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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书籍名:《血色黄浦江》    作者:牧云岚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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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炸了!爆炸了!”
“要塌了!要塌了!楼里还有人啊!”
“快救人呐——!”
“方先生,您不能进去!”
“方!你冷静点!冷静点!你不能进去!不可以!!”
“衍之……衍之——”
“衍之——”
猛然间身体一颤,方振皓满头大汗醒来,唇上毫无血色。
他怔怔的抬眼,呼吸急促的一起一伏,眼前影影绰绰的,用力眨了眨又闭上眼,用手盖住。
午间小憩,怎么又梦到了当时的情形。
快得让人来不及惊叫,来不及看清楚,浓烟火球腾起来,火舌烈烈,熏红了半天云。
医院住院部的大楼烧成一片火海,上方的天空似乎都被烤红了,到处都是火,来不及扑救,那滚滚的黑色浓烟直冲而起,遮天蔽日,仿佛是基督所宣称的地狱的来临。
被警卫死命拖拽到安全的地方,那呛人的硝烟仍然弥漫在身边。
他想不顾一切冲进去,冲进去,因为他还在里面,他对着身边的人声嘶力竭的吼,他还在里面啊——
而眼前那爆炸的熊熊烈焰,仿佛在狰狞的微笑,在说。
不过就一刹那,没了,什么都没了。
这是命,任是谁都躲不过的劫数,任是谁也逃不了的灰飞烟灭。
哪怕现在想起来,胸口那里还是闷闷的痛,像钝了的锥子一下下戳着。
他静静闭眼躺了好一会,才撑着坐起来,恍惚地走到洗脸池前,捧起冷水浇到脸上。
清冷冷的水驱走混沌睡意,抬眼却在镜中照见自己满眼红丝的疲惫模样。
弯起嘴角想笑,一股涩意却陡然涌来,眼里慢慢变得微红。
为什么要难过,其实,他不是还好好的吗?
就正如他自己说过的一样,他有九条命,怎么也杀不死,次次都能死里逃生。
这一次,他又躲过去了,哪怕受了皮肉伤,依旧躲过去了,现在正好好的睡在他的卧室里。
岂能不记得,爆炸余波里那一幕一幕混乱狼狈的情景。
到处惊叫奔走的人群,噼里啪啦往下掉掉落的石块砖瓦,呛人的硝烟味道,不知道是谁的嘶吼喊叫,扑面而来的灼热气浪,消防车隐隐约约的鸣笛……那冷意沿着背脊爬上头顶,从头顶灌入周身。耳边止不住嗡嗡的回响,却又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眼睛里只有正在燃烧塌陷的楼房。
做医生,医院里每天生生死死的人太多,早就应该顾不上痛不痛的了……但只要是他,却依旧痛的牵心扯肺。
直到看到了他,被警卫护着出现在面前,突然之间,痛哭的欲望就这样猛地从心底最深的地方冲了出来,眼泪也止不住的流出来。
气息,还是那样熟熟悉;胸膛,还是那样的温暖;拥抱,那是那样炙热。
仿佛是等了一万年。
原来以为自己不怕死,但原来他是怕死的,对没有他的世界是那样的恐惧。
原来以为自己已经够坚强了,但原来他仍是不够坚强,强忍着眼泪只会在他身边的时候流下来。
原来以为爆炸的那个瞬间心跳已经停止了,但原来看到他的时候,胸腔里的心才会继续跳动。
刚伸开双手把那他揽入怀里,自己的眼泪就不可抑制地从脸颊上滑下来,恰恰落在他肩头,似乎烫得身体忍不住是一阵轻轻的颤抖,随即就将他紧紧拥在怀里,将他强硬的按进自己怀里。
然后一切声音都消息了,那些嘈杂的人声,砖石掉落的声音,呼呼燃烧的声音……同样也没有别人了,一切都被排除在外,只有他们,他们两个。
呼吸,一下,一下,又是一下,是他的,还是他的?
是啊,拥抱着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几乎停止了,直到听见那人轻轻地颤抖着叫出一声:“南光……”心一下开始剧烈的跳动,他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们都还活在这个世界上,还能够拥抱彼此。
“衍之……”他的双唇颤抖着,看着那人的脸,努力用最清晰的发音唤出声。
“衍之……”此刻对着镜子,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再一次出声,却忍不住哽咽。
一点水珠沿着眉梢滑下,滑落脸颊,凉凉滑至锁骨间的颈窝,不知是水是泪。
用毛巾用力抹去脸上水渍,方振皓抬起头,对着镜子绽出一个微笑。
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敲了敲门,但卧室里却没有一点反应。方振皓又敲了一敲,还是没有反应,心里一紧,他猛地扭转门把直接走了进去。
屋里很寂静,一扇大大的落地窗,窗帘也全部拉起来,那人穿了件单薄的衬衣,扣子一个都未系,腿上搭了条羊毛薄毯,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出神的望着窗外。冬日淡薄阳光几乎洒满了整个房间,洒在他肩头,那影子被拉得长而单薄,孤零零投在地上。
坐在那里,坐在阳光下,周身都是亮的,彷佛与阳光融作一起。
“衍之,你睡醒了?”方振皓笑了笑,将门无声带上。
听到熟悉的声音,邵瑞泽回过头来,对着他微笑伸出手,“南光,过来。”
方振皓笑,朝着他走过去。
他脸色苍白,双唇泛白,可是却这样向着自己笑出来,就像全心全意地把他自己交付出来,就像他自始至终就坐在那里,等待着自己,就像仿佛要生生世世等着自己,从来没有离开……
上身厚厚地缠了几圈绷带,但背上各种各样的伤还是痛得厉害,邵瑞泽往旁边挪挪,看他坐在身侧的沙发扶手上。他仰头靠上沙发背,看着他的脸庞,感觉到他的手指抚摸着自己头发,便开始笑,也不知道笑什么,只是觉得,媳妇在身边,真好,有种,怎么说呢,贴心贴肺的舒适。
“笑什么呢?”方振皓一下一下梳理着他的头发,柔声问。
“没……没笑什么,就觉得,很安心。”邵瑞泽喃喃说。
方振皓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忍不住微微一笑,而后俯下身用脸颊蹭他的额头,“是啊,很安心,真好。”
邵瑞泽笑而不答,顺从地任由他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拉过他另一只手捏在双手里,半阖了眼睛说:“的确真好,出来第一眼就看到我的媳妇,那么傻,站得那么近,都不知道会被砖石砸到,看到我一下就扑上来,像被踩着尾巴的猫,让我搂也搂不住。”
他将他的手拢在掌中,瘦而匀长的手或许是拿惯手术刀,更稳定有力。
脑中蓦然闪过那一刻惊天动地的爆炸,现在想起忍不住苦笑。
爆炸的那一瞬间,没有其他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他死了,他的媳妇怎么办?
就是死,他也要把他送到那边去,那边有他的组织,有他的同志,哪怕偏僻闭塞,但至少很安全。
然后就是拥抱,感觉到他的泪地滴落在他手上,温温热热,打湿他指尖。
除了低低唤他的名字,唤了一声,又是一声,除此再也说不出别的,唯有拥抱。
方振皓听着心里一阵心酸,伸手把人揽在自己的怀里,捏着脸,“我看看……瘦了……真的瘦了,看来要把你好好喂上些日子,这样抱起来,捏起来,才舒服,对不对。”
邵瑞泽慢慢闭上眼睛,把头也靠在方振皓的肩上,轻声说:“对啊,要好好吃饭,更要好好活着。哪怕只为了你,为了你。我没见过,一个男人,那种场合,不知是哭还是在笑,眼泪和汗水一起蹭在我脸颊颈项。”
方振皓慢慢抚拍着他的脊背,心里却很酸涩,他竭尽全力地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不让自己的抽噎会有一丝一毫泄露出来。
“对。”他低下头,用下巴蹭蹭他的额头,“都要好好活着。”
邵瑞泽牵起他的手,吻在手背,“不要怕,都过去了。”哪怕是一句安慰,自己语气也依然微颤。
“嗯……都过去了。我们都好好活下去,哪里我都陪着你……”
冬日淡薄阳光下,彼此静静地依偎在一起,这个时候,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想说,就这样静静靠着。时间悄无声息的流逝,阳光从前方移到头顶,又悄然滑向身后,呼吸一起一伏,慢慢变成一个频率,也许,连胸腔里的心跳,也慢慢变得一致。
两个人默默靠在一起,交换彼此仅有的勇气,一起抵御这乱世的冷酷。
能够这样,似乎已经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
方振皓搂着他的肩膀,一直低头看他,看着他紧紧拢住自己的手,温柔的摩挲,然后对他笑,周身染上淡淡金辉,也衬得他肤色更显苍白。
侧身抬起头,邵瑞泽目光温柔流连于他脸庞,看他噙一丝笑,目光微垂,浓密睫毛投下如扇阴影,遮去眼底憔悴痕迹,遮住因为彻夜不眠所积的淤暗。
两人怔怔相视,皆在一刹那恍惚。
方振皓忍耐许久,终究还是克制不住内心的酸涩,哽咽几声,一滴泪水从他的眼里滑落下来。泪珠坠落,恰恰滴落在邵瑞泽的眼角。
他摇头笑,泪珠不住往下掉,像黄河的堤口被冲垮了,止也止不了,“衍之,我……不是难过,我只是很高兴。很高兴你好好的。”
邵瑞泽没有说话,任凭那滴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慢慢的滴落。
方振皓转过身,狼狈擦去泪水,“我去洗个脸。”
话音未落,身后一暖,他的手臂从后面环过来,将他轻轻揽入怀中。
方振皓用手背擦着眼泪,只觉得身上发软,力气迅速流失,只想软绵绵跌进这怀抱,什么也不去管。
他的气息温柔低拂耳畔,手臂坚实,满满的安全感将他包围。
“乖……不哭了。为什么哭,我好好的,你也好好的,不是应该笑吗?”
他说着,声音低如耳语,却也带着显而易见的颤音。
心口抽痛,良久说不出话,眼泪更是没法控制地涌流出来,方振皓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对……应该笑的,可是……可是,我还是,不够坚强。”
“媳妇儿,很好了,你做得很好了。”他吻着他的耳垂,一边说一边呵气。
方振皓不说话,只是小声的抽气,手紧紧抓住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似乎全身的力气都花在了紧紧握住他手的动作上面,所以就连抽泣的声音都再也没有办法控制。感受到那双湿润的唇吻在他的颈侧,他想回过头去,下一刻,两个人就摔进软绵绵的大沙发里。
“衍之!你的背!”
“没事,没事……只是一点点的疼。”
邵瑞泽勾了勾唇角,也不说话,就着方振皓紧紧握着的手慢慢移到自己的心口,然后拍了拍。
方振皓望着近在咫尺的他,悲喜难分,揽了他肩膀,脸埋在肩窝里,身体不住的颤抖。
邵瑞泽心里叹息着,捧起他的脸,用牙齿轻轻咬了咬他的嘴唇,然后探了进去,咬了咬他的舌尖,方振皓倒吸一口凉气,更加火热地纠缠上来,吻炙烈强劲,灼热的气息扑面,迷乱仓皇的气息纠缠复又浮上,更仿佛是冬日抗拒不过春天的温暖,身体一点点地,慢慢地软化,融化……
然后,薄唇轻轻落在他眼角,将泪水全都吻去,舌尖心尖都是涩涩甜甜。
邵瑞泽用舌头舔了舔他眼角,“咸的……也很甜……”
方振皓慢慢地平息了剧烈的呼吸,仿佛又在呆住,半晌猛地把他紧紧拽在胸口,用力的搂抱住。力气那么大,胸膛撞到一起,还有肋骨,有一丝硬生生的痛,但方振皓一点想松开的意思也没有,邵瑞泽吻了吻他面颊,任由他抱着。
紧紧贴着,邵瑞泽注意到,他的身体在不住的颤抖,就像受不了大冬天的寒冷一般,他叹息一声抱住他,搂近自己怀中,一边抚拍着脊背,一边柔声安抚,“南光,我回来了,再哪里都不去了。”
他没有回应,他也不语不动。
方振皓抬起头,似乎还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变为一丝苦涩的笑。
随后盯着他半响才出声,一字一字的,语声暗哑,“二月三号,明天,西安。”
闻言邵瑞泽不觉顿住了手,想要抚拍他的动作凝滞砸半空,转了目光看向天花板,几不可闻的一叹。
方振皓静了一会儿,忽然翻身坐起,背对着他许久,邵瑞泽只能听到他在叹气。
“南光……”
方振皓没有回应,只觉得压抑郁闷,还有难以触摸的伤痛一阵阵翻涌上来,胸腔里的心脏,似乎被浸在烧热的油锅里,反复地煎熬。
他会怎么想,他会怎么做,他会怎么安排接下来的事情,还有飞回西安的行程,他心里其实比谁都清楚,但就是因为清楚,所以才更加觉得无助。
邵瑞泽又唤了他一声,还没有回应。
他早已经听明白他的意思,是啊,西安,他还要去面对那些义务与责任,那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是质问,更是期望。
眼前神色落寞的方振皓,令邵瑞泽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抑或无奈,抑或歉疚……终究只是叹口气,有些话徘徊于心底,竟是不敢跟他讲。想着想着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刚要坐起来想跟他说些什么,眼前身影一动,就被他按在身下。
方振皓趴在他上面,俯身看着他,语声低哑,“你是不是还打算坚持原来的主意?”
邵瑞泽明白过来他这声反问的意味,心下有些尴尬,“南光,这件事情,我们再商量,行不行?”
“不行!”
方振皓愤愤然打断他的话,脸上平添霜色,眸子里冷冷有迫人的光,“到现在,你觉得,你还能说服我你身边的一切,统统都是安全的?”
他盯紧他,紧绷的下颔透出蓄势欲发的怒意。
邵瑞泽略皱了眉,“南光……”
不理会他说什么,方振皓吸了口气,语声稍稍缓和,“你别想着再说什么,我不会再相信你那所谓的安全,你听好了!”
他俯下身,几乎贴到他的面上,一字一顿,“明天,我要与你一起走!”
“南光……”
他双唇颤抖着,却努力用最清晰的发音说:“衍之!你这辈子,去哪里!都别想抛开我!”
唯有微颤的肩头,泄露了他的不安与脆弱。
强烈的酸楚攫住心头,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邵瑞泽定定望着他,缄默许久,最终伸出双手抚上他的脸颊,将他拉向自己,吻住那颤抖的嘴唇。
唇舌纠缠,气息紊乱,几乎是用尽全力的亲吻,碾转在彼此唇间。
“好……”
克制不住的是眼睛一点点地酸涩,一点点地湿润。
邵瑞泽深深吸气,慢慢说道:“好……我答应你,答应你,我们一起回去……回去。”
窗外夕阳已西斜,两个人相互依偎着坐在一起,一个人握着一个人的手,另一个人枕着一个人的肩膀,一起看阳光一点点变得透明,谁也不说话,只是相视着微笑,谁也不忍心打破这一刻的安稳静好。
“衍之……可不可以带兔子回去?”
“你想就带上好了,反正……多一只兔子又压不垮飞机。”
阳光从房间一侧照到沙发,从沙发头移到沙发尾,终于无声离去,让出夜色悄悄笼罩在周围。
仆役收拾了碗筷退下,紧接着便有人敲门,气息却不怎么稳当,“报告!军座,有消息到!”
邵瑞泽的手忽然一颤,静默于黑暗中,没有应声。
不知从何时开始,最惧怕就是突如其来的这声“报告”,每每听到,总是变故接踵而至。
方振皓感觉到掌心里的手紧了一紧,他沉默着放开,邵瑞泽沉声说:“进来。”
许珩面色带着压抑的惊慌,立即大步走进来,一向稳健的步子变得仓促。
看到人影停在自己面前,邵瑞泽抬起眼。
不知道算不算大限未到,医院住院部的那一阵爆炸,铁床被气浪掀起来朝着他们砸下来。混乱中却一下子卡在病房里,堪堪就卡在他们两人头上,阴错阳差反而挡住了头顶上掉落的沉重砖石,令他们避过更多的爆炸伤害。
而许珩更是不顾危险将他护在身下,将那些炸成无数尖利碎片的玻璃挡过大半,一道尖利的碎片当场划破他的右肩,鲜血直涌,浸透了军服。
“换过药了么。”他问。
许珩却答非所问,“军座……西安的消息,杨将军的电报!”
他说着递过右手中的电报,一纸薄薄的电文捏在他手中,仿佛因为没有愈合的伤口而剧烈的抖动,变得有千斤重。
二月二日,抗日同志会为首的年轻军官们因为不满意对南京妥协,激怒之下揭竿而起,发动政变!
六十七军军长王以哲、总参谋处长徐方、交通处长蒋斌和副处长宋学礼等相继被杀。
一天之内,西安再度兵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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