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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书籍名:《桃花前度》    作者:寒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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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非缩回手,“当”的一声,匕首落在地上。他冷冷看着赵竑:“你是在逼我。”
赵竑低下头,半晌方才缓缓抬起,对他微微一笑:“明非,你以为到了眼下这一步,我还真的有什麽奢望麽?”
人生太苦,他已经等不及死亡的美好了。
只要明非离开,他就直接去死。反正现在他已经彻彻底底地断了念头,再也不会心存侥幸。当初把金国蒙古之地收入大宋领土之後,他便感觉到了厌倦。经过了这麽多事情之後,他真的感觉到没有比死亡更好的结局了。
反正活着也不能再见到明非,甚至不能离得远远的照顾他,那麽,还是不要活了吧。也许对明非来说,自己的死亡反而是好事,能让他开心一点。
赵竑这麽想着,脸上依然带着淡淡的笑。他已经被明非排斥和误解习惯了,心被钝钝的刀子划过,竟然丝毫不觉得疼。
忽然,身下的床微微下陷,一双手臂环了上来。赵竑感觉到脸上微湿,明非的声音低低响起:“不要死,好不好?”
他的声音显得温柔,赵竑只觉一阵眩晕,险些昏过去。过了许久,他缓缓开口:“明……你真的是明非?”
明非看着他,赵竑的眼明明是睁开的,却看不到半点神采,脸上也没有生气。明非心中一疼,垂下眼帘:“我从来没有想过你死,你不要想不开。”
是的,他从来没想过要赵竑死,发现他身份之前和之後,都没想过。
甚至连他这头白发,那根断掉脚趾,这双无神的眼,明非都不想让它们出现。他确实恨着赵竑,却不是想让他死去的那种恨。
明非是热爱读书的人,在现代的时候他读过大量书籍,自然知道赵竑这种乍然失明所带来的心理问题会有多严重。赵竑好不容易醒过来,不管从哪方面考虑,他都不该再去刺激他。
这麽一点温柔,让赵竑完全呆了。明非许久没有这麽温柔对他──不对,明非从来没这麽对他过,只是陶然曾经有过类似的温柔而已──让他竟然受宠若惊。他去握明非的手,不敢握得重了,手心渐渐渗出汗水:“明非,真的是你在说话麽?我是不是还在做梦?”
明非轻轻叹了口气:“是我。我刚刚不该气你,你别在意……你那天被打断腿骨,刚刚居然还起来走路,你真是怕好不了是不是?”
赵竑拼命摇头:“没有,你没有气我,我一点都不在意……”
心里隐隐是清楚的,明非这些软化了的话,也不过是因为打消自己的求死之志罢了。说穿了,还是为了这个国家。
但他连命都不要了,还在意那麽一点尊严麽?只要明非对他略微和颜悦色,他便什麽都不在乎了。
身边是软玉温香,伸手便碰得到。对方的态度非常和善,从来没有过的温柔。赵竑闭上眼,心道若早知瞎了眼就会有这样的待遇,他早自己捅瞎算了。
这麽一闭眼,感觉到脸颊火辣辣的疼,才想起刚刚被甩了一个巴掌。赵竑忽然惊起:“不对!你还受着伤!太医呢?快来包扎……”
他这一喊人,明非也清醒过来,看着床边三位宰相,当即脸一红,有些尴尬。
那三人却没有多说什麽,只是具体商议了下日後处理政事的方法和流程。赵竑信任明非,而明非又曾是金国丞相,在这方面也算经验丰富。因此他便也成了分担国事的人员,直接对赵竑负责。
能进政事堂的都不是简单人,他们三个在一旁看得很清楚,深知自家皇帝的一举一动,甚至是生是死,其实都掌握在明非手心里。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也只能妥协。反正看起来,明非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麽糟。若皇上真的只锺情於他,为了皇上的健康和朝政的平稳,他们也只能支持。
而明非并不推辞,接下了国政和……照顾赵竑的重任。直到赵竑康复为止。
或者,直到赵竑不再有寻死的念头为止。
就这样,明非留下来,照顾新生的瞎子。那间宅子倒也没卖,留着继续招待那些无处可去的人们。明非把元宝接进宫里来,这临安皇宫经过几代建设,倒比已经凋敝了的汴梁皇宫还繁华些。赵竑不爱用太监,多出来的如果不肯到民间,就尽数在这里,人也比汴梁多不少。此时赵竑需要照顾,这些人也就都留下了,倒显得热闹。
明非本来想女人细心,要找些宫女照顾赵竑,却被坚决否定。想想文学作品里那些脾气怪异的瞎子们,明非觉得赵竑还是很和气的,便极力配合。
房间要最简单,一切乱七八糟的装饰都不许有,就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桌上的砚台笔筒都固定好,安放杯子的地方也有凹陷,一摸便能摸到。所有家具都包上棱角,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生怕他碰到东西。
明非并没有住进这间屋子,晚上安寝之後,房间便只有赵竑一个人。他实际上伤势尚未痊愈,断骨处疼得厉害,便整夜整夜坐在床上发呆。屋子里十分静默,没有任何声音,他也什麽都看不到。
白天却更不能睡,明非处理政事的时候就坐在桌边,偶尔还会开口问他话。能听到明非平和声音,赵竑便觉身在天堂一般,自然舍不得入睡。就算明非态度冷淡一点,反正他已经习惯了,已感觉很好。
他身体本来就不好,这麽一折腾,便更加差了,身体确实没办法再消瘦下去,精神却一天比一天古怪。明明憔悴至极,却在明非面前显出不正常的兴奋来。明非也算是久病成医,不需要大夫说明,他也能看出不对劲。
“你到底有没有好好休息?”明非终於忍不住开口问他,“你知不知道你的健康状况很糟,连普通医生都知道你折了十年八年的寿算,我不信太医看不出。你这麽不爱惜自己,却又是、却又是……”
依他性子,这时便该说“却又是做给谁看”。但话将将出口,只觉心中刺痛,竟然讲不出。
赵竑和他相处如此之久,自然知道他意思,便低声一笑:“我不是故意的,就是……睡不着而已。”
明非看着他,不由皱眉。赵竑眼下黑色极深,一副常年失眠的样子。明非想到初见之时,赵竑的意气风发高高在上,不由心生恻隐,走到床边:“你不要怕,你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今晚开始我陪你,等到你睡着我再回房,好不好?”
赵竑睁着眼,瞳孔完全没有焦点,却直直向着明非。听到他这麽说,脸上不由闪过喜色:“真的?”
明非点点头,想起他看不到,便道:“当然是真的,之前是我疏忽,你忽然眼盲,心里一定十分不安,我不该让你一人胡思乱想。”
若是常年如此也就罢了,几天之前,赵竑还是好端端的。这忽然失明,就算他心理素质再好,也不免慌张。
面对这样的他,明非方才感觉到,赵竑其实没有自己感觉的那麽强大。赵竑也会受伤也会……死。他也只有一条命,受伤了会濒死,哪怕醒来也可能会再也无法痊愈。
赵竑这条命,也不过几十年光景,死了的话,就再也没有了。折了寿算的话,那是实打实的折损,不会因为他是皇帝,而多给他一些命。
他从来不想他死,哪怕恨到最深处。
明非想着,感觉身上一紧,被赵竑环抱住。他听到赵竑的声音:“只要你在,我就绝不会胡思乱想……”
不就是眼瞎,不就是失眠。只要有明非在,那都不算什麽。
只要明非能留在他身边,就算死,他也能活过来。
於是当晚,明非便留在了赵竑这房间。两人许久不曾这样单独相处,明非坐在床边,两人极为静默,一时竟是尴尬。
床边一个灯管在亮着,明非过去熄了,节省电力。赵竑却是有点光感的:“明非,我虽看不到,你却是需要灯的。点着吧,你该干什麽继续干什麽。”
“我现在只是要看着你睡觉。”明非伸手覆上他的眼,低声劝慰,“你说过不胡思乱想的,现在很晚了,睡吧。”
赵竑看不到,身体触觉便格外敏感。只觉那只手温暖无比,光滑的皮肤在掌心粗糙起来,是狰狞伤疤。他慢慢抬起手来,轻轻握住明非的手,慢慢向下移动。渐渐的,明非掌心被拉到他唇上,赵竑一点一点地吻着他掌心伤疤,脸上尽是心疼。
“我後来想起,都很难想象我竟然会那麽丧心病狂。”赵竑吻着吻着,低声开口,“不受限制的权力真可怕,什麽法制道德都跟着退化,好像离暴君也不过一线之隔了……”
明非只觉掌心痕养,动了动甩不开,便答道:“还好吧,你反正本来也是那种杀伐决断的人,差别不过是商业或政治而已,没有原则性差异。毕竟你来的时候也三十多了,老头一个。”
赵竑摸摸头发:“我现在也是个老头。”
“别以为贴了几条皱纹就可以装老,你现在比我还年轻呢。”明非道,“早知道死了再跳就可以换个身体,我就先给自己一刀再跳,搞不好也能换个宗室做做……”
赵竑手一紧:“对不起。”
“对不起什麽?你当时不该‘为我好’而自寻死路?”明非问。
“对不起,我没有认出你。”赵竑低声道,无神的眼看着明非,表情淡得有些古怪。
明非凝视着他,很久之後,轻轻按住他的眼:“你是个笨蛋。我原谅你。”
他手掌心有些润湿,过了片刻,赵竑才开口,声音有些哑:“我一直都很笨、很笨……”
他觉得欢喜,却又凄然。
能在活着的时候,听到这一声原谅,已别无所求。
可他这一生,大概也只能得到这一声原谅,再无其它。
“早想到你这麽没有常识,我会试探得更直接一些。”明非苦笑一声,拍拍他肩膀,“好了,过去的事多想无益,睡吧。”
赵竑睡不着。他闭上眼,过了一会儿又开口:“明非,你困不困?不然你先去睡。”
“睡不着?”明非眉头皱起,有些担忧,想了片刻道,“不然我给你唱摇篮曲?”
他的歌喉说实话,并不很美妙,声音还好,只是唱歌从来都没有调。明非也知道这一点,出口之後又摇摇头:“不然我找个人来给你弹琴?虽然不一定有清心普善咒那麽有用,不过催眠应该还是做得到的。”
赵竑摇头,握着他的手迟疑半晌,开口道:“你这麽坐在床边,我就是困也睡不着……不然你上来,一起睡吧?”
这等听起来就居心叵测的提议让明非眉一挑,险些甩袖离开。但见赵竑那一脸憔悴,终究还是没能忍住,便道:“好,不过……你给我放规矩点。”
赵竑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明非爬上床,脱剩一件里衣,在赵竑身边睡下。赵竑果然规规矩矩的,一动不动。明非伸出手,有规律地拍他後背,放轻了声音:“乖孩子睡觉了,一只绵羊,两只绵羊……”
数着数着,到了一百来只的时候,明非便沈沈睡去。赵竑心中满足无比,轻轻握住明非的手,保持这个姿势,也慢慢睡着了。
既然在古代,赵竑和明非又都不是学医出身,自然也只能靠中医来调理。皇帝眼盲这一消息还是传出去了,不过赵竑深受国人爱戴,竟没有半个人提出什麽换皇帝的建议。相反的,随着这消息传出去,数名大名鼎鼎的大夫都跑了出来,主动入宫帮忙治疗。
大家的手段基本都是针灸按摩,都道这种淤血不会持续很久,只要好好调理接受治疗,以赵竑的年纪,应该没有问题。倒是赵竑的身体值得操心──实在太弱了,整个人消瘦无比,精神更是不好,消耗过度,必须好生将养才行。
将养的意思就是待着休息,正好他也看不到,索性暂时不要处理国事,交给别人好了。最好不要做什麽太用脑的事情──当然,按照中医的理论,是“劳心”。
正好赵竑在推行预算制度,当下可以说是紧要关头,却怎能离得了人。明非於是接过他的担子,每天忙着制定政策安排措施。他并不是经济出身,偶尔有了解决不了的问题也来问赵竑,赵竑在经济方面倒比明非要强,两人合作,可谓巨细靡遗。
虽说当下情况,是赵竑眼盲又将养,但真正被照顾的,却是明非。赵竑看都看不到了,还跑去御膳房指点御厨做菜,千万不能饿到他家明非。他甚至试图自己下厨,被烫了一次之後,连御厨们都不敢让他靠近炉子了。
按理来说,赵竑并不是会粘人的人。但那是正常情况下。他现在实在无所事事,又什麽都看不到。即使彪悍如他,也免不了心中忐忑,更是想东想西。吉容整天围着他跑前跑後,使出浑身解数,都无法让他平静下来。只有明非在侧的时候,赵竑才能忘掉那些杂七杂八。
明非有种错觉,自己已经成了古代保父,责任田是元宝和元宝他爹两人。
虽然元宝他爹并不需要生活上的太多照顾,只是黏人黏得厉害而已。
明非并不认为自己是个心很软的人,对这一大一小却没什麽办法。他怕赵竑一个人太无聊,便把元宝丢给他带,倒让他们父子感情变好了不少。
有的时候晚上懒得把元宝送回去,就三个人睡在一起。明非和赵竑在两头,中间睡着一个小元宝。反正明非要哄赵竑睡觉,多一个也是一样,还省得多费事。
赵竑很想吃豆腐,不过他现在已经不敢了,加上一个元宝,倒能让他强烈的欲望熄灭一点,也也是好事。
不过小元宝如今两岁,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问题也多。某天早上很纯洁地问:“爹爹,父皇用棍子顶我,为什麽啊?”
明非大愕,看向赵竑,脸不自觉红了。
赵竑手忙脚乱:“胡说什麽?臭小子!”
他转向明非,伸手去拉他衣襟:“没有,我没有乱想,我一直都很规矩……”
他听到明非一声轻笑:“你拉错了,那是元宝的衣服。”
赵竑一阵尴尬,最後想想,干脆拉起被子装无赖:“我什麽都没听到,我什麽都没做……”
明非伸手,在他额上敲了一下:“傻子……”
一声出口,两人都是怔了下。
气氛竟然是轻松的,就像很久以前,江瑞成混进陶然的房间,偷偷摸摸吃一点豆腐,然後被骂一样。
就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
赵竑在被子里抱住头,真希望自己能在这一秒锺死去。
在最幸福的时刻死去,才不会醒悟到现实的严酷,不是麽?
一片黑暗对赵竑而言,其实也没什麽大不了的。与其有眼睛却见不到心上人,还不如什麽都看不到对方却在身边。
如果能换得明非在他身边,他宁愿这麽瞎一辈子。能这麽略带亲昵地在一起,已经是最大的幸福。
即使每天早上都会难忍得跑去冲澡,就算同床也不敢伸手碰触,他也觉得快乐。明非现在对他也谈不上特别热情,但比之以前,实在是好了太多。赵竑已是无欲无求,能得到一点都是好的,便也满足。
赵竑在宫中闲来无事,还特地学了弹琴,每日不停荼毒明非的耳膜。随着他的技术渐渐变好,这一年也慢慢到了尽头,弘兴四年就要到了。
由於皇帝的南迁,朝廷中心也走向南方,汴京除了还有个辅政的宰相之外,只剩太後。如今要过年,冷清了一年多的临安开始热闹起来。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天气虽然冷,明非也会偶尔带着赵竑出去透透气,免得他被闷坏了。赵竑很喜欢外出,因为出去的话,明非会一直牵着他的手,一直不放开。
这样便足以使他欢喜。
这一天正是小年,赵竑早吩咐人去弄了炮竹做了灶糖,和明非守在炕上聊天。明非耐不得冷,整个人窝在被子里:“可见全球确实是在变暖的,临安还是在江南呢,居然冷成这样子。”
“怕冷就少出门,看你冻得。”赵竑握着他的手,放在嘴边努力呵气,让他暖一些。赵竑的手比他大一些,握着正好包住。明非低头,见他的手瘦骨嶙峋,不由叹口气:“这些日子你也没少进补,怎麽都不见长肉?”
赵竑微微一怔,抬手摸摸自己的脸:“有吗?还好吧?”
明非摇摇头:“好什麽?我这麽养了一年就养成小猪一样,你倒比我还不如。”
赵竑手指缓缓摸过明非的手,低声道:“这样刚刚好,两年多以前,你那样子……”
说到这里,两人都是无言。明非手微微抖了一下,赵竑急忙缩回,慢慢低下头。
那段日子,是不能提的。眼前这微薄的幸福,全是建立在自欺欺人的基础之上。
怀着这样的恐惧,他怎麽可能胖得起来?就算吃再多的补品,休息得再好,身体也完全无法得到恢复。能不再恶化,已经很不错了。
赵竑沈默了,片刻後,他听到外面炮竹声响,便抬起头来,打起精神道:“明非,外面在放烟花吧?我们去看吧。”
明非也静默片刻:“不去了吧?外面那麽冷。”
赵竑微怔,随即明白过来,微微笑道:“难得热闹,听听声音也是好的,小元宝应该也很想去看吧?”
在地上跑来跑去的元宝抬起头,拼命点着:“元宝要看烟花,好漂亮呢。”
赵竑笑着:“所以出去看吧,我也一起。”
明非看着他,忽然怔怔地落下泪来。
不是可怜,不是同情。明非只是觉得现在的这个赵竑,竟是这般,令人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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