结婚真的太正常了。何止正常,简直tmd幸福美满。
  “你不就是跟人分手了么,你至于么,啊?你看看你……”
  话没说完,叶祺在床边弯下腰继续吐血大业去也。
  元和在一边自然而然地接口,就像谈论明天天气如何:“至于的,他已经喝成这样了。”
  盘尼西林悲愤地一寸寸转过头,不想听到了更惊悚的阮氏经典语录:“手术室还有五分钟就能让你进了,你有什么要交待的么。”
  他想抗议,但叶祺缓过一口气首先就给了他一个“你丫给老子闭嘴”的眼神,然后气若游丝地开口:“不要告诉陈扬。”
  盘尼西林大惊,意图伸手握他的肩却不敢下手:“他问你有什么要交待的,你听明白了么,你确定你知道他什么意思?”
  叶祺翻了翻白眼,对这两个白痴表示无语,然后顿了好一会儿才凑齐重复的力气:“无论出什么事,不要告诉陈扬。”
  这下连阮元和都受到了惊吓,跟盘尼西林面面相觑了半天才敢答应下来。手术室大门洞开,推车把人送进去必然是一阵无声的忙乱,很快主刀医生就趁着插管麻醉的空当走过来了,“病人已经自签了,你们……”。
  其实后面应该是“你们尽快帮他联系家属,这次手术的风险还是不小的”,结果盘尼西林得了阮元和真传,只一句话就秒杀了阅人无数的医生。
  “我们已经问过遗言了,不劳您费心。”
  病人安顿进了手术室,阮元和与盘尼西林身边立刻聚拢了两三个小护士。
  “诶那是你们的朋友啊,我们看过他的身份证本来想直接找同姓的亲人打电话,结果他手机里一个姓叶的都没有。”
  “我在急诊室做了几年了,从来没见过自己走进来叙述病史、用药禁忌的胃出血病人。”
  “是啊是啊,一个人能喝成胃出血也很难得的……”
  听着听着,盘尼西林又想杀人了。
  “就让他自己在这儿耗着?我们真帮他瞒着陈扬?”
  阮元和有点疑惑地看了盘尼西林几秒钟,然后错开眼盯着自己的手指:“你要是敢去说就尽管去,我不敢。”
  小林同学兀自纠结着:“那……那他要是治好了回去再喝怎么办?”
  阮元和跟盘尼西林的交集就只有叶祺而已,说实话相处的机会并不多,这还是元和第一次发觉他如此之唐僧。人还在那扇红灯大亮的门里面生死攸关,这位不给他半点安宁还喋喋不休得十分心安理得,元和终于冒出了几丝恼火来:“别以为谁分了都跟你和何嘉玥一样,隔三差五分了再合。叶祺和陈扬不是那么黏糊的人。”
  盘尼西林也发急:“你到底是不是他们两个的朋友?”
  阮元和直视他焦躁的眼睛,半晌,倒是笑了:“你觉得我们在这儿争有什么意义么。再说了,他们分手之后没多久我就联系不到陈扬了,据说已经不在国内了。”
  盘尼西林像一只被各种情绪撑到极点的气球,被元和干脆地下手戳破了,然后迅速瘪了下去。一个比一个狠,都不是人……折腾死活该。

  周六,沈钧彦和叶祺一人抱着一个笔记本分别盘踞着长沙发的两端,相安无事。
  房子是合租的,理所当然电费也是分摊的。天气渐渐冷到了不开暖气就坐不住的程度,假日里两人尽量还是都在客厅里待着,共用一台立式空调。南方的阴冷总是蚀人筋骨,闲暇时若能缩在住处静听外面的萧瑟风声,不知不觉会令人想起蛰伏在时光深处的过往。
  前一天晚上他们一起去了酒吧,名为庆祝沈钧彦审教材的工作告一段落,实为排遣不约而同的那点忧郁:有人为了天边的旧爱,有人为了眼前的jian情。
  三三两两微醺的人,半真半假的低吟浅唱,杯子里的鸡尾酒渐渐使人放松下来。叶祺难得地多了些许笑容,顺着钧彦的语意谈起了他们在英国的种种经历,谈起那些仅仅半年前发生过的,却恍若上辈子的事情。
  刚到英国那阵子,叶祺时常为了昂贵的房租头疼。那种昂贵不是心理上的不适应,而是切切实实要侵占伙食费和书本费的洪水猛兽,每一个海外学生的梦魇。某次他爬上留学生论坛的时候看到了钧彦发的帖子,于是顺理成章地见面商议了合租公寓,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搬到了一起。说来也是巧合,本来一周都碰不上几次的两个人居然会在学校附近的gaybar门口迎面撞上,当时钧彦嘟囔了一句“好久不见”就上来勾叶祺的脖子,直接导致整间bar的人都以为他们有不为人知的什么情债。后来身边的一圈朋友都知道钧彦和他是情侣,半公开的关系让他们习惯了很多平常的细节,比如在校园里偶遇时会匆匆拥抱一下,或者在各自的朋友问起时不再避讳对方的名字。
  沈钧彦之前从未想过维持一段长久的关系,临时找人再一拍两散是他成年以来恒定不变的生活方式。作为一个心思与精力都放在专业上的博士生,他的人生价值在于实验室的大门之内,而出了那扇门他就应该尽快解决生命体的全部不必要需求,以期再次回归工作的时候能全神贯注,乐观坚韧。
  叶祺省了他太多时间,而且同样繁忙,同样冷情。我们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曾几何时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上帝造出了一个不是人的东西,那么就一定会给他安排另一个不是人的东西来匹配。但这种匹配具备不可逆转的单向性,是沈钧彦单方面的“幸运”,大概跟叶祺没什么牵连。
  于是某种程度上来说,钧彦不可能如此迅捷地接受叶祺强加给他的变化。而叶祺也背负着一点淡淡的愧疚感,毕竟他们的生活原本平静而稳定,细心经营应当可以长久。
  正浮想联翩,厨房里传来电热水壶跳掉的声音,叶祺起身去兑了一杯柠檬茶给自己,然后想想还是把水壶拎了回来,顺手替沈钧彦续上了他的龙井。
  钧彦抬起头顿了一顿,轻声提醒他:“你的手机,卧室里。”
  两个成天一言不发而不以为怪的家伙住在一起,屋子里连手机震动都听得清清楚楚,嗡啊嗡地搅得人心烦。叶祺没好气地接起来,结果里面传出的声音立刻让他安静了。
  “上次是我太冲动了。过会儿出来一起吃饭吧,算我向你道歉。”
  叶祺骤然了一种无法推拒的无力感,半晌才叹了一口气:“还是我请你吧,我知道我下手太重了……地方你定。”
  陈扬无声地笑了笑,下意识抚过自己青肿没有褪尽的嘴角:“好啊,你把地址发给我,我下班了去接你。”
  电话挂断,钧彦慢慢抬起头来看着那个握着手机发愣的人,语气带上几分明显的讥讽:“你不是不后悔跟他分手吗?”
  叶祺好像没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默然点了点头。
  “那你这算什么意思?他约你你都会去,但是不打算答应他?”
  叶祺撑着沙发一边的扶手坐回原处,有些心力交瘁:“我不想跟他反目成仇。”
  沈钧彦冷冰冰地盯紧他,并不给他喘息的间隙。
  “钧彦,我们相处地一直很愉快,你别……”
  他的话迅速被打断,钧彦起身往自己的房间走,满不在乎地冲他挥挥手:“谈到陈扬你的自控力水平就直线下降,这几句话就受不了,果然没救。”
  出于某些显而易见的避讳,叶祺发过去的地址只有路名和门牌号。一辆火红色的车到了很近的地方还不减速,临了急停在叶祺面前让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车窗降下来,里面小高管的脸依旧笑容洋溢:“叶学长,陈学长的车……”
  陈扬替他打开后座的车门,淡然补上剩下的话:“送去保养了。”
  说句实话,陈扬这样犀利而深沉的人真正不适合坐在火红色的小车里:恰似彪形大汉怀抱芭比娃娃,要多瘆人就有多瘆人。叶祺不自觉地嘴角噙了一丝笑,连带着目击陈扬脸上淤青的心理不适都散了许多。
  陈扬侧着头细细看他,,目光像流水一样绵延在叶祺的面部轮廓上,随即在他感到异怪前开口:“这星期学校里忙么。”
  “不忙,我们学校期中考试晚……你知道的。”叶祺停了停,反问:“你呢,公司的事都顺利么。”
  他们当年都是商科和工科的双学士,国贸业内的大小事宜对叶祺而言都还算熟悉,于是两人就靠在后座上不咸不淡地谈起了陈扬手里生意的近况。小高管在前面偷听,时不时往镜面里瞟两眼,暗想什么时候自己才能修炼出这等笑谈风云的气度来。
  其实这天对陈扬来说是个好日子,连日的拉锯战谈下来拿到了一笔利润丰厚的订单,随从的管理层个个都禁不住去揣测自己年终奖金会添加多少厚度,公司上下一派喜气洋洋。可这位被抓了壮丁替老板开车的小高管硬是回忆不起陈扬的任何一个笑容,或许他是真的没高兴过。有些特定的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家老板根本不在乎银行账户里的数字,整个洽谈流程一次次运作,而他什么都不在乎。
  这个想法让他感到惊悚。幸而陈扬要求的地方没多久就到了,不起眼的小店面位于小区数个拐弯后的深处,车开到隔着一段距离的地方就不得不停下来。
  叶祺颔首向他道谢,两个人的身影渐渐模糊在细密的雨帘里。小高管看了几眼就不受控制地想念起家里守着厨房的小妇人,深感此处阴寒不可久留,方向盘一打飞速逃回家去也。
  这雨下得缠绵悱恻,等他们并肩走出小店面的时候恰好发展成暴雨。在挣扎着往小区大门移动了几百米后,叶祺率先放弃了:“雨太大了,找个地方避一避再说吧。”
  陈扬一声不吭地拉着他站在屋檐下,区区一把伞撑起一方雨水不侵的天地,但仍然有风。一阵接一阵的风途经建筑物的棱角,鬼哭般的声音回荡在沉沉夜色中,叶祺渐渐忍受不了过于漫长的沉默:“餐馆很好,但选在这么偏的地方生意一定不好。你怎么会知道这里?”
  陈扬原本在望着天地间的倾盆之势出神,闻言便转过来看着他:“我就住这里。”
  叶祺被他噎得无语,气极反笑:“你就住附近你还让我在这儿躲着?”说罢眺望了一下远远近近的楼群:“你住哪一栋?”
  陈扬默默抬手一指,正是他们身后的方向。
  他很想说“你连我的短信都爱答不理,我哪儿还敢奢求你登堂入室”,但叶祺已经自顾自往楼道里走去,甩给他一个笔直的背影。
  陈扬只好跟上去。
  人请进门安顿在沙发上,陈扬扔了一罐啤酒给他,顺便拿了遥控器把温度直接打到三十。已是深冬了,叶祺素来畏暑畏寒,他都还记得。
  两人散得很干脆,但各自余下的交际圈却依旧融合着,归国不久的叶祺一旦问起来实在有很多事情可以谈论。陈飞的婚事如何敲定、沁和怀着小丫头的时候如何兴师动众、元和这些年如何被家里人围追堵截去相亲……陈扬慢慢地说,而叶祺在一边带着笑听,中间适时地问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以便对话顺利地进行下去。
  雨声,故人,旧事,可望不可即其实可以很疼痛。叶祺觉得自己的心脏就像数亿年前包裹在树脂里的甲虫,在合适的温度和湿度下奇迹般地重获生机,又有了阔别已久的、活着的感觉。
  平心而论,即使当年不认识陈扬,今时今刻这个笼罩在阴云和沧桑里的男人也足以让他动心。曾经难掩锋芒,如今却可以收放自如。
  不过一晃神的功夫,陈扬顺着不知哪句话提到了叶祺的母亲:“你妈妈怎么样了?还在瑞士静养?”
  叶祺握着空了的啤酒罐头沉默,后来再开口的声音却很平静:“不,她早就去世了。”
  “……什么时候的事?”陈扬碰到了不该碰的话题,不由有些后悔。
  “大概我跟你分手后一个多月吧。”叶祺抬眼看他的面容,眉宇间的神情混杂着惆怅与震惊,于是笑了笑:“你不用替我难过,我妈又不是你气死的。”
  言下之意,你爸是我气死的。这还是重逢后他们第一次提起当年最直接的事实,哪怕只是暗指。
  陈扬忍不住蹙眉,沉声道:“你怎么说话呢,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眼看着难得融洽一回的气氛又冷透了,叶祺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起身拿起搭在沙发上的衣服:“雨快停了,我也该走了。”
  陈扬心头骤然漫过一阵恐慌,叶祺与人究竟话不投机到了什么程度才会走人,这一点其实他比谁都清楚。
  “叶祺!”
  叶祺没想停下来,但腰上被陈扬猛然环紧,整个人再也无法移动半分。
  “别走,不管我说错了什么……我不想每次都让你为难的,但是……”
  他的话说不下去,叶祺也跟着一径沉默。外面的雨声再次密集起来,窗户的玻璃一片模糊,叶祺放任他抱了很久,终于开口:“你先放开。”
  陈扬更用力地让两个人的身体贴合在一处,于是叶祺感到了某种炙热蹭在自己身上。他立刻开始剧烈地反抗。
  大概是没料到他会有这么大反应,陈扬愣了一下才开始压制他的抗拒。而内涵过于复杂的怒气忽然爆开,陈扬隔着衣服激烈地揉弄着他能碰到的所有地方,声音却沉下去:“跟谁都无所谓,为什么不能是我?”
  叶祺压抑着蜂拥而来的,关于愉悦的记忆,随即比他更加愤怒地低吼起来:“是谁也不能是你!你放开我!你……”
  陈扬凶猛地咬上了他的唇,趁他因疼痛而不自觉开启牙关的时候迅速侵入,把余下的话统统封进去。
  叶祺从不知道亲吻可以如此痛苦而深入,他被托住了后脑用力深吻,挣扎变成了含义暧昧的呜咽,但肢体的抗争并没有因此而消停。陈扬在混乱中扯开了自己的领带,然后利落地捆住了叶祺的双手。
  被强迫的人难以置信地看了看绕过几圈的领带,那眼神让陈扬有些后悔,但也给了他一种适得其反的鼓励:事已至此……
  衣衫不整地依墙而立原本是个屈辱的姿态,但在陈扬半跪下去含住他之后,叶祺感激卧室里的那面墙。最隐秘的行为,却有最虔诚的表情,明面上再剑拔弩张他们的身体还是彼此熟识,几乎不存在凭理智去推拒的可能性。埋首在他身前的人毕竟承载了他多年的情感,于是最先崩溃的是心理防线,然后一切都无法挽回。
  大腿的肌肉全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要不是身后还有墙,他甚至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维持着站立的状态。陈扬在用舌尖耐心地折磨他,濒临顶点却得不到想要的刺激,叶祺深促地喘息着,眼底漫上了生理性的泪水。
  陈扬适时地把他整个人推到了床上,背后位,预示可能情况下最深的进犯。在拉抽屉找润滑剂的一瞬间,陈扬神使鬼差地抽出了数月之前床伴留在他枕下的东西。那是无限近似无望的心态,因而肆无忌惮,什么都顾不得了。
  他只想让叶祺示弱,就这一次也好。
  一时被抚弄一时被掐紧,来来回回叶祺已经剩不下多少神智了,但身体里渐渐上升的不正常温度还是让他觉出了几丝异样。那润滑剂是有催情效用的,陈扬握着他的腰揉了几下,自己迫不及待地推了进去。
  之前的唇舌伺候还能给他留一点忍耐的可能性,但在陈扬重重撞上那一点的时候……叶祺不敢相信那是自己发出的声音。沙哑低沉,仿佛正承受着无尽的痛苦,但尾音却因为无可否认的欢愉而挑起一些,简直就是求欢。
  第一回放过叶祺其实并没有拖延很久,但陈扬扣着他的身体还没有平复过来,怀里此人的器官却又兴奋起来。他后知后觉地去看丢在一边的药剂管子,这才知道自己没下数实在用得太多了。
  一阵接一阵滚过天际的雷声伴着无休止的大雨,叶祺的精神在这个寒冷的雨夜似乎变得特别脆弱。他在每一次陈扬撞进来的时候都抑制不住呻吟,手臂被缚的无力感被无限放大,危险、慌乱与沉溺交融难辨。他几乎连趴在床上的力气都被陈扬榨干了,后来只能攀附着他横在自己身前的手臂上,紧闭着眼承受他的激情。洪水从身体的中央开始泛滥,一次又一次,诚心是要淹死他。一切都落入了陈扬的控制中,或者说叶祺整个人软在了他怀里也不为过。他身上已经遍布了被吮吸、揉捏和啮咬的各种痕迹,从脖子到胸口,再到大腿内侧最不堪刺激的区域,但欢情依然没有停歇。事实上谁也不愿意放开谁,就像心甘情愿在这张床上终结生命一般,抵死缠绵。
  药效过去的时候屋里已是一片狼藉,叶祺腰线以下膝盖以上的部位全都在叫嚣着难以忍受的钝痛,更不要说一直做到下半夜才想起要解开的手腕,这会儿已经渐渐泛出了可怖的青紫来。
  陈扬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灯下那具无力俯卧的身体,他求之不得的爱人。明明只是用手掌轻柔地触碰了一下后腰,叶祺回应给他的却是下意识的战栗,还有一声似有似无的低喘。
  四下静谧,静谧得太过了陈扬便在面红耳赤中想起了叶祺刚才的声音,每每临近极点时分不清是痛苦还是快乐的颤抖,还有一刹那失神时再明显不过的茫然和悲伤……然后他甩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听到这声响,好不容易缓过一点的叶祺报以冷笑,仿佛生了锈的声音慢慢从被子里冒出来:“您这是何必呢。”
  陈扬没料到事后他还肯跟自己说话,支支吾吾了半天,只敢劝他:“你睡一夜再走吧,别硬撑……”
  叶祺尝试着往床的右半边挪动了一下,鲜明的疼痛很快让他倒回原处:“你看我这样,能走到哪儿去?倒在你房门口再被你拖回来接着上?”
  陈扬忍不住苦笑,这下缘尽于此的感觉更加明晰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叶祺真的累狠了,他一动不动睡到了第二天的下午。陈扬起来以后备了一碗白粥给他,走到桌边看到两个人的衣物一路从客厅散落到卧室,不由僵了一下。很难说涌过心头的是不是悔意,陈扬把它们一件件捡起来,然后送回了床头。
  叶祺醒来的时候卧室里还拉着厚重的窗帘,他习惯性地抬腕看表,空无一物。想来应该是陈扬趁他睡着拿了下来,叶祺分辨了一下,熟悉的钟表音就在一旁的床头柜上。他慢慢侧过身去摸,胸前却传来金属撞击的清越声响——低头一看,是一条从没见过的链子。
  手腕上赫然数圈凌乱的淤痕,这表也没法戴了。叶祺小心地坐起来,手指依然停留在铁链中央的两颗子弹上摩挲,渐渐地,露出几分沉重的神情。
  直接走人的念头竟被压下去,证实自己的猜测似乎显得更为紧迫。
  昨晚仓促间没有好好看过陈扬住的地方,眼下他找遍了大半的面积才发现先前放着餐桌的只是客厅的一部分。陈扬坐在不远处的地板上,目光温和而歉然,竟一直追随着他。
  “陈扬,这是……”
  本想把项链拿下来问他,但陈扬摇头制止了:“是从我肩上拿出来的,红十字志愿那年中的流弹。”
  “……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那年我辞职以后,手续办好就出去了,帮他们在战乱区做了一年。”
  那其实是一条很特别的链子,一环一环全部焊死,除非主人亲手取下搭扣,否则它永远也不可能掉下来。叶祺发觉自己竟然不敢推辞。生死攸关的情意太重,压得他开不了口。
  桌上放着尚有余温的白粥,叶祺端起来往陈扬那儿走,走得近了才看清楚他倚着的是一架纯白色的三角钢琴。
  此刻陈扬正出神地望着实木地板的高光,半晌才想起应该再漫不经心一点,不等他问就自己先说了:“我唯一爱过的人喜欢白色三角琴,所以买来放着。”
  叶祺无言以对,只能走过去掀开琴盖。
  整架琴都是崭新的,好像根本没有人动过,钢琴漆特有的光泽像在替谁诉着衷情。而键盘上放着一张微黄的明信片,正面的图案是伦敦郊外的庄园风光。
  叶祺动手把它翻过来,抬头写着“叶祺:”,接下来的正文和落款显得新一些,像是中间隔了漫漫光阴的样子。
  叶祺:
  我爱你。
  我想,我永远也逃不过我爱你了。
  陈扬
  落款是三年前的某个日子,那个时候叶祺碰巧就在英国,在当年陈扬不敢寄出这张明信片的地方。
  地上坐着的陈扬也不抬头看他,自顾自开口说话:“大二我去伦敦访问,想寄明信片给你却只敢写个称呼,你看到的正文是三年前买琴的时候我加上去的。琴从德国送来就没有任何人碰过,我就当是个装饰,也挺好。”
  陈扬的字还是那样,自己开了公司只有签文件的时候需要写字,大概是他闲暇时刻意多写才留住了一手好字。叶祺站在钢琴前沉默了很久,久得陈扬几乎以为他又要直接开门走人了。
  结果叶祺把空碗送回餐桌上,再次走回来的时候蹲在了陈扬面前:“明信片我拿走了,可以么。”
  陈扬当然点头。就算现在叶祺让他开窗跳楼,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点头。
  叶祺稳妥地收拾好琴盖,把明信片平整地放进外衣口袋里,最后极其认真地望着陈扬的眼睛:“其实我小时候学琴学得没那么好,配不上你这架纯手工三角琴。我这个人也没什么可惦念的,配不上你这样的深情厚意。”
  陈扬连头都懒得回,知道这人肯定又是一声不响地关门离去。
  终归是留不住他的。弄巧成拙的次数多了,也许就真的是命中注定。Who know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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