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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书籍名:《血色黄浦江》    作者:牧云岚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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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的豪华套件里,吴炳章和另外一个中年人坐在客厅,很是紧张。
天寒地冻的飞来西安,公事也有,私事也有,一方面是为了调停潼关冲突,另一方面,却是来找自己那不听话私跑出家门的儿子。
与赤匪闹在一起不说,还被稀里糊涂的抓进特务大狱,这若是传出去,真是叫当老子的脸上无光。
吴炳章是一身灰色长衫,外罩黑绒马褂,手里捏着拐杖,沉着脸,眉峰微骤。他身边的中年人四十多岁的模样,灰色哔叽中山装,紫膛脸,带了金怀表,不停地张望门口。
昨晚邵副司令身边的人打过电话说,两个年轻人已经被带出大狱,今天中午的时候,一定将人送到。
紫膛脸心事重重的打开金怀表,看了一眼时间,又啪的合上。
吴炳章捋了捋胡子,“甘署长,黄荆棍下出好儿,我看,是打的还不够狠。”
那被称为甘署长的紫膛脸很是赞同,又恶狠狠吐了口浊气,“吴老说得好,打断腿,看他还敢不敢跑。”
黄署长叫黄国锦,是南京国防部监察局首席监察署长,也是蒋夫人的远房亲戚。
两个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的笑。
正说着话门就开了,门外站了好几个人,为首的是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后面的几个副官抓着两个正在挣扎的家伙,脸上还带着伤。吴炳章愣了愣,年轻人就快步走向他,笑着伸手,“吴老,好久不见,您精气神还不错。”
“哎呀,南光,怎么是你,意外意外。”
黄国锦打量着这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眉清目秀,吴炳章寒暄了几句,就把他介绍给那年轻人,“这是南京国防部的黄署长。”
“黄署长,初次见面,您好。”方振皓很是恭敬,笑着同他握手。
寒暄客套里,黄国锦觉得这年轻人举止文雅,谈吐更是得当,叫人如沐春风。
听说还是国外名牌大学的留学生,更是另眼相看。
副官将那两个人年轻人推进来,又重重关上门,黄国锦看见自己儿子,未说上一句话,脸色已经铁青。方振皓什么也没说,只朝身后点了下头。副官会意,动手解开吴定威与同伴被缚的双手。
方振皓回身面对两位党国大员,笑得很是抱歉,“这是两位公子,之前那大狱,邵副司令也不敢轻易去闯,还是报上两位的名号,那些家伙才放人,只是叫两位公子多受了点委屈,多了点皮肉伤,身体真是不太好,二位教训归教训,可别真动手。”
吴炳章眯起眼睛,先是对他笑了笑,随后目光刺在儿子面上,不悦的哼了声。而黄国锦也背了手,略略扬起下巴。
方振皓看在眼里,知道他也该退场了,接下来就是老子就教训儿子的场面。
他回过头去,拍了拍两个年轻人的肩膀,“好好和父亲说话,别动气。”
“混蛋!”化名小卢的黄涛生气的脸色发白,若不是被身边的士兵拉住,只怕就要扑上去狠狠揍一顿。
吴定威目光阴郁,嘴角青紫,一言不发的望着他,骤然扭头过去。
黄国锦拍了拍他肩膀,“方先生,别和这两个混账废话。”
“南光,你且回避。吴某教子有责,这里交给我吧。”吴炳章插话。
顿了顿,吴炳章又添了一句:“与其纵容他胡作非为,日后犯法被送上断头台,不如我吴某人今天就自正家法打死他。”
方振皓连忙劝他消气,知道也许接下来是暴风骤雨般的鞭挞,但他也是无奈,他何尝不理解这两个年轻人,又何尝想把他们交到他们的父亲手里,这样做,还违背了他当初对吴定威的允诺……可一想到那些学生……迫于无奈,只得出此下策。他回身告辞,连同副官们出门。
临出门方振皓想起一件事情来,笑对了两人说:“来时邵副司令还叮嘱了,晚上在西安饭庄宴请两位,到时候周副官过来迎接。”
门轻轻合上。
不同的房间里,父子对峙,吴炳章对着儿子双目圆瞪,重重喝了一声:“跪下!”
“有动静。”门外的站岗的士兵凑上去,蹑手蹑脚的从门缝偷看,鞭挞声,愤怒的喝骂声,还有砸东西的声音……圆脸的胖士兵趴门缝瞅了一眼,低声叫,“好家伙。”吓的轻声退出来。
另两个兵也趴上去看热闹,屋内声响大,遮住了一切杂声。
“逆子!”
“对!我是逆子!是一个逆子的逆子”
“你!”
“我说得不对吗?你们反抗满清的暴政,反抗袁世凯的独裁,难道不是当时政权的逆子?你们的流血,又得到了什么?是军阀割据?是民不聊生?还是新的……民主遮羞布下的独裁?”
愤怒的反驳声骤然中断,鞭挞声又起,一下一下,是皮带抽过人皮肉的沉闷声。
“你可以打死我!但我永远都不会放弃我的理想!”
吴定威咬着牙,屈膝跪在地上,手撑着地板,伤口的痛楚令他周身瑟瑟发抖。
他忽然抬起头,任是身上遍体鳞伤,头上冷汗如雨,却还是咬紧牙关,轻蔑的对着父亲笑。
“你们的政府,你们的政党,已经堕落了,但是你们却不肯接受梦想的破灭,你们还在自欺欺人!”
“住口!”
“你打死我,我也要说。”他愤怒的吼叫,“现在的中国,需要新的革命!”
他盯着父亲,嘴角流着血,一字一字说:“为这个革命,我愿意付出一切!哪怕是死!”
吴炳章握着那根从南京带来的皮鞭,竟然觉得重似千钧,他浑身颤抖着,想要分辩却找不出来任何的话。他指着自己跪在面前的儿子,挥起手想要抽下去,却不住的颤抖着,最终,那愤怒的一鞭抽在身边那漆光乌亮的茶几上,伴随着“啪”的一声闷响,桌沿立时刮出一道深痕。
隔壁的房间里,也传来同样愤然的回应:“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你说我会死,我情愿为了理想和光明而死!”
隔壁的门被撞开,黄涛生愤怒的摔门出来,脸肿得厉害,手臂上一道一道的血痕,嘴角也满是瘀青。
“你走!告诉你!你要是现在敢走,你就不是我黄家的儿子!你和黄家再没有一丁点关系!”
黄国锦在屋里急的跳脚,紫膛脸涨得通红,边跳边破口大骂。
不料儿子只轻蔑的回他一眼,句句讥讽,“我没求您把我生下来,我也不屑做个蛀虫的儿子,我有手有脚!养活得了自己!”
等黄涛生摔门而去,黄署长歇斯底里追出去的时候,吴炳章仿佛找到了发泄的地方,怒视了儿子,狠狠在臀上抽下一鞭,疼得吴定威一阵抽搐。
“畜生!我和你娘就剩你一个孩子,还想送你去欧美留学!出人头地!你反倒不学好!你怎么对得起你娘,对得起你死去的哥哥姐姐!”
吴定威傲慢的笑,嘴角不住的抽搐,干咳着伸手来抵挡挣扎。
他一边咳嗽着,一边从牙关里缓缓的挤出几个字:“我跟共产党走,就不配做您吴元老的儿子,是吗?”
他猛的挣扎了转身,撑了茶几缓缓站起,傲然地望着父亲,“涛生说的对,我没求您把我生下来,我也不想当个寄生虫,唯唯诺诺过一辈子。”
“畜生!”吴炳章再次被激怒,暴怒的抡鞭抽下,吴定威不躲不闪,任由那鞭子抽到臂膀上。
“你……你个畜生!乞丐也好,残废也好,你都是我吴家的孩子,是我吴炳章的儿子。”吴炳章边打边牙关战栗,“呆也好傻也好,爹都会养你一辈子,但你现在是作奸犯科,爹有责任管教你!”
吴定威却不说话,只是嘴角挂了傲慢讥讽的笑,不躲不闪任由父亲鞭挞。
父子二人对视,目光中不停的冷战,吴炳章被儿子的表情激怒,皮鞭指了他的鼻子,双目圆睁不停地颤抖。“哗”一声响,手中的皮鞭还是狠狠地甩过去,劈头盖脸的兜下。
“威儿,爹是为了你好,爹不想看你一错再错呀。”他边打边痛恨追悔哽咽的斥骂,“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怎么就不明白父母的苦心!你认不认错,认错不认错!”
狠狠地发泄一般的打了几下,到底年老力乏,想着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白发人送黑发人,吴炳章已经难忍悲噎,将皮鞭扔在了沙发上,一下子摔进沙发,侧头捂住脸。
屋里寂静,只有他的哽咽。
他听到儿子漠然的声音,“您打吧,反正这骨血是您的。打过了,这笔帐也就两清了。我和您,终究是两个人。”
吴炳章抽噎着,忽然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已经困不住他的儿子了,愤怒之余,越发觉得无奈悲凉。
吴定威缓缓直起身,遍体鳞伤,却轻蔑的翘起嘴角,“我被特务们打得死去活来,现在被您打得死去活来,其实我该谢谢这两顿鞭挞,更坚定了我投奔光明的决心,我要同这个黑暗的世界彻底决裂。”
他笑着,因为疼痛而倒吸了口冷气,转身,缓缓朝门的方向走去。
他听到身后父亲哽咽的声音,“威儿,只要你走出这个门,你就不再是我的儿子。记住,你和我吴炳章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不要说我是你的父亲,你去做你的余立民,立民……呵呵……立民,你倒是给你取的好名字!”
“滚吧……滚吧!”
“谢谢,吴先生。”
随着那一声门被关上的声音,吴炳章弯腰,捂着脸老泪纵横,屋内静静地,只有窗外阳光映着他两鬓的花白。
城内一家教会医院里,现在是静悄悄的。
就在十来个小时前,还是一片喧闹。
那时从大门到大楼前,短短一段距离,不时有医生跑过来跑过去,将学生从车上接下来,用担架送进楼里。
年轻的护士噙着眼泪,给学生小心的消毒上药,不少学生仿佛还身在梦魇里,惊魂不定的不肯说话。
中共方面的人来看,也被学生的伤势吓到,安抚学生之余,义愤填膺的表示要去对政府严正抗议,要政府严惩凶手。
方振皓刚送走几个代表,就看到两个护士拿着药品输液管急匆匆跑过。
他连同几位医生一起在病区走着,一间一间床看过去,“小心点,小心点!”
将那两个公子送去酒店,方振皓就急匆匆的赶到医院开始忙碌,人数太多,医院里还有原本的病人,他自然要过来帮忙。
没想到那个小卢的老子是国防部的人,还竟然是蒋夫人的远房亲戚,还有吴老先生,这两人头衔压下去,那是够分量,另一方面特务们估计也是打够了,顺水推舟之下,也就放了人,不过还向学校敲诈了一笔,那就已经是后话了。
学生们被从监狱里接出来,直接送来这医院。
什么伤都有,饶是见惯了,看着那些血肉模糊的伤口,直叫人心惊肉跳,连脾气最好的医生也忍不住开始骂人。
方振皓看着真是怒从心起,不过是群学生们,同是中国人,怎么就能下得去这么狠辣的手!
一间阳光明媚的病房,两个女学生蜷缩在被子里,不肯叫护士触碰。
护士想把人哄出来,柔声安慰着,却只能听见里面嘤嘤的哭泣。
瞧见医生们进来,她难为的说:“这两个女学生……叫人糟蹋了……死活不肯出来。”
另一个护士端着一碗水,苦着脸看向病床,“刚来了闹着要自杀,我们俩一直守在这里,这会儿才安静了些。就是不肯吃东西,也不肯让人上药。”
原本还向去劝说安慰的方振皓一下子愣住,进不得退不得,手在空中悬了一会儿,尴尬的放下来。身后几位医生纷纷摇头叹息,一脸唏嘘。
方振皓转过头,对着蜷缩成一团的人,忽然开口,“就是人死了,这日子总还是要过去下去的。难道你们的信仰和理想,还抵不过现在想要自杀的念头吗?既然连死都不怕,为什么还害怕活下去呢、”
他忽然笑了一笑,说:“也许我没有立场去责问你们,但你们需要好好想一想,现在你们死了,岂不是如了特务的愿,岂不是会让关心爱护你们的人伤心?你们的命就这么不值钱吗?年轻人的性命,难道不是应该去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情吗?”
他略略提高声音,“为了把你们救出来,很多人想了很多的办法,你们这样就要自杀,宁可去死,也不想为了将来的生而受眼前的苦,救你们出来本来是为了让你将来活得更长,获得更好,让你们保住你们年轻的生命,去做你们想做的事情,去实现你们的理想,如果你眼前连活都不想活了,那让救你们人岂不是白白做了无用功?你们一直说的可以为信仰和理想付出一切,真到了这个关头,平日里的豪言壮语,难道就只是一句空空的话?”
众人皆是无声,被子里一阵剧烈的抖动,又没了声息。
“那么,假如你们走上你们希望的道路,遇到更艰难的处境,时不时就要叫着自杀,这样的软弱,真的能实现那个理想吗?”
“你们死了,他们还是痛快的活着,没有人会为他们的罪恶付出代价,你们想死,死很容易,万千烦恼丝,一瞬烟消云散,可你们只会死得连一只扑火的蛾子都不如。除了你们的父母,你们的同学,不会有任何人记起你们,而且,到最后他们也会忘了你们。难道不应该是努力活下来,不能让那些看欺辱你们的人小觑了你们,要自己站起来吗?生命是父母给的,更你们自己的,只有一次,不能从头来过,连自己都不看重,谁会看重?”
他说完了,抿抿嘴,对着病床看了看,目光里尽显无奈,对着护士说:“多费点心。”
不待护士回答,他转身出了病房。
等到人都走了,护士叹口气,轻轻的抚拍着蜷缩成一团的人,柔柔的说:“方医生说的对,你们还年轻,还有很多时光,总不想这么一辈子不下床,当一只可怜虫吧?”
缩成一团被子渐渐的颤抖,一只颤抖的手从里面伸出来,胡乱摸索着。
护士连忙握住了,紧紧握住,感觉到那雪白的手腕在颤抖,冰冰凉凉的,虚弱无力。
又是一阵急促的啜泣,响彻病房。
很多男学生已经恢复过来了,毕竟身体好,再严重也是些皮肉伤。
他们睡在病床上,裹着绷带打着吊针,相互鼓励着,向医护人员痛斥着特务的种种无耻的恶行。
学运主席被打得只剩一口气,送进来时浑身血肉模糊,检查时医生们发现性命无忧,只是被老虎凳残掉一条腿,肢体已经坏死,尽力抢救之下也变成了瘸子。方振皓踏进病房的时候,他虚弱无力的睡在雪白的被子里,瞧见医生来了,却还费力的抬起手,握成拳头,表示自己绝不会屈服。
方振皓看着心酸,在这个坚强的学生面前,什么鼓励都是多余,只得摸摸他的额头。
太阳落下的时候,吴定威和黄涛生被他们合租的同事送来。
两个人浑身抽搐,脸色通红,怎么叫也没反应,方振皓瞧见身上的伤口和血痕,心里一沉,用手背去触摸前额,—阵烫手。吴定威的牙咬扯着被单,面部一阵阵抽搐,鼻子中发出几声难忍的呻吟,挣脱他的手又在床上翻滚。
知道这是因为伤口感染引起的并发症,方振皓连忙叫过几个医生。
忙碌了好一阵,才教他们安静下来,打上吊针,两个人缩在被子里沉沉的睡。
他坐在一边,看到吴定威裹着被子缩成一团,嘴角还挂了丝痛楚。他又用手背试试额头的温度,有点烫,但也是正常的现象。
看着那脸上红肿的痕迹,方振皓无奈的摇头,这邵瑞泽抽了也就抽了,反正不是自家儿子抽在身上不心疼,但是剩下这唯一的儿子,吴老先生也真的能下得去手。
他拿了棉签沾上药水,小心翼翼擦拭着他脸上的伤口。
“要叫你娘看到,她指不定怎么心疼你。”
八九点的时候,老刘来了,连着催他回官邸,方振皓才觉得有些疲倦,换好衣服经过病区的时候,瞧见一间病房里,一张病床前围了好几个医生。
方振皓连忙挤进去问是怎么了,一个国字脸的医生踌躇了几番,拉着他出了病房。
“那个叫夏正的病人,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炳章捋着胡子,缓缓道:“秦代开始,陕北就是九边重镇,常年屯驻重兵。明代更是有南方人来这里做官,这吴音,还是他们蓄养的歌伎从江南带来的。”
“到底是吴老,见多识广,黄拜下风。”黄署长眯眼听着那曲儿,似乎很是入迷。
吴炳章尝着菜式,看桌上菜肴琳琅,配着清亮的西凤白酒,赏心悦目。他不由叹道:“衍之啊,你到底会享受,瞧瞧,都说西北素来是苦寒之地,也有好酒好菜,还有好曲子。”
“不是我说,我黄某人倒是羡慕你爹,这么个好儿子,知书达理,懂本分,明进退,文韬武略的。也就是走得太早,那儿孙满堂啊……看不到。”
一直缄默的邵瑞泽微笑,“两位言重,我是个俗人,只知道吃好喝好,跟着委座走,其他的,也不敢多想啊。”
三人心照不宣的相视而笑,皆是举杯,将杯中西凤一饮而尽。
寒暄吃菜,很有默契的闭口不谈当下政局,席间话题从榆林小曲开始,从桌上的宫廷长寿宴说到陕西风土人情,又从风土人情说到戏曲名伶,谈笑风生,最终还是说回这吃上。
黄国锦夹了一筷子百合芹丝,笑笑说:“若是叫委员长见了,肯定又要教训,他老人家呀,啧啧,用夫人的话说,一碗稀粥一杯白水,猫食儿一样。”
“哦?这倒是新鲜,愿闻其详。”邵瑞泽端着酒杯,面上表情很是好奇,又说:“听说委座在吃上从不上心,蒋夫人喜欢咖啡,委座从来是只喝白水,不喝茶。”
“咳……衍之啊,委座在新生活讲座上总是说,白水养颜,也保健康,每天喝七杯水赛过仙药。动员大家只喝白水,节约资金,省下来的银子给航空署再多添几架飞机。”黄国锦说着把自己说笑了,“蒋夫人笑骂说,简直不像个大国领袖的气度。”
“委座日理万机还记得为军备操劳,实在是令人敬佩。”邵瑞泽很认真的说,“赶明儿我叫这西安城上下招待人只用白水,若是有人不服,衍之就把这话搬出来,委座都发话了,一起节约给航空署添飞机。”
吴炳章被这话逗笑,咳了几声,扇子在他头上敲了一记笑骂道:“油嘴滑舌,该打!”
邵瑞泽赶紧给他满上酒,赔笑说:“玩笑话,玩笑话,请用菜。”
黄国锦低头喝了口汤,又说:“上月我去委座官邸拜访夫人,夫人留我吃顿便饭,委座吃饭可真是简朴,真真是便饭,白米饭,佐菜竟然是臭豆腐,腌咸笋和芝麻酱,还有干菜炒肉,肉丝咸菜汤最后再来个千层饼。吃的我那个……呀……真是……”
他摇摇头,听吴炳章说:“国锦,这可就是你的不对。慈禧太后一顿饭一百多道菜,还说不能下筷子,那都是民脂民膏。领袖简朴那是好事,国民之幸。”
“是,是,国民之大幸呀。”
之后说起南京趣闻,一边天南海北的聊,一边喝酒。说的很是热闹,邵瑞泽一直微笑静听。
“别光我们说呀,衍之,眼下你是主人,我与吴老,是客随主便。”黄国锦又说,“来来,放松,讲一个趣闻。”
吴炳章呵呵笑,“他个兵痞子,油嘴滑舌有一套。”
端着酒杯,邵瑞泽释然一笑,“我当兵,就没念多少书,这……怎么敢在两位面前卖弄呢?”
“这可不行。”黄国锦端着酒杯,似乎带上几分醉意,“老子在平时正襟危坐,闲时也爱听笑话,陪着他的大员们都要准备上一两个来应付场面。”
“临危受命来西安调解冲突,委座把我叫去官邸训话,训完话,兴致却颇好,同我聊起趣闻来了。”黄国锦借着几分醉意,眯起眼,打量着邵瑞泽。邵瑞泽笑着啜酒,“我那插科打诨,都是风月场的趣闻,委座他老人家肯定不喜欢。”
“那是,委座喜欢听风雅的。”黄国锦一挥手,衣袖掠过碗中枸杞鸽汤,惊得旁边侍候的使女连忙上前挽衣袖。“他最喜欢的呀,可就是孔老夫子被困陈蔡,断粮七日的那段了。”
吴炳章意味深长笑,只喝酒吃菜。
刺溜喝了口酒,黄国锦喝的眉飞色舞,又笑说:“那个故事,也算是家喻户晓了。”
“孔老夫子被困陈蔡,断粮七日,饿得奄奄一息,见附近有家饭店,便叫弟子颜回去讨点残羹剩饭。掌柜的说:‘我写一个字,你若认得,我就免费招待。’颜回自以为是圣人门徒,别说一字,就是一百字都没问题。掌柜的写了一个‘真’字,颜回说:‘这连三岁小孩都认得啦,一个真字罢了。”不想却被掌柜的乱棒赶出去了,颜回不服气,给孔子一说,孔子就带了他再去了一次,对掌柜说:‘这个字念直八’,掌柜的便让他们酒足饭饱了一顿。”
邵瑞泽静静听,嘴角掠过丝笑意。
“委座说呀,事事都有学问,不谈治国带兵,就是一则趣闻,也是大有学问的。更是告诫我们要好好读书,做到忠孝两全,修身齐家呀。”
黄国锦不紧不慢吃了一筷子菜,吴炳章笑骂几声,“从你口里面说出来,怎么就变了味,亵渎先贤。”
“这可是委座亲口讲的,我只不过是再说一次。不过我这俗人,自然比不上委座博览群书,说得也不到位。”黄国锦连忙举杯,“我自罚,自罚三杯。”
碰杯喝酒,两人再一次赞道这西凤真是好酒。
邵瑞泽微微垂目,理着长衫袖口,嘴角漾出一丝隐约的笑意,旋即归于无形。
“受教,受教。”他抬起目光,脸色如常,又拿起筷子说:“这道宫门献鱼康熙皇帝也是拍手叫绝,两位可尝尝。”
黄国锦伸手拍拍他肩膀,挑了眉笑:“你小子也是个不错的,不过,可还是要好好学学呐,要听委座的话,跟委座走。三十岁,还年轻的很,大有可为,对不对。”
邵瑞泽淡淡嗯了声,只是笑着抿酒,没有答话。
吴炳章觉察出他神色转淡,也是微微一笑。这几句话的意思很是明了,就算年纪轻轻,也不至于连这话里的味道也听不出来。知道这顿敲打也够了,于是转开话题说:“是啊。三十而立,我在衍之这个年纪,儿女都绕膝了。”说着便不由得教训,“你小子也收收心,整日就知道倚红偎翠,红袖添香……将来年纪大了,才知道少年夫妻老来伴,少年风流,可是当不了饭吃!”
“是。”邵瑞泽笑,“长姐如母,这家姐不点头的,我可不敢娶回家。”
吴炳章摇头叹问:“又是那个交际花?”
闻言黄国锦凑过来,好事状说:“衍之,眼光可要放远些。我常在蒋夫人那里走动,二小姐见得多,她可是对你赞不绝口啊。”
邵瑞泽愣了一瞬,赶忙敬畏摆手:“黄署长说笑了,孔二小姐是天潢贵胄,我一介小民可是高攀不起。不敢不敢。”
“你这话就不对了。”黄国锦拿起酒壶给他满上,喝得满脸通红,堆起笑,“快十万人的长官,放在古代也是个封疆大吏吧?那公主还有下嫁的呢,再说,娶了二小姐也不亏,蒋夫人的乘龙快婿。”又语重心长的劝说道:“那孔二小姐又是什么人?就听老哥一句劝,你这玉树临风的,美男子,孔二小姐也才愿意多看一眼,现在汉卿也不在了,你一个人撑起这份家业,十万张嘴要吃要喝,难处我们外人也看得见,可不要认死理呀。”
又鼓励一般拍拍他肩膀,“这个美差,别人想要,那还轮不上呢!二小姐都未必正眼瞧他!”
邵瑞泽笑的很是不自在,拘谨的说:“我不敢,我是真不敢。不怕二位笑话,家姐平时在家里横惯了,姐夫不用说,我个当弟弟的被打骂都是轻的,二小姐那脾气……啧啧,不敢想。”说着哭笑不得望向吴炳章,换上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吴老您走的桥比我走的路还多,要不,您来教教我?这万一闹矛盾了,我拉着谁好啊?”
吴炳章与黄国锦对视一眼,顿了一顿,指着他,各自笑的前仰后合。
“罢了罢了。”吴炳章笑骂,“若不是知道孔家二小姐是如何模样,我倒真想做这个媒,让你收收心!”
黄国锦笑的直咳嗽,由着使女在背后给他拍背顺气,缓了缓才笑:“衍之呀,我们不提那容易,就怕二小姐哪天玩心一起,直接包机飞来西安。看你小子怎么办!”
一顿饭吃的有说有笑,不觉夜深。
黄国锦将那唱曲子的豆蔻少女叫出来,给了赏钱,又揉着那白嫩兰花指,叹道:“指如削葱根,销魂,销魂。”
邵瑞泽含笑送两位大员出门,黄国锦搂了唱曲少女先行上车,他站在饭庄门口目送那两辆车驶入夜色。
想起那些插科打诨的,他嘴角就不住抽搐,“那个二百五?老子娶来家里还不得像姑奶奶供着。可真是引狼入室,引火烧身了!”
正好周副官给他披上大衣,好奇之下插了一句嘴,“副司令,怎么,南京给您说媒来了,财神爷孔家的小姐啊?”
邵瑞泽回头就是一记暴栗,“闭嘴,不说话不把你当哑巴!”
周副官挨了一下,闷闷不敢再说话,看着他上车。
回官邸的路上,汽车开的飞快,邵瑞泽在后座闭目养神,脑子里却不时回想着饭桌上那些话。
真以为他没听出来么。
这么左一句右一句的,无非是打一巴掌揉三揉的老把戏。
看起来,委座对他低头服软,并且同意按计划缩编的态度倒也满意,只不过不是嫡系,南京终究是多留个心眼。
之前几件事,不论是南京的求情,还是上海的和解协议,或是西安内乱的处理,紧赶慢赶,抢先稳住大局,没出大漏子,也没叫中央伸进来手搅一把是非。但这下……也不能说报复……委座想要个人难受,那还不是动动手指的事情……这样的结果,就算真是难以接受,那也是最好,再也找不出更好了……
只可惜,一旦缩编,那五万人就要丢弃。
没办法,无奈,活在世上,哪里能事事遂愿。
路灯微光照进车内,他微微睁开眼,透过车窗看着车窗外飞驰的夜景。
回官邸草草应付过老刘,邵瑞泽只觉得西凤酒喝了太多,后劲蛮大,一头扎进浴室去洗澡。
出来穿了浴袍,脑袋上搭了毛巾坐着翻阅送来的文件,只听门一响,穿睡衣的方振皓进来了。
方振皓知道他是去应酬,没说什么,只是在旁边坐下,垂着脸,似乎是有心事。
邵瑞泽拿起笔一边写,一边随口问:“怎么了?”
“你的那个小老乡,估计是活不了多久了。”方振皓迟疑了一刻,还是说了出来,目光里带上一丝沉痛。
笔下一滞,邵瑞泽皱起眉抬头,“怎么搞的,不是马上就送医院了吗?”
方振皓情绪不太好,淡淡嗯了一声,对他说起学生的情况。
“大概情况就是这样,除了那个被截肢的学运主席,那几个被奸污了的女学生……其他人都是皮肉伤,连小余和小卢都是轻伤,养上一段时间就没事了。只是夏正……因为那个‘攻击领袖’的罪名,他被打得最狠。也不知是怎么被折磨的,只是住院还不到一天,就快不行了。后来才知道他们在监狱里给他灌辣椒水什么的,估计是胃穿孔,没及时医治导致了腹膜炎,还有殴打下的内伤,身体机能损坏得很厉害……反正我说了你也不懂,总之这里缺少必须的药,医生医术也一般,现在病情越加严重,看来怕是活不了几天了。”
邵瑞泽静了一刻,忽然将钢笔狠狠扔到桌上,“他妈的!教训一下也就算了,跟个毛孩子认真……”
他的语声一下顿住,扶住额头,“我原来以为,拖上几天也不碍事,没想到……”
方振皓拍了拍他肩膀,勉强笑,“别自责,已经能救出来很多人了。”
他放下手,低声说:“一开始,我还真以为你撒手不管了,没想到你是绕了一个大圈子去救人……”
邵瑞泽叹了一口气,顿时也没了看文件的心情,想了一想说:“这样吧,陈参谋还在上海,你有认识上海的名医,打个电话说一说,缺什么药品也让他们带上,就这几天,同陈参谋一起飞回来。救人要紧。”
方振皓应了一声,知道这也是无奈之举,于是赶忙去打电话。
邵瑞泽还叫住他叮嘱了一声,“就说是吴老和黄署长的儿子快不行了,记住!”
先是愣了一瞬,而后才想起电话说不定也是被监听的,方振皓想了一想,打好了腹稿才要通了电话。
邵瑞泽收起文件一直坐着,直到方振皓打完电话再度坐在他身边。
“其实我真没想到。”方振皓露出一点笑容,“你会拿那两个小子,去跟特务们要人情。”
“吴委员和黄署长的儿子,比多少学生都有用。”邵瑞泽含了一支烟,摇头无奈笑:“南光,我是不是有些讨厌,做什么事情都算计来算计去?”
“我记得。你还问我,救了学生能给你什么好处,问的理直气壮。”
邵瑞泽擦亮火柴,点燃了烟。
方振皓皱眉,飞快从他嘴里抽了烟,掐灭在烟灰缸里。
“我也不知道,我要怎么去向吴定威解释。”方振皓苦笑了笑,有些烦恼,“我答应过不强迫他去见他父亲的,没想到,还是绑了他去。”
邵瑞泽有些惋惜的看着烟,伸臂揽了他肩膀,“实话实说呗。”
觉察到方振皓不是很高兴,他清了清嗓子,讲起今天应酬里的插科打诨来,不料一顺说的溜嘴了,等他赶忙闭嘴,瞧见方振皓已经挑眉看过来,目光含义不明。
“你娶不娶?”方振皓脸上保持微笑,打开他的手问。
邵瑞泽一瞬有些尴尬,笑了说:“玩笑而已,玩笑,酒席上的玩笑。”
方振皓不理他,只是略略扬起下巴,眯起眼,还是只问一句:“你娶,还是不娶?”
刚要解释,邵瑞泽却又觉得很是有趣,逗弄媳妇果然还是来得惬意啊……他这样想着,嘴角勾起一抹调皮的笑:“你让我娶,我就娶。”
方振皓气不打一处来,却仍旧跟着他微笑,“你想娶,我不拦你。”
“是吗?那我可要考虑一下,孔家的小姐,我可正缺军饷。”邵瑞泽耸耸肩,故意说。
鼻子里轻蔑的哼了一声,方振皓站起身,俯看下去,“你娶啊,乘龙快婿,前途不可限量,我先恭喜。有种和那男人婆过一辈子,当你的驸马去。”
邵瑞泽斜睨过去,忍笑着,故意冷冷扔出一句,“你威胁我,威胁我的,从来没好下场。”
说着走到桌边拿起电话,笑道:“怎么,以为我不敢?我可有孔二小姐的电话,现在打电话诉诉衷情,时间正好。”
方振皓再次不屑哼了一声,鄙夷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我打了。”
“你打啊,我不拦你。”方振皓嘴角一挑,看好戏一般抱臂靠在门边。
“告诉你,我真打了。”邵瑞泽又重复一遍。
“打啊,我倒想观摩一下怎么给女人诉衷情,也好学学,以备不时之需。”
邵瑞泽一手拿着话筒,一手放上电话拨盘,阴阴笑:“对不起,情话不便被人听见。”
方振皓挑了挑眉,面无表情扔出一句话,“万恶淫为首,你好自为之。”
“吃醋就明说。”邵瑞泽笑了笑,斜眼看他。
方振皓鄙夷笑了一声,转身又扔下一句,“就你?少自作多情。”
瞧见那个要出门的身影,邵瑞泽笑了一声扔下电话,一把将他拉回来搂在怀里,嘭地甩上门。然后急切又带着粗鲁,将他抵在门边墙上,狠狠吻过去。
方振皓抵住他肩膀,扭过头笑,眯眼看,“你干什么。”
手探进睡衣里,顺着腰侧滑下去,抚摸着那里的肌肤,邵瑞泽舔了舔嘴唇,“你说呢?”
方振皓的脸顿时红到了耳根,面上火烧火燎,只挣扎了一下,就被压在床上,骂出一声:“万恶淫为首,快滚!”
“媳妇。”邵瑞泽一边狠狠吻他,一边撕扯着衣服,“还有句话,叫饱暖思淫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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