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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此去经年

书籍名:《一往而深》    作者:万川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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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浦东国际机场。
  大多数行李都提前办理了托运,韩奕手上只拎着一个黑色的电脑包,倚在圆柱上跟陈扬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话。
  终于要离开,韩奕的内心奇异地轻松。回忆自那场天翻地覆的变故之后便尽是暗影里的沧桑,枝繁叶茂的愧疚与不甘,即使一年前他离开了部队,离开了医院,也从未放过他一分一毫。
  陈扬看他低着头沉吟,不由温然笑道:“万事当心,照顾好自己。”
  韩奕也笑:“我这是去读书的,又不是去受苦受难的。”
  美国数一数二的医学院,虽然碍着成例没给他奖学金,却早早预备了助教的职位。韩奕从来不是一般的擅长读书,陈扬也知道不必为他担心。
  但总该说些什么,不是么。毕竟他们近来大半年都过从甚密,这一走便是相隔太平洋,也许永不再见。
  韩奕抬腕看了看表,慢慢站直了,正色向陈扬告别:“时间差不多了,我走了。”
  陈扬点点头,顿了一下,还是上前一步拥抱了他。
  韩奕手里还拿着笔记本电脑,只象征性地在对方腰上碰了碰,很快放开。一向的,这两人都不喜欢亲密的肢体接触。
  六年,其实已经是很漫长的一段时光。韩奕当年还会偶尔喝过头,会在叶祺口口声声指责他背叛理想的时候黯然神伤,而眼下却如斯妥帖而干净,泰山崩于前亦不为所动。陈扬伫立在那儿,目送着韩奕最后的背影,忽然动容:年复一年,故人散尽,连最后一个都离去。
  这些年,不知为何竟逐渐变得多愁善感起来,而面上只能愈发不动声色。大约心里藏着人,终究是不一样的。陈扬静静等待着韩奕消失在转角处,意料之中的头也不回,然后自己也转身走向停车场的方向。
  夏末时节,暴雨已经有气无力。烈日拨开云层投射下来,一道光束在陈扬的车前盖上闪过,不过须臾,已然远去。
  两个月后。
  记忆中的那一天真的极其平常,命运没有露出任何一点即将再次转折的征兆,至少陈扬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完全没有预感。
  邮箱里有好几封秘书整理后发过来的邮件,他点开第一封扫了几眼,皱皱眉打了个电话出去,张口就问:“这种事值得你特意来问我?”
  这个新任总经理秘书调来不久,原来是销售部门的星级员工,陈扬误以为她已经足够干练,谁知还是给他找麻烦。
  “对不起,因为您事先关照了这次洽谈的口译要求很高,我以为您要亲自过问,所以才整理了备选名单发到您的邮箱。”
  陈扬抬眼再看了一眼那没打开的附件链接,随口道:“你告诉我这张名单里最理想的人选是谁。”
  秘书小姐看来已经研究过了,答案脱口而出:“叶祺,任教于您毕业的母校,留英博士,具备丰富的口译经验,口碑也很好。”
  “那就这样吧。下次你自己决定,不要再来问我。”
  秘书唯唯诺诺应了,小心翼翼放下听筒。
  平心而论,陈扬在那一刻并不觉得意外。做外贸这一行的多少会听说几个好翻译,叶祺回国后只用几个月就赚足了名声,唯一的不足恐怕就是他在学校里有课,能拿出来兼职的时间实在不多。
  依叶祺那个散漫的性子,他会不会查到这家公司的总经理叫陈扬呢?然后他会欣然应允还是断然拒绝?
  陈扬理所应当地认为,无论如何那不过是一面之缘而已。
  洽谈那天谁也没有多事,陈扬甚至不确定叶祺有没有看到他。假笑挂得久了是个人都觉着疲惫,他跟带来的高管打好招呼便匆匆告辞,没想到人已经坐在车里了还被拦住。
  陈扬的公司充分运用了他当年在学校的好人缘,从上到下各个阶层都有校友。今天这位高管不过比他低两届,是他认出了叶祺,为了找他一路带到停车场来。
  “陈学长,你们当年是同专业的同学吧。既然难得遇上,我们三个找个地方多聊几句?”
  那个人逆光而立,一身黑色西装清隽挺拔,只是面目看不清楚。过多的回忆在一瞬间呼啸而来,陈扬慢慢抬眼望向他,遇上的是一个淡到几乎分辨不出的得体微笑。
  他说:“如果你有空的话。”
  一别多年,当初两人但求分得干干净净,各自头也不回,不知不觉就成了渺无音讯。这年头星巴克满街都是,一行人随便找一家坐下来,点完单场面立时冷透。
  小高管自毕业起收归陈扬手下,兢兢业业拼命历练,可叹勤奋拼不过天赋,在这张靠窗的桌边仍然是最稚嫩的那一个。陈扬双手交握一言不发,叶祺漫不经心搅着咖啡,只有他笑眯眯地两头发问:“叶学长,你出国了怎么想到要回来?”
  “我在英国读的是一个中英合作项目,读到一半已经答应硕士阶段的导师说要回来任教。”提到母校,叶祺微微有了笑意:“毕竟是母校,回来也算落叶归根吧。”
  权当假面舞会,一方姿态优雅,自己怎可一味僵硬。陈扬抬起头,目光掠过叶祺的面容,最后落在小高管那里:“你是不知道,你叶学长当年占尽了文学院和外语学院的欢心,考研那会儿定了英文专业简直普天同庆。”
  小高管连连称是,幸而笑容真诚,不算特别惹人生厌。
  话题从个人境遇跳到母校现状,叶祺除了读博那几年外算是在学校里生根发芽了,因此相对话就多一些。陈扬一字一句听进去,心里想着原来他的声音还没有变,只不过气度远胜往昔。彼时少年气盛,平和淡定亦压不住满心不甘愿;如今他举手投足真正无懈可击,终于蜕变成功,只可惜不再像个有心跳会呼吸的人类。
  人无完人。如果你见到一个无可挑剔的人,是不是可以认定他已不再是人。
  叶祺成了精,小高管五体投地,很快学会了借着故人的名头来套上司的实话:“您毕业后明明在五百强安顿得很好,为什么做了几个月就出来白手起家?”说罢,狐假虎威地笑出了满口白牙:“叶学长也想知道的。”
  话音落下,叶祺还真的配合他做足全套功夫,半是疏离半是疑惑地看过来。
  敷衍的话到了嘴边硬是一顿,陈扬在心里暗暗一叹,实言相告:“那时候家里出了点事,我没什么心思过朝九晚五的日子,索性辞了职试试看吧。”
  作为差了两年的亲密下属,小高管听到“家里”两个字便觉得此行物超所值了,一时喜上眉梢。陈扬趁机扶额而笑,再有什么不自在也统统掩过去。
  “我刚回来没多久,我们那届的同学你还有联系么。”叶祺收回多少带些探究意味的目光,选了个不痛不痒又容易展开的话题扔出去。
  “我只是知道一点,没怎么特意跟他们联系。邱砾跳了几次槽,现在在哪家的技术部做得挺稳当。王援还在毕业那年找到的公司,好像也不错。”陈扬只多说了几句话,自己都没想到居然已经无以为继,只能选好时机转头去看小高管:“提起顾世琮,我说不如你来说。”
  “哦,顾学长在做快消行业,销售业绩好得不得了。陈学长一直嘱咐我尽量挖过来,都怪我嘴笨不会办事,一直没说动他。”
  叶祺鼓励地对他笑笑,咖啡杯举起来做出敬酒的架势:“你也太自谦了,陈扬带出来的人怎么可能嘴笨不会办事。”
  长长一番话下来,陈扬一直竭力避免亲口去说叶祺的名字,只因那两个字是最后一道堤坝,放弃了就要洪水滔天。他万万没有想到叶祺会如此轻巧地说出“陈扬”二字,仿佛他们真的只是大学同学而已。
  小高管一激动,就差没站起身来感激涕零,匆忙拿起自己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大口。叶祺只是抿了一点,笑容在略低头的一瞬间慢慢淡去,一丝不差全落进陈扬眼里。
  也就是这一点点失措,他终于敢断定面前的人真的是叶祺,是他生命中失散多年的人。
  来的时候陈扬开车带着小高管在前面找地方,叶祺大概五分钟以后才按他们给的地址过来见面,所以三个人深夜离开时才看见街边两辆黑亮亮的车。大概是分离太久,或者是潜意识里太渴望重新与此人扯上什么关系,叶祺竟然觉得那两辆车存在一种奇异的默契感,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静默地等候他们。
  “诶?叶学长,你开的是正好是陈学长原来想买的那辆奥迪,真巧啊。”
  巧什么巧,陈家人都爱奥迪,基因里恐怕就埋了人家的商标。叶祺停下脚步,回头问:“后来为什么没买?”
  小高管挠挠头,原本也不多的职业风范毁损殆尽:“后来陈学长说这车开回家会有麻烦。”
  这一次再没有任何破绽,幸好陈扬也没有看着他:“这辆保时捷性能更好,况且生意人不必刻意低调。”
  叶祺的车滑过他们身边时还没有加速,他侧过脸来极客气地点头道别,然后潇洒地消失在陈扬的视野里。
  小高管日后一直在纳闷,为什么开车一向很稳的陈扬这天会一脚刹车让他跳起来撞上了车顶。

  流年不利,沈钧彦难得勤快叫了一桌外卖等叶祺回来,刚整整齐齐摆好就听到他等的人开了门,然后人家倚着门框来了句“钧彦,我们分手吧”。
  于是他下意识回过头,不假思索地问:“你脑袋被门挤了?”
  叶祺笑了,自己走到桌边坐好,也伸手拉他坐下:“我说真的。我遇到以前的恋人了,再拖着你对你不公平。”
  沈钧彦莫名至极:“为什么对我不公平?各取所需而已,在一起只要付一半房租,而且那什么生活也不用自理啊。”
  明显是习惯了他这种语言风格,叶祺坦然拿起筷子吃了一口尚且包在塑料袋里的卤菜:“钧彦,你正经点。”
  “……好,我找到落脚的地方就搬走。我可以问问你为什么这么有把握么,你就吃定了我真的喜欢你?”沈钧彦觉得这段相安无事的同居关系在最后关头忽然变得藕断丝连起来,黏糊糊的挫败感对他而言格外陌生。
  叶祺抬眼看着他,目光里有恰到好处的歉意,好像他真的不想跟你分手,一切都是迫不得已:“我觉得多少有一点,所以防患于未然。”
  沈钧彦毫无防备,硬生生被这眼神激得打了个寒颤:这人有多少诚恳就有多少冷淡,比例一比一绝无偏差,怎么看都不像个人。
  神使鬼差,他从桌边站起身的时候很够意思地拍了拍叶祺的肩膀,好言相劝:“不顺心了尽管来找我,单恋可不是你一把年纪玩得起的事情……”
  叶祺愣了一下,缓缓勾起唇角:“你怎么知道我单恋?”
  沈钧彦这下真抑郁了:“我希望你只是单恋。”
  叶祺抱歉地对他笑笑,先一步往卧室的方向而去:“晚安,你睡你自己房间吧。”
  同一夜,陈扬在床上躺了很久,悲催地没有半点睡意。极倦却思绪纷繁,然后随着天色渐渐转白太阳穴会开始向内放射疼痛,陈扬对自己的失眠症状习以为常,不一会儿就闭着眼睛去枕头下边摸药瓶了。
  手指先触到的是一管表皮冰凉的东西,好像是昨晚在家里过夜那人留下的润滑剂。再往里探一探,他碰上了一种陌生的触感,陈扬仔细想了想,忽然坐起身打开了床头灯:那是一条细巧的铁链,中央悬着两颗打过孔的子弹,表面被摩挲得十分光滑,通体在灯下流转着残忍而决然的光。
  看来昨天晚上真是太离谱了,醉醺醺地把人带回来一通厮混,居然连这个东西都弄到床上来了。陈扬皱着眉拎起那条链子,很快把它挂回床头灯的灯座上,似乎不怎么愿意多看它。房间里有点光东西就好找多了,卡在床垫和床板中间的药瓶被用力挖出来,数好的药片混着清水滑下喉管,一切都太平了。
  陷入药物催生的深眠之前,陈扬抓紧时间回忆了一下这一晚的全部经历,最后无奈地承认他满脑子都是叶祺的声音。
  他曾经提到“陈扬”这两个字,然后他需要低一低头才能掩掉不该有的情绪。
  时光荏苒,陈扬依然为窥得他的真实而暗自欣然。奢望太多当然是毫无意义的,那么一点点动容也可以是回忆吧。
  近来陈飞任务频频,沁和出于工作忙无暇照顾丫头的考虑索性搬回了娘家,孩子全权交由阮母处理,自己照常早出晚归。倒霉的元和正值租房空当期,难得回家借住几个月竟遇上这等盛事,万般无语只好隔三差五找陈扬出去散心。三岁的小丫头正是最烦人的时候,伶牙俐齿不得停歇,阮元和看着再喜欢也撑不住那永无止息的噪音和自家老妈喋喋不休的催婚咒,只能对外寻求外交援助。
  这回陈扬家的门是虚掩着的,元和犹豫了一下推门而入,一眼看去便是客厅里的一片狼藉。陈扬似乎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人还在卧室里就甩出来一句“你先等一下”,谁知紧接着又有一个男人的声音传了出来。
  “你怎么回事啊,这么晚了还预定了下一场的伴儿?!”
  慵懒沙哑,却说不出的风尘气息,阮元和愣了一下立马反应过来那最有可能是个什么身份的人,不由脸色一变。
  屋里一阵悉悉索索穿衣服的声响,期间混杂着陈扬极不耐烦的斥责,大概是带你回来是寻欢不是找麻烦之类的意思,然后他迅速地把人送出了大门。阮元和抬头紧盯着陈扬的眼睛,火气压了半天还是窜上来:“我事先不是跟你约好了时间么,你就不能少混一晚上?少上一个人你就浑身难受是吧。”
  陈扬尴尬了一下,但总体还是满不在乎的态度居多。歉然一笑之后他倒了杯水递给元和,看他隐忍着在沙发上坐稳了才开口:“我这是下班回来的路上碰到的熟人,不是我特意去找的……”
  元和冷笑,一点面子也不准备给他留下:“熟人?你不是不喜欢找熟人么。”
  “就这么一张床,一回生二回熟,你以为还能是什么熟人。”陈扬待客用水,自己顺手牵来的却是酒杯:“你管我这些干什么,我反正不像你那么清心寡欲就是了。”
  元和极为不满地上下打量了他几个来回,心里却着实叹了一口气:找人上床却从无多余纠葛,陈扬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好几年,作为朋友他深感忧虑。且不说健康状况之类的长远问题,陈扬像是个带着黑洞生活的人,拼命抓来能力范围内的一切还是填不满心里的空虚,照样经常夜不能寐。
  “叶祺回来了,我前几天刚碰到他。”
  元和有些惊讶地看了看他:“你已经碰到了?我还想着过来告诉你你能收敛点呢。”
  话说出口自己也觉得不妥,这两个人半点关系也不剩,何来收敛不收敛的废话。幸而陈扬不以为意,只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在英国读博的那个大学向市立图书馆捐赠了一批原版书,特别说是应叶祺的再三要求,借此增进相互合作什么的……附了一封公函写得很明白。”
  陈扬似是并不意外,淡淡“嗯”了一声就没再接话。
  元和跟他多年熟稔,手指敲敲沙发的扶手丢出一个最直接的问题:“你有什么打算?追回来?”
  对方沉吟了一下,慢慢开始苦笑:“我怎么听着就像笑话呢……”
  那一瞬间元和有很多话可以说,比如“你这个什么都有了还活得像死人的人渣,现在他回来了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或者“你看看你自己的房子,哪里不是按当年那个小公寓布置的”,还有“自从你们散伙,你就只喝他喜欢的红酒和咖啡,都到这个份上了矫情还有意义么”……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如果有人真的拿一辈子来惦念同一个人,那么他的相关决定必然不会受旁人的任何影响。
  那是他自己的灵魂,应当由他自己决定是否继续任其流落在外。
  下午最后一节课后大约二十分钟,叶祺在回办公室的路上途经了实验楼,结果遇上了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沈钧彦。
  分手说出口总要冷那么一阵子的,但沈钧彦毕竟还住在那房子里安享一个单独的房间,抬头不见低头见。叶祺无奈地抬眼打了个招呼:“你们系里又让你干什么了?一下午没课你还待在实验室里?”
  钧彦很自然地与他并肩而行,刚离开工作状态还有些不怎么习惯外边的夕阳余晖,他眯着眼睛答话,声音也没什么平日里的玩笑味道:“物理系除了我没别的讲师了,没人让我干什么,是我不好意思让老教授在实验室里做事。”
  这就是叶祺之前默许跟他在一起的原因了,其实沈钧彦是个很实在的人,该严肃严肃该善良善良,收放自如,相处也无比轻松。
  “老教授们收的研究生呢?”
  钧彦把明显超载的资料袋换到另一只手上拿着,这一笑颇有些惯常的傲然:“只会动手不会总结,我看不下去。”
  同是名校出身的海归,叶祺身上从来看不出理所当然的骄矜,或者说骄矜已经融进了他的骨血,无需再拿出来见天日了。沈钧彦就是那种人人艳羡的优质大脑拥有者,一帆风顺从国内读到国外,叶祺在英国初见他的时候便对他自然而然的光芒印象深刻。那是来自完备智性的纯粹性情,客观、绝对、明确,从没有精力用来暧昧不清。一个人活成心力交瘁的叶祺对这种直接把同居摆到桌面上来谈的阳光好小孩实在没有多少抵抗力,两人本来就是合租学生公寓的室友,往同一张床上一躺就算定了,方便快捷。
  天时地利,叶祺要回来任教的母校也拥有全国领先的物理系,天体物理学博士沈钧彦应邀成为了自己同居情人的同事,于是留学时代的生活格局便原封不动搬了过来。两人还是合租着两室一厅的住处,通常两个房间换着睡一睡,随便谁知道了他们住一起都觉得正常,连遮掩的功夫都省了。
  综上所述,对现有生活非常满意的沈钧彦根本不明白叶祺为什么要分手。谁也没要求谁感情忠贞,同床异梦其实也没什么,这年头最稳固的乃是以利为盟,他觉得叶祺没必要做事不留后路。
  在同行了一段路又一起回家后,估摸着气氛缓和下来的钧彦做了一件很搞笑的事:深更半夜摸进了叶祺的房间。
  叶祺爱熬夜,这会儿还没有睡熟,听到声音由远及近就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沈钧彦平心静气地回答:“我一个人睡了十几天了。”
  叶祺半睁开眼,身子却一动不动:“要做快点,我明天早上第一节课。”
  钧彦哭笑不得:“做也无所谓?那你说分手有什么意义?”
  “有意义,就是告诉你我喜欢别人。”叶祺这下连眼皮都懒得动,几乎要睡过去。
  沈钧彦自恃淡定,却从来没遇到过这么欠扁的人,脑子一热:“我cao你……”
  叶祺立时沉下脸打断他,“闭嘴,我妈死了。”
  那边忽然沉默下来,然后听到他低低地道歉,叶祺只觉得睡意浓重,无心再搭理。末了,钧彦还是缠了上来,第一个吻顿了顿依旧避开嘴唇,只从脖颈开始向下蔓延开来。
  叶祺痛恨别人吻他,以前甚至为此给过钧彦一拳。事后他会表示歉意,但禁忌从那以后便被确认:吻是需要感情的,而叶祺讨厌任何跟感情沾边的东西。

  第二次遇见叶祺的机会出现在数周之后,陈扬如约到一家意大利餐厅里等客户,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看到了叶祺。
  他坐在一群文质彬彬的家伙中间,带着几分倦怠与旁人说笑,镜片后的眼睛却在碰上自己的一瞬间猛地一闪,随即清明如常:“真巧啊,又见面了。”
  一桌人同时静下来,叶祺回过头去笑笑:“陈扬,我那一届的学生会主席。”然后再转向陈扬:“这都是系里的同事,难得出来聚一次。”
  双方相互招呼过后,叶祺的长舌同事们兴致勃勃地打听起当年他读本科时的轶事。陈扬挑了几件无关痛痒的来搪塞过去,大家听了开开玩笑,等人的时间也就这么消磨了大半。
  但叶祺却在桌边待得渐渐不自在起来,他听不得陈扬这样云淡风轻地谈论那些他们一起经历的事情。他那些“流芳后世”的译稿无一不是在陈扬身边完成的,“不费吹灰之力”得来的优秀学生干部也是陈扬跟他里应外合骗来的,而在外语学院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好名声也全靠跟陈扬一起选的那些跨专业选修……
  叶祺起身去结账,陈扬目送他走出去几步后立刻问起了他在学校的情况。在座的正好有一个他读研时的同学,现在待在学校教非英语专业的英语课,碰巧是个问什么答什么的健谈角色。
  “叶祺他什么时候戴起眼镜来了?我记得大学的时候他视力很好。”
  同事们相视皆是同一个表情,一句接一句跟陈扬描述起叶祺是如何读书做事的:“你是不知道,他读研的时候天天在寝室里通宵达旦,后来有人说了句影响大家休息,他居然弄了个暗得要死的灯泡一直看到天亮,眼睛很快就近视了。”
  陈扬心念一动,顺着人家的话往下问:“以前他没这么用功的,从什么时候开始转性了?”
  那位同学兼同事敲了敲脑袋,随即很肯定地回答:“研一下,就是那次寒假过完回来。”
  果然,陈扬微眯了眼回忆起当时自己的惨状,不由有些鄙视那个只会拼命读书的死心眼。
  你尽瘁学术的时候,我在枪林弹雨。
  言谈正欢,叶祺用两个手指有些夸张地夹着账单回来了,一只手随意撑在桌面上笑骂:“谁这么变态,啊?就算我难得请客,你们也不用这样吧。”
  陈扬用余光扫了一下,将近一千块了,是有点儿过头。
  一同事拿起没喝完的鸡尾酒向他举杯:“校长家千金都有人介绍给你了,吃你这点钱算什么?”
  原来这才是同事聚餐的真正原因,陈扬听了心里一沉,过一会儿恍过神来连自己也不知道有没有掩过那阵错愕。
  叶祺就站在他身侧几公分的地方,眼神略显复杂地从他脸上扫过,忽然拍一拍他的肩:“你等的人好像到了。”
  于是他起身告辞,这一场狗血兮兮的戏码总算落幕。叶祺刚想背过身去松口气,谁知陈扬又转回来:“晚些时候一起找个地方聊聊?你回来了还没给你接风洗尘。”
  叶祺下意识要拒绝,陈扬示意他身后还有一大桌子人在看着,然后好整以暇地摆出礼貌的微笑。
  叶祺咬着牙答:“荣幸之至。”
  不知陈扬这妖人到底跟同事们说了什么,明明结过了帐这帮人还是不肯走,点了几份甜品和咖啡又开始扯淡,一个比一个能扯。陈扬那边是商务会谈,两个人谈好了条件谈交货日期,半个小时不到已经愉快地握手告别了。
  叶祺侧过脸去看了一会儿,看陈扬这些年愈发冷锐的气质和英气逼人的举止,还有那股由内而外挥之不去的沉郁气息。那是他描绘过无数次的轮廓,如今却在最该意气风发的年华里染上了说不清的悲伤之意,这让他移开眼的动作格外艰难起来。
  那一刻,叶祺痛恨自己忍不住要去看。
  起先还看看表,后来他充分意识到凡是陈扬要做的事情都会计算好时间,志在必得。当年这些精确控制事件进程的尝试从来都是陈扬对外的处世方式,叶祺在被公然算计之后慢慢觉出了另一种心理上的不适:立场变更,他不得不从截然相反的角度重新打量陈扬。
  他连出国前境遇窘迫的韩奕都能出手相助,恐怕旧事的阴影于他而言已经消散不少。而且方才的陈扬明显表现出了侵占的意味,叶祺依然熟悉那种笑容,攻城掠池的序幕。
  这必将是一场持久战,叶祺却在开火之前就预知了结局。情深不寿,他自认承受不起。
  十一点半,宾客散尽,陈扬拦住了走到门边的叶祺:“你不能熬夜,我直接送你回去。”
  作为叶祺那心脏病的知情人,陈扬其实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之前之后都再没有人知道叶祺不该熬夜。就连他自己都要凝神想想才记得起来,叶祺自嘲地笑了笑:“送我回学校拿车吧,麻烦你了。”
  车里暖黄的灯光照得人心烦意乱,叶祺自己伸手把灯关了,不料陈扬一下子把车停在了路边。
  “你怎么了?”
  陈扬叹了口气,转头凝望他:“你看看外面,看这是什么地方。”
  窗外悄然蜿蜒着昏暗的路灯,正是他们并肩走过无数次的,学校正门前的路。
  叶祺默然不语,心知身边的人没说完话之前自己肯定是走不掉的。
  “校长家的女儿,你答应了?”陈扬关了空调降下车窗,刺骨寒风立马灌了进来,他倒是享受得很。
  叶祺把自己的领子翻起来,防风拉链一路拉到顶:“没有,他们瞎热心而已。”
  陈扬的神情在暗中显得灼热而执着,叶祺略一触到便撤回了目光:“我有男朋友,从留学的时候一直到现在。”他的声音轻而坚定,带给对方一种此路不通的暗示:“我过得很好,真的,你别折腾了。”
  陈扬认真地望着他,沉默也不过短短一瞬:“你过得很好跟我有什么关系。”
  叶祺尽力按下荒谬的感觉,继续循循善诱:“算了吧,何必呢。”
  谁知陈扬却冷笑:“我不管你现在跟谁在一起,早晚你会是我的。”顿了一顿,竟然还有后话:“你只能是我的。”
  这人简直是不可理喻,叶祺静静地看向他,眼底缓慢地涌动着尚在可控范围内的怒气。
  离真相只有半步之遥,陈扬当然不会放弃:“我们可以试试看,你到底过得有多好,这一次又能怎么情比金坚。”
  叶祺直接开车门想走,陈扬抢在他前面落了锁。
  “陈扬!你有完没完!”
  陈扬侧过去用力按住他的身体,声音放得又低又磁:“我不信你能当我不存在。除了我,你还能跟谁过得很好……”
  叶祺一点没留力,一拳上去逼得陈扬不得不退开。光听那声闷响就知道打得太重了,但叶祺气得彻底红了眼,按了按钮迅速摔门而去,好像还往车门上狠狠踢了一脚。
  陈扬趴在方向盘上很久才直起身,眼神慢慢变得铁一般冷硬。他从来不是大度的人,何况那是叶祺,他一点也不介意夺人之美。
  其实两个人都知道自己失态了:一个多年没发过火,另一个早已把霸道挖了坑埋掉,今晚却统统打回原形。
  但那又怎么样呢,人总需要一些反常的时刻来证明自己依旧活着。比如,刚才。
  沈钧彦坐在沙发上看了大半个晚上的书,后来连拿本书坐下来的初衷都模糊了。等人还是纯粹为了完成审稿的任务,他在暖融融的空气里渐渐放弃了追究的念头,反正他也不怎么在意。
  钥匙送进锁孔的声响有刻意放轻的痕迹,钧彦回过头去正对上叶祺的眼睛。难得的,那里面有称得上沉黯的情绪。
  本想问他同事聚餐怎么能弄得这么不开心,但话到了嘴边却让刚进门的人抢了先:“这么晚了,在看什么?”
  “市教委引进的一套德国教材,刚改编好准备挑几所高中试点,系里接了任务要先替他们审稿。”他索性连视线都收回去,还剩最后十几页没翻完。
  两人都是成天泡在学校里的人,工作和生活的界限在他们身上并不明晰,平日里也经常与对方谈起教学或研究上的新进展。叶祺习以为常地坐下来,依旧问下去:“引进的东西有什么新意么。”
  钧彦慢慢笑起来:“就是从物理量的角度解读中学物理,上来先分了广延量和强度量……具体怎么样要等试点学校用过几年才知道,我现在也说不准。”
  叶祺仰着头坐在长沙发的另一端,默然无声。也许是光和影共同的作用让气氛分外适合怀旧,他静了一会儿忽然开口:“你有兴趣听个故事么。”
  “……果然是路遇旧情人了,怪不得这么晚回来。”
  叶祺甚至懒得去瞪他一眼,没过几秒钟就等来意料之中的一句“你说吧,我听着呢”。
  故事当然是复杂的,但长期从事文字工作的人会对描述性的叙述产生厌倦心理,经过当事人的高度浓缩概括后,三年的种种纠葛也就是十几句话。
  钧彦在倾听的那段时间里,不知不觉把手里的书卷了起来,然后又松开来稳稳地放在茶几上:“我倒真没看出来你也纠结过。”
  “难道我天生就是现在这样?”这话题远远超出了惯常的安全范畴,谁都觉得有点不习惯。
  沈钧彦无所谓地耸耸肩:“我只是认为你的精力不应该放在演家庭伦理剧上面,你有你的事情要做,被谁困住都是浪费时间。”
  性向只是私生活的一部分,完全没有理由让它影响生活本身的航向。而那些执迷不悟的人,的确有理由被判定为荒谬。
  叶祺认真想了一下,答:“某种程度上来说,当年分手的决定导致我浪费了更多的时间。过去这么多年,我感觉还是活在那一天。”
  钧彦挑眉扫视了他一遍,语调倒愈发淡了:“你们学文的人……确实是矫情,绝症。随你怎么想吧,现在你后悔跟他分手了?”
  “没有。”
  沈钧彦坚持对这种乱七八糟还美其名曰感情的东西表示不理解,很快收拾了随身物品回自己房间去。叶祺知道他性子漠然却随和,因此并不去拦他或者多解释什么,只是自己坐在原地有些发愣。
  是啊,奔波多年却只活在某一天,是够矫情的。
  但这不是电视剧,这就是他的生活。他也想不矫情,但人生展现给他的无限可能中,唯独没有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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