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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八章

书籍名:《血色黄浦江》    作者:牧云岚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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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拥挤,不要拥挤!”
“都有份,都有份!”
红十字会的一个救济点是在爱亚多路上,几个戴了红十字会标志的工作人员正在分发救济粮,有两三个梳着齐耳短发,穿干练衬衫制服的女童子军正协助他们维持队伍的秩序,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难民在米桶前排起了长队,大米装了两个大木桶,可难民的队伍一路蜿蜒,竟然都不知道绕了几圈。
僧多粥少,队伍后头已开始不安的骚动。
一位年纪小小的女童子军叫:“大家不要乱,一个一个来,明天肯定还有的。”
队伍里有人闷闷出声,“谁知道老子还能不能活到明天。”
女童子军咬住嘴唇,没有说话。
像是要印证上一句抗议的话似的,一个人影猛地从后面冲上来,冲到木桶前,劈手从正在用木瓢舀出大米的工作人员手里抢了那瓢,把大米倒进破烂衫子里,裹住了就跑,临跑还狠狠地推了那女童子军一把。
见状人群顿时一阵哄乱,高喊着要吃的挤上来,维持秩序的女童子军慌了,拼命推着往前挤的人们。几个工作人员怕人公然抢粮食,只好用身体挡着米桶,叫着,“不准抢,不准抢,一个一个来。”
又有几个穿了褴褛衣服的男人,不顾女童子军的拉拽挤过来,一人叉了腰嚷叫:“就那么点,要那么多人分!有没有点良心!”
身边几个人挽起袖子,看模样,也是要冲上来抢了。
“住手!”
方振皓疾步从车上跳下,一个箭步上前拦在那群人面前,愤怒的喝了一声:“前头的老弱妇孺还没有分到,你们几个大男人这样争抢,好意思吗?还是不是男人!”
斜里杀出程咬金,纷杂吵闹的人群瞬间都安静了,眼光笔直的落在这人身上。
西裤白衬衣,胸前戴了红十字会的标识,刺目的阳光照着,映着他脸色铁青,目光愤怒的瞪着,鼻尖额际密密布上汗珠,细小汗珠更是滚下鬓角。他拦在了闹事的人们面前,白衬衣背后被湿透了,贴在脊背上,一看就知道在阳光下奔波了许久。
方振皓擦了把汗,一把拽起被挤倒的女童子军,目光重新投过去,拧起眉头,“我告诉你,救济粮人人有份,这点我可以保证!但是,谁都要按着规矩来!想要拿救济粮,就去站好排队!”
他说着,眼中带上愤怒,手向着队伍一指,“去!排队!”
在这样的目光下,好像有一种无形窒迫,男人早就被那怒目一喝给震住,听到队伍里的人开始纷纷指责其他,也知道众怒难犯,于是悻悻收回手,嗫嚅两句:“能怪我吗?老子的房子被小日本烧了,全家都慌里慌张逃命,两天饭没吃了,能怪我吗!”
又小声加了一句,“有本事对着鬼子去吼。”
他边说边往回走,余下的几个人也不再说什么,乖乖回去排队。
方振皓重重吐了口气,回身对了那女童军蹲下,摸了摸她的膝盖,“摔疼了吗?”
女童军摇头,带着脆笑,“没事,谢谢叔叔。”
方振皓笑着嗯了声,随后揪了揪她的小辫子,站起身叫过一个工作人员,指了停在路边的那卡车,“今天有新的米送来,每个救济站再多三袋,你去安排人卸下来,然后在我这里登记。”
工作人员连忙去了,排队的人眼巴巴盯了那鼓囊囊的米袋,眼里露出期盼。
“妈妈,我饿。”
方振皓正在同救济站的负责人登记数量和签字,夏日的风将那孩子的话送到耳朵里,他转头看过去。队伍里有一对母女,孩子蓬头垢面穿着肥大的蓝布衫,对了母亲仰头看,舔舔嘴唇,脸蛋脏兮兮的,眼睛却仍旧如水一般清澈。而憔悴的母亲温柔拍拍她的头,露出一个苦笑,示意女儿安静。
那个孩子,也就跟他的侄子一般大吧……
方振皓叹了口气,摸摸裤子口袋,对了孩子走过去。
小女孩看见刚才愤怒发火的叔叔半蹲在自己面前,摊开手掌,那汗泠泠的手心里,放着几颗圆圆的东西。她认得,这个叫做糖果。以前吃过一次,吃进嘴里,甜到心里。这几天饿肚子也哀求过娘,可娘说家里什么都没了,买不起这东西……
为了这自己还哭过闹过,结果被娘狠狠打了一顿,然后又抱着自己哭了,于是再也不敢要。
女孩儿刚伸手去拿,母亲打了她的手说:“没规矩!”又陪笑着对方振皓说:“这先生,谢谢了。不用理小孩子,饿一两顿没关系。现在,有点口粮都不容易。”
这话听在耳中,方振皓心下越发不忍,他硬是塞进了女孩儿的手里,抬头看那母亲已经是泪眼婆娑。他抿紧嘴唇,目光里也透出隐隐沉痛,却安慰着落泪地母亲说:“没关系,也不算口粮,孩子正长身体,充饥吧。”
女孩儿剥开糖纸,小心地在糖果上舔了一口,抬头对了方振皓咧开小嘴一笑:“好甜,谢谢叔叔。”
她又小心翼翼重新包好,紧攥在手里,“娘,回家给妹妹和弟弟吃,妹妹的发热就好了吧。”
母亲忍不住开始啜泣,用手背反复抹着眼泪。
在场一片叹气,人人凄然,感同身受。
轮到这对母女了,工作人员拿起木瓢,舀了一勺白米,倒进了母亲手里的袋子中。
方振皓重新坐回车上,翻开本子手指划过去,对了司机说:“下一个……是大世界游乐场。”
司机发动了卡车,一边开车叹道:“活在乱世,根本就不成人!”
“乱世。老话说,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方振皓伸手又抹了一把汗,喃喃自语,似一声苦笑,又似一声长叹,“我知道,上海的难民太多了,我们也只能帮一点算一点,也只能做这些。”
说完他沉默了,倒车镜里那个救济点越来越小,而却照出那蜿蜒的队伍。是的,那么多苦难的人,他们根本救不及,救人的也清楚自己同样朝不保夕。前线打的难解难分,大量的军队不断来到上海不断进入前线,又有伤兵不断地被送下来,而不远处的南京路上,被夜间轰炸所炸死的尸体,才刚刚清理完毕。
尸体收掉了,活着的人,却仍旧要生存。
卡车轰隆隆开过一座教堂,在轰炸的余灰里,教堂的十字架竖立在尖顶上,就在阳光之中,仿佛有弥撒音从空中洒下来。
教堂门前簇着一群人,吵吵嚷嚷。
“为了民族大义,为了国家荣辱,为了前线将士,我陶某不才,愿意捐助五万元,为前线将士购买军衣,添置军备!”
后视镜里,那个西装革履的老板气势十足,一词一语,激动人心。
教徒们响应号召,纷纷拿出积蓄,丢进募捐箱里。
方振皓身体放松倚在硬邦邦的椅背上,一手支了额头,视野越过人群。他努力想看向北面,明净的眼睛微微眯起,脸上透出肃然,北面前线的战事还在继续,无时无刻不在纷扰着他。
但这里是看不见北面的硝烟的,他只能看到教堂顶上的十字架,太阳光射在那上面,反出刺目的金光。
大世界游乐场那里的队伍更长,都绕了七八个弯,旁边的粥棚里正在施舍着粥。难民们捧着各种各样的器皿,拖家带口,排着长长的队伍,正在等待着那一瓢能够让他们活下去的稀粥。
“不要拥挤不要拥挤……”
“烫得很,慢点吃。”
面对大锅里升腾的热气,那群人地脸上写满了麻木,眼里却充满了热切,那是对那一瓢稀粥的热切。
因为身处异乡,身无分文,慈善机构施舍的这一瓢稀粥就是他们所有的一切,更是他们活下去的希望,所有的人都在期盼,可以打跑日本人,将来有朝一日能够重新回到自己家乡一瓢瓢的稀粥舀进脏兮兮的破碗里,散发出谷物的香气。捧着饭碗,难民们灰败的眼睛里立即放射出光来,像捧着一个得来不易宝贝一样,匆匆忙忙来到一个墙角。他们缩起来,用身体护住饭碗,不顾稀粥还在冒着热气,用最快的速度倒进嘴里,顾不上咀嚼就往下咽,被烫得直咧嘴。
没人停嘴,依旧是匆匆忙忙的吃着,因为这样还能再去排一次队,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得到一碗……
司机把车停在路边,方振皓下了车,上前叫来工作人员把最后几袋米卸下来,然后与负责人核对数据和签字。两个人翻看文件,他随口询问道:“老王,最近几天秩序还好吧?”
那负责人苦笑了笑,说:“还行吧,租界当局法外施恩让这群人进来,有个地方安身还有口吃的,他们倒也满足了。只是现在人多,把这里弄得乱哄哄,想必租界当局也快不满了。”
方振皓看他潦草签上自己的名字,收回文件又上下检视了一番,同样苦笑,环顾四周。
蹲在不远处的是一家老小,老的直挺挺躺了,由着人给喂食,稀粥随着吞咽的动作从口里流出来,一滴一滴落在焦黑的地面上。
方振皓看的有些心酸,收回了目光缓缓叹气,他也很想给难民们弄点干的东西,馒头、大饼什么地都成,可是现在有口吃的给他们就不错了。粮食,那是要首先供应军队和士兵的。
再说了,政府也不把这些人当做是人命,难民几乎都是由慈善机构来管的。
负责人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看了他说:“小方,你也奔波了一早上,进来喝口水。”
方振皓头发已全湿了,衬衣领口解开一两颗扣子,肌肤微微泛红。他也不推辞,笑了随他走进去,两个人坐在了桌子前喝水。
负责人老王是个胖胖矮矮的中年人,红通通的鼻头上面是圆圆的夹鼻眼镜。因为太热出汗的缘故,眼镜很容易就滑下来,他便伸手一推,不多时就又滑下来,如此反复几次,却好像是个游戏,在这单调闷热的日子里,也算解闷。
“小方啊。”
“怎么了?”方振皓低着头看手里的文件簿,手指轻轻地点着桌面,不时用手扇扇杯口的热气,想让水短时间里变得更凉点。
老王一推眼镜,问说:“你说这日子,担惊受怕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方振皓手指轻点桌面的动作停住了,他沉默了会儿抬头,张大眼睛望住对面,忽然脸上浮起一丝笑意。老王看到他拿起杯子喝水,然后重新低下头翻过一页,又听他说:“我们的军队,不是正在保护着上海吗?”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似地,北面和东面的方向,隐约传来了隆隆爆炸声,此起彼伏。
老王苦哈哈的说:“小方啊小方,你还年轻,傻得很,这政府的话怎么能听。”说着使劲摇手,“不能听的,没看到华界被日本人的飞机成天轰炸吗?要说活命,那还是进英法美租界。”
说着老王又猛的凑到跟前,方振皓顿时吓了一大跳,抬眼看到,老玩那副眼镜都快滑到鼻尖那了。
方振皓拿起杯子喝水,说:“可是租界不让中国人进去,再怎么说安全,那也是白搭啊。”
老王一把将眼镜推上去,语气里带上几分恳切,“小方,可别这么说,你好歹是跟着那个英国人做事。你看……能不能帮我个忙,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住了外面成天担惊受怕的,你就帮帮忙,说一说,我想把家都搬进去。”
方振皓大感意外,“老王,我就是个助理,能做什么。租界的捕头弗兰茨你不是也认识吗,他肯定能帮上忙。”
“别提了别提了,那个英国鬼子,见了人鼻子都朝天,正眼都不看人。”老王双手捧脸,哭丧着脸,“你不肯帮忙,叫我再去求谁呐……我可不能让一家老小被日本人炸死……”说了一声仰天长叹,“这世道,叫我们小老百姓可怎么活呀!”
方振皓听得不是滋味,他心中清明,如今这世道,租界都嫌不安全,外滩、南站……还有什么地方是日本人不敢撒野的?惟有洋人住宅区一地最是保险。他理解老王,可又不能真的许诺什么,只能沉默。
他想起了哥哥嫂子,自己来了上海就日夜忙碌,吃住都不回家,就没回海格路上的洋房去,甚至连哥哥家都在没去过。
他们俩是被哥哥嫂子扫地出门了,可现在这么个局势,还是要回去看看的。
也不知道,他要是再上门,会不会还是被赶出去……
方振皓想着拿起杯子,遮住嘴边苦笑。
回了红十字大楼的办公室,方振皓奔波了一上午早就累了,匆匆吃了几口饭,一头栽倒在沙发上补眠。
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却觉得有人推他。他转了个身,周身软绵绵没有力气,还在睡梦中中舍不得睁眼,于是挥了挥手又准备睡。
见状季明好气又好笑,使劲的推他,“快起来了,快起来,开会了,菲尔德先生叫你过去。”
方振皓一惊坐起,茫然看他又看向窗外。酷热的午后,窗外晴空万里无云,一丝风也没有,沙发被蒸烤得发烫,他睡得满头大汗,脸上通红,又睡眼朦胧的看了季明好一会,仿佛还没有睡醒似的,嘟哝了问:“开会?”
“是啊。”季明挠挠头,“因为难民问题造成很大困扰,租界当局责成红十字会来处理。菲尔德先生叫你去。”
方振皓闭上眼,用力的甩甩头,接过季明给他递过来的冷毛巾,擦了一把才觉得清醒了。他一边找出新的白衬衣换上,一边抱怨:“难民们不是租界同意放进去的吗?这会儿又出什么问题非要我们出来处理。”
“不知道啊。”季明耸耸肩,摊手说:“反正洋鬼子们总是觉得这也不对那也不对。”
宽敞会议室里,电风扇嗡嗡转个不停,稍稍凉快了些。会长菲尔德早已那里正襟危坐,偶尔用手帕擦着额头的汗,其余副会长十人,却只到了四人。另一侧坐了几个穿了租界当局制服的人,为首的高鼻深目,满头金发,方振皓发现自己认识,正是那个租界捕头弗兰茨。
捕头弗兰臣说,虽然租界当局允许了红十字会关于收留难民的请求,但是难民目前聚集街头,毫无规矩,第一为了吃争抢,第二满地排泄物,弄得租界内很是糟糕,要是没有办法收容救济的话,他们恐怕就要遵从租界领事的命令,要将难民们驱逐出境了。
红十字会的副会长们等诸人,虽然秉持着救人的意愿都很乐于为善,但是在董事会上,大家议论纷纷,一时讨论不出办法来,虽然一致认为这次的战事,非短期内所能了结,但对这批难民的生活如何解决,连续讨论了几个钟点,却仍是一无结果。
方振皓在一边做着会议记录,听的也很是无语。
弗兰茨虽然是个外国人,却说了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他说:“就算你们现在发放救济,但要是没有办法收容救济的话,抢米的风潮就会开始,要是米铺关上门,租界的市民也就不能安居了,如果你们有办法想出来,租界都乐于支持。”
没有人回应。
方振皓目光微变,不觉停下手中的笔,沉默了片刻。
再次擦掉额头的汗,菲尔德的目光左右环顾,来回在众人脸上,神色很是异样,却也不说话,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似地。
他忽然听到有人开口,那声音是自己的助理。
“密斯托弗兰茨。我刚从租界附近安排救济事项回来,那里的确到处是难民,情况很不乐观。你所说的收容的确是首要,租界可否同意办难民收容所?如果可以同意,收容所以庙宇、学校、教堂、戏院最为合适,只要把难民的数目分配好,有秩序地进驻。在这个时候,房屋所有人是无法拒绝的,况且教堂和庙宇本身就在行善;另一方面,由我们红十字会按日供给白米,那就不至于闹出抢米的风波了。”
方振皓慢慢说着,会议室里其他人的目光顿时投向他坐着的地方。
捕头弗兰茨看模样似乎是在思考,过了一会点头,对了菲尔德说,“会长先生,我认为可行。”
菲尔德同样点点头,目光又看向方振皓,“那,每个收容所由谁去管理?”
方振皓想了想,回答说:“就在难民之中选择有能力的人担当主任,负责自治和管理。”说着他一下顿住,目光对了弗兰茨,“不过若是要这样的话,为了避免人多口杂发生纠葛,就要请捕头先生派两个巡捕,去组织这些难民队伍。”
弗兰茨和菲尔德两人小声商量了一会,觉得可行。
又商量了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会议很快就结束了,方振皓收拾好记录本,递到菲尔德手边,不料却听他说:“方,这个事情就交由你负责了。”
方振皓诧异抬头,“呃?菲尔德先生,这……”
菲尔德站起来,松了松领口,耸肩苦笑:“方,我知道你现在很忙,但是人手不够,所有人都很辛苦。再说这个建议是你提出来的,我对你做事一向很放心,还是你去办好一些。”
方振皓踌躇,却没有反驳的机会,只好微微一笑点头道:“好的。”
“方,你给我安排一下汽车,我要去趟英国领馆。”菲尔德对他说,又收拾着公文包。
“您有急事吗?还是英国对日……”
“我国的大使许阁森被日本飞机射伤了。”菲尔德苦笑,“我要去探望。”
他匆匆忙忙出了办公室的门,方振皓站在原地愣了一瞬,很是不太敢相信。
弗兰茨从办公室沙发旁站起,走过来对了他伸手,微笑着说:“密斯托方,我觉得你的主意很棒。一起走吧。”
搭了弗兰茨的车去法租界,方振皓一路上细细看着所收集来的伤亡情况。在一个月里,千年古刹龙华寺整个大殿被炸毁,龙华机场被来来回回轰炸了三次,大机库和里面的飞机都被炸毁了,而沿黄浦江的商铺全部被炸成白地。
日本人轰炸吴淞,将同济大学炸成一片废墟。当时上海最大的“真如国际电台”,和世界各个国家保持无线电通信联系,天线、水塔、办公楼都被炸坏。虹桥是上海唯一的别墅区,住着不少欧美人,也成为日本人的轰炸目标,就连沪杭铁路支线上停的客车也未能幸免。上海的中华面粉厂、申新棉纺厂更是重要的目标。
自他来了上海,问起中国的空军,所有人都激动的告诉他,中国空军炸了日舰“出云”号,打下来不少飞机。可随后,很快的,上海市区的制空权就完全被日本人夺走,中国人只能被动的挨炸。
他听见身侧的弗兰茨问他,“菲尔德说你在西北工作,怎么回上海来了?”
方振皓笑笑,很平静的说:“因为上海打仗了。”
“上海打仗了,难道不是留在西北更安全吗?”
“因为,上海,是中国的。”
车子沿着苏州河行驶,很快进了外白渡桥,桥的另一端是英美租界,在租界铁门口,英美守军持着重机枪,在赶建出的防御工事上戒备。车子的速度一下子慢了下来,因为拖儿带女的人们争先恐后地从桥的北面涌到南面,前来寻找租界的庇护。
外白渡桥第一次负荷这么密集的人群。肩挑背扛手提着箱子、包袱、箩筐、竹篮和拉扯着孩子的难民们怒吼着、咒骂着、哭喊着,像鱼群般争先恐后地挤过苏州河上的这座铁桥,期盼着,可以逃到外滩、逃到南京路、逃到外国人保护的租界。
“让开!让开!”
守军看到巡捕的车来了,扯开嗓子喊,用警棍用力挥打那些挤上来的难民,将他们驱赶开。老弱幼儿被挤得哭泣惨叫,孩子从父母手上被挤落在地上,人群拥挤里传出被踩踏的呼救声,还有父母呼儿唤女的悲啼声。
这声音,从苏州河传到黄浦江,凄惨的令人不忍卒听。
车子一进去,守军赶紧关上铁门,任凭人们怎么拍打都不动容。桥的北面建了铁门,重枪防守,枪口对着因逃难无门而疯狂的中国老百姓,将他们隔绝在租界外,凡闯必杀。
弗兰茨没有回头,只是说:“万国商团、英美公使都怕越来越多的难民涌入会乱了租界秩序,上次允许的请求,还是菲尔德和领事极力争取来的,要是难民们在租界里闹事,他们都会被驱逐出境。”
看不见的地方,方振皓默默地攥紧了手中的纸张,抿唇不语。
“你肯定觉得我们很不讲情理。”弗兰茨笑了笑,“可事实就这样,你们做慈善,我们要以本国利益为先。”
方振皓哼笑了声。
法租界里的家家户户闭紧房门,原本门庭若市的服装店、绸布店统统萧条了,只米行杂货铺前人山人海。人们抢购得异常奋勇,不顾前不顾后地争购,在人群中左拥右挤,不少铺子放下铁栅栏,拦阻着蜂拥的人群,一些大米行还请了巡捕帮助维持秩序。
可为了吃的,百姓就算是挨了巡捕的警棍,也必要坚持挤到铺子的最前方。
方振皓越看心里越不是滋味,已经不是沉重能形容的了。
好在很快开始工作,为了这些难民,方振皓想要极力把事情做到最好,能够让更多的人有地方安身有热饭果腹。他在租界的帮助下,选出许多临时主任,开会之后,就带领难民赴各处。光是天蟾舞台一家,就容纳了两千名难民,玉佛寺竟容纳了四千多人,静安寺容纳了五百人。
他粗略一计算,一个下午就安置了将近一万两千名,以后无疑还会越来越多。为了工作便利,还开始印刷各种章则表格,发放难民表格、领米证,与各收容所所长商谈具体事项,如果有难民陆续来,则会有由后援会继续组织,才算大致上安排好。
夜晚到了,北面和东面的炮声终于小了下去。
办公室里亮着一盏柔暗的灯,方振皓洗漱完,穿了睡衣把自己摔在床上,大大的伸了个懒腰,顺手拿起搁在旁边的一份报纸。
他将报纸举在眼前,眯起眼看。
报上粗体大字书写着“罗店血战”,而报道旁边黑白照片,是那人戎装的英姿。
方振皓借了那柔暗的光芒目不转睛的看,目光莹然,流露出满满的温柔。
那身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挺拔潇洒,不似走在烽火烟尘里,倒似走在衣香鬓影间。
突然地,他眼中多了一点湿意,目光瞬间模糊。
衍之来了上海,履行军人的职责,保家卫国;他也来了上海,同样是履行医生的天职,救死扶伤。
他知道衍之在那里,可是衍之以为他还在西安……
眼前泪光朦胧,方振皓垂了脸,微微哽咽着出声,“衍之,你现在很安全,对不对……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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