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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书籍名:《血色黄浦江》    作者:牧云岚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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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明,浓雾仍化不开。
夜里的凌乱霰雪也渐变作雨夹雪,雪片混着雨水飞舞,偶尔可见六出棱花。
浓雾逐渐散开的时候,车队准备启程,前往前一天夜里来时的小站,送代司令上火车。而在车队驶出军营驻地的那一瞬,黑色锃亮的轿车被一群老兵挡住了,湿漉漉的地衬着黑压压的人丛,人们聚集在道路与大门前,霰雪挟风飞舞,那些人就那么沉默伫立着,领头的人大声喊着,要求见代司令。
“妈的。又是那些闹事的混蛋!”当地驻军的旅长一拽帽檐,先是骂了一句,瞅了瞅身边的上峰,一咬牙开门下车,冲着人群吼了一句:“快让开!别耽误了司令的正事!”
几辆车上的副官统统下来,试图调解让人群散去,而警卫队也开始推搡着那些人,试图让出一条路来。人群里先是一个人的叫喊,质问着为什么要裁掉他们,仿佛水滴入滚烫的油锅里,顿时出现一发不可收拾的骚动。
他们大多是上了年纪的低级老兵,很多人脸上带着还未痊愈的伤疤,脸发黄,容色憔悴不堪,走路一跛一跛。毫无疑问,这是不符合标准将要被裁掉的那五万人中的一部分,薄薄的灰色军衣让他们脸色更见灰败,眼里黯淡无光,本该是黑白分明的眸子比天边的阴云更加灰暗。
邵瑞泽嘴抿的紧紧地,面上毫无表情。
推搡和骚动里,有个灰色的人影向轿车猛冲过来,用双手死死的扣住了打开一线的车窗玻璃。
那是个头发略显出白色的老兵,皱纹密布的眼角早已湿润,张大了嘴,喉咙里嗬嗬有声,而扣住车窗的右手,只有两根手指。他艰难扭头看着后座上年轻的副司令,极力想说什么,却只涨得脸色发红。
“司令,为什么!”他的声音沙哑的可怕。
邵瑞泽只是冷冷的注视着他,目光像是冰封。
他看到对面年纪足以做他叔叔或者伯伯的老兵,早已经泪流满面,眼泪顺着老兵的脖颈一直流淌着,润湿了肮脏发灰、揉成一团的军服领口。老兵说不出话来,看不出血色的嘴唇抖动着,疯狂而绝望的眼神直勾勾的钉到了他曾经信赖的军队司令身上。
“从先大帅开始,我为张家卖了三十多年的命!我跟着先大帅打过吴佩孚,跟着少帅打过冯玉祥白崇禧,还跟你……跟着你这个毛孩子打过顾祝同!”
他说着哗啦一下扯开军服扣子,将布满紫红色枪痕和伤疤的胸膛袒露出来,如虬结了虫子一般,每道不太长,但都很狰狞,触目惊心。
“三十多年。老子和老子的兄弟们哪个没为你们出生入死?风里来雨里去,指哪里打哪里,哪怕是枪林弹雨,刀山火海,说过个‘不’字没有?你们吃香的喝辣的,我们的命就不是命?一开始能给你们卖命的时候,说的比唱都的好听,现在我们这帮子人都老了,打不动了,就要把我们一脚踢开!”
“当官的花天酒地,让小兵去吃糠,你就不怕天谴吗?你们这些个公子哥儿,一出娘胎就衔金带玉,一伸手,荣华富贵就来了,一抬脚,不顺心的东西就滚了。你们会投胎,可我们也是人呀!骗子!少帅不在了你就开始糟蹋大帅的心血?你就是这么对待为你拼命的人吗?!让我们烂在野地里,被野狗啃着吃了,当一辈子孤魂野鬼吗?”
似乎引起了共鸣,周围的人顿时又开始激愤,嘴里骂着粗话与警卫撕扯。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就因为你的一句话,老子就要被丢掉?”
他一个劲的说着,越说越激动,眼泪也越淌越多,用肮脏的袖子一抹,仍旧死死的攀住车窗,力气惊人的大,几个警卫都拉不走他。
寒风如刀,挟着雪花刮过他的脸,鼻涕从他的鼻子里流出来,和眼泪混在一起,他向后一挥手,哭号着说:“司令你看看,他们跟这张家这些年,从东北一路跑过来,不容易啊。您多多少少总得给人点活路,您现在不要我们了,我们这些人也就真没了活路,死了,连个收尸的都没有,就要烂在野地里被野狗啃啊!”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仿佛只是一出滑稽的独角戏,老兵开始疯狂的敲打着窗玻璃和车门,许珩与周副官带着几个人跟他撕扯着,就在要将他拉走的一刻,老兵从身上摸出几快大洋,颤巍巍的扬手,全部甩在了年轻司令的脸上。
“老子只值这么点钱?老子给张家卖了一辈子命!”
老兵忽然虚脱的跌坐在地上,坐在冰冷的雪地里,捧着脸开始呜呜的哭,而那绝望的目光,还死死的落在轿车上。
“你们这些当官的,不得好死!”
车门开了,手指缝里他看到了黑亮的军靴踏在地上,然后听到银元碰撞的声响,带着黑色皮手套的手将那几块大洋放在他的掌心里,然后合拢。
泪眼朦胧的,他看不清那张面孔,只看得见一双幽深凤眼。
“不光是你们,玩忽职守的师团旅长我同样要裁。”那个声音低沉的说道,“拿着吧,这是目前我唯一能为你们做的。”
然后他看到到对方向着他郑重的行了个军礼。
“保重。”
轮下薄雪飞扬,车子驶过重重人群,驶过阵列森严的防线,从窗后清楚可见或悲愤或嚎啕的士兵……眼前景象不断掠过,邵瑞泽目光平直,丝毫没没有在意刚才的变故。只是有一瞬间,他下意识的抚摸了自己的左脸颊,那里因为刚才被冰冷发沉的大洋甩到,有些轻微的疼,也有些轻微的发红。
而当车队快要驶出这些围聚着的人群时,方振皓在车窗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是那个搀扶着喻老三去卫生所的老孟。老孟被一个年轻的警卫推搡的跌坐在了地上,他撑着手想站起来,可是地上的薄雪和条已经跛了的腿,却让他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当老孟扯着袖子擦眼泪的时候,他扭过了头,强迫自己不要再去看。
火车越驰越快,一路鸣笛,白色蒸汽从前方滚滚吹来。在去往潼关的时间里,邵瑞泽一直很沉默,含着薄荷糖将厚厚一本报告全部看完了,然后仿佛是恍惚般的,看着车窗外覆着薄雪的原野发呆。
方振皓进来的时候,邵瑞泽仍旧保持着那样的姿态,直到凉毛巾敷在左脸颊上时,好像才回神。方振皓伸手摸了摸,左边的脸颊有淡淡的红痕,好像被人抽过嘴巴的样子。他一边拿着毛巾敷上去,一边寻思着,是装作什么什么都不知道,还是问一下,哪怕他已经知道是什么事情。
邵瑞泽抬手揉上眉心,似有些伤神。
“看来我真得飞一趟南京,去跟老头子要军饷了。”
迟疑片刻,方振皓觉得还是不要问了,一边敷着红痕一边笑笑,微叹了一声,“只要你觉得正确,那么就去做好了。你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的,觉得问心无愧就够了。”
邵瑞泽望住她,神色淡淡的,“刚才我想了很多事情。”
“嗯,想什么了?”
“想了很多,一件也没记住,最后想到我们的事情了。”
“我们的事情?”
“躲躲藏藏不行,总不能这样不见光,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总有一天你也要被姐姐姐夫逼婚的。”邵瑞泽忽然覆上他拿着毛巾的手,探起身另一手搂住他的腰拽在自己怀里,“我们去坦白,怎么样?”
方振皓一下跌坐在他怀里,听得心惊,瞬间有些回不了神,脸色更是一瞬间变得苍白,“你怎么忽然想到这件事情。”
“不知道。”邵瑞泽垂眸笑了笑,“可你不是真的能养在深闺里的小媳妇儿,更不能躲藏一辈子,这点我很清楚。”
方振皓沉默,似乎不想多说此事,邵瑞泽也同样沉默了很久,忽然说:“南光,我很想知道,将来你打算做些什么。”
方振皓抿紧双唇,张望了他一眼,原先盘桓在心中的话,踌躇之中只说了一半,“我已经向红十字会西北分会提出申请,留在这里工作。”
“这样。”邵瑞泽点了点头,“你真的不打算回上海吗?”
“你什么意思?”
“我是想……你不能一直跟着我东奔西跑,当兵是安定不下来的。我现在暂时是住在西安,但是下一个,下下一个月就不知道在哪里。你不如回上海,依旧在那里工作,或者在上海的红十字会都会好些,我可以不定期回上海来看你。”
方振皓扭头看着车窗外,旋即回过头,以轻微而坚决的语声说,“如果我坚持呢?”
邵瑞泽蹙眉不语,脸色凝重,忽然扬了扬眉浮上一丝微笑,“好吧……这件事情找个时间再说。刚才乱七八糟想了很多事情,以前的,现在的,还有将来的……我也不知道想哪里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做梦。”
听出他言下有所隐瞒,有所担忧,方振皓却也不愿意去追问,只是将毛巾翻过了,重新敷上去。
车厢内一片凝固般的沉默,铁轨哐当的巨响一下一下传来。
“那去给他们坦白,你愿不愿意。”邵瑞泽忽然这么说。
方振皓的手剧烈的抖动了一下,抬起头,无声地挑了挑眉,眼神复杂。
火车全力向前行驶,车轮哐当有声,包厢的拉门隔开了外间喧杂,二人之间静默无声。
“怎么坦白?”方振皓蓦然开口,眉眼间有些担忧,想了想又说:“我敢保证,嫂子的鸡毛掸子会断掉的。”
“反正肯定不会打到你。”邵瑞泽笑起来,心情一下子无端变得好了,“怎么坦白?其实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就是要和你在一起,不含任何成分和考虑在里面。我想,我要为你负责,起码这个的责任我还能担负。
他环住他的腰,彼此额头相抵,“漂泊了这么久,我想要个家了,家里有一只胖兔子,还有一个爱瞪眼的小媳妇儿。”
“哼。”方振皓没好气回之以白眼,全身放松靠在他肩上,眼神投向窗外飞速掠过的景物,似乎是自言自语喃喃说:“一个家。”
“嗯,一个家,里面有你,有我,还有一只白白胖胖的兔子。”
方振皓想起他们之前的约定,远离这烦乱的尘世、战火纷飞的时代,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安安静静地过只有两个人的日子。又一想觉得现在还是不可能的,彼此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可是还是可以期待未来的吧……听他慢慢说着,心里忍俊不禁,好奇心越发被挑了起来,抬眸故意问:“既然要家,那就要个婚礼吧,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亲手挖个坑把再亲手自己埋了。我可还记得,有人和我第一次见面,就沉痛的说,婚姻就是人生的坟墓。”
邵瑞泽想起自己的确是说过这话,不禁失笑,低头啄吻在他耳畔,“我是说过,可那时我还不知道会跟眼前这个刚留洋回来的小子好上,现在可不一样,我对我的小媳妇满意得很。有个家也很不错嘛……如果我的小媳妇会烧菜做饭就更好。”
“我上班也很累,凭什么要我给你做饭烧菜?”方振皓恶狠狠地在他的额头上弹一下。
“你是媳妇儿啊。媳妇伺候丈夫,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滚开!再说我踹你!不,我上了你!”
邵瑞泽笑出声,托起他下巴,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发,神情变得很认真,“你是新派人。想要什么样的婚礼?要西式的教堂牧师还是中式的拜天地?”
“随我选吗?”方振皓看他,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
邵瑞泽深深看他,点头表示同意。
“那我慢慢的想,反正你现在这么忙,肯定没时间。”方振皓靠他肩上,索性闭上眼睛,一下得意的笑出来,慢慢说:“至于坦白嘛……我觉得我哥一定会吓一大跳的。从小我就很乖,好好的认真的念书,绝对不胡闹绝对不惹事,可是这次这件事情……连我自己都没想过。我是真的没想过,喜欢了一个男人,很喜欢他,喜欢到只想跟他在一起,这一辈子都在一起。原来,爱这种东西,果然没有什么道理可以讲。”
方振皓直起身,手搭在邵瑞泽肩膀上,先是摸他的肩章上代表中将军衔的那两颗金星,又摸摸他的领章,然后仔仔细细盯着他,忽然很严肃的说:“衍之,问你个问题,你可要老实回答。”
邵瑞泽挑了挑眉,也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冲他点头。
“喜不喜欢我?”方振皓凑到他耳边,低声地问。
“喜欢。”邵瑞泽笑,一脸“又不怕告诉你”的表情。
“究竟什么时候对我动心的?”方振皓眸子里带着疑问,又问。
“我想想……嗯,大概是,有人口口声声说很讨厌我,但是半夜还跑来我的卧室,仔仔细细嘱咐我要按时吃药。”邵瑞泽眯起眼,一边回忆一边喃喃说:“没见过这样傻又这样专注的家伙,做什么却都很认真很负责,还会跟我讲大道理……认真起来的时候,很可爱,让人忍不住想恶劣的欺负一下,又忍不住想对他好。”
一抹红色爬上方振皓耳后,他眯眼扬起下巴,“那么说,你第一次吻我,就是忍不住想欺负了?”
“谁让你睡的不老实,半夜抱住我的腰,还自来熟枕我的胳膊,害的我一晚上都没翻身。就亲一下,作为补偿怎么了?”邵瑞泽说着亲了亲他嘴角。
方振皓一时间脸都有种微微灼烧的感觉,但是却不觉得尴尬,没有必要的,抚摸着他的脸颊,对着他润泽的双唇,把自己的吻深深印上去……
“那……什么时候开始不讨厌我这个专制不民主的军阀?”邵瑞泽戏谑笑着发问。
方振皓眼睛看着车顶,似乎是在很努力的思索着,“要说不讨厌的话,是我发现你还愿意去保护学生。”他低下头,一瞬不瞬的盯着他,低声说:“可是,那次在电话里,你说……要我帮你照顾好兔子,语气真的好像就要去死一样,我心里就砰砰跳,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只是茫然的想,你要是不在了,我怎么办,从今就要一个人吗……”
即便已经隔了那么久,现在说起来还是隐约的后怕,方振皓搂着他脖颈,再说不出来了。邵瑞泽一时喟然,只将方振皓紧紧拥入怀中。
“所以……去给我哥和嫂子坦白,我愿意。”方振皓慢慢说,“我想和你过一辈子,一辈子。”
邵瑞泽接上话,轻轻开口:“那么,下辈子我们还在一起好不好?”
方振皓使劲点头,“当然好,你是我的,谁也不许抢走。”
“说到坦白,既然你一直那么乖,那么,要是姐夫逼着,姐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你是听他们的话,还是跟我一起?”
“当然不,我自己的人生,是要自己选的,喜欢什么人,也要自己决定。你呢?我哥发起火来也是很可怕的,还有嫂子还会揍你,你会不要我吗?”
“不会不要。我只要我的小媳妇一个人,兔子也只认小媳妇喂它。”邵瑞泽吻吻他鼻尖,“要是我需要去南京,那么我们先回一趟上海,去跟他们坦白吧。晚说不如早说。”
方振皓很认真点头,“好,我有事也要回上海。反正,只要我们两个一起,有多少困难也无所谓,就算……得不到他们的祝福,也没有关系。”
彼此的手握在一起,十指相扣,掌心紧贴。
唇与唇,若即若离,肌肤相贴,气息纠缠。
“我们的婚戒,收好了吧。”邵瑞泽轻声说,“要是他们不信,我们就把婚戒拿出来,说,花前月下,私定终生。”
“收好了,在贴身的口袋里……”方振皓低声回答,手则正按在他的脖颈上——那时帮他把银戒与玉坠一起穿在红绳上,戴在颈间。
紧紧地握着,摩挲着彼此的手,暖意荡漾开来。
“喜欢上了,爱上了,也很简单。就是你的手这样扣着我的手,肩膀靠着肩膀,不管有多难,一起慢慢走过一辈子的路,絮絮叨叨说看来是废话的话,这辈子是这样,下辈子还会这样。”
说着方振皓似乎把自己都说的笑了,靠着他笑了好半天,忽然抬起头静静看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就那么四目相对,在对方的瞳仁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印在那片幽深的黑色里,仿佛是刻在上面一般。
“嗯,这辈子是这样,下辈子还是这样。”
邵瑞泽仍是慢慢的抚拍着他的脊背,动作极轻缓,目光深邃,半是微笑半是了然,他的手握在自己手里有一种安恬的感觉,仿佛一切动荡和纷乱都被隔绝在外,而在这列火车会在开阔的平原上永不停歇的开下去,一直开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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