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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书籍名:《血色黄浦江》    作者:牧云岚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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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时分,火车抵达潼关车站。
车速越来越慢,终于驶进站台,两侧列兵同时立正敬礼,静待火车停稳。零星的小雪此刻已经停了,天上的阴云散开了些,投下淡淡的阳光,映出展台上接站人的影子。
等在站台的侍从上前打开车门,许珩匆匆进来,在邵瑞泽耳边迅速低语了几句。邵瑞泽动作一顿,神色却镇定不改,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周副官,“小周,你不要跟着我,去陪着他,记住不必同旁人多话。”
周副官心领神会的点头,进了里间包厢。
待方振皓穿戴好了出来时,已经见邵瑞泽从容站在站台中央,阳光映照肩章上的金星发亮,微扬的下颔显出倨傲,似千军万马当前,也有一身担当。而那同样戎装在身几人来到他跟前,言笑殷切,看似来迎接的。他知道的,潼关是中央军的地盘,此次邀请,却不知道背后到底是什么事情。
“邵副司令呀,许久不见许久不见,一路辛苦吧,这天寒地冻的,也真不是出门的时间。”
“胡参谋长,言过言过,可是老头子的旨意,借我邵某人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不来。”
双方握手,客套寒暄几句,就切入正题,邵瑞泽同行营胡参谋长坐上一辆车,车队紧接着驶出车站。
潼关的确是个小地方,街道房屋都是灰扑扑的,但是居秦、晋、豫三省交界处,扼守西北、华北、中原,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陇海铁路从这里而过,更可以控制西北交通,是毫无疑问的战略要地。
车轮下尘土飞扬,一路驶进安排好下榻的宅院。胡参谋长堆起笑,“邵司令鞍马劳顿,先进房间休息片刻,我等已经在官邸备下晚饭,略备薄酒接风。晚上我来接您。顾主任说呀,兄弟多时不见,一定要不醉不归!”
四下的院落静谧无声,院里有几株掉光了叶子的银杏树,从窗口一看,都能看见站岗放哨的士兵。
“也不知道是放谁的哨。”邵瑞泽瞥了眼窗外,脱下大衣扔到床上。
“要在这里住几天?”才不过半个来小时,方振皓就觉得这里有种难以忍受的是压抑和拘谨,除去出发时跟随的侍从警卫,其他的全部是安排好的人,没有人大声谈笑,连脚步声都必须放轻,一举一动都像在静夜中小心翼翼。
“我不知道,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邵瑞泽松开衬衣领口,看了看表,说:“时间快到了,我去冲个澡,饭后去赴宴。这里有小周和警卫队陪你,你别乱跑。”
“无趣,早知道我就不来了。”方振皓回身坐了小沙发,翘起腿,斜睨他,一脸不快的表情。
“呵,又跟我耍性子。”邵瑞泽揪他脸,“等事谈完了,我们去看有名的潼关八景,行了吧。”
天蒙蒙黑,车子驶进灯火通明的官邸,时任西安行营主任的顾祝同将邵瑞泽引进官邸,看他身后许珩接过大衣,笑着拍了拍肩说:“上次见还是南京,这次是潼关,时光如驹啊。”
“惭愧。顾兄现任西安行营主任,我怕快要连甘肃省主席都做不成了,这不,就来蹭吃蹭喝。”
一个灰色哔叽中山装的圆脸男子从里面走出来,热情的同邵瑞泽握手,笑得一团和气,“时隔数月,老友相见,真是感慨万千。邵司令,高升了,恭喜。”
邵瑞泽认得这人,军统戴老板手底下的亲信,军统西安负责人罗英年,公面上看似不通气,私交却是极好的。戴老板的亲信,再加上一个有调度西北数万中央军的权力的西安行营主任,两人都是蒋委员长看着他和这十万大军用的。
谈笑寒暄间进了饭厅,晚宴从简,上的都是家常菜,厨子的手艺却是极好。
三人围桌而坐,很有默契不再议论西安兵变,席间只说起上海与南京旧事,坊间轶闻,竟有许多共识。言辞风趣幽默,频频妙语,笑谈起来众人莞尔不已。
席间谈笑风生,宾主俱欢颜。
“潼关地方小,比不得西安。”罗英年给邵瑞泽再度斟满酒,“我说老兄你也不要去劳什子的甘肃,马步芳和马鸿逵天天给校长哭穷,回回军又傲气,过去有你受的。”
邵瑞泽酒杯微晃,啜了口酒,笑着叹口气,“这话我爱听,谁不想回家。”
顾祝同一笑,接过话道:“你小子在他跟前说话小心,他们这帮人,最爱添油加醋,小心传到老头子耳朵里,就变成了东北军代司令对委座东北政策心怀不满,再说点什么,那可就……啧啧。”
“顾兄,就冲你这张嘴,赶明儿我们戴老板绝对请你去做个高参!”
众人大笑,气氛轻松许多。酒过三巡,渐渐脸热起来,说话也就越来越随意,邵瑞泽一手拿了酒杯,似乎喝的有点多,醉眼酩酊说:“顾兄,我倒是按着老头子的要求缩编,二十五个师压缩成十七个师,总是要时间的嘛。你要我过来,是不是又有圣旨了?”
“非也,非也。”顾祝同只是摇头,拿起酒杯刺溜喝了一口,“老头子最近心情好得很,缩编报告书他看过了,你也不是收到回执了吗?真有点什么,你我兄弟还能在这里喝酒?他早把你叫去南京劈头盖脸的骂了。”
“那是为什么?”邵瑞泽皱眉,忽然又笑:“总不至于是顾兄专程请我来喝酒吧?”
罗英年脸上挂了和气的笑,喝了口酒随口说:“顾兄你就别卖关子了,有事说事,你说完了,我还有话跟邵司令说。”
听两个人打了半天哑谜,邵瑞泽没抬眼,心里却生起一丝忐忑不安,他觉得事情有蹊跷,说是老头子的圣旨,看模样却不像,什么事情不能直接发往西安?说是同僚聚会,更是不像,两个人说是喝酒吃菜,神态却总是透着股神秘。
“衍之啊,你之前一直是向委员长请求,让汉卿回西安训话一次,对不对。”
心中陡然一跳,邵瑞泽却自嘲的笑了笑,显出几丝颓唐,“不瞒两位,我的确是请求过。”他抿出一丝笑意在唇边,神情却很是苦涩,低低开口,“和解协议你们也是知道的,有不少军官有意见,我说话又不如少帅那么管用,多少人跑我跟前寻死觅活,军心都快乱了,这不才硬着头皮跟委员长请求吗?”
说着又重重叹气,仰头把酒喝干,眼睛盯了那青瓷酒杯,自嘲的苦笑:“可后来又出了那样的事情,家门不幸,这事儿也就打了水漂,再没下文。”
桌上其余两个人敏锐地对视一眼,眼里闪过一丝复杂之色。
罗英年无声笑一下,面上浮现一丝惋惜,微微倾身按住他肩膀,“我们知道,真是家门不幸,怎么好好地就闹起了别扭。”说着敏锐抬眼看一眼顾祝同,叹息道:“事以至此,唯有想开些。”
瞧见火候差不多了,顾祝同借了酒力开口说:“实话不瞒你,我是刚从南京回来。校长把我叫去,就是交代了这件事。”
邵瑞泽立即抬眼。
“一来,校长对你的缩编计划很满意,西安事变的气消了一大半。二来,夫人和吴老也给你讲情。吴老那是给校长保证了的,我也在场,他说‘老夫看他错不了眼,是顽劣了点,但大是大非上他把持得住,这个老夫有信心’。夫人也说,‘做长官和下属置气,也不怕别人笑话,他还年轻,教训的也够了,又不是不改过。’这么一来二去的,校长就松口了。”
“松口……”邵瑞泽似乎有些不敢置信,捏着杯子的手有些发抖,眼里似变幻出微弱期冀,“是说……委座愿意放少帅回陕训话?”
这般的反应,顾祝同一瞬有些局促,怔了怔才笑道:“不,是委座同意你去溪口,跟汉卿见一次面。”
邵瑞泽似乎想说什么,目光与他相触,却是沉默。
“咳。”一直安静的罗英年咳了声,笑眯眯打量着邵瑞泽:“你别多想,这不是鸿门宴,事儿就是这么简单,校长的意思是,你先把手头的事情放一放,去溪口,然后再去趟南京,他与你有话交代。”
邵瑞泽揉了揉额角,神情恍惚,有那么一瞬竟然觉得是在梦里。
其余两人也不说话,只是拿起酒杯慢慢抿酒,偶尔一眼观察着他的表情。
忽然的,邵瑞泽蓦地抬起头来,面上有些意外,有些惶惑,还有些惊喜……他迟疑点了点头,“什么时候可以?”
罗英年回答说:“越快越好吧,免得校长又变卦。”
说完他静了静,又笑着加了一句,“不过,兄弟我可是把丑话说在前头。那地方很是偏僻,又有专人看护,人都是戴老板的人,所以,你过去,不能带太多的人,最多六个随从,而且要军统局派遣专人一路随行。你们带去的东西。不论是行李还是土产,都要搜查看有没有违禁品。”
他又是和气的微笑,帮着邵瑞泽斟满酒,“知道邵司令和戴老板交情好,您就配合一下,别伤了彼此和气。”
沉默了一会,“好的。”邵瑞泽淡淡开口,神色平静出乎他意料。
顾祝同看着他神色,沉吟一会,尽量舒缓气氛说:“这倒也是好事,校长法外施恩,也是难得了。”
邵瑞泽闻言笑了笑,神情倒也显得自然,“委座心胸宽大,不与我等计较,也是身为下属的福分。为了大局,难免受些委屈,这些衍之都不会计较。”
话音落下,他仰头将杯中酒一口喝干,一番话过去,原本热烈开怀的气氛立时变得有些凝固沉闷。顾祝同与罗英年对视着皱眉,顾祝同先开口说:“衍之,你去南京给老头子再汇报一下缩编情况,至于新的编制要去国防部核准。记得再去拜访一趟夫人,夫人为你说了不少好话,做人要知恩图报。”
“也是,夫人对我够好了。”邵瑞泽点头笑,“我也该去腆着脸跟委座要军饷了,这军饷发不下来,十几万弟兄可就拆了我的骨头填肚子。”
“说起这个我倒想起来,去拜访夫人,说不定可会遇到二小姐,孔家那可是财神爷呀……”罗英年故意只讲话说一半,然后悠悠喝酒。彼此都心照不宣的笑起来,邵瑞泽心里冷笑了声,将话题引开,镇定的说:“既然这样,今晚我去给雨农兄电话,三日后先飞上海,到时候上海见。”
“好。”罗英年举起杯子,“好事一桩,祝你一路顺风。”
顾祝同哈哈大笑,同样举杯加重语气说:“对,一路顺风!”
该说的说了,倒也再没什么事情,邵瑞泽心思不在这里,于是只住了一个晚上就准备打道回府。趁着火车准备的功夫,一行人在潼关古城楼上漫步,消磨打发时间。
潼关八景之一的雄关虎踞就在这里。
南有秦岭屏障,北有黄河天堑,东有年头原踞高临下,中有禁沟、原望沟、满洛川等横断东西的天然防线,扼东都洛阳到西京长安之咽喉,势成“关门扼九州,飞鸟不能逾”之天险。
古城东门城楼北临黄河,不远处的麒麟山角形似一只猛虎蹲在关口,远远望去就是沟壑天堑,峻险异常。举目仰望关楼和巍峨的麒麟山,恰如一只眈眈雄视的猛虎,守卫着陕西的东大门。
邵瑞泽无语眺望着快要解冻的黄河,苍茫的初春中一切那么萧瑟,很自然的,他又想起了曾经与少帅拉了手在白山之巅黑水之畔指点江山,想到少帅揪着他的脸得意说衍之你看现在这就是我俩们的家业,最欢乐的时候已经在他生命中隐晦下去,然后只剩北大营的枪声和二二内讧的一腔怨愤。
他张张嘴,却说不出什么,能够说什么呢?
如果去见少帅,和他说什么?他还有什么能说呢?
鼻头一阵发酸,眼睛湿润了,他忙侧头掩饰过去,咳嗽了几声。
正在身后同周副官说话的方振皓听见了,上前一步,担心地问:“衍之,是肺不太舒服吗?”
邵瑞泽摇摇头,对了他笑说:“潼关八景的雄关虎踞,也真是不凡。”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也只能是如此气魄。”
两个人并肩在城楼石板上慢慢地走,方振皓敏锐的觉察出邵瑞泽情绪比较低,飞上海再去溪口之事他当晚就知道了,但他不知该说什么,默然半晌,只得轻声说:“总比一辈子都见不上好,他既然是你的兄长,会理解你的。”
邵瑞泽沉默,然后“嗯”了声,笑说:“也好……回一趟上海,你去处理你留在红十字会的事情,我去溪口。你现在上海等我回来,然后我们一起,去给姐姐姐夫坦白。”
这反倒令方振皓有些意外,他微微皱起眉,有些不赞同,“你现在诸事缠身,要不迟一些?不着急的。”
“不……”邵瑞泽侧脸看他,“早说了早解脱,总要过这么一关的,我怕以后会没机会。”
似乎不知该从何说起,方振皓静了片刻才叹气说:“好吧,反正会怎么样,也做好心理准备了。”
“我估计,中日之间这场仗,怕是拖不过今年了。”邵瑞泽看着远方的中条山,忽然说了一句。方振皓心里格的一下,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他,“你说什么?”
“东北军第五十三军现在在保定,前几天军长万福麟发电过来,华北方面的局势正在一天天的恶化。自去年月开始,日军就陆续增兵华北,军事演习挑衅,炸毁民房制造事端,又策划蒙古德王成立蒙古政府军,进兵绥远,给傅作义将军造成很大侵扰。日本中国驻屯军司令官田代皖一郎,曾参加策划过九一八,对全面侵华犹为积极,他的军队分驻北平天津二地,其用意昭然若揭。”
“又想来一次九一八吗?现在国共合作,举国抗日,局势如此恶化,难道还需克制忍让?”方振皓脱口问。
“日本人一直想占中国,从九一八到一二八,我们根本就引颈受戮,还谈得上什么“战”字,触目所及都是血泪斑斑。局部的抗战已经开了,纵然国共开始和谈,但是过程一直很艰难,十年成见不会在一瞬消除。中央的对日政策,一直维系在只要他们名不正,言不顺,中方不要给日本任何的借口。”
听到这里,方振皓嘲讽的笑了道:“九一八时的国联,家里来了强盗,自己不动手反抗,却要等了乡邻来调停矛盾,可笑。”
“日本人就像是家边住了的地痞无赖,天天滋事寻衅。若是一拳揍回去,他就往地上一躺,耍无赖装死,诈骗医药费,还四处嚷嚷是你欺负了他;若是不理他,他就在你家门口扔砖头挑衅。我只怕啊,华北日军又会如法炮制,宣称中国在北平集结大量兵力,对日本权益造成损害,迫使日本自卫。这都是他妈的什么狗屁逻辑!”
说到这里,邵瑞泽话音打住,神色透出抑制的愤怒。
继续向前走,邵瑞泽边走边叹气,“不管怎么说,还是防患于未然的好些。看不清日本人这步棋是如何走的,但总感觉他们要有大行动。此次我飞去南京,不只为缩编问题,委座更有话要同我面谈。”
说到这里,他脑中对局势的判断,还有突如其来对他探望少帅的允许,一下子清晰起来。
“甘肃省主席,呵……做不了多久的,恐怕都不用去兰州上任。”
方振皓听出弦外之音,没有再多问。
现在日本人挑衅得这样厉害,东北已经沦陷六年,看样子下一个就是华北,更不知道哪天全国就要拉开战势。他是军人,军人自当报国,为国而战是责任,更是义务。
猛地一下,隐隐意识到他坚持要此刻回上海去坦白一切的原因。
心里又变得沉甸甸的,好像凭空多出一块石头,压得喘不过气,很不是滋味。
抬眼望向远处,远处的渡口上,有船夫一边干活一边吼着秦腔。
隐隐传过来,听不真切,好像是《金沙滩》中杨继业的两句。
两狼山———战胡儿啊——天摇地动———
好男儿———为国家———何俱———死———生———
黄河对岸的中条山银装素裹,正沐浴在阳光之下,云游雾荡,银光四散,放射出刺眼夺目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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