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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 北海游记

书籍名:《一往而深》    作者:万川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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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起很久很久之后,陈扬发现他和叶祺真的一起去过很多地方。年少的时候他们各自信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后来流离辗转那几年老是出去散心,又在一起之后索性大大方方携手去游历欧洲,林林总总护照上的章都可以拿出去做展品了。
  叶祺当初搬过来的时候把他从小挂在房间里的世界地图和中国地图都带过来了,如今放眼望去,除了局部战争频发和拒签中国游客的地区以外,似乎没哪块地域对他们而言还是陌生的了。
  偶尔得闲,陈扬会趁叶祺为数不多的出去交际的时间一个人站在他的书房里,慢悠悠点一支烟,在满室书香里沉默地端详这两幅有年头的地图。叶祺的外祖父是水文地质学教授,留给叶祺的不过这两件随身之物,当年要不是他在他的拉杆箱里看到这两幅图,说实话根本不敢相信叶祺还肯回到他身边。
  时光会潜移默化地改变一个人,连陈扬这样向往戎马天下的人都有恋家的一天,所谓奇迹亦不过如此。他越来越喜欢利用有限的闲暇更多地亲近这所房子,回忆他与叶祺之间的每一个日子,渐渐生出不少温柔心肠来。每次叶祺从学校回来,听他无意中提起某件旧事,总是要笑他果然老了,性情都变了。
  正因为自己觉得什么好风景都看过了,这天叶祺向他提出想去北海的时候陈扬才格外惊讶,凝神一想,那确实只是个平淡无奇的广西临海小城而已,就算有个银滩,也不值得大老远从上海跑去一趟。
  叶祺一味只是笑,说既然见识过了马尔代夫的沙滩,怎么还会贪恋别处的沙子,管它是金是银。陈扬不肯让步,反唇相讥,断言国内的旅游张家界看山九寨沟看水,别处一概都可以不要去了。可还没争出个所以然,两个人的手机就一前一后响起来,叶祺的学生来问研究方向的事情,陈扬接的则是自己手下大客户经理的求救电话,各忙各的也就忙忘了。
  晚上叶祺赶论文赶得头疼,一时忘了看时间,倦意涌上来已经一点多了,轻手轻脚回房却看见陈扬还倚在床头翻书,明摆着是等他很久了。
  “明天不去公司了?怎么有心思等我。”
  这么多年下来,生活习惯早已被对方带过去,叶祺把外面的绒面家居服脱下来,一丝不苟叠好了放在床头柜上,然后才在陈扬身边坐下。
  陈扬合上手里的《苏轼集》随意往枕边一放,抬抬下巴示意叶祺躺进来:“又不是给别人打工,晚一点无所谓的。我想过了,你难得有个想去还没去过的地方,你定个时间吧。”
  叶祺整个人往下滑了一些,半靠在陈扬身上,话里带上了些许笑意:“我肯定只能等暑假了,我们七月二十号启程吧,让我把手上这几个研究生的杂事处理完。”
  “暑假的事你这么早就跟我说?”陈扬慢慢伸手揽住他,倒真的来了兴趣:“我得去查查这个北海究竟有什么特别。”
  叶祺累得太阳穴都一跳一跳地疼,合上眼已经要睡过去,只低声答他:“我们这不是都忙么,提前预定总是放心一点。”
  一夜无话。
  数月光阴恍若须臾,一转眼已是七月流火,陈扬再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叶祺已经把行李都收拾好一大半了。陈扬出于生意繁忙的原因,各处票务上的熟人甚多,平日即使两人一时兴起要去什么地方,再热门的航线也能临时订得到机票。这一次却早早由叶祺包办了一应琐事,甚至还千年一遇地跑来查陈扬的钱包,非要确认他带好了身份证。
  稳妥是一种习性,根深蒂固之后根本不用这样处处小心,除非心里有鬼。于是陈扬那点好奇心再度被勾起来,但直接问是肯定问不出什么的,这次北海之行到底有何古怪也只能等到了才会见分晓。
  到了机场打印出电子登机牌,这时陈扬才知道叶祺订的是上海飞南宁的机票。他兴致怎么就这么好呢,还要白白花几天从人家的省会晃过去。既已上了贼船,如何还能指望全身而退,这么一想反而气定神闲了,叶祺办好托运再回来的时候,陈扬脸上已经看不出任何疑惑,一如往常。
  酒店当然早就订好了,叶祺不说陈扬也不问,两人安安心心在南宁一住就是五天。每天早上睡到自然醒,赶着酒店早餐的最后十分钟冲下去随便吃点,然后近中午出去随便逛逛,正餐雷打不动是叶祺查好的那些广西名点。
  全市最出名的一家米粉店,五十八元可以点到全套,闻着汤底的气味连刚刚酒足饭饱的人都能重新找出胃口来。小小白瓷碟盛着生的各种肉食和蔬菜,一上来就摆满半张桌子,服务员会过来一份一份地倒进煮好沥过水的米线里,最后滚烫的重油汤底浇上来,什么都熟了,香气也愈发浓郁起来。
  陈扬偷眼看着叶祺安之若素的样子,怎么看怎么疑窦丛生,可人就是这点气性最要命,打定了主意不问就是不问,心再痒也不开这个口。一连几天,陈扬乐得被他牵来牵去,在这座不甚喧嚣的中型城市里赏尽了生活原本的祥和面貌,回了酒店竟然还能心无旁骛地分床睡,一日日的愈发平心静气。
  房间里很神奇地给他们配了一本一页页撕的老式年历,陈扬这天七点刚过就醒了,洗漱完乍一眼看到红艳艳的数字“26”,意识业已懒得去计较这几天如何混过来的,一切随着叶祺就是了,原本是他提出要跑这一趟。
  又像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一样,东西全是叶祺一个人收拾停当,临走前才走到坐着的陈扬面前,手撑在两边扶手上居高临下:“拿好箱子,我们坐长途车去北海。”
  陈扬隔着稍微有点松的衬衫抚上他的身体,然后把人拉下来细细地亲吻:“好,都听你的。”
  在日光下半闭着眼坐在摇摇晃晃的旅游小巴士上,陈扬慢慢回忆着叶祺书房里那幅中国地图,即使缩略版也能看出南宁到北海的距离不算近。这可真是精心策划的大阴谋,时间一步一步算得如此之准,直至此时此刻他还是不知道叶祺打的是什么主意,近在咫尺的那张侧脸宁和如常,陈扬赌气趁着一个急转弯把头歪过去,谁料叶祺用手托了一下,竟容许他就这么枕在自己肩上昏睡了。
  一路断断续续地睡,车子一时开得要飞起来,一时又慢吞吞疑似没油,一车人都倦得厉害,到了目的地天色已然如墨。邻座有位清癯的老者,见陈扬睡得实在昏沉,途中好心过来问了好几次,叶祺心里颇为感激,但也不便多说什么。这些年家里一向宽裕,陈扬出门大约连经济舱都不愿意坐,早已不习惯这样长途颠簸,叶祺把他从自己身上拉起来,看他从眼角到眉梢全是沉沉睡意,不由大叹他四体不勤。
  这一晚稀里糊涂地睡过去,第二天早上蒙蒙亮的时候叶祺的手机闹铃就大肆叫嚣起来,随后睡眼朦胧的叶祺居然拉着压根儿没睡醒的陈扬出海去什么天然火山岛。陈扬心里一百万个委屈都快溢出来,到了码头看到昨天那位老者也在,两人一惊之下才统统清醒过来:“怎么这么巧,您也去火山岛?”
  老者望着海天交际处的阴云,神情忧伤,口中却只淡淡的:“是啊,这么巧,我去寻访故人。”
  没谈几句船已经开了,驶出近海就是烟波浩渺的北部湾,浪头渐渐大起来,一个接一个几乎要扑到甲板上来,气势汹汹。外面的雨势并不算小,舱里体质弱一点的人又是惊吓又是颠簸,很快吐得一塌糊涂,一地都是消化到一半的早餐和颜色浑浊的其他呕吐物。孩子尖锐的哭声划破阴沉的气氛,最喜静的陈扬死死地皱起眉,起身走到窗边往外眺望。
  舱里极少有人还站得稳,一直负手立在窗边的老者不掩赞赏地看着陈扬,开了尊口:“年轻人不错啊,这样还一点事没有。”
  “碰巧不晕船罢了。”陈扬转过头去客气地笑笑,顺口道:“您不也没事么。”
  这一搭话便心知肚明了,若不是有点特殊的经历,这种程度的风浪是个人都要吐出胆汁来,比如那边的叶祺,早已脸色惨白倒在椅背上喘气了。
  老人的话匣子终究容易打开,至少陈扬是这么预想的,一来二去却是他自己先按捺不住心思:“您要寻访的故人,听您的口气是已经不在了?”
  老者面色沉郁,半晌才应了:“你哪里知道,这里……”
  见他欲言又止,陈扬心里却被一道白花花的闪电映得透亮,骤然明白了为何看这位老人的气质如此熟悉,不由脱口而出:“您先前……您参加过三十年前这儿的……”
  老者勉强笑了,默然颔首:“你家有谁是高干吧,没想到这事还有年轻人知道。”
  陈扬肃然起敬,不知不觉站得笔直,低声道:“家父陈然,向来景仰您这一批敢出领海追敌的老英雄。”
  这名字分量太重,陈扬自己心头先是一沉,那边老先生的反应更大,眼睛一点一点亮起来:“陈飞是你堂兄?”不等陈扬回答,他倒是真的笑了:“得老将军这句景仰,我们也就不枉此生了。”
  陈扬连声说着不敢不敢,声音不由自主黯下去:“命就是命,谁来景仰也唤不回当年一赴黄泉,您可以……不这么轻易就满足的,决策那边也有责任。”
  老者缓缓摇头,只说“君子不辱旧主”便不愿再多谈。任他再怎么千帆过尽,总有些东西是碰都不能碰的,陈扬识趣地随之沉默,陪着又站了一会儿便回去照顾叶祺了。
  船狂摇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停靠在火山岛的小型码头。陈扬原想过去再跟老者打声招呼,没成想身旁的叶祺踏上陆地差点没腿一软跪下去。他拉了一把没拉住,只好先他一步膝盖触地,好歹抱住他站起来,摸到栏杆旁让他靠上去。
  看着他半天缓不过劲,陈扬既心疼且无奈:“何必忍着呢,刚才在船上吐完了不就没事了么,你啊……”
  叶祺又是一阵反胃,抬眼就泪光闪闪,死撑着就是不肯吐出来,忽然抓住陈扬的袖口,用力握紧:“这……这就是我一直想跟你一起来的地方。”
  这个微妙的小动作恰是陈扬多年隐秘的企盼,二十岁最腻歪的时候叶祺都不肯做出来,如今居然顺理成章就出现了。陈扬生生顿在那儿,一下子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柔情缱绻,却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不着边际地安慰着:“别急,我知道,你先缓一缓,我们有的是时间。”
  等到两人临风而立,竟已是正午的光景,幸好厚重的云层仍在,游人稀少,并未坏了他们的心情。
  陈扬的视线远远投向天边,语气也茫远:“我有话跟你说,你能不能先听听?”
  在一起的时日悠长,任何一点小情绪都准确无误地看在对方眼里,何况他这样沉郁。叶祺接话接得诚心诚意,而且很快:“当然,你说。”
  “刚才跟那个老先生谈了几句,都是些军中的旧事,我忽然觉得我对我父亲和家里已经有了交代了。这些年每次有人提到军队什么的,我心里都像重新经历一次那件事,永远原谅不了自己。可刚才,我发现我已经找到了最恰当的旁观者视角,可以置身事外了。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或许最好的选择真的是他们安排的那条,但既然错了,错到底也没什么不好。”
  陈扬本来就话不多,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更是难得,叶祺默默伴在他身侧,待他心绪平静一些才说:“真不容易,你退伍到今天已经十五年了,总算过了这道坎。”
  十五年……十五年……陈扬恍然大悟,再转过头去看叶祺已经难掩有些狼狈的激动。
  叶祺轻轻地笑一笑,道:“对,这就是我非要带你到这儿来的原因。”
  “你怎么知道我退伍的日子正好是七月二十七……”陈扬几近目瞪口呆,前尘往事汹涌而至。
  叶祺半真半假横他一眼,语意依旧平和:“我都知道,我还知道你退伍那天正好是你的生日,从我和你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也已经一晃十五年过去了。”
  看他这么大人了还微微哽咽起来,一个字说不出来,叶祺也有些感慨,自顾自往下说:“我高考结束那个夏天在家灌了将近五十天的酒,最后十天一个人逃到了这里。原本只想找个没什么人旅游的地方静一静,却见到我至今为止认为最美的海。你看,就是这片北部湾。它平凡无奇,但它内里是安宁的,我那个时候就想着如果有一天,能和我的爱人一起再到这里……”
  人到中年,再提起年少时的梦想难免要尴尬。可走都走到这一步,不如矫情到底:“你听我说,我这辈子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就是二十岁那年,你把你自己送给我。今年正好是我们认识十五年,我也想认认真真还你一件礼物。”
  陈扬把他这一大篇话听到这里,神色早已跟着郑重起来,侧过身渐渐握紧了他的手,目不转睛地凝视。
  似乎当年分手、后来又复合的时候都没这么动人肺腑过,叶祺反手扣紧陈扬的每一根手指,一字一顿:“陈扬,我爱你,我会永远跟你在一起。我们没什么婚好结,但承诺还是应该有的,只要你不嫌我说得太……”
  陈扬用力地与他相拥,岛上有没有人会看见全都抛在脑后,眼泪真的被他逼出来:“我不嫌你,我很高兴,真的,我从来没有过过今天这样的生日。没有你提醒,我都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肩头有潮湿蔓延开来,叶祺心头大震,慌忙分开一点距离替他擦掉眼里的水分,自己也语无伦次起来:“你别哭啊,我知道太晚了,整整十五年我都没开过口,是我吝啬……”
  “不,不晚。你刚才说的,你不是已经做到了么。”
  叶祺抬手胡乱抹了一把脸,心想再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了,两个大男人千里迢迢跑到北部湾来抱在一起哭。可是,为什么心里这样甜蜜呢。
  只要有你,这世上的一切我都可以坦然面对,而除了你之外的所有我都可以不再执着。
  你是我释然的理由,亦是我坚持的缘起。
  我爱你,我会永远跟你在一起。
  这么一煽情的结果,毫无疑问是回到酒店去滚床单。最好笑的是坐船回来的路上,风雨都停歇了途中也舒适很多,但陈扬愣是不敢坐在叶祺身边的位置上,生怕情不自禁了招出不必要的麻烦,直惹得叶祺一路都噙着笑,险些忍得内伤。
  一夜温情脉脉地做了又做,凌晨的时候陈扬抱着叶祺的腰,一边捏着揉着一边小声地问他,为什么不准备点物证,应该纪念一下这次处心积虑的生日旅行。
  叶祺笑着在他背上慢条斯理地抚摸,一项一项数给他听:复合的时候买过了戒指,十年纪念的时候买过了手表,前年连你的钱包和皮带我都送过了,你大二那年送我的同款钢笔我现在还在用、我们身上里里外外一样的东西数不胜数……你说还能买什么?
  陈扬顺着他的话想来想去,只好发狠:“你哪怕备点情趣用品也好啊!”
  叶祺很夸张地哦了一声,那厢陈扬的手悄悄摸上了他的胸前,熟稔地安抚应该安抚的地方,他也就不出声了。
  陈扬低低喘息着舔弄他的耳垂,满意地看他整张脸都烧起来,愈发柔声细语:“你看天都快亮了,我们不如做到那个时候,然后去银滩看日出吧……这次你歇着,让我来……”
  好好一次深情表白弄成了理直气壮地荡漾,叶祺意乱情迷的当口依然得意洋洋:还不知是谁算计了谁,你怎知这就不是我处心积虑的一部分?
  且看我们二十年的时候,你能玩儿出什么新花样吧。
  我们的日子,真的还很长很长。


下部:潮往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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