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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五章

书籍名:《血色黄浦江》    作者:牧云岚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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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渐渐减速,车窗外不时有焦黑损毁的建筑物掠过。
方振皓一动不动的坐在铺上,双手交握,盯着外面,心里却不由得越来越不安。
怎么,怎么会这样?战争不是还在沿海一带吗?怎么昔日繁华的上海南站竟然会成这个样子?
许珩推开包厢门,拍了拍他肩膀,缓缓说:“火车快到站了,方先生,有人来接你们吗?”
方振皓回头,看到他戎装整肃,目无表情,并没有因为外面景物的变化而显现出什么。他压下心里的不安,点头说:“有人来接站,之后会直接去红十字会,许副师长,你不用操心我们。”
“这就好。”许珩点点头,“我们不进入市区,直接开拔去指定的地方。火车到站之后我会送你们出火车站,余下的,就自己小心。”
盘腿坐在对面铺上的亚伦从外面收回目光,插嘴问:“请问,外面怎么是这个样子?”
许珩一抬头,看了一眼,语声平缓,“八月十五号的时候,日本人的飞机轰炸了上海南站,这是炸毁后的痕迹。”
亚伦一瞬间苍白了脸,有点不敢置信的看向对面的方振皓,而方振皓握紧了双手,目光投向窗外,嘴唇紧抿,脸色有点苍白。
许珩走了出去,不多时就传来他大声切严厉的叫喊:“所有人!听好了!拿好自己的枪支和行李!不要吵闹!下车时排好顺序,不许胡乱拥挤!下车以后以班为单位,整训好再出发!”
轨哐当的巨响,随即火车停下,鸣笛声与敲钟声响成一片。
而窗外,停满了无数辆风尘仆仆的列车,穿着各样颜色军装的士兵正井然有序的下车,背着自己的铺盖卷,手里握着枪支。
一下车,就感觉到上海那火辣辣的八月,刚离了黄梅雨季,太阳凶悍起来,把柏油路反复烘烤,人都要站不住了。停靠下的列车汽笛声此起彼伏,踏上站台望出去都只见人头攒动,四面八方来的声音和暴晒的烈日,让人耳朵发疼头脑发晕。
许珩送了他们出火车站,史密斯左右打量,指了一处说:“那里!那里!是季来接我们!”
方振皓顺着他手指方向看过去,十几米开外的街边,停着几辆熟悉的汽车,而站在车边的是同事季明,带了放松的表情对他们挥手。方振皓心里多了些轻松,对了他挥了挥手,却听徐珩说:“找到了?那就好,我该走了。”
“请留步!”方振皓脱口道,转过身目光里带着询问,他顿了顿,问道:“他呢?你知道他在那里吗?”
许珩静了会,很为难的摇头,“说实话我不知道。现在上海打成一锅粥了,战区和各路集团军又重新做了划分,我们只是遵照指令,开去预定的地方。抱歉。”
方振皓心中失望,也只能点头,看着他敬礼离开。
处都是人,哭的笑的,喊的跑的,乱得不像话,卖吃食与报纸的小贩也奋力挤在人群中吆喝。方振皓正要与其他人一道上车,却听见身后报贩在嚷着:“号外,号外——重大新闻——我军与日军在罗店反复争夺——难解难分!”
听见这吆喝,周遭拥挤喧哗的人丛不约而同一静,纷纷涌过去,你一张我一张争抢报纸,报贩手里一大叠眼看着少下去。方振皓也挤进前买了一张,身旁有人已迫不及待打开来看,兴奋语声,与旁人交头接耳,“真的,真的,罗店还在我们手里,干得好!”
“狠狠打!也好叫我们吐口恶气,算一算马关以来的账!”
“别这么说,前几天罗店不还是日本人的吗?”
有人摇头叹息,“唉,敌人对罗店势在必得,今天不占,明天一定会占。”
“凭什么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依我看!守得住!绝对守得住!罗店守军,都是真汉子!”
方振皓揣了报纸挤上即将启动的汽车,这才仔细展开来看。
映入眼里的一副现场照片上,尸体横陈,层层相叠,后面就是守军的阵地,即便是黑白照片,也能感觉出里面传来的血腥气息。压着醒目的粗黑标题,“三失三战,罗店仍在我手”,底下则写出了敌人经束里桥,在飞机掩护下向罗店发起攻击。冯师长指挥第一○四师的两个团,顽强阻击。双方从中午打到晚上天黑,整整打了八个小时,双方多次白刃格斗,日军伤亡过半,仓皇逃窜。
车前人潮汹涌,进退不得,季明烦躁的按着喇叭。
史密斯打量了窗外半天,问:“季,市区里很乱?”
季明一踩油门,边开车边说:“那当然,开战第二天,日本人的飞机就轰炸了市区南站,扫射了爱多亚路东面的南京路,黄浦江上云集了插着太阳旗的日本军舰,炮口牢牢对住吴淞口,战火从宝山路一路燃到四川路,晚上睡觉耳朵里都是从北面传过来的枪炮声。”
方振皓看那些拖家带口的人们涌向火车站,皱起眉,“难道打仗了还往街上跑?不怕再遇到轰炸吗?”
季明回头看他一眼,耸耸肩说:“他们这是想坐火车往外跑,不过现在火车全被征用了,一张车票这个价。”他举起右手伸出一个指头晃晃,“一根金条。”
方振皓愣住了,又听他说:“英美法租界里倒是安全,可守军持着重机枪封锁了外白渡桥,谁也不让进。”
人潮如涨潮的黄浦江,轿车在人流里艰难的穿行,季明抽了个空子一踩油门,车子飞快拐进一条小巷这才好了些。
“现在有人拼了命要从上海跑,可又有人发了疯要躲进上海。有先见有财力的人开始往国外或内地逃,不想逃出上海的就往租界迁,好歹最后还得仰赖英美法三国的庇护。他们大概觉得上海的租界最安全,要知道,租界靠近华界附近那一片,全都是开战以后的难民。唉,没吃没喝,眼巴巴等着租界放人进去,真是惨。”
“有个军人牺牲了,是战场上第一个牺牲的高级将领。是个旅长,叫黄梅兴,率着先遣队在四川路打退了敌人的进攻,甚至打得零散逃生的敌人慌张躲进公共租界寻求庇护,他的旅死了一千多个人。”
“空军也不差,两个飞行员去轰炸黄浦江边的那艘‘出云’,炮弹打光了就猛撞了上去,那天空军一共打下来十三架日本飞机,好样的!”
“这几天罗店是大新闻,日本人从川沙口和吴淞口登陆了,那个姓冯的师长带着两个团一步不停跑到罗店。说起来也是,日本人正在烧火做饭,冯师长把他们一锅端全部送到阎王爷那里去报到了。真是大快人心。这个冯师长的上司专门从司令部跑去督战,有他在不管来了多少鬼子全军一步都没后退,这人可真是个混人,对了士兵吼,‘只许前进,不许后退,谁要后退就毙了谁!’”
他笑起来,随即恶狠狠说:“日本人他妈的都该死,就应该这样,我们中国人绝不能让日本鬼子欺负了。”
方振皓再低头,目光看到几幅后援军队开赴战场和前线战士布防的照片,都看得心情沉重,可又奇异地在这样一个不安的时候生出些安全感。血色虽笼罩了上海,但中国军队站到了老百姓前面,拿起枪,捍护同胞。
道两旁的树木,一棵一棵,飞快地消逝。随后进入了租界,很快的,车子就开到了红十字会的大楼下,季明帮着他们搬了行李上去,就连连催促他们快去菲尔德那里一趟。方振皓用冷水擦了把脸,匆匆赶去了。
菲尔德的办公室里扔满了文件,电话铃响个不停,他甚至来不及叫方振皓坐下,就直截了当说:“方,你回来的正是时候,我这里人手不够,我要求你马上进入工作状态。”
方振皓立即点头,“需要我做些什么?”
菲尔德将一本文件交到他手里,“昨天日本人在华界与租界相邻一带纵火,引得相邻的几条街道全部烧了起来,有很多人被烧死,更多的人无家可归,我要你现在立即去解决尸体和难民的问题。这么热的天,尸体不解决,上海城区是会有疫病传播的。”
“明白。”
第一次行走在战后混乱的马路上,方振皓真觉得这是一种折磨。
大马路,小弄堂,都是脏乱嘈杂、入目凄惨悲凉。靠东面最先开战,连日来市民弃家逃生,在自己的城市里变成了难民。屋檐廊下,人行道上睡满了人,他们临时搭起了铺盖,找了一处还算过得去的空地,铺上一条毯子,一床床单便就做成一个窝,有的一家人齐齐坐在毯子或者床单上,相顾哀愁无言。
“妈妈,我饿。”
孩子细声细气的哀求母亲,想要吃东西,母亲将她抱在怀里,哄劝着说:“宝宝睡,宝宝睡,睡着就不饿了。”
随身携带的干粮吃光了,而上海市区内粮食价格暴涨,难民更没有地方可以寻到食物。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饿着,一旦有人走过,立刻抬起一双双饥饿的渴盼的眼睛,望着来往的人们,渴求着帮助甚至是施舍。
原本上海最宽阔的马路,如今也窄了,道路两旁被难民露宿挤占,越往东走,人影就越少。被轰炸过的街道,已经看不到昔日繁华如云的景象,唯有一片焦黑的血迹,从人间天堂变炼狱。
受灾地点终于近了,荒凉的断壁残垣就那样一座一座横亘过来,墙面烧的焦黑,路上尽是鲜血,丝毫不给人喘气的余地。横七竖八倒下来的砖墙堵了去路,把医院的两辆急救车也停在废墟中间。
入目皆是烧的焦黑的尸体,伏在地上、靠在墙边、全尸的,支离破碎的……没有头的人,断了手足的人,内脏流满地的人……一个伏着另一个,或者孤零零挨在一旁,空气中硝烟的味道尚未散尽,还弥漫的血腥气。
方振皓微微张开着嘴,攥紧了手,沉痛的,却又无可奈何,这里是令人痛彻心扉的地狱。
与他一道而来的季明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微微用力,咬住了牙。
有急救队的人正极力抢救伤员,但他们的经验都尚浅,分不清生存的人或尸,尸体被压在瓦砾下,又无法搬动,他们只能来回走动处处大喊着:“还有没有人活着?”一听见微弱的声音,就赶紧过去搜寻,不放过稍微的发出微弱求救的生还者。还有伤者存活,发出声声凄厉的哀鸣和呻吟。方振皓沿着马路来回走了一圈,把情况大概摸清了,与季明商量了一会,随后把工作人员召集起来,宣布了几条工作原则。
“一,因为死者多而伤者少,第一步是把死尸一排排地放在、空地处,排列的方式是一排与一排之间,留出空间,以便死者家属前来认领。”
“二,其他支离残缺的,如无头的尸体,以及有头无躯的和断手断臂,收集到一处。之后会有普善山庄的车辆,运到沪西郊区‘万人冢’埋掉。”
“三,找到伤者,先对创口进行简单清洗和包扎,随后送往医院!男护工力气大些抬伤员,女子就留在这里先做简单的清创。”
现场的工作人员赶紧忙碌了起来,不一会儿,人声嘈喧,认领尸体的人从四面八方赶到,顿时呼天抢地,哭声不绝,有人找到了丈夫是尸体,“孩子他爹,你可叫我们娘几个怎么活呀……”两个新丧夫的寡妇抱头痛哭,捶墙顿地。尽管前来认领尸体的人越来越多,情况一时有些混乱,但秩序还是有的,一趟一趟护工来往,伤者已经越来越少了。
方振皓正蹲在尸体旁边记录,记下领走每一具尸体的人的姓名。
“全尸死者一共一七十五具,目前领走五十三具,残破尸体约有三百零六具,残肢断臂若干,两趟卡车之后还有一百八十七具……”方振皓拿着本子边走边数,目光从尸体上掠过去,他微微皱起眉头,眼里透出不忍之色,看着那些焦黑残破的尸体,胃里忍不住翻江倒海。
好在作为一个医生,死亡是已经见惯了的,但对尸体烧焦之后发出的臭味,他还是觉得恶心。
彷徨的,沉痛的,无可奈何的,痛彻心肺的,仇恨的,太多太多的情绪,他更深的知道,什么叫作不共戴天,什么叫作国恨家仇。
太阳还在明晃晃的照着,四面八方的暑气接连上涌,不仅要工作还要提防日机的空袭,方振皓热得满头大汗,一边帮助搜寻生者,一边还不时抬头看天。他和另外一个女护工费力的将一具尸体从瓦砾里拖出来,冷不丁听到一个细细的哭声。
“妈妈!妈妈!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有人!”
是孩子的啼哭声!方振皓甩下尸体,不做多想就向了声音的来源跑过去,拐过街角,在已经成了废墟的房屋前,竟然坐着一个小小的孩子!
孩子半身血满脸泪,小脸脏兮兮的,大滴大滴的眼泪正随了嚎啕声流淌出来,把脸蛋弄得更脏,他挥舞着小手,悲号冲破硝烟仍未漫尽的废墟。方振皓站住了,看着那个浑身是血的孩子嚎啕大哭,这里幸存了一个小生命,孤孤单单的,就坐在废墟里,怎么竟然就会出现在这里?或许是濒死的父母们拼了最后一点命,来保全爱子的性命。
孩子转过了脸,看见了他,胖胖的小手求救似的伸了过来,顿时胸腔中的酸涩直直就冲上来,方振皓忍住心底里涌上来的眼泪,走过去蹲下,把孩子抱在怀里。
“不哭,不哭……”他轻轻说着,抚摸孩子柔软的头发,喃喃道:“叔叔带你离开这里……不哭……”
他看到废墟的底下,有一只纤细的手伸出来,已经僵硬了,那无名指上还闪着一点光华。
猛然的,空中渐渐起了“轰隆卤的飞机声。
方振皓一惊,将孩子抱紧,朝着天空看,隐约望见远空里出现一架战斗机,从西北方飞来,飞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看到了血红的太阳旗。
飞机速度忽快忽慢,低旋高飞,像是存心炫耀一般,围着几条街道的废墟来回转。方振皓抱着孩子就地伏在废墟旁,很快的不远处传来第一声爆炸巨响,还有随之而来的尖叫。
轰,又是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几乎就是在耳边炸响,发疯样咆哮冲来的气浪几乎让门板被掀翻了起来,周遭陷入漆黑,什么也看不见。腾起的烟雾和巨大的气浪在身体周围打转,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里,整个大地都被撼动,伏在地面感到地面的颤抖和爆炸带来的灼热,刺鼻的硝烟味道令人窒息。
这枚炸弹显然落在离这里很近的地方。
方振皓一手搂住孩子,一手掩住口鼻,不住的咳呛。
冷汗爬了满背,他身体一时冷一时热,恐惧充斥了身心。
会死在这里吗。
不,不,他绝对不能死在这里,他要活着,等着衍之回来,平平安安的回来。
心中如海潮翻涌,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周围终于安静下来了,方振皓试探着抬起头,地面烟尘四起,硝烟刺鼻,更多的房屋倒塌了下来。方振皓站起来,怕怕身上的土,抱了孩子小心翼翼的往回走。
他的小腿肚子在发抖,却仍旧坚持着走过去,摆放尸体的地方被炸出了无数个大坑,残肢断臂到处都是,旧的尸体还未处理,顷刻间又多了几十具。季明蹲在墙角,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臂,从脚到头都在颤栗。方振皓快步走过去,却舒了口气,还好,他还是好好地。
他把孩子递给一位女护工,伸手将季明拉了起来,苦笑了笑,目光却充满鼓励,“我们都要坚持。来吧,又有新工作要做了。”
“他妈的小日本鬼子——他妈的小日本鬼子——他妈的小日本鬼子——”
有人在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音都是破的,一半从嗓子里发出来,一半从胸膛里发出来。男人胳膊被炸断了,半条手臂摔在头顶,和身体分离,上半身浸在一片血水之中,而下半身,却不知被炸到哪里去了。
他脸高高肿起来,眼睛紧紧闭着,全身是一种暗淡的灰红色,仅有的半截身体在血水里痛楚地扭着。嘴唇一开一阖,还在叫:“日他娘的小日本鬼子——”
上海的地狱究竟还有几层?方振皓闭上眼,不忍心再看下去,转身对了护工说:“没救了,准备白布吧。”
男人在痛苦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忙碌一天,处理完了那一片混乱,天色早黑了。
方振皓拖了疲惫的身体回了红十字会的大楼。他不能回家去,因为这里每时每刻都会有新的工作,社会局局长联合上海市地方协会、上海市商会、上海团体慈善联合救灾会、中国红十字会、世界红十字会、上海华洋义赈会、中华公教进行会、上海基督教青年会和医药团体以及各旅沪同乡会等机关,共同组织成上海市救济委员会。
他也是这里的一份子,前线有人在杀敌报国,他们既然帮不上忙,就在后方尽心竭力做好本职工作。日本人还在肆虐,还有人在死去,还有人需要帮助,如民食、伤兵、急救医院和供应前方物资等,这都是大事。
食不知味的吃过了晚饭,他脱掉外衣躺下,一闭眼,眼前就浮现出那个坐在废墟的孩子,还有那个半截身体在血水里来回扭动的男人,还有,呼啸而去的飞机。
恐惧层层叠叠涌上来,死亡的阴影早已经过去了,现在他却吓得小腿发抖。
想到了大哥嫂子,哥哥一家人住在公共租界里,应该暂时不有危险。
大哥那时候是快弄好了出国的手续,也不知道他们走没走。
他一想到这里,心又沉了,这场仗,究竟要打到什么时候。
还有……方振皓紧紧闭上眼,衍之,你究竟在哪里?
“机枪,机枪!”挥舞着手里的枪,沿着战壕走来的三营长陆藩扯着嗓子呼喊着。
“小鬼子也太欺负人了,晚上都不安生!”借了暮色,那杆趾高气扬的膏药旗渐渐从硝烟之中破出,老马咬着嘴里的草根,恨恨的骂:“今儿非得让这些鬼子见识下,就算是晚上,咱们的子弹也照样能够干翻他。”
远远地,拉展成散兵线的土灰黄色人影缓缓压了过来,太阳下山之后,罗店新的一轮进攻开始了。
“放近了再给我打,都他妈的给我沉住气。”在老马的机枪旁趴下,三营长陆藩冲着身旁的一众默默做着准备的士兵们吼:“现在都别给我浪费子弹,一会照死里打!”
一连长张群正在装弹,猛地拉上枪栓。
陆藩凑到他跟前,嘿嘿笑了几声,“秀才,老子还以为你会怕得尿裤子。不赖嘛,今天你打死了几个鬼子?”
张群抹抹鼻子上的灰,一板一眼的回答:“十来个。”
“嘿。比起我差远了。”陆藩揉着张群脑袋上那顶已经看不出来的颜色的军帽,“这书生就是书生,打枪也文绉绉,老子一直担心你是个软蛋,这下看起来还成。”
张群不说话,往旁边挪了挪。陆藩咂咂嘴,又说:“当秀才多好,不用整天打来打去,老子要是识字,就不当丘八去考功名了。”
他听见张群低沉却清晰的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陆藩握紧了枪,哈哈笑起来,“够男人!”
话音刚落,炮弹就劈头盖脸的从空中落下,所有人缩起身体,连头都抬不起来,一枚枚加农炮、迫击炮的炮弹不断落到了中方的阵地上,到处都是爆炸声,到处都是火光,巨大的气浪一层层的掀起,泥土和石块不断的在士兵们的身边飞溅而起。
松井石根向罗店增援了两个联队。日军依仗大炮和兵力,疯狂地组织了五次进攻。战至上午九时,罗店失守。随后日军稍作休整,今出川联队抵达了罗店,与原先在这里的大队合成一股,向退守罗店以西的中国守军再次发起冲锋。
日本人想只用炮火就把对面的对手全部消灭,炮弹打得好象不要钱一样,光是这阵的炮火就足足持续了半个小时。炮火刚停,第一次进攻就开始了,上来就是大约一个中队规模的进攻。顶了钢盔,端着三八大盖的日军士兵,在举着指挥刀的带队军官的带领下,开始了前进。
“全体就位,准备战斗!”
军官们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响起,迅速打破了这份寂静。
士兵们从泥土中爬出,他们甚至来不及抖落身上的泥土,便急匆匆地拿着枪进入到了自己的战斗岗位。主阵地上的重机枪,正面、左右两翼的轻机枪和步枪构筑成了交叉火力,枪口中喷吐出的火光,编织成了让人窒息的死亡之网。
在远处拿着望远镜观察的今出川辉还是比较纳闷的,在过去的战斗中,那些保安团和江防部队可以说是一溃千里,几乎是被他们追着跑。赶到罗店这里,听说两天了都没拿下小小的罗店镇,他更是觉得不可思议。
将这些人逼到罗店以东,又等待火炮调运上来之后,他本以为这一通猛烈的炮火,已经摧跨了中国士兵继续战斗的决心,但是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到,一旦进攻重新开始,对面阵地上的火力却并没有见到分毫的减弱。
从情报来看,这些军队并不是政府军的嫡系,竟然有着这么大的战斗热情?
就好像闻到了血腥味的恶狼,今出川辉整个人瞬间便又变得极度亢奋起来,不自觉的,他的左手摸上了佩刀。
“命令炮火再猛烈一些,同时催促飞机轰炸!”
他举着望远镜,冷漠地说道:“给我炸平这些战壕,我就不信,支那人的神经是用钢铁铸成的!”
他的声音很快淹没在大炮的怒吼之中。
“轰,轰!”
在炮火第二次响起来的时候,邵瑞泽从浅眠中惊醒,他裹了一条薄毯,一个激灵翻身坐起。
又是一轮进攻开始了吧,该死的日本人,连点休息的时间都被吝啬于他,邵瑞泽疲乏的揉了揉眼睛,抬眼看向远处,看到滚滚浓烟腾升而起,听到耳边枪声越来越清晰。他立即下地,一把抓起钢盔扣上脑袋。
军人报国,当我已死,勿以我尚生。
他咬着牙,眼睛里迸出火星,大步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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