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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书籍名:《血色黄浦江》    作者:牧云岚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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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沉天色,空荡荡的房子早早亮起灯光。
二楼书房窗前,邵瑞泽坐在椅子里,点燃一支雪茄来抽,膝上放了一本书,神思游离。
他一言不发地望着露台外,独自沉默。
那一场激烈的争执,到头来却谁也说服不了谁。
彼此的意见相悖,最后演化了冷战,僵持着,谁也不说话,沉默着,偶尔对视一眼,又很快转回视线。
他明白他的担忧,却不敢再一次让他深陷险境,饶是看惯生死聚散,自己的身不由已,面对周遭层出不穷的暗杀,周旋于无休止的政治和战争……自己的生死已经无所畏惧,但如果牵扯到他,那些血淋淋的纷争、厮杀、斗争、仇恨……
当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他同那边有牵扯的时候,当他知道他连同两个孩子被一道绑架的时候,还有当他知道他被特务系统逮捕进秘密监狱、严刑拷打至遍体鳞伤的时候……那血淋淋的一幕,鲜红的血,在他眼里心里,一下一下刺痛着。
他缓缓的抽着烟,突出眼圈,目光似乎有一瞬的恍惚。
衍之!你对什么事都一手决定,替我安排一切,却从不问我的意愿!
无论你做什么,无论成败与否,我会支持你。可……衍之,你不能剥夺我支持你的权利!
回想着此他曾在他面前说着这样的话,他的声音回想在耳中,渐渐变得不真切。邵瑞泽只觉手脚无措,心里乱麻麻搅成一团。
“南光,你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比你想能想到的都重要。”
他喃喃低语,睁着眼睛空洞望着天花板,眼前心底,无数景象掠过。
从前的生命里,少帅很重要,东北军很重要,还有他的理想责任和抱负……但现在,在这样的形势之下,能令他平安无忧,便比任何事都重要。
这烽火频起,内忧外患的乱世。人在其间,命如飘萍,他已是泥足深陷,没有抽身的可能和余地,断不能再让他步入这境地。
可如果真的拒绝他的要求呢?
他是个骄傲敏感的人,不屑于索求得来的结果,可这一次说到最后,他分明是恳切的请求。
邵瑞泽半闭了眼睛,去想象方振皓被拒绝会是怎样的心情。
“衍之,我别无所惧,只要与你一起。”
一声声质问,几乎让他无法理直气壮的回答。
是的,他别无所惧,只要与他一起。
可越是这样,他越想让他远离。
西安兵变已经结束,和解协议也已签订,外界看来似乎已经风平浪静,可没人会知道,东北军内部正在酝酿着一股满是愤怒和不甘的风暴,几乎就要拔地而起。旧的风暴已然结束了,而新的风暴骤然又起,这风暴中心虽然平静,一步之外却已是风云翻涌,剑拔弩张。
进退水火,千难万阻,而他身为新的领袖,都必须要回去。
就算他是少壮派的代表,但东北军抗日同志会的青年军官们仍旧会对他抱有极大的怨气,那份和解协议,在他们眼中,只能是他向南京卑躬屈膝的证明,更是他无耻出卖东北军利益和少帅的铁证。
若他们要发难,当真追究起这项罪名,他自然首当其冲。
想起那些激进的年轻人,他唯有摇头叹息。
三十岁,的确老了。这日子怎么就一天天混过去,眨个眼的工夫就十五年了。
他需要整顿军备,训练军官,凝聚军心,还要带着他们西进甘肃,更要提防南京的分化与瓦解。
而面对少帅被囚,他只能等待,等待着几乎是绝望下的那么一线希望,替他守着军队,等待他回来。
这一切,不是一个“难”字就可以描述。
对他而言,这一年,真是变故横生,既有飞来横祸,也有政局惊变,种种风波劈头盖脸的袭来,来得猝不及防,让人无法喘息……他疲于应付,心境更是沉郁的黯淡。
只是往日总有那么一个人在身边,同他温存也好,争执也罢……心中浮起往日里温情的一幕幕,不觉恍惚。
最难觅最珍贵的平凡安宁,皆由他而来,旁人替代不了,也不能替代。
脖子上挂着的那个玉坠,是他的期望,期望平安,他何曾不是也同样希望,期望他比他更安全?
邵瑞泽深深吸一口气,掐灭指间香烟,撑着扶手站起来。
听到敲门声,趴在柔软大床上的兔子摇了摇耳朵,睁开眼。
“南光……开门,我有话要跟你说。”
兔子滴溜溜的眼睛看着房门,又转回落地窗前。
窗前摆着躺椅和小木桌,开了一条小缝,沙帘被风吹得微微鼓荡起来。
那里有个人影,正对着窗外风景,怔怔的出神。
方振皓懒洋洋陷在躺椅里,一脸厌倦,动也不想动。
他没有回答,神色惘然,好像并没有听到门后的人在说什么,只是安静的半躺在躺椅里,一言不发地望着露台外,独自沉默。
砰砰声却一刻不停传来,在厚实房门上一下接一下敲响,像有人要拆房子。
门外的人还在叫他,想说些什么,似乎却又无话,方振皓出了会儿神,才出声说:“如果你还是来劝我……没什么好说的。”
外面沉默下去,良久无声。
门又被敲响,却只有一下,声音又从门后传来,“南光,我们俩怄气解决不了问题,这样我更不能安心的回西安,我们来把事情说清楚,好不好。”
方振皓手上一顿,并不抬头,淡淡回答,“说清楚,难道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么?”
既然已经拒绝的那么彻底,接下来的事情更是被一手决定,不问他的意愿,更无视他的请求和心意,再多言和解释也是无用的,只能增添彼此的不快。
他担心他遭遇纷乱,不愿他再被卷入无妄之灾。
可是死算得什么,那人向来都不避讳这个字眼,也随时有直面死生的从容。
彼此的誓言早就约定,所有的一切都要一起面对,无论祸福,无论生死。他们是一起的,他知道他所做的事有多重要,自然也知他的境遇有多危险。
可如今,他因一个莫名其妙到来的理由,以一个全无道理的决定,轻易粉碎了他对他的许诺和誓言。
这样他怎么能不难过。
从最初结识到现在,也有一年了,三百多个日夜。
一起经历过的那些风风雨雨,心底记忆如潮水一般翻涌而现……一幕一幕的往事历历历回现。他闭上眼睛回想着,又猛然猛地甩甩头,他才不管这是什么,只要能让他跟衍之在一起,什么都好。
不畏生死,只怕别离。
一次比一次更危险的地方,纷乱没什么了不起,恐惧没什么了不起,死亡更没什么了不起,不管他去到哪里,他和他总要在一起的。
他想守在他身边,他负伤病倒时,守在身旁寸步不离;遭遇危难时,与他同在一起,共历惊涛骇浪……他想说,他有那么多的话想跟他说,想告诉他,想随着他,想说我不愿意独自一个人,想恳求他,但是真的到了这个时候,他却只剩下心底埋藏的那几句句话。
名利,我从来不在乎,死亡,我可以不怕;只要有你,我可以一无所惧。
衍之,我不想离开你,一刻也不想,你要知道,你对我的意义。
他想说,嗓子里却已哑了,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南光……现在你所不能理解的事,未必就是坏事。”门后是他的声音,“我……真的……不想让你去,我也不敢让你去……树大招风……有多少人怕我,就有多少人恨我……”
“我……”声音陡然哽住,随后是深深吸气,“……已经快失去一切了,有些东西,我输不起……一点也输不起……”
方振皓捂住自己的嘴,侧脸看向窗外,同样深深吸气。
你以为你输不起我,那么我便能输得起你?
我那么坚持要跟你去,是因为我舍不得你,我不想看你一个人黯然伤神,却没有人陪伴。
没有你,我要怎么才能放心的独自呆在上海?当你在西安面对险恶起伏的局势,我怎么能心安理得在上海享受一切?想到你可能遭遇的事情,那咄咄逼人的形势,我又怎么能骗自己那把当做一切都不存在,然后一个人优哉游哉的过日子?
我做不到!
衍之……我做不到……
那边还在絮絮叨叨说着,语声更加暗哑,像压抑着成千上百的愁绪,而他的眼睛里,已经浮出朦朦胧胧的雾气。
“所以……所以……南光……算我求你。可不可以等一等?等我解决了西安的事情,等我在兰州安顿下来,我就飞来上海接你,求你,给我两个月时间,不,只要一个半月就行了……”
不……
不行……
一个半月,一天,一个小时,一分钟都不成。
只要他一离开,从离开的第一天就会惦记,想着,念着,也许从此眼前都是他的影子。
对的!会想念他,每个梦里都是他,微笑的他,不讲道理的他,倔强的他,跟自己吵嘴的他,同自己温存的他,遍体鳞伤的他,还有……还有……那么多,那么多……
如果他在西安遭遇不测,在他却不能陪在身边,怕自己一生一世都要煎熬。
对他来说,他的命,是比所有都更加珍贵的东西。
门上又敲了一下,语声陡然低了下去,却又一下提高,一字一字迫着他,直直钻入耳朵心底,“南光,你,你的命,是比我的所有……都……更加珍贵的……东西……”
一动不动听着,只在听到最后这句话时,刹那心底如有万针攒刺。
不知什么滋味,无力?失望?欣慰?感动?还是……痛彻心扉?
他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此刻他只想对他说一句话。
压抑心底的失控情绪在这一刻冲破理智牢笼,如潮水漫过心头,他再也按耐不住,陡然站起身,狠狠拽开门,直接坦白的面对他。
“你让我等!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个等是什么样的滋味?”
“千里之外,我要等,等着你的消息,等这你的好消息,或者等着你的坏消息……我要担忧你冷不冷,担忧你难过不难过,担忧你……”方振皓盯着他,眼眶微湿,脸涨的通红,胸膛因为太过激动而急促的起伏,“你想想!你想想!想想看这种滋味,就像喉咙里卡着鱼刺,有多痛苦。”
那苍凉语声,猛然拨动他心底最薄弱的一根弦。
“你觉得是对我好,把我护在你身后,牺牲自己,也不让我有一点点的伤害,可事实上,事实上!你是打着对我好的名义,反过来……反过来……”
他说着,眼睛盯了他,气息渐急渐促,嘴唇颤抖,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忍不住又抹了一把脸,把已经要溢出的一声哽咽压回去。
“说什么无论如何也要在一起,可看看你现在,这算他妈的什么生死相随……”他突然说不下去,扶住门框,只觉得自己理智在霎那间完全失去控制,冲口而出道,“我看错你了!你这分明是不要想我与你一起面对,你!”
他语声陡然变软,侧脸看向别处。
“值得吗?”他语声轻微,眼里失落不甘再难掩藏,“这就是我一直坚持的,一直坚持的?”
邵瑞泽一瞬也愣住了,手指冰冷,只觉得痛入心肺。
“你滚吧!最好现在就滚回去!”
方振皓双手疲惫地抹一把脸,一抬手指向旁边,再一次吼出声,“马上滚回去!现在!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去当你的甘肃省主席好了!也不用一个月两个月!不用回来!你死在西北都成!一辈子不要回来也成!”
他微扬下巴,心中空茫,竟不觉察自己眼角有泪。
邵瑞泽一动不动,在他怒色隐隐的眼底,看见自己惶然无措身影。
那目光令他灼痛,手更是抖得厉害。
下一刻,看到他后退一步,就势要关上房门。
“南光!”再也顾不得其他,包括自己那些坚持,仿佛现在放手了,一切就都无可挽回。他上前一步,踹开门握住他的肩,将他紧紧拥入怀抱,死死的抱在自己怀里。方振皓身体颤抖得厉害,抬手抵住他胸膛,却挣不开他双臂的禁锢。
整个身体被这样紧紧地按在胸口,每次都这样,不让他说话的时候就用这种烂招,想推开他,但是却被搂抱的那样紧,不,应该说是蛮横不讲道理,完全不给他有挣扎的余地。不可理喻的愤怒再一次袭上心头,爆发不顾一切的激烈力量,依旧招脱不了他铁腕的钳制,他愤怒的挣扎着,推拒着,一边挣扎一边叫他滚。
“放开我!滚开!”
“南光!”
纠缠挣扎间立足不稳,两人失去平衡,脚下踉跄。眼看方振皓就要仰天摔倒,邵瑞泽眼疾手快将他搂在怀中,下一刻脊背着地,重重摔在卧室地板上。声音那么大,紧接着有脚步声渐至,他一脚踹上房门,咣的一声将人隔绝在外。
方振皓终于安静下来,伏在他怀中,闭上眼急促喘气。
双手搂紧他,邵瑞泽索性也全身放松了,瘫在地板上,望了天花板喘气。
手背推开了,怀中的人挣脱出来,直起上身坐在他腿上,那双眸子盯了他看,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可下一瞬,目光又转去别处。
他双手撑着地板坐起来,苦笑了笑,“南光……”
“……”
“有没有摔到?”
方振皓有些意外,眼眶突然红了,盯着他看,手覆上他的脸颊,摸了摸。
牵起他的手指,邵瑞泽将手指引至唇边,吻住他冰冷的指尖。
触上那柔软的的双唇,方振皓蓦地哽咽,强忍住了,唯有眼里泪光闪动。
“没有……”
他蓦然张臂将他拥抱,紧紧地拥抱。埋头在他肩窝,唯有黯然的一声长叹。
邵瑞泽什么话也不说,一下一下轻拍他肩背,只柔声道:“没摔着,就好……”
他说着缓缓抬头,忍回眼底早已浮上来的阵阵酸涩。
被吓到的兔子,这时才敢怯生生从枕头下探出头。
听到床上悉悉索索的声音,转头一看却是兔子趴在床沿,可怜巴巴的看着他们俩,方振皓站起身过去,将它抱在怀里,又坐回原位,摸了摸它的脑袋,叹了口气。
邵瑞泽伸手覆在他手背上,“对不起,吓到你了。”
相视着苦笑,唯有额头相抵。
似乎是平静了,心有默契的谁也不再谈及这个话题,仿佛抓紧离去前最后的时间,说说笑笑,一派的温馨和煦。
但终究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尴尬和沉默,彼此都看出来,两人都怀有心事,心不在焉。
他的目光在说,我要与你一起。
而他的目光却在说,给我一个半月,可不可以?
交汇在一起,却只剩满满的无奈。
照例是一杯牛奶,热气腾腾的,轻轻放在床头。
方振皓拿着英文杂志,自恍惚里收回神思,看着刚刚坐在床沿的邵瑞泽,不觉莞尔,扬声笑道:“不是说了,今天晚上胃不太舒服,不想喝了。”
每晚睡前的宵夜,一杯牛奶,养胃又安神,还有一些厨子刚做好的小点心。
“你不喝,我喝可不可以?”
邵瑞泽挑了挑眉,手上拿着一块点心,掰下一块丢进嘴里。
他咀嚼了几口咽下去,又摇了摇头,对方振皓说:“还是外面买的点心好吃,自家厨子做的,味道太甜了。”
“那就别吃了,你最不爱甜的东西。”方振皓笑着坐起身,将点心从他手中拿去,放到一边。
说着两人又谈笑起别的事情,不管说到哪里,都无关于时局。
这是他们的默契,微妙一致的默契。
本来想再说些什么,蓦地,邵瑞泽脸色一变,声音带了颤抖。
方振皓笑着抬眼,脸上表情瞬间凝注。
那张俊朗的脸此刻血色全无,双唇煞白,额上满满的全是豆大的汗珠,顺了脸颊一粒粒不停滚落。
“南……南光……我,我……肚子痛……”
只是这么一句话,仿佛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邵瑞泽一只手捂着小腹,一只手死死攥住床单,浑身难以抑制的颤抖起来,随即连坐姿也无法支撑。
他倒在床上,蜷缩成一团,不住呻吟着:“南光……南光……痛……”
“衍之?衍之?”方振皓急忙俯身上去拥住他,心跳的急促,急急问,“怎么了?你怎么了?”
邵瑞泽喘着气,似乎想要说什么,一张口,就“哇”的一声呕吐起来,床单上满是吐出来的秽物。
变故突如其来,发生只在一瞬间。
痛苦呕吐的间歇,他浑身颤抖,脸色比雪地更白得怕人,脖子上青筋显露,俊逸的面颊上露出痛苦扭曲的神色。邵瑞泽紧紧咬住嘴唇,大口喘着粗气,身体阵阵发抖,连什么都说不出来。
“衍之,衍之!”方振皓脸色突变,一边喊着他的名字,一边声嘶力竭叫楼下的人快来。
他竭力压制住他抽搐的身体,伸出拳让他咬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端详他的状况。
然而仅仅那么一下,脑中就轰然一声,似一声滚雷炸在头上,连被他死死咬着拳头都不再觉得疼痛。
食物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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