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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

书籍名:《血色黄浦江》    作者:牧云岚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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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平老百姓的记忆中,自从日本人在西历一九三一年吞占了东三省,又在一九三三年挥师南下,打那以后,北平的天就没好过,老百姓的日子就没一天舒坦。日本人在长城各隘口同中国军队打得天昏地暗。古北口,愤怒的弹片裹着硝烟,中国军人滚烫的鲜血溅在古老长城的青砖上,然而一纸《塘沽协定》,日军的铁蹄耀武扬威的踏进了长城。
任何人都明白,长城不可能是日军的行军终点。
秦皇岛、北戴河、抚宁、迁安、卢龙、昌黎、密云、蓟县、唐山等地相继失守,日本驻屯军逼近平津,三面包围北平。冀察政务委员会的成立,将冀察置于南京政府管辖权之外,成为变相的“自治”,华北危机走到了极点,形势异常险恶。
日本帝国主义张开了血盆大口,颤动着要吞噬整个中国,更要率先吞噬华北。
而见惯更替起落的老皇城,与世代生活在皇城根下的老百姓,见过满清政府垮台,见过张勋复辟闹剧,见过北洋国会的上台下野,对分分合合的政局早已波澜不惊,唯有紫禁城的琉璃瓦映照着落日,沧桑无言。
黄昏时分,薄云低絮,三两只倦鸟归巢。
古色古香的旧式府邸里廊下风动垂帘,夕阳将碧瓦阑干染遍。
西厅已经亮起灯来,照见雕梁画栋的彩绘,而庭院水池中锦鲤翻起涟漪,搅的水声泠泠。
留声机里面传出梅兰芳的京剧《宇宙峰》,唱腔悠扬流畅。府邸主人,华北日本驻屯军司令田代皖一郎,靠着柔软沙发微闭着眼睛,随着唱腔和乐曲,沉浸在一种其乐融融的境界中。
有侍从进来通报宾客已到,他睁开眼,摸着鼻下仁丹胡,微微笑。
客厅里邵瑞泽一袭翩然长衫,倚了中式红木椅,一副悠闲等待的模样。听见门外脚步声也不起身,只是拿起茶盏,用茶盖拂去茶汤上浮叶。身后站了五个侍从,均是便服在身,不苟言笑。
田代皖一郎刚一踏进,就觉察到那一副漫不经心地样子显然带着对此行的抵触。不过这倒是自然,送去请柬那是软的,而后又派人上门邀请那是硬的,他不想来,也得来。而今就连平津卫戍司令宋哲元也不得不对日本驻屯军低头,半承认华北自治,区区一个寄人篱下的东北军代司令,又算得上什么。
不过,现在还不到撕破脸的时候,大日本帝国正是用人之际,宋哲元不听话,必将要有人取而代之,成为坐镇华北的傀儡,为帝国所用。
他咳嗽了一声,邵瑞泽仿佛才刚从茶杯中转回注意力,起身握手寒暄。
“贤侄,别来无恙啊。”田代皖一郎热情地上前同他握手寒暄,那神情异常轻松自如。
邵瑞泽笑笑,不紧不慢寒暄几句,就被他领着去花厅。
田代皖一郎曾经任关东军的参谋长,那时候奉军和关东军明面上和和气气,他跟先大帅也是交情颇深,这声贤侄,那自然是叫出口的。邵瑞泽不动神色坐下,看他坐在对面。金丝楠木圆桌铺上雪白亚麻桌布,外头依次传菜,两人趁这机会谈起北平,从东来顺的涮羊肉谈到八大胡同的风流事,顿有些叔侄投契之意。
象牙箸、净瓷碗、描金杯,满桌精致菜肴一一布好,田代皖一郎瞧见对面一刻不离的五个侍从,面上显露出不满,邵瑞泽只当没看见,与他谈笑风生。
北平名厨手艺虽妙,也难抵桌上话题之无聊。
田代皖一郎见状便笑,“贤侄,你久居西北,怕是吃不到正宗的北平菜吧。”
“那是。”邵瑞泽将袖口随意一挽,漫不经心应道:“多谢田代司令惦念,莫说菜肴,就是西安的姑娘也比八大胡同的逊色许多。”
“既然如此,何必委屈自己蛰伏西北。”田代皖一郎眼神锐利的看过去,“贤侄的能力,我是了解的,西北无所作为,何不到华北来一展抱负。”
“田代司令,有何高见?”邵瑞泽并不下筷,举箸似是不经意滑过碗沿。
田代皖一郎扶了扶眼镜,尖削的鹰勾鼻下仁丹胡微微耸动,“难道,在上海,今出川大佐没有对贤侄言明吗?”
邵瑞泽哼笑一声,用筷子有一下无一下搅着白玉豆腐羹,抬眼道:“大佐很尽心尽力,这点我可以给田代司令保证,不过,是我这个乡巴佬不识抬举罢了。”
“贤侄,你太冲动了。”田代皖一郎手里把弄着象牙箸,缓缓道:“张大帅在时,我就与他交好,昔日在东北,关东军在经济,军事,政治诸多方面都无私的给予你们帮助。就连郭松龄叛乱,也是我们出手才得以平定。多年以来,两方一直相安无事。张大帅生前同大日本帝国合作愉快,共同抵触南京政府,中日亲善,共建满洲,也不仅限于口头协议。这过去的情分,可不是说没就没。”
他顿了顿,看过去又道:“当年你们两个年轻气盛,不听我们这些前辈劝阻,非要易帜投向蒋介石政府,易帜就是背叛他的治军宗旨,杨宇霆和常荫槐这两个奉军老将因为不同意就被无情枪杀。可现在你再看看,易帜之后,你们得到了什么好处吗?中原大战,进陕剿匪,哪一次不是损兵折将叫蒋介石得了便宜,最后他落得身陷囹圄,你独撑危局还被政府欺压刁难。”说这就是一声喟叹,“年轻气盛,过于纵意妄为,老叔真是为你们两个不值啊!”
屋子中留下一声长长的叹息,邵瑞泽不说话,垂目只是搅着白玉豆腐羹,没有言语,神思仿佛已飞到千里之外。
他当然知道,在华北,汉奸殷汝耕宣布冀东二十二县自治,德王在察哈尔成立蒙古军政府,唐山新近又有亲日政权成立。日本驻屯军东起榆关,西到丰台,沿北宁线驻扎,天津城四面被围,平津两城,已是日本驻屯军囊中之物。
“贤侄,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此等关头,唯有一条路可走,你年少血气方刚,误走一步,一错全盘输。男人要成就事业,就不能有妇人之仁,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可是为你好!”
邵瑞泽抬起头,眼中神色复杂,嘴角边上那一道暗红伤疤似扬非扬。
气氛略略僵硬,田代皖一郎漫不经心笑问:“贤侄,为何受伤?”
“这就要去问问田代司令麾下的飞行员。”邵瑞泽微微笑,“我来北平,三架零式飞机前来迎接,把我的座机打得稀烂,这份见面礼真是太贵重了。”
田代皖一郎一阵尴尬,转开话题,指了桌上菜肴,“来,吃菜吃菜。”
邵瑞泽放下筷子,咳嗽了一声,正色道:“田代司令,这鸿门宴,我可没胆量吃。”
他微微昂头,与田代皖一郎正面对视,眼中锋芒尽显,“田代司令应该早知道我来北平所为何事吧,土肥原君肯定全都打探清楚了。既然这样,我也就不遮掩。”
“戏文里唱的,‘少年登科大不幸’,大帅在皇姑屯被炸上了天,少帅被他的义兄软禁起来,我就被扯上桅杆做了船帆。怨不得谁,也谁也不能怨,吃苦受累就都认了。田代司令身为大帅生前故交,在东北时对我等也如子侄般照顾。易帜之时,我等多有不恭之处,在这里就赔罪了。”
邵瑞泽说着拱拱手。
田代皖一郎身体一僵,目光如锥一般落在他脸上,双眸眯起,静待下文。
邵瑞泽陡然扬眉,语声拔高,“彼时在上海,我就已经拒绝得很清楚。凡事有再一再二,可没有再三再四。”
田代皖一郎目光在他面上游移片刻,脸上缓缓露出阴冷笑容,“贤侄,年轻气盛,过于纵意妄为,实在是太过冲动,凡事要三思而后行。”
他放缓声音,“贤侄,老叔并非要你现在答应。你总归要好好想一想,你们东北军吃蒋介石的亏,已经吃得太多了,难道你觉得会有出头之日吗?你才而立之年,大有可为,苦海无涯,回头是岸。”田代皖一郎微微晃动酒杯,目光意味深长,“东北华北,如此广阔,都是你可以一展抱负之地,何苦执迷不悟,要去吃那残羹冷炙!”
邵瑞泽挑起一丝笑容,“田代司令,狗尚且不嫌家贫,身为一个人,又怎么能连畜生都不如呢?荣华富贵也好,权势滔天也罢,只是你还忘记了另一点,那就是,我是中国人!”
那一瞬,目光雪亮如刃。
良久沉寂,田代皖一郎脸色由红变白,眉心微蹙,唇角浮现出冷冷笑意,“贤侄,这可真是太遗憾!”
邵瑞泽慢悠悠起身,弹弹长衫下摆,举止从容,“田代司令,这一声‘贤侄’,太重了,我可担待不起。”
田代皖一郎面色阴沉,将酒杯往桌上重重一顿,花厅侧门就被砰的撞开,冲出了四个彪形大汉,一个个手握着双枪,而一同前来的五个侍从飞快拔枪,顿时僵持在一起。
邵瑞泽站定,眸子里冷冷有迫人的光,拱拱手说:“衍之谢过了!人各有志!”
他冷笑两声转身快步走出花厅,五个侍从平手举枪,缓步后退。
田代皖一郎望着那个背影在那五个荷枪侍卫的护卫下,转过大影壁,向大门外走去,脸色阵阵青白,一口恶气涌上来,还有自取其辱的羞愤,一扬手,砰的就将上好净瓷碗摔在地下,砸个了粉碎。
他站起来,恶狠狠骂道:“臭小子,看在张作霖的份上想拉你一把,还不识抬举!”
静默了一会,田代皖一郎拿起手边电话,接通了华北驻屯军特务机关长土肥原贤二。
由于公事拖延,直到第二日下午,关于五十三军移防出保定的商讨才在平津卫戍司令部开始,会议上东北军代司令,平津卫戍司令,北平市市长三者相争不下。眼下华北局势吃紧,日本驻屯军围困平津,十分不满意华北现状,咄咄逼人,要求平津卫戍司令即刻通电全国,宣布华北独立,成立自治政府。宋哲元身上压力繁重,又只有二十九军驻防平津,十分不愿意五十三军撤出华北。
眼下局势邵瑞泽不能再清楚了,华北即将不保,落入敌手只是个时间问题,他不想白白把五十三军赔进去。如果开战,南京下令他参战,为国效忠责无旁贷,但是此刻南京对华北局势暧昧不清,对策只是与日本人拖延,任其一天天恶化,让五十三军因为政治原因而沦为战场炮灰,他说什么也不肯答应。
宋哲元自负为冯玉祥老西北军的五虎将之一,在中原大战也曾与他交手,中原大战冯玉祥败走,老西北军一度还被张学良改编,二十九军与东北军矛盾不能说没有,各为各打算之下,即便有北平市长秦德纯从中周旋劝和,也一次次闹得面红耳赤。
“华北问题经南京批准,拟作地方事件解决,邵司令你未免太心急了!”
“地方事件解决!你也说得出口,现在北平东南北三面被围,只西面凭平汉线经芦沟桥于保定相通,残留着最后一口气,一旦日本人出其不意,马上就会牵扯到保定驻军!我的士兵我不心急谁心急!”
“我的二十九军,四个师,部署分散,以控制地方为主,维护平津安全实在吃力!身为同僚,只顾自己保存实力不顾党国利益,邵司令,你实在可耻!”
“宋军长,你少用大帽子扣人!你的二十九军将统税、盐税、关税、铁路一概接管,南京拨给华北建筑国防工事线的专款全部被挪用,计划中的国防工事一概未行。你才是只顾自己保存实力不顾党国利益!”
“不要血口喷人!东北军当年不放一枪一弹就让出东三省,土地接连沦陷日寇铁蹄下,三千万同胞成了亡国奴,甚至危及到了华北!国内民怨沸腾,被千夫所指为民贼,侮辱为不抵抗将军的名声好听吗?你还想再来一次九一八吗!你有什么立场指责我!”
“两位不要再吵了,我们来谈事情……”
“一码归一码!自从长城抗战以来,二十九军扩编为四个步兵师、一个骑兵师、八个独立旅和一个特务旅,总兵力约十万人,你的一个师就有机枪700挺,超过中央整编师三倍。老子的东北军被南京硬生生咬掉几块肉,满打满算也只有十万人!到底是谁保存实力!”
“日军第十六师团等增援部队一旦被调来之后,日军在平津的主要兵力将达到十二万,总人数超过了二十九军。何况二十九军的十万部队由于分布于平津附近的的重要区域中,在局部能够集中的数量有限。何况我也不要求五十三军进入一线,留在保定驻地做预备队就行了!”
“预备队,说得好听!喜峰口之战后,二十九军就像被阉割了地太监一样,一点也不像爷们了。我理解你想为冯玉祥将军的老西北军留点底子,不愿轻易拉出去开打,可我也一样!东北军是大帅一生心血所建,将近二十万人只剩下区区十万,这点底子,我得给他保留着。我一定要带走五十三军!原本五十三军就要回防陕西,我带走那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你敢!你敢带走五十三军,我就向委座上书!不顾大义只顾自己!可耻!”
“你去啊!你去啊!我照样要给委座上书,你宋哲元克扣五十三军军饷,挪用华北建筑国防工事线专款!党国的蛀虫!不知廉耻!”
拍桌子瞪眼,最后不欢而散。
晚上时分,在府邸里消遣的田代皖一郎就接到了特务机关的报告,看完了会议室里的争吵,他合上文件簿,嘲讽笑,“中国人,只会窝里斗,支那,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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