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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书籍名:《血色黄浦江》    作者:牧云岚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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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没有开灯,黑乎乎的,唯一的亮光就是烟燃着的火星。
一点火星闪烁,却微弱的照不见任何东西。
唯有清冷月光照进来依稀看得见,宽大书桌后,邵瑞泽靠坐在高背皮沙发椅上,双腿翘起搁在桌上,皮靴乌亮。
“南光吗?”邵瑞泽的声音很平和,带了一点点的疲倦。
方振皓走到他面前,看到他简直可是说是窝在沙发椅里,用手遮着眼睛,嘴里含着烟,而那烟也快烧尽了,残留长长的烟灰。
他向后靠在书桌上,低下头思索了一会,轻声说:“我给吴夫人打过电话了,陈参谋已经将信件转交。”
“那就好。”邵瑞泽没有挪开手,夹着烟抽了口,火光一下烧了一截。
青色烟雾腾起,鼻端都是呛人的烟味,方振皓抬眼看过去,看到烟雾从唇间徐徐飘散。
黑暗的寂静里,两个人都沉默着,只有一起一伏的呼吸。
良久,方振皓慢慢说:“吴夫人说,吴老先生昨天就飞到西安了,怎么我不知道?”
“嗯。中央的特使,吴先生和黄先生,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人,昨天下午飞抵西安,局势快控制不住了,我陪着他们直接去了潼关。”
“所以你才一夜未归?”
邵瑞泽疲倦的又简短嗯了一声,然后缓缓坐起,那秀挺眉峰未抬一下,只专注地将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
手在空中悬了一会,又伸向烟盒,似乎还没有过瘾。
方振皓微微皱眉,目光责备,伸手按住他的手,“衍之,你抽的……未免太多了。”
邵瑞泽没有动,只是低了头,目不斜视,心中空茫茫的,似乎找不到方向。
只听他在身旁叹了一声,似有迟疑地问,“看样子,冲突的事情,是要解决了吗?”
他身体放松,略有些失神,旋即黯然一笑,“当然……大过年的,可不能打仗。”
说着邵瑞泽抬起头来,眼睛看过去,黑暗里只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
他的笑容黯了一黯,仅是微不可见的变化,忽然变成了调侃的语调:“和和气气的过年,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大过年的打仗,一点也不好,南光,对不对?”
方振皓蹙眉不语。
他听出这话里的蹊跷,脸色微变,目光中更是不自觉的带上探究神色,手上紧紧扣住他的手。
下一刻,邵瑞泽同样握紧他的手,缓缓弯下腰,将他手背贴在自己额上。
“解决了,南京都出面了,怎么能不解决呢……”
说话间他摇着头,不住的喃喃自语,语声带上一点暗哑。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令方振皓忽然的皱起眉,不知为什么,他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努力抛开那股不好的感觉,他另一手放上他肩头,努力用听起来似乎很是轻松地口气,对他说:“吴老先生出面了,那么……肯定是很好的解决了。对不对,衍之?”
他顿了顿,望着他,似乎在期待他肯定的答复。
邵瑞泽额头抵着他的手上,仿佛睡着了一般没有动静,而他放在他肩上的手,却能感觉到,眼前这具身体,正在微微的发着颤。
静静望了他,方振皓慌得心如撞鹿般突突的跳,忽然觉得,事态也许不是一般的严重。
他缄默下去,掌心里,手凉得浸人。
心里起了一丝慌乱,他出声叫他,语音中带上焦急。
“南光,帮我……把台灯打开。”
那声音从身前黑暗里传来,沙哑虚弱,却带着笑意。
邵瑞泽忽然抬头,一下靠上沙发椅,长长吐出一口气,方振皓怔了怔,迟疑了一刻,侧身去把台灯打开。
昏黄的灯光骤然亮起,习惯了黑暗的眼睛一下被刺得不由自主眯住,墨绿灯罩将光亮映得幽幽,好一会儿才能适应光亮。
宽敞的书房,极尽奢华,两面的窗都长垂着紧合的紫红色绒布窗帘,房间很大,西式小壁炉上的石案上还有尊石膏马头像。那雕像上方,挂着一幅大的戎装油画像,只一眼,方振皓就认出,这就是那位少帅。
墙上错落的钉着许多小相框,看的不是很清楚,估计应该都是私人的生活照了。
有一张很是醒目,一身长衫悠闲的翘搭着二郎腿的大胡子男人,坐在沙发上,两手分别牵了两个英气勃勃的男孩在身边,一看就是幅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家庭生活写影。细看起来,两个男孩,是那两人青涩时候的面容。
“这真是不少照片……”方振皓看了一圈,试探着说。
邵瑞泽淡淡嗯了一声,盯着那副戎装油画像,嘴角微微弯起,“这几个晚上,独自坐在这里的时候,我会想,他们要是知道了现在的情况,究竟是会同情我呢,还是会狠狠责骂我……”
只觉语意萧索,一句话说的人心酸难掩。
方振皓有些迟疑,艰难地开口,“衍之,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邵瑞泽抬眼望住方振皓,一言不发,既不回应也不解释,目光凝在书桌上的相框精致上,嘴边竟然缓缓绽开一丝笑。
方振皓不解,轻轻拿起来,放到眼前端详。
两个年轻人,年轻的面庞俱是英俊,一个潇洒俊逸,一个风姿倜傥,身着西式繁复的军礼服,带着戴着白缨礼帽,胸前挂了勋章。肩并肩正襟危坐在,笑意从容,一起拍下了这张照片。
“他刚被授衔中将,我少将……穿着军礼服美得不行,两个人逗闹了在帅府里照了这张,他还收着……那时年轻,用五太太的话说,嫩的都能掐得出水来……现在我们两个都老了,我三十了,他也三十六了吧……”邵瑞泽目光随眼珠游离片刻,正欲说什么,又马上闭了嘴,面色中掠过一丝无奈的笑。
桌上纤尘不染,文房四宝错落有致,似乎主人还会回来。
邵瑞泽轻轻翻了桌案一叠书,其中一本书被插在另一本厚厚地书中,也没有人拿出来,仿佛是主人或是打扫书案的下仆疏忽了。
那是一本《饮水词》。
邵瑞泽一页页翻开,一瞬间似乎是饶有兴趣的问:“会背纳兰词吗?”
方振皓恍然一笑,摇了摇头说,“只会寥寥几首。”
他望了眼邵瑞泽在手里翻开的《饮水词》,又想了一想,才试着背诵道:“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笑了笑说:“这首流传的广,我比较熟悉这首。”
“《浣溪沙》啊……”邵瑞泽也笑,又翻了两页,忽然说:“我喜欢这首……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方振皓看到他眼睛赤红,这两个人都是占了他生命中绝对分量的亲人,旋即又生出一阵心疼。
他放下相框,又从他手中抽走书册,放在一边。
“别去想了,离开的已经离开,今后的路,你还是要坚持走这条路。这尘世轮转,总要有人不停走下去,走下去的人,有无奈,可还有坚持。”
“你是他们的主帅,总得有人付出,才有希望。”
他说着笑了一笑,仿佛是给他安慰,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深深看他,俯身过去,将他肩头轻轻拢住。
“是……我知道,我是主帅,他们都不在了,再苦再累,我还是要撑下去的。”邵瑞泽光发呆,不知看向哪里。
“南光……你知道吴老先生和黄先生来这里做什么吗?”
“不是说,来调停这次冲突吗?”
“不……”邵瑞泽闭上眼,喃喃说:“那……是单方面的强迫……”
方振皓心里一惊,面上表情一瞬间凝固住了,好像没有听懂,身体也僵住,恍恍惚惚的,听着他说。
“六十七军决意脱离东北军,转投南京,我阻拦不住,军中长辈也无可奈何,四个师、三万余人,还有配给他们的枪械辎重,就这样拱手让人。在南京支持下,参议长鲍文樾已经带着他的家底分裂东去……““给我的条件是,如果不想去甘肃,不想去豫皖,仍留原防不动,可以,但我要对中央宣誓,在国父陵前宣誓,无条件的忠诚,像忠于少帅一样忠诚于委座,不可以有任何不满,不可以有任何怨言,无条件的,绝对的服从!”
灯光映上他凌峻侧颜,却照不到他眼底的深邃,“如果发现我有任何不忠不孝的举动,立刻将我调任回南京,解除兵权……”
台灯照着邵瑞泽苍白的脸、乌黑的鬓,他嘴唇颤抖着,一字一字说:“同时……为了表现我效忠的诚意,我必须要对东北军进行缩编。现有五个军,一个军下辖的三个师,必须缩编为两个师,每个师人数不得超过定额人数,从十四万余压缩至九万余,多余出来的人将被划编进中央军各军,脱离东北军的编制,再不属于我管辖……”
“如果不按照南京的意思缩编,那么,全部东北军十四万余人,必须在三月份之前,悉数离开陕西,按照国防部的意思,整编入四个不同的集团军,初步确定,四十九军调去河南南阳,五十一军调去苏北,五十三军调去河北保定,五十七军调去淮阳,六十七军调去安徽毫州。我身边,只能留有五十三和五十七两个军,但还可以给我二级上将军衔,还有一个集团军总司令的位子……”
“南京表示,如果一意孤行,他们将会不惜诉诸于武力!”
他嘴唇颤抖的厉害,缓缓抬眼看向他,语声颤抖,目光迷茫着,不知是悲是喜,“南光,你说,我选择哪一个?选择哪一个?哪一个比较好?哪一个能好一些?!”
“吴老……”
“没有用……南京是铁了心要拆散东北军,我试过了所有的方法,我要求东北军不得和中央军起摩擦,尽力把事情控制在可接受范围内,我辗转去求了那么多人,请多少前辈去委座那里求情……没有用,没有用,一点用处也没有,委座是铁了心,他还在为西安兵变愤怒……就算打不烂,拆不散,他也要狠狠扯下东北军几块肉,他不能容忍十几万人就那样留在西北……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他猛然闭上眼,越说越激动,连呼吸都开始急促,“我只能答应,却不知道选哪个好……答应,我答应了少帅会帮他看着军队,守着这最后的家底,我还指望着,能守着军队等到他回来……可现在,我却要丢掉五万人,五万人……那都是跟着我们,一路颠沛流离,生死追随到西安来的兄弟……那是生死的兄弟……不仁不义啊……你能想象么,我……我怎么能下的去手……怎么能……怎么能就这样……不要他们……把他们赶出家门……”
“我尽力了,却没做到一个做长官的职责,我失职,我……”
说到最后一句,竟自哽咽。
方振皓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抚弄着他杂乱的头发,邵瑞泽没有躲,反而很安详的目光望着他,那眼睛里满是血丝,目光却是呆滞。
他忽然笑,然后望了天花板,眼中水光潋滟。
就算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绝望、悲伤、还有铺天盖地的痛苦,还是充斥了他的身体。
一仰头,眼泪不可遏止地落下。
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滑下来,一滴滴的低落,渗入他衣服,无处可寻,仿佛从未有过。
茫然里,只觉进是险,退也是险,似乎哪一步都走不得。
可是还要走,继续走下去,哪怕危崖孤悬、恶浪滔天,也只得闭眼朝前走,停不了也逃不掉。
屋子里一时死寂无声,只有那压抑的抽气声。
眼泪肆无忌惮地流淌下来,收也收不住,灯光照耀之下,方振皓清楚看见,他脸颊闪闪的水光,以及肩膀剧烈的颤抖。
忽然的,他却放肆地大声笑起来,笑出眼泪,笑得喘不过气。
然而眼泪流到嘴里,只有哭咸。
“我是真的在想,大帅若是九泉有知,会不会把我揍得只剩一口气,他手上威风凛凛的奉军,就被我这样糟蹋光……糟蹋的一塌糊涂……而我,又要怎么去面对少帅……怎么去面对他的重托……我……简直一无是处……”
他哽住,一时说不下去,唯有剧烈的抽噎。
颓然以手掩面,不知是笑是哭。
方振皓咬了唇,眼里泪光闪动,一言不发,上前用力擦去他脸颊的眼泪,将他紧紧地拥抱。
“衍之……别哭……事情未必到了最坏,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忍一忍,忍字头上一把刀,是不容易。”方振皓轻轻叫出声,眼睛眨一眨,长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邵瑞泽一只手揽上他的脊背,轻轻的笑,“不用安慰我……我只是很难受,只想,这么哭一次……最后哭一次,然后,我不会再哭了,这辈子都不会再哭了……就当是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三十岁的礼物……”
话语结结巴巴,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从嘴里吐出来,连他自己也听不清楚,自己究竟在讲什么。
方振皓捧着他的脸,看着,他的脸脸近在咫尺,被泪水洗过的双瞳虽然有些红,但似乎更加明亮。
邵瑞泽低头片刻,再回身时,泪痕已干干净净抹去。
“我不会再哭的……从小知道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这世上只有靠自己的实力。这个世上根本不相信眼泪,自己站起来,才是最有本事的……无论如何,都不能叫南京看笑话,就是输,也要输得像个男人。”
他缓缓地说着,目光一点一点变得犀利。
一边说,一边抚摸着他的脸颊,拥在怀里。
“还有你……哪怕将来我会一无所有,所幸,还有你,我还要为了你,好好的活下去。”
随着话音,有温暖的湿意溅落在他颈项,一点,只有那么一点。
可眼泪已经干干净净擦去,那不是他的泪。
方振皓哽咽着落着泪,轻出口气,眼泪在目眶中滚动,泪光莹莹。
对视着,时间就在对望里缓缓流失。
方振皓怆然望住他,微微启唇,似乎想说什么,却半晌没有出声。他忽然倾身过去,覆上他的嘴唇,紧紧啜吸着他的唇,舌头纠缠住他的舌头,不让他再说话。柔软湿润舌尖舔过他口腔的时候,一下舔到他那颗虎牙,尖尖的,几乎就刺痛了。
很久很久,邵瑞泽觉得自己几乎要窒息。
方振皓放开他,举起手,按上他的心口,又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心口,眼睛里忽然带上笑意,深深的吸气。
他把他的手紧紧握在手里,慢慢摩挲着自己的脸颊,然后吻落在邵瑞泽的手上,脸颊上,眼睛上,唇上。
慢慢吻着,忍不住又抹了一把脸,把嘴边的一声哽咽赶紧牢牢压回去。
“衍之。”他慢慢地说,手轻轻地抚上他的脸颊,将他抱在怀里,跟他额头抵着额头,唇抵着唇。
“这世界上,究竟还是有一种感情,叫做死生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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