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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五章

书籍名:《血色黄浦江》    作者:牧云岚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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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思杰醒来的时候,发现嘈杂声已经没有了。
他想坐起来,可是身体歪了过去,想要用手撑住,却发现两个袖管空荡荡。
手呢?手去哪里了?
那摆弄惯了钢笔和相机的手,没有了。
只剩下一团血污的绷带蒙在上面,草草包扎。
再看四周,是一片狼藉。
赤裸的女尸相叠,血肉模糊,地板上是干涸的褐色血迹。断腿剖腹,被砍头、剖腹、挖心、火烧……女人被凌辱之后,不是被割去乳房,就是开膛破肚,还有割鼻剜眼,刀劈火烧……沈思杰抖了起来,他坐在一滩血泥里,开始不可抑制的发抖。
“我以为我会死在南京城里,后来,礼堂里来了被抓来做杂工、抬死人的农民……他们帮着我,把我弄清醒,然后,带着我出城……”沈思杰嘴唇抖着,不知是哭还是笑,“我以为我逃离地狱了,可是,就在那一路上,才是真正的地狱……”
“江水是红的,红的就好像把红颜料全部倒进去了,我看到那里扔着一顶帽子,灰色的军帽,上面的国徽,是青天白日……而在帽子的旁边,一具无头尸体泡在江水里,泡得发胀……”
“然后,就是,日本士兵,五花八门的杀人手法……除了疯狂地强奸杀人以外,日军干尽了一个强盗和野兽所能想象得出来的所有罪恶行径……”
几个日本兵哇哇叫着一路小跑,后面跟签蚂蚱一样牵着一连串十几个中国百姓。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臂膀被铁丝绑在身后,衣服上粘满了血污,行动迟缓,疲惫已极。在一个土包前,他们停下来,日本士兵用枪托推着强迫百姓们跪在墓前,要他们伸长脖子。
寒光闪闪的武士刀,一刀一个,砍下十几颗血淋淋的人头。无头的猛然痉挛般哆嗦起来,听不到任何惨叫,接着,他们一个接一个,沉默而缓慢地向地上倒去。日本士兵哈哈大笑着,把血淋淋的人头摆在土包的木板前。
进城的时候,日军的一个军曹和他的军马被中国军队打死了,尸体被埋在这里,人头摆在被木板制作的墓碑前,祭奠死去的军曹和他的军马。
向西快出城的时候,他被农民拉扯着跌跌撞撞的跑,不经意的一瞥,却看到令他毛骨悚然的一幕。
路边站立着三具裸体女尸。女尸的背部和腋下用3根树枝撑着。一个是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一个中年妇女,一个是小姑娘。她们披头散发,无力地聋拉着脑袋,苍白的躯体早已僵硬了。
说到激动的时候,沈思杰挥舞起双臂,两条空荡荡的手腕上包裹着白色绷带,诡异却又渗人。
“我像疯子一样使劲的跑,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跑出南京城,跑出去找活路……一路上经过的地方都是尸体,烧死的,打死的,各种各样的,呵……你说我怎么就没死,就是那个狗屁的大佐下的命令,写在我的西服上,真是讽刺,我要靠着日本人的命令才能活着跑出去……”
“农民们可怜我给我吃的,把我送到一处地方,我跑得累了,坐下来休息,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女人,抱着她的孩子。她伤得很重,喉管那里结成了黑红色的血痂,我知道她很快就要死了,她挣扎着向西挪动,却看到了我,她就爬过来,在我面前停下,痛哭流涕,求我带走她的孩子……”
“我当时吓傻了,脑子都不知道怎么想的,就觉得孩子是个累赘,我想,我他妈都要死了,凭什么要把你的孩子带出去,再说了!老子连手都没有!老子是个残废!老子也想活,老子也想活!”
“她抓着我的裤脚,连声哀求我,说她要死了,求我带走她的孩子,我怕,我害怕,我吓的跳起来,我想跑,可是她还是拽着我的裤脚,哭着恳求。我……我……我就狠狠地踹了她,踢她,叫她放手……放手……”
方振皓一言不发的听到最后,苍白着脸色,一双乌黑的眼睛却望着他,挥手狠狠给了他一拳。
沈思杰一动不动,仿佛被那扬手一拳打得懵了。
“亏我还觉得你是个爷们!你对了女人……她又没有求你救她,她只是希望你带走她的孩子,沈思杰,你,你!”
他再也说不下去,闭了闭眼,只有急促的呼吸,泄露了心中激烈起伏。
“是,是,我他妈就是个懦夫,就是个脓包,我他妈不是男人。”沈思杰发疯一般捶打着自己的大腿,嚎哭了说:“我怕,我想活,那女人的眼睛和孩子的哭,天天都在我跟前,我他妈都不敢睡觉,一闭眼,就看见那女人抱着孩子朝我爬过看来,抓了我的裤脚,求我,我就只能听见她求我的声音……跟鬼一样……呜呜呜……”
“我是个混蛋!”
他捂了脸,泪水涔涔,嗓音嘶哑叫着,再也说不下去。
听到那人哭得撕心裂肺,满面的鼻涕眼泪,方振皓想说什么,却再也说不出来了。
他久久低头,沉默间不辨悲喜,仿佛化作石雕木刻。细碎的沙沙声打在窗上,外头不知何时下起雨来,阴沉了整日的天色终于黑尽。
方振皓静立了一会,拿起毛巾递给他,戳了戳,最后干脆整个贴在他脸上。
沈思杰哽咽几声,按住毛巾垂下脸,肩头颤抖加剧。
“我记得,你们沈家也算……怎么就偏偏就不跟了去后方,就留在南京了?”
“现在想起来,我真觉得自己眼睛不只是瞎了,而是烂了,竟然会跟一帮人渣为伍!”沈思杰声音像是哭又像是笑,“我也是个混蛋,总是嫌名气不够大,名头不够响,听那一帮人说前途无限,就脑袋一热,鬼迷心窍跟着去了,还特地学了几句日语,什么‘为皇军服务我三生的荣幸’。总之,是我是自作自受。”
上海滩的花花公子,专注花边新闻专门搬弄是非,居然对了日本人拍案而起,丢了双手沦落成乞丐,也只能说是造化弄人。方振皓想着摇了摇头,说:“想不到。”
沈思杰吸吸鼻子,抬起眼,苦笑了说:“可我也想不到,你竟然在这里照顾这帮穷鬼,管他们吃管他们喝,跑前跑后,要我想,你应该早就去重庆吃香喝辣享福去了。再说了,上海还在打那会儿,我看了报纸发现罗店那里有个医生长得像你,就想,妈妈呀,莫不是脑子有毛病吧,那地方死人都是一堆一堆的,居然有傻瓜自己往枪口上撞?”
方振皓只轻描淡写应了一声,又听沈思杰咳嗽了说:“我也想不到,那个只会吃喝玩乐的花花公子司令,对,就是那个邵司令,领了几十万东北军一枪不发逃进中原的花花公子,他混蛋不混蛋?全国上下都骂,打仗的时候钉子一样扎在罗店,日本人就没从他那里讨了丁点便宜,罗店大捷一出来,全国上下那是赞不绝口。”
“就说那租界里的漂亮妞儿,还要组个慰问团,去医院里探望重伤的抗日英雄。”他说着自嘲笑,“人家那才叫划算,名利钱权女人,都有了。老子也骨气了一把,可有什么,非但没赚,还赔上一双手。”
他低头伸出手臂,看到那肉团子,一阵的惶然。
“混蛋和英雄……”方振皓坐下,目光看向他说:“你不自己也说了,骨气了一把。假如不是为了‘骨气’两个字,你犯得着去顶撞日本人么?”
沈思杰抹了把脸,却呵呵笑起来,“反正你肯定觉得他是英雄,一万五千呀,一万五千呀,别说我,就连南京城里日本人说起来,都说‘那个支那人,虎将,勇士!’只可惜,日本人怕是恨他恨得入骨,很得不碎尸万段的。”
方振皓黯然而笑,却不想接话。
他想起那挺拔背影,不觉又发了一阵呆,心口隐隐作痛。
之后一连几天都是阴沉沉的天气,是越发的冷了。
报上的消息也如阴沉沉的天色一样,沉甸甸的压着人的心。
从武汉到重庆,从报纸到街巷,到处都在沸沸扬扬传言着一件大事:日军进攻山东时,省主席韩复渠不战而放弃济南,下令焚毁省政府,名曰“焦土抗战”,军队不放一枪退出山东,几天之内把整个山东拱手让于日本。
国人纷纷怒骂韩复渠,“飞腿将军”。
翻遍所有的报纸,除了日军占领南京,日军占领济南,日军占领整个山东……一页一页翻过去,就连政府每一点小小的消息都看过了,可就是找不到丁点关于那人的消息。
方振皓第一次觉得如此的茫然无措。
他慢慢丢开报纸,低下头看向桌上摊开的文件,上面写的是对难民的安置计划——青壮年男女进入工厂做工,老弱幼儿则留在收容所,缝制军衣,力所能及支援前线。
现在的职责是救人,教难民力所能及的谋生,不管是南京的失守,还是华东的沦陷,政府退守武汉,他无能为力,只能接受。
可他在等,哪怕不是来自于衍之本人的只言片语,哪怕只是报纸上一闪而过的消息,他只想知道衍之现在的情况。
现在人在哪里,伤有没有再疼,还有,会不会再去前线。
只能自我催眠,告诉自己,一切都会好的。
只能告诉自己,坚持下去,去救更多的人,要坚持着,坚持等着衍之回来,一起去看桃花。
笃笃,有人敲门。
女同事韩筱筱推门进来,“方先生。”
方振皓茫然转过来,像是从迷茫里一下子惊醒,仓促说,“怎么了,小韩?”
韩筱筱苦笑了说:“您闲着吗?要是暂时闲着,请您过来,帮我搭把手。”
“噢,好的。”
方振皓随了她走到难民收容所的一座大房子里,那里是收容孤儿的地方,角落里十几个弃婴们哭声震天,嗷嗷待哺,五六个奶妈在忙活着安抚。韩筱筱打了盆热水,与方振皓小心翼翼给孤儿擦身体,孤儿们都安静的过分,排排坐,由着叔叔和阿姨给他们擦脸。
“方先生,那边的弃婴怎么办?”韩筱筱拧干毛巾,将男童抱到膝上来。
“我已经同市府里的人商议过了,我们这边先养着,等到汉口两家孤儿院收拾好了,就送过去。”方振皓说着给一个女童擦掉脸上的黑灰,叹气道:“原本是要会走路孤儿院才肯收,不过现在非常时期,他们也只得破例。”
“是啊。”韩筱筱也觉得心酸无奈,“孤儿太多了,都是从东面跑来的,简直都顾不全。”
她顿了顿又说:“入冬了,还少被子棉衣什么的,昨晚是小吕值夜,发现孩子冻得瑟瑟发抖,今晨就发烧了。”
方振皓摸了摸女童那冻得红肿的小手,抬眼看到女童一点鼻涕流下来,他连忙擦掉了,抱在膝上,将那凉凉的手指放在自己掌中捂着。
“武汉涌入这么多人,物资一下子就紧缺了,市府说还要支援前线。前线的官兵打仗,吃苦受冻,棉花紧缺,捧着钱也买不到……我再想想办法。”
韩筱筱点了点头,目光里浮起淡淡雾气,“有时候觉得,这些孩子要怎么才能忘记那残忍的一幕,这么小,看到那么多东西……就是一个成人,也受不了的……”
方振皓侧过头去。
角落里缩着一个女娃娃,三四岁的模样,瑟瑟拥着棉被,双手摆弄着什么,清秀小脸满是木然。
方振皓走过去,在床边坐下,伸手抚摸她额头,轻声说:“小月菱……今天觉得好些了吗?”
女童冷漠地别过脸,对他不理不睬。
方振皓看她只顾摆弄手中那支口琴,心下了然。
这女孩是韩筱筱从南京逃难的人群救回来的,亲眼见到她母亲死在面前,而孩子的父亲是个军人,在南京保卫战里也早已殉难。女孩被救回来,旁人给吃就吃,给喝就喝,却不肯同任何人说话,终日躲在房间角落里,哪怕生病发热也不吭声。
见她不言语,方振皓也不勉强,只是坐在孩子身侧。他瞧见孩子手里的口琴,那是父母留给她的遗物,被摩挲的光洁发亮,便问:“小月菱,你会吹吗”
女童慢慢扭过头,仰头看他。
方振皓笑了一笑,抚摸她的头发,说:“叔叔会吹口琴,要不要叔叔来吹给你听?”
良久之后,女童才把口琴递给他。
方振皓对了她微笑,把口琴放在唇边,低低吹了起来。
曲声轻快愉悦,悠扬悦耳,令人仿佛脱开阴霾天空,置身阳光绚烂的午后。茵茵田野里,紫色薰衣草随了微风起伏,蜜蜂盘旋在娇艳花朵之间,野莓子的藤蔓从姑娘的裙边伸过,欢乐而又愉快。
小月菱瑟缩成一团,乌溜溜的大眼睛里蓄起泪水,“哇”一声哭出来,方振皓俯身单手将她搂抱在怀里。“我要妈妈……我要爸爸……”小月菱抬起双手胡乱去擦脸上的泪,又埋头在他衣服里,胡乱蹭泪。
方振皓放下口琴,双臂将孩子紧紧搂在怀里,满目感伤。
小月菱哭得噎住,小手紧揪着他衣襟,唯恐再被抛下似的,“我要爸爸,爸爸……”
方振皓抚着她头发,“不哭,不哭……这里安全了,叔叔和阿姨会保护你……”
“爸爸什么时候能回来?”小月菱扬起涕泪狼狈的小脸。
“很快,很快,只要你乖乖的,爸爸就会回来……”
方振皓再不忍心说下去,唯有将孩子搂抱在怀中,一下一下拍抚着她后背,权作安慰。
小月菱哭得累了,伏在他怀中沉沉睡去,面上犹带泪痕。
小心翼翼放孩子在枕上,方振皓牵过被子给她严严实实捂好,又把口琴放在枕边。
他却在院中遇到了沈思杰。
沈思杰双手仍是揣在兜里,面对看了他,脸上表情有点不自在,末了却只说了一句:“挺好听的。”
“谢谢。”方振皓礼貌的回了一句,对他笑了笑。
说完他转身就要走,却猛地听沈思杰在背后说:“你就打算这么一直等下去吗?”
方振皓不言不语,又听他语声低沉,“日本人把山东都吞并了,现在情况乱的一团糟,你……就这么有信心?这么笃定就能等到?或者就那么确定,一定能在武汉等到?”
沈思杰这么说着,看那个瘦削背影。他看到那人微微回头,神色犹带恍惚,眸光闪动。
或许也有一点隐秘的心思,也有一点潜藏的暗示,却是一切发自真心。一瞬的,他忘了本想说的话,心神瞬间尽失。
方振皓笑了笑,回过头去。
沈思杰上前一步,刚要开口却听他平静说:“那不然呢?”
“他许了诺,不管我在哪里,他都会回来的;我也要等着他,不管多久,我都会等下去的。”
方振皓说完了,并不回头,只是大步走开。
一个月后,方振皓踏上了去往重庆的客轮。
国际红十字会中国分会决定在重庆重组,方振皓作为主席的特别助理,受命前往重庆协助工作。他将武汉的事情全部交予旁人,与李斯德,韩筱筱诸人同行。队伍里还多出两个人,一个是小月菱,一个是沈思杰。
武汉寻遍了,找不到失散的亲人,沈思杰决定要去重庆寻找家人,而小月菱那日之后,只知道要方叔叔,一听他要走,大哭大闹不休,方振皓无奈,征得同意,便带她同行。
江上桅樯千影、遮天蔽日,帆影把雾气撕裂成褴缕败絮,却依旧看不见汉阳那边喷着黑气的高烟囱。
客轮汽笛响了三遍,轮船缓缓开了,驶进滚滚长江。
船头风势劲急,清晨的风捎来潮湿冷意,方振皓站在甲板栏杆后,抱着小月菱看滚滚江水。白色的江鸥,成群结队地低低掠过江面,小月菱小脸冻得通红,却使劲拍起手,大声喊着:“大鸟——大鸟——”
韩筱筱裹了大衣,容色姣好,风姿绰约,笑着帮她戴好帽子,刮了刮鼻头,“小月菱,喜不喜欢坐船?”
“喜欢——喜欢——”小月菱回头搂住方振皓的脖子,大声问:“方叔叔,重庆是个什么地方?”
“重庆是个山城,有很多很多山,还有蒙蒙的大雾。”
一男一女,抱着小孩,那情形落在别人眼里,远远地,倒好似一家三口。
海风吹得围巾飞扬,方振皓眺望远处雨云,良久怔忪出神。
那一天,码头雾雨迷离,他远远目送他孑然远去……
而此刻一转身,便又是咫尺千里。
他抬眸望向北方遥远天际,那里阴云堆积,天幕乌沉沉,仿佛有千军万马正要向这里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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