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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我不后悔

书籍名:《啸剑指江山》    作者:紫舞玥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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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了。山寺里灯火通明。
  断断续续有入寺上香的香客下山离开,也有人干脆留宿,人来人往的如同白天一般热闹。
  蜀川王这次上山探望健忘,顺带登山赏景,散散心。
  老主持对此十分不屑,明明是特地登山散心,顺带看看他这大叔死没死。
  总之,萧王爷并没有张扬,也没带侍卫,只有雪涯和楚啸跟着。
  此时萧初楼披着一身青黑色的裘袍,正靠在青黑色的屋檐下面,缓缓吐出一口青黑色的烟圈。
  独自一人的他望着不远处热闹的人群,可惜热闹是别人的,自己什么也没有。
  他手里只捏着一封揉得皱皱的信。
  萧初楼犹豫了再犹豫,信依然尚未开封。
  说不清这会儿的心情——就如同分手后的情侣,在心底期望对方仍然会时常想着自己一样。
  萧初楼隐约希望玄凌耀还念着自己,就像自己心里到底忘不了他、忘不了那段缠绵往事那般。
  然而同时,他又不希望那个沉默执着的男人伤心痛苦——虽然这份伤心痛苦都是自己赋予的。
  放下烟杆,烟草味似乎让自己有了点勇气,萧初楼深吸一口气,终于还是抽出了信笺。
  夜晚的山风寒冷而凛冽。
  吹得萧初楼露在外头的手指略略打颤。
  素白的信纸上,最初入眼是那团干涸的墨汁,然后才是那四个字,看起来让人一头雾水的四个字。
  恭喜珍重
  没有称呼,亦没有落款,甚至连个标点符号都懒得奉送。
  信纸很皱,蜀川王对着月光看了半天,翻来覆去的看,依然就这么短短的四个字。
  还有那一大团墨汁,像是无声地嘲笑他的紧张和犹豫。
  萧初楼怔怔望着这张纸,愣了好一会儿。
  渐渐笑出了声。
  起初只是轻轻咧嘴笑,后来已经是哈哈大笑。
  笑得讽意十足,笑得放浪形骸,笑得身边跑过的小和尚疑惑地看了他好几眼。
  足有半刻钟,笑声才慢慢歇了。
  萧初楼紧紧身上披风,鼻头冻得发红。
  他又盯着看了会儿,然后缓缓蹲下身子,将信纸摊开在冰冷的雪地上,手掌按上去,一点点抹平那褶皱。
  萧初楼蹲坐在清冷的禅房门口,寒风凶狠地刮在他脸上,一阵刀割般的疼。
  他伸手捞那烟杆,却发现早已冻的熄火了。
  他想起老主持说的话,“健忘是门学问,王爷你大抵是没这天赋的……”
  他又想起紫禁山上那个盛大隆重的日子,男人长袍广袖,容姿挺拔,仿佛天地万物都臣服在他脚下,而男人却对自己说,“我永不负你”。
  该忘的没忘,反而把不该忘的给忘了。
  老和尚说得轻描淡写,细想来,却透着满满的酸涩和沉重,落寞与沧桑。
  淡极始知花更艳,情到浓时……方转薄。
  然后……薄了,淡了,累了,倦了……
  最后——忘了……
  也许很多年很多年以后,东玄耀帝陛下会依稀想起,曾经有过那么一个男人,助过他,爱过他,又负了他,最终离开了他。
  兴许,他还记得有过这么一个人,可却是……凭的如何想,也记不起这个男人长的什么样子,甚至记不起他叫什么名字。
  然后耀帝陛下会对身边娇美温顺的妻子淡淡一笑,轻描淡写地说,朕年轻的时候,也曾痴傻过。
  忽然喉咙发酸,萧初楼捏着烟杆的手指捏得发白,默默想着,那人……难道已经忘了自己了么……
  手中的信纸,抹了很久,也没有抹平。
  夜色渐浓,月光惨淡。
  有积雪被踩碎的声音,轻微的脚步声正朝这里来。
  萧初楼迅速拾掇干净面上伤感神情,习惯性地挂了淡笑在嘴角,回过头去,又是那个雍容洒脱、无所不能的蜀川王。
  来人一袭深色斗篷,领子也竖着遮住脖子,只露出一张脸,一张永远理智、永远冷静的脸容。
  楚啸手上提着一壶酒,走到离萧王爷两步远的地方站定,幽如深潭般的眸子凝望了对方片刻,微皱了眉头,用一种淡然而略带了责备的语气道:“在我面前,你装什么?”
  在我面前,你装什么。
  就是这么一句话,一句外人听来近似目无尊卑、大逆不道的话,却叫萧初楼几乎在一瞬间,崩溃了所有自欺欺人的伪装。
  萧初楼脸上的笑容慢慢变作苦笑,又慢慢随着漫天狂风化去。
  他面无表情,没有说话,只是一把夺过对方手上的酒壶,一口一口的喝着。
  只觉得酒入愁肠,喉咙像是被火烧过一遍,这把火又烧进肚子里,让他冰冷的身体略微有了点暖意。
  楚啸看着他曲着条腿靠坐在墙角,看着他颓然地喝着闷酒,看着他手上仍然拽着那张信纸。
  深深沉默。
  这位从小就跟萧王爷形影不离的管家,就这样默默无言地挨过去,坐在他身边。
  雪地上被月光照出两个影子,两个一样孤单的影子。
  可至少……至少还是两个。
  “咳咳……”大约喝的急了,萧初楼呛了两口,转头瞥一眼身边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男人,终于开口,嗓音却沙哑的不像话。
  “他给我写信了。”他说。
  “信上只有俩词。”他又说。
  “恭喜……恭喜我做父亲?还是恭喜我平定暴乱?”萧初楼摇晃着脑袋。
  又续道:“还有珍重……珍什么重什么?珍重一家三口和谐美满的幸福生活?”
  萧初楼顿了一下,咧开嘴:“就像……就像他现在那样?”
  也许是错觉,楚啸冷淡的神情似乎软化了一些,声音温和着:“这莫不是……如你所希望的那般?”
  听见这话,萧初楼有一霎那的怔然。
  好像……好像也是。
  玄凌耀有妻有子了,皇位也稳固了,战争在自己的推波助澜下也快爆发了,就差挥军荡平西楚,他就能千古留名了。
  而自己……也能够安心回家了。
  一切都那么完美,一切都按照自己原先的剧本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每个人都在这场浩大的戏中,尽职地扮演着属于自己的角色。
  然而他,是不是……太过入戏了?
  “哼……”想到这里,萧初楼轻轻笑来,“说的也是!这一切都是……如我所愿!”
  如我……所愿……
  他一头黑发在风中毫无章法地凌乱飞舞,那笑声低低的,恣意张扬,傲气十足,回荡在幽静冷寂的山寺禅房门口,却听起来说不出的滋味儿。
  既似惨淡,又似酸涩。
  楚啸一挑眉,侧头看着他的眼睛,淡淡问道:“你是否后悔了?”
  “后悔?”萧初楼放松地靠在墙壁上,烟杆在手中打转,嗤笑道,“荒唐,本王做事从不后悔。”
  他停顿一下,一挥手打断刚欲开口的管家,紧接着道:“本王该后悔什么?”
  “后悔选上了东玄?”
  “后悔选上了玄凌耀?”
  “后悔骗他、利用他、又……爱上了他?”
  “后悔离开他?”
  “还是……该后悔本王将这二十载年华,倾尽赌在一统天下、回归故乡上面?!”
  酒壶“啪”地掷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萧初楼越说越快,越说越咄咄逼人,只是,话语里逼迫的是楚啸,还是他自己?
  “这二十年都已经这么支撑着过来了……你现在居然来问我,是不是后悔了?!
  “我能说,这盘棋下的不好,不如再来一次?”
  “这条路走到现在,有时候,我几乎都忘记了初衷是什么……”
  “前世我爱的人,爱我的人,他们的样貌都快模糊不清了。”
  “可是……可是……就算这条路最终是悬崖绝壁,我也必须走下去……”
  “我已经,无法停下来了……”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低沉下来,一字一句很轻很慢,既像是在说服楚啸,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所以我不后悔……”萧初楼抬起头来,眼神冷漠,重复道,“我——不——后——悔——”
  这四个字,每个都像一柄锋利的刀,一下一下割在他心口上。
  天知道,他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能抑制住喉头的颤抖,说出这四个字。
  蜀川的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就立在禅房边、悬崖旁的空地上。
  凄寒月华笼罩在他身上,笼罩着那挺拔、修长、内敛着强大力量的身躯上面,夜风疏狂卷起他玄黑的披风。
  萧初楼薄唇抿成一条线,一言不发,就这么静静立得笔直,整个人几乎融进黑暗之中。
  他的头顶漆黑的苍穹烟云流散,脚下是飘渺河山,旷远苍茫。
  没有丝毫软弱疲惫,没有半分歇斯底里,他还是那个蜀川的主宰,蜀川的神话。
  谈笑之间,动乱烟消云散,翻手之间,玩弄天下于鼓掌。
  那么一瞬,楚啸恍然间觉得,对方仿佛下一刻就要飘然羽化而去。
  这么一通话说出来,直抒胸中块垒,萧王爷觉得似乎轻松了一些。
  这一年来,一人独处之时,他总会时常想起前世的点滴,想得更多的依旧还是在这片土地上过去的数年。
  总会想起……远在东玄皇宫里的那个男人。
  想起帝都郊外的那片树林子。
  这些画面交织杂糅在一起,渐渐生出些,让他难以独自承担的撕裂疼痛的感觉。
  这番话他也只能憋在心里,无处发泄。
  楚啸站在屋檐的阴影下面,悄声呢喃:“这又是……何苦来哉……”
  他定定地看了会儿,叹口气慢慢走远了。
  第二天清晨,山寺的主持健忘大师跑来禅房一看,里头的人老早就没影了,半根毛也没剩下。
  只有门口摔得破烂的酒壶,还有一地烟灰。
  原来昨儿个深夜,萧王爷突然收到密报边关传来异动,他已经带了另外两人连夜下山去了。
  数日后的巫城。
  这是一座偏远的小城,人不多,街道也不宽。城西有间不为人知的宁静小庄子,庄子里有棵大树,枝桠上抽出了点点新绿,不再似冬日里光秃秃的萧索。
  远处有风来,裹挟着湿润的雨点。
  这一场春雨,仍然微带着冷意。
  此刻,蜀川的王正窝在树下凉亭的躺椅里,身上裹着玄青的毛毡毯子,闭着眼睛,神色淡淡,像是只懒散无害的黑猫般,悠闲的睡上一会儿午觉。
  手边的石桌上随意放着几张从王府传来的密报。
  庄园木质的门“吱嘎”一声被推开,随后就悄然再无声响。
  若非来者并未掩饰呼吸声,简直叫人以为那扇门是风吹开的。
  凉亭里安静卧躺着的大宗师并没有睁眼,但是黑衣人知道,萧王爷是醒着的。
  于是他在亭外站定,利落地半跪在地:“王爷,属下冰缔有事相告。”
  冰缔兄妹当年是随着萧王府的人一道从东玄偷渡过来的,跟随着他的还有那群曾经长皇子的天辉组杀手们。反正现下长皇子骨头都化成灰了,倒是白白便宜了萧初楼。
  “嗯。”萧王爷发出一个鼻音,卷翘的睫毛轻微扑扇着,双眼露出一条缝,极细微的缝,将那双丹凤拉的越发狭长。
  他伸出手,将身上盖着的薄毯略微上提几分。
  阖上眼帘的蜀川王,是安详的、沉凝的,仿佛跟小院子里的景致融合在一块儿般疏淡。
  然而就这么一道眼缝,锐利的眸光流露,顷刻间,强烈的存在感似乎令整个院子连带那春风细雨,都淡化沦为黑白的背景。
  冰缔垂下头,似乎不敢直视。
  “启禀王爷,边关那边,矛盾已经渐渐凸显了,西楚频频调动兵马,纵兵劫掠的事也常有发生,小规模的冲突连续不断,就差一把火就能点燃三国混战了。
  另外,煽动暴乱的祸首已经找到,只是当属下带人去捉拿之时,那人却二话不说便自杀了,而且尸体顿时化为一滩脓水,尸骨无存,属下只在那滩脓水中发现一只八脚小虫的尸体。”
  听见这个消息,萧王爷诧异地一挑眉,想了想便叹息道:“是西楚魇皇教的虫蛊。”
  “蛊?”冰缔缩了一下眉尖。作为一个信奉武道至高无上的武者,冰缔大人向来对蛊毒邪术这些旁门左道的东西不屑且厌恶的。
  “你也别小了看这虫蛊,说不得什么时候就着了道,落得跟这人一般凄惨的下场,本王可没法子救你。”萧初楼看他面上神情就猜到心里在想什么,才提点道,“那位魇皇教主,实在是个极厉害之人。”
  冰缔心中一动,道:“莫非比王爷还厉害?”
  “嘿……”萧初楼自嘲的摇摇头,“若是单打独斗,本王却是赢不了的,做好万全准备之前,千万不要招惹那个瘟神。”
  冰缔还是头一次听到萧王爷如此自承不敌某人,不由心头大震,对那位素未谋面的魇皇教主无端生出浓浓好奇来。
  “还有何事?”
  萧初楼沉锐的嗓音唤回了他的思绪,冰缔犹豫了一下,才道:“此外……东边的那位,似乎于日前离宫了。”
  “离宫?”萧初楼一怔,方才视战乱如无物的镇定蓦然被打乱了,他猛地坐起身,却不料几搓发丝被藤椅勾住,一下子勾乱了发髻。
  倏然狂风骤起,拂乱了院子里那几树桃花。
  片刻的怔忪,萧王爷很快发现了自己的失态,紧跟着缓和了面上神情,他又缓缓躺了回去,注意到垂在额前晃荡的乱发,失笑道:“去找把梳子来。”
  冰缔稍一愣,也没说什么,依着吩咐迅速带了一柄桃木梳回来。
  而听到萧王爷下面一句话,却足足让他神色古怪脸颊泛红了数息功夫。
  王爷很是随意地招招手:“过来给本王束一下发。”
  看见冰缔僵在原地一动不动,脸色跟个调色盘似的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萧初楼奇怪道:“怎么,不会?”
  冰缔这才明白是自己会错了意,苦笑道:“王爷恐怕有所不知,在东玄,男子只会给自己的……夫婿梳发,那是向对方示爱的意思。”
  刚才还带着几分调笑意味的蜀川王,瞬间变了脸色。
  天穹虚空终于无法承受那层层叠叠被水浸透的云的重量,一场绵绵细雨忽然间可笑的变成瓢泼大雨。
  巨大的阴影投在地面上,天空也变得昏暗不明。
  “王爷……”
  冰缔住了口,注视着萧王爷慢慢站起身,慢慢走出凉亭,慢慢往那雨幕深处去了。
  那抹孤零零的身影终于再也看不见,他才收回目光。
  萧初楼站在院子门口的桃花树下面,怔怔地望着那一片片花瓣被豆大的雨点冲刷下来,打入泥泞的泥土里。
  冰凉的雨水同样也冲刷着他,乌黑青丝湿透了,柔顺地贴在头上,色泽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暗。
  大雨渐渐让他的眼睛也睁不开了。
  脑海深处的被刻意埋葬的记忆在冷雨的洗练下,陡然不可抑制地翻腾起来。
  一片片花瓣飞舞成幻境,在眼前飞快的闪过。
  那血色战场的黑白交织,那一夜的情迷意乱,那冰天雪地里的缠绵细语,那漫山遍野的相思树……
  最终定格在那片不甚清晰的铜镜里,男人温和的眉眼。
  “初楼,我愿意。”
  御书房外的那一株桃花,如今可还盛放?
  春雨无可抑制,如同这无可抑制的悲凉。
  萧初楼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口,闷闷的难受。
  萧初楼嘴唇轻颤着,一首缱绻的曲子从喉咙深处不由自主的飘出来。
  可是我,有时候,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暗哑的嗓音终究湮没在哗哗雨声之中,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玄凌耀,我很想你。
  玄凌耀,我——
  萧初楼忽而弯下腰,飞快的捂住嘴,终于也没能说出最后那个三个字。
  久到仿佛蹉跎了一世岁月,萧初楼缓缓直起背,沿着那条鹅卵石铺的小路,缓缓往屋里去,缓缓掩上门和窗。
  然而,他再也没能像在峨岚山的山寺里那样,理直气壮地对自己说,我不后悔。
  那些过往的故事,也许还没讲完,也许还没开始,既然终究要消散在风中,不如,就算了吧。
  那些心情,那些誓言,已经在无情的时光中难辨真假。
  他们的路往截然不同的方向延伸,在某个十字路口相遇,然后,各自,奔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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