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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

书籍名:《血色黄浦江》    作者:牧云岚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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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踏上这块特殊的土地,邵瑞泽感慨良多。
上海,人所称赞的“东方巴黎”,无论对中国人、日本人,还是对众多西方人,都有着太强的诱惑力。它就像一颗美丽的明珠镶嵌在长江中下平原上。富丽堂皇的大饭店,气势不凡的银行、商厦,风格各异的剧院、歌舞厅,租界内一座座充满异国情调的小洋楼以及黄浦江港口内停泊着的一艘艘装上卸下的商船,都在证明这座中国最大的政治、经济、金融中心无可匹敌的霸主地位。
上海的引人注目,并不止于其繁华迷人。它还是中国最大的国际商埠,战略价值极高。当时,上海港在世界军港中位居第五。占据上海,不但控制了进入江浙地区的海上门户,而且扼住了溯江进入中国内陆的水陆咽喉。
但令中国军人沮丧的是,中国最大的军港,中国却没有驻兵权。
“一·二八”淞沪抗战全面爆发,同年五月十五日,中日双方在沪签订《上海停战协定》,规定上海及苏州、昆山地区中国无驻兵权;承认上海为非武装区,而日军可在在上海地区驻兵。当中国军根据协定撤出上海后,上海市内仅有淞沪警备司令所辖上海市警察总队及江苏保安部队几千人。而日本海军陆战队却堂而皇之地在上海长驻下来。又一个出卖中国领土主权的屈辱条约降临在中国。从这一天起,上海就成了一座东方不设防的大都市。
西历的1937年8月11日,日本本土驰出的一批战舰和数千海军陆战队队员到达上海,巨大的舰炮指向上海市区,荷枪实弹的海军陆战队队员登陆上岸,继华北沦陷后,华东形势进一步严峻起来。同一刻,中国国民政府封闭了汉口日租界,并计划封住长江,截住汉口日舰。
十里洋场,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八月的太阳,热得像火球在天空燃烧。
苏州留园的“中央军校野营办事处”里,人声纷杂,脚步纷沓,一名参谋脚步匆匆走进作战室,对正在研究淞沪地区的地形地物的京沪区长官张治中敬礼,大声说:“张将军!英、美、法、意四国大使联合发出通告,要求中、日双方勿使战祸波及上海,如何回复?”
张治中并没有回头,口气斩钉截铁,“回绝掉!日本人执意要打,我们绝不退让!”
邵瑞泽顺手从参谋手里拿过文件夹,挥手叫他退下,自己翻开看了浏览了一遍,只觉得可笑。张治中低着头,在地图模型上来回比划,忽然发问:“衍之,对这个联合通告,你有什么想法。”
邵瑞泽短促的笑了声,说:“我只是想起了九一八。”
张治中敏锐的抬眼,又俯下身淡淡说:“说来听听。”
邵瑞泽啪的合上文件夹,将它放在一旁,也俯下身注视淞沪地图模型,“家里来了强盗,自己不动手反抗,却要等了乡里来当邻里矛盾调停,不是可笑吗。”
闻言张治中笑笑,细细勘察着上海周围郊区纵横的水网,“委座一直认为,国际舆论和国际力量是无敌的。国联国联,你真觉得他们能帮你,能帮中国?不会!人若不自强,若是自己无能去做强者,谁也帮不了他!”
“张司令这句话,真是像块冰,乍嘴。”
“行了行了。”张治中摇头叹,“道理是这个道理,你别拿这话出去学,传到老头子耳朵里又要整治你。”
邵瑞泽笑笑,又听他问:“你的四十九军与五十一军到位了没有。”
“到了。”邵瑞泽拉过一张上海作战部署图,“四十九军与五十一军现在抵达上海外围,但是因为那个协定,无法进入市区,只能驻守在修筑好的工事上。六个师分驻沪杭分区乍浦、嘉光线,苏州到常熟、福山线一带。”
张治中看那一道号称“中国马其诺”的防御工事沉吟,手指在地图上来回比划几圈,突然说:“委座的决定,你知晓了吧。”
“嗯。第一,张司令率领第87、88两师于11日晚向预定之围攻线推进,准备对淞沪围攻;第二,令蚌埠之第56师星夜开赴苏州;第三,令海军阻塞江阴水道。”
“9号的虹桥机场事件,日本人无礼耍横,非要市长俞鸿均撤出保安队并拆除军事设施,外海的大批日舰驰入黄浦江,以武力相威胁。委座气得不轻,严令必须在12日向上海既定围攻线开进。”
邵瑞泽没有说话,他凝视着画满了箭头的地图,思绪瞬间回到了八月九日那天。
太阳西斜了,虹桥军用机场门前,一辆日本军用汽车发疯似开来,警戒的中国士兵示意停车检查,可是两个武装的日本兵不听劝阻,反而开足马力冲过了警戒线。中国士兵便开枪射击,汽车东倒西歪地扭了几下就翻掉了。
翻出军牌检验,两个日本兵是海军陆战队驻沪西第一中队的中尉大山勇夫与一等兵斋藤与藏。
这下子,就捅了马蜂窝。
日本海军武官本田少将闻讯赶来,随后向记者发表了威胁性的谈话:“决不让死者作无意义的牺牲!”
驻上海总部领事冈本季正对上海市长俞鸿钧愤怒咆哮:“着日本海军军服的军人被中国军队所杀,这是对皇军的极大侮辱,此事已引起全日本的愤怒!中国方面必须立即撤退保安队和保安队所设置的防御工事!”
淞沪警备司令的人已经控制了事态,赶来的俞市长据理力争,说:“此次不幸事件的发生,中国方面极为重视,我们认为双方应以诚挚公正的态度,彻底调查事件真相,然后再循外交途径解决。”
“同时我方请日方勿过于冲动感情,亦勿仅凭理想与臆测推断事实。至于避免发生同样事件一点,市政府早已注意。事件发生之夕,已自动将距离日侨居住区域较近之保安队步哨稍稍后退,以免冲突。至于沙袋及铁丝网,因恐引起市民惊惶,亦早已撤除。”
日本总领事说:“保安队现在驻扎的地点,形成包围日本陆战队之形势,非撤退不足以避免冲突,再如掘战壕堆沙袋等工事,亦应撤除。”
俞鸿钧市长微笑,柔中有刚回敬道:“保安队所有措施,无非为防范起见。总之,我方维护之心志,日方应能谅解。如认保安队的工事含有危险,则不免神经过敏!”
冈本又回到虹桥机场事件上来了,他愤怒表示:“据日方调查,日本海军官兵并未开枪!”
俞市长的目光深沉,口气强硬起来了,“领事今天并非为交涉此案而来,故我不愿意详谈。等正式交涉时,我们再进行讨论。需要提请领事注意的是,日方军舰今天有16艘到沪,一部分停泊在吴淞口外,一部分开进了黄浦江,且有军队登岸,不知冈本先生知道否?”
面对有力的驳斥和反问,冈本顿时语塞,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
俞市长仍旧风度翩翩,语气却斩钉截铁,“贵方一面在外交交涉,一面又增加军舰,这是威胁。但我方抱有固定的方针,不是威胁可以改变的!”
也在这一天,在南京的日本驻华大使馆参事日高到中国外交部施加压力,要求中央政府督促上海公平地了结虹桥事件一案。
很快的,主持淞沪战局的张治中就接到了蒋介石与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的命令:京沪警备司令张治中,即刻率部向上海既定围攻线开进。
作战图平铺开,两个人凑在一起,研究的十分投入。
“啪!”
张治中手中红笔在了地图上某处,位置正是----虹口!
邵瑞泽目光也落在那里,两个人都是行军打仗多年的老手,再加上这幅地图和淞沪周边的布局。研究了很久,整幅地图都早已经印在了他们的脑子里,思路中,似乎抓住了些什么。
“衍之,我们之所以要在11日进驻上海,为的就是先发制敌。”
“我明白,战火既已爆发,与其坐等日本人进攻,不如在其进攻企图已暴露无遗时,先发制人。”邵瑞泽手指指在杨树浦的标记上,目光扫过两个地方,“您的打算,是以神速的行动解决日本海军陆战队在虹口、杨树浦的两大据点,使日本人失去上海,失去日后登陆华东的依托。”
张治中用红笔在虹口和杨树浦的标识上重重画圈,锐利目光盯住那里,怒意隐现,“不错,兵贵神速!我张治中并不怕日本人,五年前的一·二八,我打的日本人抱头鼠窜。可是五年前我也得了教训。那就是,速度必须要快!一定要先下手为强!”
他顿住语声没有再往下说,将唇紧紧抿了,似极力克制着自己。
“今天晚上,趁了夜色的掩护,所有部队必须开进上海的预定阵地。并在13日的拂晓做好了攻击虹口及杨树浦日军据点的准备!”张治中直起身,唇边抿出坚毅线条,定了定神,再开口时已沉静如初,“要打,就狠狠的打!”
夜色渐渐浓了,留园里的声响安静了下来。
小昭送来了饭盒,殷勤的打开递给上峰,“司令,来,吃饭!”
太阳下去了,可暑气尚存,邵瑞泽解开领口的扣子,拿着饭盒坐下,小昭在门后的面盆里浸湿一条毛巾拧干,给上峰擦了把脸,然后坐在一边用勺子开始扒拉饭菜。自从来了这里,小孙一直被严肃的气氛弄得不敢多说,他环顾一周,凑在上峰身边小小声问:“司令,真准备和东洋人干了?”
邵瑞泽没有多说话,脸上有些许的疲惫,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随即开始吃饭。从事了一整天高强度的脑力劳动,他很显然是饿了,大口大口的狼吞虎咽,饭盒不多时就见了底,小孙用饭勺狠舀了几勺饭倒入上峰的饭盒里,随即脑袋上挨了一记,“行了,不用饿自己,将来吃苦的日子多着呢。”
小孙揉揉脑门,咬着勺子说:“司令,你说,这仗要打多久?”
“不知道。”邵瑞泽丢出三个字,努力地扒饭,“还没开打就问打多久,想回家了啊?”
小昭又跑出去打了两份,抱了饭盒回来坐旁边,看上峰很没风度的吃饭,忽然想起了什么,说:“司令,来时我们就见到日本人的飞机在头顶上乱飞,你说,他们会往上海市区里扔炸弹么?上海这么大的城市,这么多的人,哪怕一颗炸弹下去,那要死多少人。”
正在咬着青豆的邵瑞泽停住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抬头抹掉嘴边的饭粒,抱着饭盒静了片刻,拿过一杯水一仰头喝了大半杯,才说:“你们俩听好了,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不能让日本人往市区里扔炸弹。”
小昭低了头,默默的用勺子将饭盒里的炒菜盛出放到上峰地饭盒里。
吃过了晚饭,“中央军校野营办事处”里聚集起了将要进驻上海市区的部队长官。
作战室站得满满的,每个人都是戎装笔挺,武器在身,那一双双眼睛里透出向日本人复仇的期待,夏夜里着点燥热的灯光都被这一屋子的军人逼得黯淡下去,园中虫鸣里都渗入肃杀之气。
张治中一身戎装,气度威严,一动不动站在作战图前,面色如霜。
“各位。”他缓缓的环顾四周。
邵瑞泽站在他身侧,戎装整肃,脸却匿在昏昏绰绰阴影里,悲喜不辨。
“各位。”张治中眼神锐利,蓦然提高语声,“今天晚上,就是我们报效国家的时刻!”
“传我命令,11日晚十一时,第八十七、八十八两师,趁了夜色的掩护,准时出发开赴上海!并且于13日拂晓,进入战备状态!”
“革命军人,有进无退。杀身成仁,报效国家!”
“杀身成仁,报效国家!”
在场的军人一起发出吼声,那一双双黑色的瞳孔里,透出复仇的火焰。
北平、天津,中国军人战败了,败得极惨,但他们胸中却升腾而起的屈辱和复仇的烈火。
每个人心里都憋着一股劲,一股要为中国人、为中国军人争回尊严的冲动。
月光刚刚露出一点,便又被一片飘来的乌云遮住。
部队蜿蜒在路上,趁着夜色行进,脚步纷沓的声响里,那一面青天白日的旗子,映着稀薄的月色,迎了风飘扬。
张治中坐在车上,目光投向月色下的野外,带着一丝复杂的温柔,“五年了,五年前我从上海退出来,得到的是一纸屈辱的停战协定。”
“张司令,战前多愁善感了。”邵瑞泽坐他旁边,笑笑回道。
“你难道不会多愁善感吗。”张治中并未回头看他,只是微笑,“离家数年,多愁善感怕是要比我更甚。”
邵瑞泽低下头,摸了摸帽檐,脸颊映着微弱月光,显出执拗的苍白。
“张司令,我有个不情之请。”
“说,只要不是投降日本人,我就可以酌情处理。”
“家姐一家人身居上海,明日战事尚未展开,我想……回家一趟。”邵瑞泽低头拉扯着白手套,“我知道,身为部队司令,理应以身作则,但……”
车子在乡间道路上前后颠簸,张治中沉默着,目光变幻远近。
车里一时沉寂欲窒,只有车轮摩擦碎石路面的声音。
“给你两个小时。”他打破沉默,缓缓道:“过时未归,军法从事,绝不姑息!”
“是。”
邵瑞泽低着头,看不见的地方,嘴角挑起一丝苦涩的微笑。
八月十二日,凌晨,上海从连续数日的不安睡梦里缓缓醒来。
一大早,上海居民惊喜地发现,市区内外遍地都是国军,枪支崭新崭新的,钢盔闪着油亮的蓝光。
城市内已多年不见中国军队,上海市民奔走相告,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你们怎么来得这么快?”
“太好了,太好了,我们不用再怕小日本了!”
“……中国人,中国人自己的军队……我们的军队!”
不少人甚至喜极而泣。
“娘,娘!”兆哲飞快撞开门,小脸因为奔跑而泛起红晕,他一下扑进母亲怀里,兴奋地大叫:“我看到了好多好多的兵,好多好多,是我们自己的军队!”
邵宜卿啼笑皆非,把儿子抱在怀里,嗔怪说:“外面乱哄哄,别乱跑,知不知道?”
兆哲点头,却还一个劲的比划着他看到的情景,瞪眼挥舞小拳头,颇有些章法架势。兆言在一边好奇看,眼睛里透出热切,趁着母亲被吸引住了,悄悄地往门边走,想跑出门去看个究竟。
邵宜卿眼疾手快抓了儿子的衣领,把他拖回来,“才说了不许乱跑!回来!”
兆言被拖了回去,不服气的小声嘀咕,“不就看看嘛……”
“看看!这么乱,看什么!”邵宜卿数落,“昏头昏脑被日本鬼子抓了,开膛破肚,看你怎么办!”
兆言小脸一下子惨白,撅嘴挣脱母亲的手,兆哲却昂起头,大声说:“不怕日本鬼子,外面都是我们的兵。”
邵宜卿扭他耳朵,又哄两个孩子,“去,去楼上做功课,待会儿给糖果吃。”
兆言嘟嘟囔囔说:“学校里也没什么课……哪里有功课……”
连日来沪上局势频频动乱,更是有日本飞机飞临市区上空,来回盘旋,教育厅为了安全,中小学早就全部放假。在教会女校读书的敏敏也早已回家,她站在门口对着外面张望,脸上全是好奇的神色,忽然又回头,看了母亲说:“不知道,舅舅会不会来?舅舅也是军人呢。”
一句话说的邵宜卿当即沉下脸,眉头一皱,截断女儿的话头,“别提你舅舅,听到没有!”
敏敏顿时噎住,倔强地咬了唇,牵了两个弟弟咯噔咯噔上楼。
听着脚步声消失,邵宜卿一下子坐在沙发上,一瞬间有些怔怔的。
她的目光落在丈夫出门前扔下的那几张报纸上。
报纸凌乱的仍在茶几上,散发着油墨味的字里行间弥漫着一股火药和硝烟味。《本市新闻》栏的头条消息是《日军舰兵麇集本埠形势严重》。
“日军阵线在今晨2时后,少数前哨部队及便衣队,在横浜河以东及青云桥开始活动,并在今晨3时余,曾开三四枪挑衅,但我方沉着镇静,不予理睬。今晨2时后,记者驱车往公共租界与闸北交界处作最后巡视,但见凡通华界之各铁栅门,均已紧闭,每处均有武装万国商团警卫把守。遥视闸北方面,马路电灯,虽仍如昔日光明,但路上空无一人,状至凄凉,无形中已入战时状态矣。”
密密麻麻的铅字,描述的都是临战前的紧张气氛:“吴淞、闸北、江湾一带的居民,纷纷携带箱笼争向租界区域搬迁,汽车、人力车被雇一空。昨晚10时左右,日方军队纷纷出动,并有多数日军间谍,混入我交通要道以及公共场所刺探消息。公共租界中的店铺多已提前关门,有轨电车9点45分时都已进厂,只有往来于北四川路靶子路静安寺之间及外洋泾桥静安寺间的1、2两路电车仍然维持运行。英国、美国、法国都已准备增兵来沪,法国陆军400名昨夜已从安南到沪,另400名下周可到。英国陆军和美国海军陆战队,将分别由香港和菲律宾出发。公共租界的万国商团和法租界的白俄商团,昨夜也已出动,布防租界边境道口,租界巡捕也全体出动,维持区内治安。”
“在上海的江海各轮,已全数离沪。自本日起,本埠华商轮船公司,不论国营、民航,各航线的正班轮船,已完全停航。京沪铁路线的客车,昨日起也已停驶。”
每一则标题都令人担忧:《俞市长发表重要谈话,日派大批军舰到沪殊深遗憾,深盼市民镇静尽国民之职责》、《共同委员会昨开会应日方之请竟要求我方撤兵、俞市长严正驳斥会议无结果》……
邵宜卿一咬牙站起来,飞快地收拾着报纸,就在她想把报纸揉成一团扔掉的时候,门,却被敲响了。
她顿时下了一跳,手中的报纸散落在地上。
门又被笃笃敲响,带上一丝丝的催促。
她迟疑着,手颤抖的握上门把,一点点,一点点的,将门拉开一条缝,小心翼翼的看出去。
“谁——”
“姐,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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