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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

书籍名:《血色黄浦江》    作者:牧云岚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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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的那天,方振皓醒的很早。
当阳光照在脸上时,他睁开眼,才发觉天色已微微透亮。
邵瑞泽不知几时已起床下楼,房里竟静悄悄,空荡荡。
他一下子翻身坐起,看到床边的小沙发上,放了熨好得衬衣长裤,还有几副袖扣整整齐齐摆上。
方振皓对着卧室四下环顾一周,弧形阳台,落地窗,壁炉沙发,欧式雕像,隔壁有一间小书房,还有这张顶上垂下绛红色的半弧形帐幔的床,他忽然生出些惆怅,像是又要离家的游子,还有留恋和不舍。
第一次远去异国求学,如鸟儿钻出樊笼,奔向自由天空,没想过会留恋,没想过会不舍。
但是现在,即便不是远隔重洋,也会有不舍和留恋。
因为这是家,有衍之在的地方,就是家。
方振皓笑了笑,下床去浴室冲澡,温温的水喷洒在身上,渐渐的冷静清醒下来。
关上蓬头,他抓过松软地大浴巾擦头,唇角抿起,目光中流露坚毅。
拖鞋轻微的声音一路从楼梯上传来,直到餐室门口停下。
邵瑞泽白衣黑裤坐在桌前里,低头看报,手里稳稳端了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听见声音连眉毛也未抬一下。方振皓走进来,手撑在桌上静静看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就要去自己一直心心念念的地方,去亲眼看一下那个赤色的世界,又紧张,又不安,有期待,而现在看到他,看到他安稳地坐在餐桌边喝牛奶看报纸,好像一早在这里等他,永远会在这里等他,走到多远这里都是他的安稳之处……
邵瑞泽搁下报纸,啜了口牛奶,闲闲笑:“吃早饭了。”
点了点头,方振皓笑了坐下,将餐盘拉到自己面前。
早餐很丰盛,吐司、烟肉、麦片、牛奶、水果……而煎牛排和煎蛋还热乎乎的,明显刚做好。低头专心用餐,两人一时都安静下来,直至吃完倒上一杯咖啡来喝,方振皓瞟了一眼那些碟子碗说:“又不是过节,这么丰盛。”
邵瑞泽端起热腾腾的混合红茶喝了一大口,嘀咕说:“什么玩意儿,甜不甜苦不苦,哪里有碧螺春来的好喝。”然后又笑了问:“吃饱了没有?”
知道这是专门给他准备的丰盛早饭,免得他路上饿肚子,方振皓笑笑,“吃饱了,我看连午饭都不用再吃。”
邵瑞泽微笑着没说话,只是一口一口喝着那杯混合红茶,温润目光从方振皓脸上扫过,望了他,似有一丝欲言又止。方振皓瞧出他神色,微微低了头,摆弄着手中银叉,垂下目光说:“你留心照顾兔子,要按时喂东西,喂水,给它洗澡,闲下来陪着它玩玩。”
邵瑞泽放下杯子,说:“好。”
方振皓又说:“你自己也注意身体,别抽烟,别太忙碌,别睡的太晚,别熬通宵,发脾气可别上火,要听得进人劝。”
邵瑞泽说:“好。”
还有很多想说的,忽然全都阻塞在嗓子里,一句也说不出来。方振皓抬了眼,正遇上邵瑞泽目光,四目相对,彼此都沉默下去,忘了要说什么,也早忘了如何说,唯有深深笑意映入对方眼里。
邵瑞泽先出声,笑了说:“都知道了,我会注意的,放心好了。我最担心的,就只有你。”
方振皓故意的皱皱眉,“当年我才二十出头,就去了美国,照顾得了自己。”
邵瑞泽伸出手去,覆上他的手背,以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他,方振皓感觉到他掌心很暖,指尖却有些微的凉,刚想再笑着说点什么,不料邵瑞泽又换上惯常那副轻佻神情,问他:“三个月啊,要是我趁你不在出去偷吃,你怎么办?”
顺手拿起手旁杯子,方振皓做出一个扔过去的动作,大笑说:“那我就扔过去,毁你容!”
转眼就是八点,该是去红十字会大楼与队伍集合的时候了。
方振皓穿上外套,正要拿了领带,邵瑞泽却已经抢先一步,把他拉到自己身前,把衬衣领子拨上去,然后仔细给他系领带。
邵瑞泽垂着头,目光在方振皓面上来回,修长手指熟练地打着领带,然后把衬衣领子放下来,抚平了,一颗一颗系上西服纽扣。离得那么近,两人的呼吸热热地扑在对方的脸上,都有片刻的失神。方振皓微微调转了脸,心里涌起一股心酸甜蜜交织的感觉,他用双手拢住他的脸颊,犹豫了一下子,然后把嘴唇贴了上去,微微阖眼深深吻他。
开始啃咬,先是轻轻的,然后微微用力,有些痛,邵瑞泽缓缓地回应,手顺着他的腰线滑下去,一下子把他抱起来,转了个圈,然后紧紧地搂住。
他凑在他耳边说:“媳妇儿,路上小心,一路顺风。”
方振皓的脸靠在他的肩上,面上温情弥漫,重重的嗯了一声,说:“我记住了,放心。”
邵瑞泽将他搂得很紧,抱在自己怀里,嗯了声。
门外老刘边走边说:“方先生,车准备好了。”
邵瑞泽吸了口气,松开怀抱,将方振皓放下,给他抚平衣服上的褶皱,笑着拍了拍他的脸,“去吧。”
方振皓拉起他的手,轻轻点头。
此去行程辗转,一切都要从简,启程的时候,只有小小一只行李箱随身。
两人并肩在前,老刘拎着箱子,走在通往门口的小路上,一直在玩耍的兔子却箭一般冲了过来,咬住方振皓的裤腿,扒住仰起头,用剔透的红眼睛看着他,不住的摇耳朵。方振皓将它小心翼翼抱起来,笑着抚摸着柔软的皮毛,最后把它举在面前,亲了亲,“乖,我就离开一段时间,回来再陪你玩儿。”
兔子的四只爪子在空中乱蹬,又凑过去,用湿漉漉的鼻子使劲蹭他脸。
方振皓又亲了一下,邵瑞泽立即伸手把兔子捞走了,兔子在他怀里使劲打滚挣扎,以表示不满。邵瑞泽手忙脚乱把兔子塞到老刘怀里,又拿了行李箱给他,方振皓站在车前,笑了一笑看着他,转身打开了车门,钻进轿车。
站在门口,邵瑞泽目送黑色座车渐渐驶远,孑然望着远处扬尘。
老刘一边逗兔子,一边问:“小爷,你怎么就同意他去那种地方。”
邵瑞泽回过神来,一边笑一边转身往回走,说道:“因为他想去。”
顺手还挠了一把肥肥的兔子,兔子呼噜噜出声,缩在老刘怀里对了他撅屁股。
检验过东北军司令部所颁发的军事通行证,守备的士兵们打开西安府北城门固若金汤的高大城门,门上的钢铁链条铛铛作响。随后他们排成两列,看一辆客车两辆卡车行驶出去,且对了后一辆卡车的护送士兵齐齐敬礼。
廖亦农站在不远处目送那一队消失在视野里,当士兵们关闭城门的时候,他转过身向一直在街边等待着的轿车那里走去,步伐轻快,面上是微微放松的表情。坐上车的时候司机问他去哪里,他想了想说:“回办事处去。”
由于目前国共合作已经开始,苏区不完全地脱离了长期孤立状态,经济封锁取消了,红区和外界建立了贸易关系,更重要的是,双方悄悄地恢复了交通联系。虽然国民党仍继续严密监视共产党同外界的联系。现在对共产党的行动已不是那么有限制,全国各地的地下组织将物资与急需品送往陕北,每天都有大批的物资从外地而来,西安就当仁不让的成为繁忙的中转站。
在这点上,中共无疑是很感谢东北军的,作为现今陕西的实际控制者,东北军很严格的遵循了西安事变前所签订的《抗日救国协定》,为物资和人员流通提供便利,由于通向边区的公路也是由东北军掌控的,进而也保证了流通的安全性。
同时南京所答应兑现的军费,也是由东北军转交,这在一定程度上又密切了二者之间的关联,由于人所共知的原因,两者之间的关系自然要亲密一些,作为一个参加了革命,并且躲过四一二屠杀的早期党员来说,廖亦农在谨慎把握两者联系与合作的同时,更加明确东北军作为中共面对南京时的缓冲与屏障作用。
中共北新街的办事处里,他简短的开了一个关于妥善安置来陕人员和处理物资转运的会,对工作人员布置下去近一段时间内的任务。会议结束后,廖亦农决定去司令官邸拜访一次,他刚刚休息了会儿喝了一杯水,就有身边的秘书进来,报告说:“邵司令来访。”
廖亦农放下杯子,颇有些意外,平常与办事处打交道的,是东北军的专职负责人员,很少的时候司令会上门。不过前段时间邵司令飞赴南京,公务忙碌,还真没好好的坐下来谈事情。
他站起身,看邵瑞泽在副官的陪同下踏进门来。
邵瑞泽一身戎装,笑了对他伸手,廖亦农握住笑了说:“贵客登门,有失远迎。”
邵瑞泽摆摆手,很熟的自己在沙发上坐了,摘下军帽放在身侧,接了茶杯笑,“你我老朋友,至于这么客气吗,我今天,也就是来老朋友家串串门。”
“我看不一定吧,邵司令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廖亦农接了话,看过去说:“莫不是南京?”
“多虑了。”邵瑞泽摇头,“贵党的周先生带领的中共代表团,正在杭州与政府谈判,潘汉年先生前段日子还从上海绕回来一趟,这事还不都在商量吗,再变也不离其宗。”
廖亦农倒也不是担心和谈有变,他只是觉得这个代司令肯定是有事,寒暄了几句,笑了问:“邵司令,总不至于真是闲来无事,来我这儿坐下喝茶,谈天说地吧?”
邵瑞泽喝了两口浓酽的茶,微微侧脸,并不抬眼,唇角噙一抹笑,“廖兄火眼金睛,我也就开门见山了。”
“愿闻其详。”廖亦农倚了沙发。
邵瑞泽随手搁下茶盏,挥手叫周副官出去,目光一斜,“廖兄,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你是直接向周先生负责吧?”
廖亦农点头,“这点我不瞒你,是的,我受周副主席直接领导。”
“噢。”邵瑞泽手肘撑了沙发扶手,用修长的手转动茶杯,垂了眼,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廖亦农见状,缄默片刻,故作不经意问:“邵司令,可有事找周副主席?”
“啊,不。”邵瑞泽抬眼,挑一挑眉,淡淡笑说:“周先生正忙碌,我不打搅,只是有些话,想托廖兄转达。”
廖亦农有些意外,略一颔首,“客气,请讲。”
邵瑞泽眼神一闪,缓缓说:“关于南光的事情,我向来是不多问的,哪怕是这条路,我也不曾阻拦,我尊重他的选择,他想信仰什么样的主义,那是他的自由。现在国共合作,贵党也已经合法化了,我就更没有阻止的理由。”
廖亦农心下明了,笑了笑:“邵司令如此开明,也算得上难得了。”
邵瑞泽似是好笑的摆手,随即收起笑容,一下变得严肃,“关于他此番进入边区,你们对他如何的教育,叫他所做何事,我一概不问。但是,我有三个不情之请,还望周副主席可以答应。”
他盯了对方一会,正色道:“这也是我与贵党持续合作的前提。”
廖亦农闻言一怔,与邵瑞泽相视,随即点头,“那请说吧,我一定悉数转达。”
“好,那我就说了,有得罪的地方,还望海涵。”
邵瑞泽咳了一声,面色严肃,“第一,不要让他参与到任何形式的斗争里去。贵党西路军的事情,我略有耳闻,有人在的地方,就有派系斗争,这是贵党的家事我也不好多言,只想说,南光不适合政治,他对人没有坏心,更不会用最坏的恶意去揣测别人,如果你们今后要给他工作,最好和他的本业有所关联,政治漩涡里的事情,他做不来的。”
听到提及西路军的事情,廖亦农面色微变,民国二十五年的时候,西路军西进河西走廊,与马氏兄弟的对抗,最终归于失败。此役是红军自长征以来所遭受的最大败绩,仅师以上指挥官就折损了二十多人,不能不说是一个惨痛的教训,而正如他所说,这是上层派系斗争的缩影。
他将心头的起伏压下去,笑问,“第二呢?”
“第二,如果允许的话,我想请周先生成为他的保护人。贵党也许不是这么称呼的,但我还是很想请周先生答应我的不情之请,周先生为人光明磊落,行事坦荡不徇私情,为大局着想,政府上层但凡同他有交情的人均是交口称赞,这是连委座都不得不承认的事实。”邵瑞泽面上是诚恳的表情,“所以,我还是请周先生看在东北军与共产党盟友合作的面上,答应在下这个要求。”
廖亦农微微笑,点头又问:“第三呢?”
“第三。”邵瑞泽眯眼,缓缓说:“如果将来全国形势一旦恶化,日本人打了进来,就请让他留在边区,留在贵党中央身边,这样我会放心得多。”
“此话怎讲?”
“还能怎样。”邵瑞泽苦笑,“局势升温了,日本人的胃口也越来越高了起来。贵党也应该有所感觉吧,华北的局势已经是一天糟糕过一天。近日,日本要求扩大《塘沽协定》的范围,扩大冀东伪军组织,驱逐国军第二十九军,撤换宋哲元将军,我们所知道的,北平东南北三面皆有日本驻军,只城西南丰台、宛平、芦沟桥有通道可以出入,其意已经非常明显,那就是意在北平,意在整个华北。”
“我们的确知道。这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了,日本人狼子野心,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傅作义将军在绥远尽力抵抗日军的进逼,一切都只是个时间问题。”廖亦农点头,国民政府对最近的华北局势非常担忧,甚至连最高当局也有些坐不住了。日本地胃口随着局势的升温而扩大,使得华北谈判的价码一再被拔高。日本代表经常扔下一个新的条件就走了,这是一种绝对无理的举动,但国民政府的谈判代表也不得不忍受这种傲慢。
“是啊,东北军的第五十三军目前在保定,华北危急一定会牵扯到五十三军,我近日还要去一趟保定,再去一次北平,更要准备着随时被召唤去南京接受命令。”邵瑞泽沉默了一会,喝了口茶说:“一旦开战,我是必须要立刻上前线,当初南京之所以同意东北军留在陕西,是有交换条件的,一旦东面开战,东北军就必须开赴战场。”
闻言廖亦农沉默了一刻,心中喟然,此刻更是也明白了这三个要求的用意。国人纷纷都在预测中日一战究竟何时会全面爆发,但稍有常识的人都明白,现在主动权不在中国手里,却在中国的敌人——日本政府手里。
国家羸弱,综合实力更是不如日本,这场仗,毫无疑问将会打得异常艰难。
两人对视了一刻,随后都带了丝苦涩笑起来,廖亦农放下手中茶杯,点头一笑道:“我会尽快汇报给周副主席,依着我们两方良好的合作关系与情分,周副主席应该不会拒绝邵司令的要求,从西安事变、内讧、直至东北军缩编,他对你的克制忍耐与处理方法,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邵瑞泽垂目笑:“在下当之有愧。”
他将杯盖扣上,抿唇一笑,“那就请廖兄代劳了,如果周先生愿意,我以东北军代司令之职,将会提供可允许范围内更多的便利。”
两人站起来,对视着,手握在一起。
客车行走在向北的公路上,已经快要接近洛川县城,周围到处是茫茫黄土,沟壑纵横,对即将第一次深入陕北腹地的人来说,这里是个非常神秘的地方,原来还昏昏欲睡的人们纷纷趴在车窗上,带着兴奋望向远方。在灰色的道路两旁,清晰可见田地里种着的植物,有人狐疑的问同伴那是什么,医生们七嘴八舌的讨论着,方振皓倚在车窗边也很有兴趣的打量,听见人用大嗓门很确定的说:“那是罂粟。”
坐在身旁的史密斯一声惊呼,“我的上帝,那玩意怎么会就这样随随便便的种在路边的田地里,这难道不是制造鸦片的违禁品吗?”方振皓目光投向车外,看那正茂盛的打起了花苞的绿色植物,心里的滋味有些奇怪,似乎是自言自语说:“一路过来,这么好的土地,不种粮食只种罂粟,怪不得都说陕西长期以来就以盛产鸦片闻名。”
前排担任护送任务一名军官正在同领队说话,“我负责送你们到洛川,之后将移交给共产党的警卫,之后你们将在他们的带领下从洛川去延安。我同兄弟们就此回去,给司令复命。”
他还很年轻,看着窗外又扭头咧嘴笑,“说实话,公路和沿线是我们控制,但实际上,你们看到的那些山梁啊沟渠啊什么的,可都有共产党的民兵。”说着双手夸张的画了一条大弧线,表示把沿线的堡垒,山顶上的机枪阵地,公路再远一些的地方包括进去,“在那边,全部都是共产党的地盘。”
领队望了窗外,露出一个不知是了然的笑还是一个苦笑。
年轻的军官却好像很满足似地,抱臂看窗外那轮红日,自言自语说:“现在这个样子最好了,我们除了打日本人,再同谁也不想打,为什么我们要打起自己人?这根本就不对。”
再过一会儿就要踏入那边的山丘和高地,方振皓怀着更加浓厚的兴趣,眺望着他所指的地方。
午后四点的时候,整个队伍到达了洛川县城,在洛川的城门上,红星旗和青天白日旗交叉挂在一起。
前来交接的一位红军排长迎接了他们,他与那位青年军官交换了必要的手续,转过来对着十二位医生郑重的行礼。红军排长是个脸色黝黑的年轻人,身上穿着褪了色的灰布军服,打绑腿穿草鞋,汉阳造擦得锃亮背在肩上。
他脸上带着磨砺的风霜,红星帽戴的端正,眼神很亮,孩子气的笑起来,随后用洪亮的声音说:“俺是中国工农红军一方面军第一军团第一军第一师第一团第一营第一连第一排的排长,俺叫李二保,现在欢迎你们进入陕甘宁边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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