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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路远马亡

书籍名:《一往而深》    作者:万川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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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然死于这一年的元宵前夜。
  回光返照当然还是有的,房子里所有的人都站在他床前,听他最后一次开口说话。这人一醒疼痛也跟着回来了,韩奕沉默着从静脉推进去一支杜冷丁,不想老头子哆嗦着手拽住了他。
  “韩奕这孩子……实心眼,你们谁都……不要怪他。陈飞你记住我说的话。”
  一室寂然。
  病人的眼睛缓缓转动,在碰到陈扬的时候忽然透出了极其虚弱的狠厉。那实在已经没有任何威慑力,但垂暮的恨意……无疑就是诅咒。
  “陈扬……你……你有多远……滚多远。”
  陈扬母亲几近崩溃,面无表情坐在一边不声不响,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作为一个旁观者,陈飞满心都是茫然的悲凉。不是都说出柜后会是谅解吗?就算不是,难道不应该给人足够的时间来坚持己见吗?或许会有争端,会有失望和愤怒,会有众叛亲离……但不能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上帝当然可以关上一扇门,他关上多少扇门都没关系。可是窗呢,tmd世人传颂的那扇窗呢?怎么该开窗的时候四面连条缝都没有。
  陈然甚至来不及雷霆万钧就要死了。而死亡,永远是最干脆的结局。
  没了的再也要不回,欠了的再也还不清。
  人死得利落,但身后事一片一片浮出了水面。讣告这么一登,陈家很快进入了长达半个月的门庭若市阶段。陈飞和沁和都请了年假守在房子里,一时焦头烂额一时心灰意冷,后来连人家问什么时候结的婚都懒得解释了。丧事临头,沁和光速被陈家全盘接受,厅堂厨房统统离不了她,一晃神连老夫老妻的感觉都有了。唯有她面对陈嵇夫妇的时候她依然有些不自在,骤然想起自己和这家人的宝贝儿子事实上还没谈婚论嫁。
  韩奕陪到老将军合眼之后就卷铺盖搬走了,陈飞二话没说给他在军区招待所弄了个长期房,什么挽留的话也没说。逝者说他实心眼并不代表家里人都没有怨气:只要他少喝一杯,哪怕少喝一口,也许陈然还能活过这个漫长的冬天。
  这是一段具有跨时代意义的时期,陈家的两个小辈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变化:一个稳健了,一个阴沉了。
  陈飞忙得每天都想跟着陈嵇一起去算了,一票接一票表情肃穆的人往家跑,看多了谁真谁假一目了然,心里慢慢地也就木了,什么都不在意了。直到有一天陈扬饭毕扶着桌子起身却站不稳,日理万机的陈飞才发现他几乎整张脸都是青的,眼圈灰黑,行动迟缓像个僵尸。
  “你到底怎么了?”
  陈扬不作声。
  到底沁和还算是个明白人,仔细看了看,问:“你多长时间没睡过了?”
  “不记得了,一直睡不着。”
  好,很好,又来了个失眠加神经衰弱的。陈飞咬牙切齿往外打电话求医问药,深感家运不济,恐怕明天就要来一道闪电把房子劈成两半了。
  关于陈飞是个如何雷厉风行的人这一点,凡是与他有点交情的人都充分地领教过了,当然包括叶祺。约他见面的电话打出去十分钟后,叶祺站到了浴室的镜子前,打量了三秒果断放好一池子水把自己整张脸浸了下去。
  深冬的室温让这池水冰寒彻骨,皮肤表面的冷和心底的冷内外交困,两股力量暂时起到了席卷倦怠的作用,他慢慢收拾心绪直起身来,镜中的脸总算有了点人样。
  陈飞开始敲门的时候,叶祺正好把一杯浓苦如药的咖啡一饮而尽。意料之中,如约而至的此人顶着一张霜打茄子的黑脸,于是他开宗明义:“我希望能帮你做点什么。”
  陈飞嘭的一声摔上身后的门,看到电视机旁边半瓶不知什么东西先拿来灌了一口:“让你帮忙?家里人知道了我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你……”叶祺潜意识里认为陈飞一定会攻击他,带把匕首进来捅了他都是正常的。
  陈飞眼睛都懒得抬一下,食不知味又接着喝:“你不用觉得异怪了,我实在是没力气再……”说罢苦笑了一下不再言明,转而直切正题:“我们谁也没想到这么快,所以你先替我去把墓地看看吧,老头死前跟韩奕说他不愿意葬在八宝山。”
  叶祺把酒瓶子一把抢下来,顺手放在一边:“韩奕还在你们家?”
  “没,老头一走就搬出去了。”看叶祺神色有些沉暗,陈飞不禁多感叹了一句:“跟你走的时候一样,都不声不响。”
  叶祺用一种平静无波的声音道:“是我犯贱,非要找他谈什么前程。”
  陈飞扫了一眼这个外壳完整里面不知烂成什么样子的家伙,终究没有提起“陈扬”二字,再交待了几句行事小心就走人了。沁和几次试着找他,无一例外都以门里传来“对不起,我不想多谈”而收尾,陈飞不觉得自己比沁和更适合知心姐姐的角色。
  其实确实没什么好谈的,一切既成死局。
  陈扬不是不能原谅叶祺,他是原谅不了自己。
  巨大的心理压力下,无辜可怜的倒霉孩子陈飞终于找了个小角落去寻觅自己的“知心弟弟”了。阮元和本来也不是一无所知,但接到该怨气凌厉的电话还是百年不遇地被惊悚了一回。
  陈飞劈头盖脸给了他这么一个开场白:“阮元和,老子要精神病了。”
  阮元和立时呛进去半口清茶,咳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来:“你家已经有好几个了,你保重。”
  沁和估计也是忙昏了没空细说,陈飞给阮元和的脑子塞进了一些必要细节后就只剩唉声叹气。
  元和毕竟是元和,简短的一句话横扫了见惯硝烟与烽火的陈飞。
  他说:“我不明白为什么陈扬不能繁殖,他爸就会被气死。”
  然后元和大手一挥,淡定地给迷惘的羔羊指明了前进的方向:“外面的事尽量交给叶祺,你在家稳住那些快疯的和已经疯掉的。”
  挂掉电话后,陈飞难得忧郁地仰头望了下天空。放眼尽是寂澄,乾坤朗朗万里无云。
  他面对那一片匀净的蓝,忽而无语:横死的横死,毁灭的毁灭,剩下全是断壁残垣。街边店铺门口倒悬的硕大“福”字活像一张缺了牙的血盆大口,他已经全然忘却二十天前生活原本的面目。
  葬礼的全部筹备工作几乎都由叶祺经手,陈飞敲定,再交给沁和去打理细枝末节。陈扬吃过几天安眠药后稍稍正常了些,最后参与了灵堂布置之类的事情,算是尽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孝道。虽然陈然直到死前都在后悔生了这么个“不是人的东西”,但人人都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和子女,哪怕你因此而活活气死。
  人死万事空,但陈然是例外。他死了,别人也都活不成了。
  仪式开始前两小时,陈扬伫立在父亲的大幅遗像前,默然无言。叶祺把待会儿要发到宾客手里的白花全部点清,悉数交给陈飞:“预留的在准备间里,我先走了。”
  沁和下意识出言挽留:“你跟着累了这么久,就算不能……那你在准备间里坐着也是尽了心意啊。”
  “我爸妈来了你先避一避就是了,不用急着走。”陈飞最清楚这短短几天叶祺耗了多少心思在这上头,连学校里报到都推后没去。
  叶祺已经在往外走,闻声只是挥挥手聊表谢意,脚步并没有停。
  谁知他快要跨出灵堂的时候,一直无视他的陈扬忽然发话:“让他走。连他自己都没脸在这儿,你们留他干什么。”
  叶祺猛地回过头来,目光越过整个大堂落在陈扬身上:“你想了十几天,就跟我说这个?”
  陈扬自知荒谬至极,愣一愣神之后只说得出自己最直白的感受:“你走吧,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那一刻,叶祺眼里的寒漠成了在场每一个人的终生记忆。沁和许久之后才蓦然发觉,在见识过那种神情后,人甚至可以获得面对无垠人生的无限勇气。因为最坏的,不过如此。
  凌晨时分,火车站。
  叶祺匆忙赶到的时候只剩快天亮时的动车票,没奈何也只能买了。这条铁道线他来来回回跑了不知多少趟,从十岁举家迁到上海起至今已经十年有余。
  这一次,大概就是最后一次了。南京果然不是个吉利的地方,英雄美人的千古伤心地,如今他自己也有了再不回头的理由。
  当年情动也就在这样的时节,微雪,寒风,空气凛冽。
  再偶然的事件也包含着某种潜在的必然,叶祺不无自嘲地想着,这又是一个三年了。六年前初识韩奕,三年前凭着一个眼神陷进如今的诡局。
  太过丰沛的记忆在寒冷中彻底淹没了他,那个人身上有着源源不绝的温暖,这几年几乎让他丧失了独自面对变故的能力。
  也许适时地抽身离去……这样对谁都好吧。

  学校里天天在上课,叶祺自己的课加上旁听本科生的那些其实不比之前几年轻松多少。俗话说忘掉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不停地回忆他的不好,叶祺尝试后表示这条路确实行不通。
  陈扬没什么不好。他是轰轰烈烈也是细水长流,他成就了今日的叶祺并手把手教会他如何安然。平心而论,如果处境对换,叶祺的反应未必能比陈扬理智。
  马克思先生教育我们,人就是社会关系的总和。除了划一方天地苟且偷欢之外,人生真的还有很多其它的内容,细想想哪一样都比爱情实际且沉重。比如陈扬气死的爸,叶祺赌气的妈。
  所以叶祺严肃地审视过内心之后,发现寂灭感远远超越了微乎其微的愤怒。
  他们的感情从来没有丝毫嫌隙,只是天生没有容身之处,活该长久不了。
  周五早上,陈扬的短信出现在刚开机的屏幕上:“今天回来么。”
  叶祺这才恍然,陈扬处理完葬仪也回到上海好几天了。半是麻木半是倔强,谁也没联系谁。他握着手机在寝室门口愣了一会儿,想想还是按了通话键:“我周五下午没课,最晚晚饭前会回来。”
  那端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很平静地告诉他:“我晚上有应酬,你不用等我了。”
  应酬?什么鬼应酬,部门经理顾及他家变不久,连加班都替他免了,专门放他早点回去好好休息。陈扬站在楼梯间里唾弃自己的反复无常,既然不知如何面对他,为什么还叫他回来?
  是夜,陈扬在外面拖到两点多才回到公寓里。客厅没有开灯,卧室的门紧闭,他以为叶祺早早就睡了,自顾自换过鞋换过衣服,脚步却在那扇门前停滞。
  站了半天,陈扬还是将就着躺在了沙发上,手在外衣口袋里摸索一番,终究慢慢燃起了一支烟。不如不见,不如不见。以前总以为码字的人天性矫情,现在才知道是真的。
  不吃药就是一夜无眠,可那药瓶却在卧室的床头柜上。陈扬微微叹了口气,坐起来打开电视机,静音。
  叶祺倚在床头,守着一线微弱的灯光细听门外的动静,察觉到陈扬不准备进来了才抛了手边的书。陈扬啊陈扬,你千算万算,大约还是忘记了我从不喜欢早睡,平时一直是顺着你的性子而已。
  清晨,叶祺推门而出,正对上陈扬满眼血丝回过头来。
  “我回来得晚了,就没进去打扰你。”
  他解释地够快,却像个借宿的陌生人。什么叫打扰,这原本是两个人的家。
  叶祺凝神打量他几眼,回身进屋拿了安眠药给他,近前去的时候却伸手抬起他的脸。
  那是一个吻的暗示。
  陈扬眼里的犹疑太过明晰,或者,说是沉默的抗拒也不为过。叶祺面无表情松开手,很快换了套衣服出去了。事已至此,确实不用再无谓尝试。
  无可挽回,终于从预感变成现实。
  陈扬想,至少我挣扎过了。
  阮家父母都不在,兄妹二人盘踞在电视机前安度夜晚。沁和中间打了个电话去找叶祺,原本想问问他们两个的现状,却只是“嗯”了几声就挂断了。
  元和侧过脸看向自己的宝贝妹妹,只见她慢慢把腿曲起来收到了沙发上,小巧的下巴也顺势搭在膝盖上:“哥,我觉得他们要散了。陈扬让我打叶祺的手机,说他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而且那语气……”
  姑娘家的犹豫有时很容易营造欲说还休的效果,元和就着电视机闪屏的荧光打量她:眸色如墨,却仿佛映不出节目里欢天喜地的画面。成年之后,这孩子很久没有过这种表情了。元和不自觉地想起一件久远的事,她这样子像极了幼年在路边第一次看到死猫的时候,她仰头问自己“猫咪为什么不动”。神情凝重,倔强认真,但绝没有软弱,更没有泪光。
  往事在脑海里一转,元和整个人都更温和了几分,伸出手摸了摸沁和的头顶,鼓励她接着说:“嗯,说吧,陈扬的语气怎么了?”
  “我也说不清,但总觉得他提到叶祺的时候跟以前不一样了。虽然他听上去很平静,但我觉得他好像特别痛苦了。”说到一半自己先为难了,低声嘟囔:“是不是说得太玄……可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事,我以为他们能各退一步的。”
  元和笑了:“退?往哪儿退?陈扬说他不想看到叶祺的时候你也在,你觉得叶祺能原谅他?还是陈扬能忘记他父亲是怎么死的?”
  沁和想再争几句,动了动唇,终究只是苦笑着把脸埋进膝间:“我不是这个意思。他们感情这么好,偏偏……”
  一时间谁都没有再出声。连日阴霾也辐射到了阮家,静下来四下恍若深潭。
  “陈扬这人我也算认识很多年了,他的价值观其实是很单一的。一个人的存在感强就说明他基本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有的时候觉得他所有的行为都在向别人证明他可以做得更好。”
  元和的声音平缓而耐心十足,沁和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他是个非常自我的人,硬要把到手的一切都扔掉,然后自己去争取全新的,所以压力不是我们能理解的。说白了他就是要让家里人看到他一个人也能出人头地,老人家这一走……还是因为这种原因,他很难缓过来了。”
  生死面前,其余的所有都显得飘渺而虚浮。就像一列奔向毁灭的火车,满载着原本光鲜美好的事物往地狱狂飙,谁也拦不住。当然,也谁都不敢去拦。
  沁和犹不甘心,转过头来问话,但并没有直视他:“那叶祺呢,他不能委屈求全一点?”
  问题小姐模式正式启动。元和站起来到厨房拿了瓶果粒橙给她,自己舒展了一下筋骨,然后接话:“你怎么看叶祺,说实话。”
  “脾气挺好的,比陈扬看事情要透彻得多,然后……靠近了会觉得很冷。”
  元和在茶几的边缘上坐下,正对着沁和表情格外认真,确实是倾谈的态度:“对,他的性格事实上很冷。当初跟韩奕分手他半句话都没多说,这次为了陈扬算是相当仁至义尽了。你仔细想想,陈扬的家事跟他有关系么。”
  沁和不回答,眼神里逐渐浸透了了然的悲伤。
  元和大度地笑笑,给自己拿个杯子倒了一点橙汁:“恋爱是你情我愿,谁的家事谁摆平。我只是希望你看清楚,这件事从头到尾跟叶祺毫无关系。他为韩奕不值是应该的,而且他没有义务受陈扬家的任何牵连。”
  果粒橙在冰箱里藏久了,握在手里不断有液化的水汽滴下来,那声音闷闷的实在令人烦心。沁和拍了下身边的空位示意元和坐回来,同时无奈地叹气:“还是平平淡淡好,光是看着他们我都怕了。”
  元和噤声,轻轻搂了她一下,然后缩回去安分地看电视了。
  原本安静垂着的落地窗帘忽然随风扬起一角,外面是整座城市起伏的轮廓,夜夜璀璨如新。区区一段感情的曲折微渺如尘,这个世界始终按部就班。没有人值得等待,没有人耗得起彷徨。
  南京,军区招待所。
  陈飞风尘仆仆,进门就砸给韩奕一个结果:“成都军区总医院,具体工作你自己过去谈,可以么。”
  韩奕觉得这个世道真不是一点点荒谬,每个人都来问他的意向,每个人都知道他别无选择。次次如此。
  “我有资格提出异议么。”韩奕低着头,苦笑也掩在阴影里。
  陈飞居然真的拉了张椅子坐下来,军帽随手一掀扣在桌面上:“有,你想去哪儿都可以。”
  韩奕有些意外,顿了一会儿才答:“成都军区很好,我其实无所谓。”
  陈飞认真看了他几眼,确定他的态度之后说了一个“好”字,然后自觉言尽于此,起身准备走人。
  “……等等!”
  要走的人应声回头。
  “陈扬和叶祺……怎么样了。”
  韩奕依然回避一切眼神的触碰,里面的东西统统隐起来,能看到的只有一团灰蒙蒙的迷雾。这个房间里好像有毒气,阴郁沁人心脾,陈飞在巨大的压力下不得不深吸了一口气,每个字都滤掉了愤怒才说得出口:“不怎么样,估计快散了。”
  韩奕摇摇头,似乎是早有预料,一点点苦涩的笑意落入陈飞眼里。
  “你满意了?”
  韩奕飞快地抬了一下眼,忽然透出强烈的仿佛垂死挣扎般的怒意:“我确实应该去死,我也没想让任何人原谅我,但我至少不是精神病。叶祺跟他在一起很好,我为什么会满意他们散伙?!”
  陈飞忍了忍,没忍住,冷笑像活物一样自己冲了出来:“这真是我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别以为只有你的感情是感情,别人的都不是。”
  这句话脱口而出,然后韩奕深感多日不开口是要憋出脑抽来的:跟陈飞玩儿真心话大冒险?他远在亚平宁半岛的韩家十八代祖宗恐怕都想排着队来扇他这个蠢货了。
  陈飞一时还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其实很难界定韩奕这算什么行为,陈家给他的给养优渥,日后又高枕无忧,此人没有任何理由把家里搅得腥风血雨。
  除了他真的深爱叶祺并且矢志不渝,整件事确实没有其它解释了。
  悲剧的缘起隐没在千头万绪中,陈飞一直把眼前这个人当做怨气所钟,此刻却全无意义。或许这才是事件的原貌,这些当事人一个比一个无辜,包括罪魁祸首。
  甩下一句“机票我会派人送过来”,陈飞万分镇定地落荒而逃。

  下班前一刻钟,陈扬站在部门经理办公室前最后一次看表,然后拉了下袖口遮住表盘,敲门。
  部门经理从一堆不知是什么东西的文件里抬起头来,看到心头爱将不由大喜,谁知他递过来的信封居然是一封辞职信。
  “为什么。”
  陈扬头一回在公司里笑,却笑得经理先生只敢看一眼。那笑容疏离而冷淡,无奈比笑意还深,令人望之生寒,不可逼视。
  陈扬在开口回答前忽然神游太虚,心想如果叶祺在的话一定会很欣慰:这是他的惯用表情,笑一笑便生人勿近,只剩陈扬一个幸存者勇往直前凑上去。
  “我不想做下去了。如您所见,我最近工作效率低下,心神不宁,对公司的运转百害无一利。”
  经理几乎要仰天长叹,您心神不宁比别人全神贯注更有效率,您只是不屑跟别人比。
  这不是要跳槽,不是要加薪,也不是什么人际处理得不好被迫离职。经理颇无语地望着这个去意已决的年轻人,自己手里确实没有任何砝码能留住他。哪一行都是一样,愿意忍受沉沉浮浮不过因为急需谷物入腹,一旦不需要谁都会走得头也不回。
  这栋办公楼的外面是一整个广袤的世界,陈扬自认内心已被放逐,于是人还被困在玻璃立方体里成了格外难以忍受的事实。
  去年夏天过来接任直到现在,这所谓正经的职场生涯只持续了九个月而已,陈扬收拾东西的时候莫名生出一种漫无边际的虚无感来。最近总是甩不掉这样的错觉,生活在浮云之上怎么都踏不到地面,只剩下索然无味伴着沉到麻木的痛感没有厌弃他。
  叶祺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当日未遂的亲吻给陈扬也留下了过于深刻的印象,一盆冷水浇醒了他一切如常的妄念。
  连个吻都心存抗拒,这恋人要怎么做下去。
  爱情这东西的无力和渺小被诠释得淋漓尽致,相爱有什么用呢,该散了依旧要散的。陈扬坚持着关灯前半小时就往下咽安眠药,以防一个人躺在双人床上不受控制地伤春悲秋。有人说看一个人幸福与否关键是清晨醒来的表情,如果以这个标准判断……陈扬的日子已经可以不要过了。
  别说醒来的一瞬间了,他那颗心现在是任何时候都结着一层厚冰,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他很清楚自己将要,或者已经失去了什么。
  可惜,他无能为力。
  承蒙陈扬日思夜想的叶祺此刻正在他们的公寓里,碰巧这两人还在做着同一件事:收拾东西。区别仅在于陈扬要搬出办公室,叶祺要搬出这个不大不小的公寓。
  跟韩奕那三年几乎什么都没留下,而陈扬却给了他难以磨灭的印记。这公寓像个小型博物馆,到处都是栩栩如生的展品,似乎还在恬不知耻地炫耀着曾几何时的欢情缱绻。
  所有的衣服都是陈扬一件件熨过来的,条条裤缝笔直而挺括,衬衫的领子也都跟新的没有任何区别。叶祺把大衣柜里属于自己的一半全数清空,蹲下身在箱子里叠放的时候猛然看到了地板上一块不规则的深色痕迹,整个人立刻不由自主地僵在了原地。
  不记得是哪一个周末,两人按信箱里偶然发现的外卖单叫了一大堆意大利餐点,结果懒洋洋吃到一半就滚在一起,餐盒里不知什么酱汁打翻在地上,次日早上发现已经再也去不掉……
  想得有些出神,叶祺索性坐在了地上,仰脸四下打量这个曾经名副其实的“爱巢”。
  墙上那盏羊皮纸的壁灯常常彻夜亮着,两个人总是互相等,通常等到了人又要闹到天亮才睡下。长此以往那里面的灯泡就接二连三地烧坏,如果没记错的话,存灯泡的盒子里还剩最后一只。叶祺靠上衣柜半开半合的门,无声叹息:下一次换灯泡,这房间里是肯定没有自己这个人在了。
  酒柜里还有各式各样的瓶子排在那儿,用来勾兑的可乐和雪碧在第二层,因为经常开了一支又不喝完,藏品的种类显得格外丰富。叶祺偏着头看了一会儿,拎出一瓶自己最喜欢的放在手边,然后自然而然看了看温控屏,把温度再调低了一些。
  高脚杯姿态优雅地倒挂在架子上,叶祺出于对玻璃器皿的特殊癖好将其洗得晶莹剔透,次次拿下来喝酒都觉得心情很好。酒精能够带来的愉悦是待在陈扬身边后他才知道的事物,在家里喝多一点也不要紧,况且这里是卧室,陈扬总是陪着他的。
  这实在是有点疼得太过分了,叶祺合上眼放松下来,相当有耐性地品味着分道扬镳的痛苦。从胸腔深处开始的震颤,尖锐的疼痛随着奔流的血液输送到肢体的每一处末端,然后均匀扩散。每一个细胞都不想离开这里,他们的爱情像一场高烈度战争,毁去了一切后剩下的残骸依然具备死死守望的颓然姿态。
  有些人的死轻如鸿毛,有些人的死重如泰山。叶祺默默地想,这还真不如大家都陪着老头一起死,我还有几十年,谁知道我会活成什么样子。
  是不是很好笑,朝夕相处整整三年,没完没了的拥抱亲吻,做也做过了无数次,但想到“陈扬”两个字依然会有电流通过心脏。
  回首全是锦绣,眼前一片废墟,那心情绝对不是常人能理解的惆怅。于是陈扬推开门的时候看到了如下一幅场景:房间里全是浓郁的酒气,叶祺放平了两条修长的腿坐在地上,背靠着衣柜目光平寂,悄无声息。
  陈扬感到一阵遮天蔽日的愧疚,但他不敢上前去抱住这个人,甚至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知僵持了多久,叶祺叹口气扶着墙站了起来,顺手拎起地上收拾完毕的拉杆箱,头也不抬地从陈扬身侧走过:“我以为你还有十几分钟才会回来。有话客厅里说吧。”
  长沙发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个糖罐,里面盛着市面上糖度最高的各种硬糖和品种繁多的巧克力。叶祺冷眼看着这堆自己一包包买回来的东西,连伸手挑一下都懒得动,直接回卧室又把剩个底的红酒拿了出来。
  陈扬慢慢走过来坐下,沉默良久,然后开口:“韩奕去了成都军区。”
  叶祺从沙发角落乱七八糟的书里翻出了半盒烟,想了想抽出一支点燃,恰好听到陈扬这么一句话,自己居然被逗笑了:“你这是想让我在滚出这间公寓之前,再谢一次你们家大人大量?”
  陈扬气结:“你……”
  没想到叶祺却认真起来,又狠又深地吸了几口烟后淡淡道:“我真的谢谢你,陈扬。”
  又是这副样子,陈扬悚然而惊,忍不住深恶痛绝。就像这些年自己白给了他那么多安宁一样,时光的痕迹迅速消退,叶祺又回到他原本的老性情。
  陈扬的沉默永远有足够的震慑力,叶祺不自觉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换成稍稍诚恳些的态度。这变化极其微妙,但凭着两人间私密的默契,整个房间里剑拔弩张的意味还是渐渐柔软了下来。甚至,是柔软得有些悲伤了。
  相对无言,还是叶祺先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我都要散了,别说韩奕,好么。”
  陈扬确实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说白了他一点儿也不嫉妒,叶祺爱的人始终是他,韩奕算得了什么。只是眼下已经到了最后清算的时候,他想把韩奕的结局也一并交待好。
  来自心底的压迫令人手脚冰冷,陈扬缓缓收紧僵硬的指关节,双手交握在自己膝上:“叶祺,我……”
  “行了!别说了!”——我知道你爱我,但我不敢再听了。
  外头有的是小儿女卿卿我我的别扭情爱,一道窗帘隔开的黑暗客厅里坐着一对真正灵魂契合的爱人,可偏偏是他们再也过不下去。
  骤然爆发后的叶祺明显气力不足,沉吟了很长时间没有再开口。陈扬觉得自己被他炽热的目光笼在里面,呼吸艰难,心痛如绞。
  谁都不愿意亲眼见证终局,但光线无可挽回地暗下去,终于只剩屋子里仅有的几个金属面在折射茫远的天光。落地台灯的不锈钢灯罩,茶几一角的金属装饰层,陈扬腕上黑曜石镶面的表盘。
  叶祺倾身在陈扬眉心落下最后一个吻,冰冷,轻缓。
  “你自己保重,我走了。”
  谁也没说再见。谁也说不出口的,再见。
  防盗门轻轻合拢,叶祺的力道控制地分毫不差,一点声音都不曾漏出来。
  他们的世界,一分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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