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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书籍名:《血色黄浦江》    作者:牧云岚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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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川在延安的南部,虽然著名的洛水穿境而过,这里却是陕北最贫瘠的地区之一,处在塬上的洛川县城其实不大,因为陕北独有的地形的关系,整个县城不像西安咸阳一般的四四方方。县城很小,灰扑扑的,小的只有一条街,城里的人口也不是很多,临近街道的房子都密密麻麻的挤在一起,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土坯房。
而再往远处眺望,就是陕北的崇山峻岭和蜿蜒的沟壑,绿色的植被很少,只有城里城外的苹果树长的还算好,除过不多的绿色,天地间几乎是一水的土黄色。
陕北的春季正是刮风的时节,风一刮起来,所有的都像是被蒙上黄色的薄纱,医疗队里已经有人受不住飞扬的黄土,使劲的咳嗽打喷嚏。李二保带着他们到了住所,洛川县政府背后大院里的一排半圆形的窑洞。一进去很是宽敞,光线从墙上的纸窗透进室内,不怎么明亮,家具几乎没有,却相当清洁整齐,地板、墙壁和天花板都是刷了白粉的泥土。
最里面是大炕,史密斯费力的爬上大炕,却不知道怎么坐着舒服,换了好几个姿势却只能坐在炕沿,他左看右看啧啧说:“好大的床,我相信打滚都不会掉下去的,不过难道他们一进门就上床吗?”
另外两个美国人正在把洗漱用具拿出来,伦巴插嘴说:“就不能给我们找个更好的地方吗,我要求也不高,有卫生间就好了,我很想洗澡。”
亚尔林戳他,“你这个白痴,刚才那个排长说这里已经是条件最好的地方了。”说着又摇头,“排长伙计是个很严肃的人,我想叫他伙计,可是他很正经的告诉我,要称呼他为李二保同志。”
伦巴捏着自己的洗漱用具,有些担心的望着他,“我们会被他们‘共产’吗?”
亚尔林耸耸肩表示自己不清楚,史密斯摇头晃脑说:“你可以问一下方,我想他一定比我们清楚。”
伦巴一下子亮了眼睛,嚷了起来,“哦哦!方,对,他一定清楚,他的表哥还是这里的大军阀,我相信如果他开口,李二保同志会给我们换一个更好的地方。”说着透出崇拜的眼神,“三十岁的司令,土皇帝,是这么叫吧?简直太刺激了!我好羡慕,我也想做司令!可惜我们的司令全都是老头。”
亚尔林很严肃的点头,表示赞同,“我认为我们一定要与他在一起,这样我们的安全会得到保证。”
身为副队的方振皓与领队一起确认过都安顿好了,就通知大家去食堂,刚进了这间窑洞,就看到三个外国佬眼神闪闪的望着他,背上不禁有点发毛。不过方振皓没多想,以为他们是路途劳累,于是带了他们一起去吃饭。
食堂的工作人员给这些客人们端上了在边区绝对是丰盛的饭菜,三大盘炒鸡蛋,三大盘炒酸菜,蒸土豆,还有蒸黄米卷和小米饭。含着烟枪的老炊事员很有兴趣的打量着三个外国人使用筷子。三个外国人被围观非常的不自在,也不顾饭的味道一直低着头扒饭,方振皓觉倒没觉得饭很不好吃,毕竟之前心里有准备了,他一直和领队商量着接下来的事情,又端着饭碗去找食堂外的李二保。
李二保正蹲着捧了饭碗扒饭,瞧他过来往旁边挪了挪,方振皓觉得站起来说话不礼貌,索性入乡随俗的也蹲在他身边,与他闲聊起来。李二保含了一口饭说:“明天中午就到延安,社会部领导会见你们,嗯,你们来了真好,指导员说你们要帮着俺们建医院,俺们只有卫生队没有医院,长征的时候,好多同志叫国民党胡儿子给打伤了,疼得要死要活可没法救,俺的老连长,就那么光荣了。”
说着他抽抽鼻子,又用衣袖抹了一把,方振皓想了一会才明白光荣的意思,于是岔开话题说:“你参加过长征啊?”
李二保立即自豪的一挺胸,“俺是老同志了,俺从江西就参加了革命,打了五次反围剿,跟着党走了二万五千里,飞机大炮的俺都不怕。”
史密斯从斜后方钻出脑袋,一边咬土豆一边好奇问:“那你喜欢红军吗?”
方振皓吓了一跳,险些都没蹲稳,李二保有些奇怪的看着他,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存在的必要性,他严肃的说:“为什会不喜欢?红军教我读书写字,红军打仗是为了帮助穷人,红军是穷人的军队,是革命的军队,是要打倒地主老财和帝国主义的。我跟着它走了二万千里,如果它需要,我还可以跟着再走二万五千里!”
史密斯挠挠头,很不解的模样,方振皓搁下筷子,拍他肩膀,同样严肃的说:“李二保同志,你很值得敬佩。”
李二保低下头去,有些不好意思的嘿嘿笑,三个人蹲在一起把饭吃完了,正好又两个穿着大号制服的孩子走过去,史密斯觉得口渴了就招呼他:“喂,给我们拿点水来。”带着红军八角帽的那个孩子回过头来很冷淡了看他,李二保扯扯方振皓袖子,说:“我忘了告诉你们,可以叫他们小鬼,也可以叫他们同志,但是叫‘喂’是不对的。指导员说,这里的每个人都是平等的,都是革命战士,这些孩子不是伺候人的,他们都是未来的红军战士。”
史密斯连忙准备去道歉,这时那个孩子端着一杯水来了,史密斯连忙说:“谢谢你,同志。”
红小鬼好奇的看高鼻深目的外国人,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同志,不用谢。”
食堂院子另一头有人对着这边喊:“李二保同志,过来一下!”
李二保站起来,对着他们俩敬礼,连忙跑过去。
站起来的时候,方振皓觉得腿都麻了,险些站不稳,他一边捶着腿一边笑:“蹲下来吃饭真不容易。”
史密斯拿了搪瓷杯子喝水,很好奇的打量蹲在一起同战士们谈天的农民,特别是他们头上的白羊肚手巾,他转过头,对了方振皓说:“我觉得每个人都很愉快,他们的精神状态很好。”
方振皓点头,笑起来,“这里是个很好的地方。”
晚饭才结束了不久,医疗队的人员都在窑洞里休息的时候,忽然听远处模模糊糊传来一阵阵嘈杂的人声,像是有好多人聚集在院子对面那个小小的空地里,热爱热闹的三个美国人立即奔了出去,方振皓害怕出什么事情,给领队高先生打了个招呼,还顺手把另一个窑洞里的李二保拉了出去。
空地上围了很多人,大多数都是穿了灰灰黑黑补丁衣服的,老汉们头上戴了白羊肚手巾,婆姨们抱了娃娃,都挤着坐在一起。最前面是一左一右两个桌案,两面挂了两个简易的牌子,一个写着“揭发恶霸杨树旺罪行登记处”,一个写着“被占田地房产登记处”。
伦巴好奇问李二保,“李二保同志,这是在干嘛?”
李二保嘴抿的紧紧的,咬着牙说:“公审大会,清算地主恶霸罪行!”
他没有让这些人靠近,领了他们远远坐在墙角下,抱着枪一声不吭。方振皓在他旁边敏锐的觉察到这个人有心事,也没多问,抬眼看向那个台子。不多时,几个战士把两个人推上了台子,叫他们低头弯腰站在正中。灯泡打出昏黄的光,照在那个老头和中年人身上,两个人灰头土脸,穿了脏兮兮的袍子,耷拉着脸,盯了鞋尖,似乎不敢去看别的地方。
史密斯手搭在膝盖上,同另外两个人猜这是做什么,又好奇的自言自语,“这两个人犯了什么罪?”
他身旁一个抱着白羊肚手巾的老头吧嗒吧嗒吸着烟锅,盘腿坐在磨盘上,全神贯注的盯着那里,也不看他就粗声粗气说:“那是老不死杨树旺和他的龟儿子!呸,老天爷到底没瞎了眼,老子看你们两个龟孙子能跑哪里去!”老汉使劲的抽了几口,拿了烟锅磕磕鞋底,又吧嗒吧嗒抽,“为害乡里多少年,红军来这里以前呀,这伙畜生养了民团,十里八乡的都是他们杨家的,俺们这些穷鬼只能种点石头地,一年到头也收不了几颗小米,到底还要给杨树旺扛长活,给他们当佃农,俺一家老小才能弄条裤子穿!就着交租还克扣的厉害,简直要扒层皮,过年俺家吃糠咽菜都没有,几个孙孙饿的直嚎,人家大鱼大肉,俺们去讨点剩饭,还要放狗咬俺们,骂俺们是贱骨头!”
史密斯瞪圆眼睛,听得似懂非懂,“真的?”
“俺老汉骗你作甚!”老汉说着,用烟锅子一指中年人,“就说那个龟儿子,谁家的闺女长得顺眼,就硬抢去糟蹋。他一个人就娶了十来个小老婆,当爹娘的哪个愿意女娃掉那个火坑,可是没办法,杨家有民团,常把人抓取打得死去活来,打死俺们就是烂命一条,县太爷也跟他们一伙的!手上四十来条人命呢!征的租子叫俺们活不了,还抢俺们的女娃娃,又烧又杀!妈的杨树旺!”
亚尔林和伦巴都凑过去,好奇地听。
老汉瞟了他们一眼,惊讶了一下,“你们几个是洋鬼子?”
史密斯瞧见老头没被吓到,于是嘿嘿笑点头。老汉又开始抽烟,边抽边说:“哼,这两个龟子儿倒以为能欺压俺们一世了,想得美!俺告诉你们呀,听好了,红军可是俺们穷人的兵,不会上门抢这个劫那个的,也不会搞什么放狗屁的捐资摊派,想住一宿还跟俺们客客气气商量,遇见了大姑娘小媳妇,更是知道礼数,红军那当官儿的,就跟老百姓一样,和和气气跟俺们拉话,在村子里吃东西,也是照价付钱的,从不白吃。”
“去年迟些时候,红军给俺们讲道理,告诉俺们杨家的东西都是抢俺们的,要打土豪,分田地,俺们二话不说绝对拥护,人家叫做啥俺们就做啥,人家没安坏心不是?杨树旺生了怕,分田地还不扒了他的皮?他就叫民团那些龟子儿跟红军打,从南边引救兵,还说红军都是坏东西,呸,是好是坏俺们自个儿没长眼?他跟他儿子吃了败仗,带了老婆娃娃就跑了。要不就说老天有眼呐!这不,抓回来了,干部说今天就要公审,叫他们认罪。”老汉的胡子一抖一抖,黝黑的脸上满是皱纹,眼睛得意的眯成一条缝,“红军干部就是心太好,要俺说,这两个龟孙子,直接吃枪子得了!”
三个人立即倒吸了口冷气,有些难以置信,目光不约而同投向台上。
临时搭建的简易台子上,已经陆陆续续的有十来个老百姓走上去,在乡亲们面前声嘶力竭地揭发着杨树旺和他的祖辈们犯下的累累罪行,说道难过愤恨处,有哭的,有指着脸痛骂的,还有抑制不住扑上去厮打的,群情激奋,恨不得将眼前的仇人撕成碎片。
当又有人哭诉自己因为天旱交不起租子,而被杨家家丁吊起来殴打的时候,李二保忽然说了一声:“他们都该死。”
正看得入神的方振皓被他一句弄得愣神,下意识问:“什么?”
李二保瞧着台子上那两个人把头低的不能再低,牙缝里迸出声音,“俺爹俺娘,就是叫地主老财逼死的。”
方振皓沉默了会儿,看向他说:“李二保同志,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听听吗。”
李二保扯起袖筒抹抹鼻子,吸了口气说:“地主剥削俺家,自己不干活,却让别人给他干活。那时俺们只有四亩田,一整年,连顿饱饭都吃不上,因为欠了债,俺妹子被他们抢走给卖了。俺爹娘去讲理,被家丁活活打死在门口,那时候红军正好来了,俺就投奔过去。当时参加红军,就是为了吃饱饭,不被地主老财狗儿子欺负,给俺爹妈报报仇!”
他说着对了方振皓,直直那边的史密斯,“那个洋人问喜不喜欢红军,俺怎么能不喜欢,这里就是俺的家,俺的同志们,连长和指导员,就是俺的家人。在这里大家都一样,指导员说没有贫富贵贱,这里不像白区,穷人是地主和国民党的奴隶,只有挨打和受苦的命。俺们红军战士打仗是为了帮助穷人,救中国。红军打地主和白匪,红军是抗日的。这样的军队为什么有人会不喜欢?”
他握紧了手中的枪,紧紧抿唇,面色一瞬间变得严肃,“后来指导员上政治课,俺才明白了大道理。俺们是无产阶级的军队,是为了人民大众谋福利的!红军的奋斗目标,就是要让俺家的那种事情不再发生,打倒欺压穷人的地主和国民党!俺会跟着共产党一辈子!”
当台上的控诉激起台下乡亲们共鸣时,高呼的口号声响彻了空地的上空。
当诉苦结束后,公审人员做出了裁决,郑重判处两人枪决,在台下如潮的欢呼声中,昔日作威作福的人浑身抖如筛糠,重重跌坐在地下。老汉兴奋地挥舞起拳头,大叫起来,“龟儿子,你们也有这一天!骑在俺们头上拉屎撒尿的日子,滚蛋吧!”
望着那如潮水般激动地人群,曾经被描述过的场面第一次直接的出现在眼前,方振皓不由得想起书籍中曾经出现的语句,那些激扬的文字,那些美好的理想,一瞬间,感动充盈了全身。
第二日出发去延安,仅仅相处了一个早晨,医疗队的人或多或少都打消了对于红军的戒备和神秘感,他们觉得抛去灰扑扑的军装与肩上的旧枪,这个排的红军战士们其实都是一群淳朴的年轻人,有时候很孩子气的好奇,会腼腆的笑,会与人和和气气的说话,并不会带一般军队中惯有的趾高气扬。
如同之前护送的东北军士兵一样,红军战士们坐在后面那辆道奇卡车里,但不同的是,李二保并未与他们一起乘客车,而是与他的同志们在一起。在向北进行的路途中,从车窗看出去,清晰可见黄土地面逐层升高,险峻起来,一道道山川与沟壑掠过眼前。
洛川县城的土坯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黄色田畴和耕地间的窑洞,在坚硬的淡褐色的山壁上挖掘出来,经过简单的修饰就可以住进去。在外国人看来,那是洞穴,可又比洞穴看起来规整像样,道路两忙完全没有军事区的严整与戒备,偶尔可见一个老汉,挥舞着羊鞭,驱赶着一群咩咩叫的羊群,在地头悠闲地来回,附近驻扎的红军似乎一点也没有破坏农村的宁静。
史密斯扒着窗户,在途中一个劲感慨,这真是个神奇的地方。
在一个村子里吃午饭的时候,史密斯悄悄把方振皓拉去一边,神情很紧张,在角落里神秘兮兮的说:“方,我们能不能和他们,一起坐卡车?”
方振皓先开始有些没明白过来,随后几乎忍不住的笑:“吓死了,我还以为你偷吃了人家的鸡蛋,我还以为什么事,紧张什么。”
他把李二保叫过来,郑重的表示他们两个人想同红军们一道坐在卡车上,史密斯一个劲的点头,蓝眼睛眼巴巴的盯着李二保。李二保考虑了一会儿,很爽快的就答应了。
车队行驶在略微颠簸的道路上,两侧黄土山梁不断向后退去,黄土山间的公路蜿蜒向前,举目所见都是险峻的崇山峻岭,形状非常奇特,那些黄色的延绵起伏的山,湛蓝色的空旷辽远的天空,还有绿色的生机勃勃的植物,显出一种纯朴原始的美丽。
李二保忽然拉开了嗓门,开始唱歌,卡车里的红军战士们就跟着一起唱了起来。每个人都唱的很高兴,虽然嗓音很粗糙,带一点点的五音不全,可是毫不忸怩,阳光下那些年轻人的面庞上的神情都很自然,还带着满满的自信与向上。
一个小战士清了清嗓子,猛然提气开声,却是一曲信天游的调子。
“一道道的那个山来哟——喂一道道水——”
“咱们中央噢红军到陕北——咱们中央噢红军到陕北——”
黄色高原广漠无垠,千沟万壑,苍凉沉郁的歌声回荡在连绵起伏的山川间。金黄色的阳光下,微风拂面,方振皓闭上眼睛,靠了卡车护栏,笑了说:“我喜欢这个地方。”
史密斯一边极力的跟着歌声哼哼,一边大声嚷道:“他们都是浪漫的罗宾汉,我也想做这样又红色又浪漫的罗宾汉!”
方振皓大笑:“你可以去跟他们的领导人要求,作为一个国际友人,我相信你会被批准的。”
“方,那你想做红色的罗宾汉吗?”
方振皓扭头看向远处广袤起伏的高原,任是笑着,脸上多了份认真,“我想做,非常想。”
李二保忽然抓了卡车护栏站起,对他们大声说:“就在前面。”
远远望去,崇山峻岭之间,一座九层高的八角形砖塔巍然耸立,直指蓝天。
“那里,延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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