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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书籍名:《血色黄浦江》    作者:牧云岚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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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振皓放轻脚步,即便努力像猫一样轻微,刚刚走到饭厅门口,邵瑞泽已直起身,抬头就发现了他。
邵瑞泽脸色是醉酒后的红,他愣愣看了他半晌,好像没有反应过来一般,又转回身体,看向饭厅一侧的窗户。
“天亮了?”他茫然看向窗外,皱了皱眉头,“怎么……还这么黑……你……你起来做什么?”
方振皓不回答,脸不由得拉下来,又气又心疼,走到他面前拿起酒瓶看了看,又定定看他半晌,哑着语音说:“你能在这里喝了半宿的酒,我就不能起来看你喝酒么。”
邵瑞泽定定看他,忽然咧嘴一笑,“我只是睡不着。”
“衍之……”方振皓语声低哑,唤了他一声,却将嘴紧紧抿了,再说不出话来。
邵瑞泽侧目望了他,探寻的目光似是在问:“有事?”
方振皓呆住,一时间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嘴唇颤了颤,喉结上下一滚,“你怎么能喝酒,这么烈的伏特加,还喝了一瓶,你……”
他吞回之后的话,只叹口气,想拿走他手里的杯子,“别喝了,回房去休息。”
“喝酒了怎么了……”邵瑞泽忽然打了个酒嗝,侧首避开,躲过他的手,仰头又将杯中残酒喝干。
“酒可是好东西,麻痹神经,镇痛,酩酊大醉睡上一觉,醒来就什么都过去了。”
他喝得脸色泛了红晕,舌头有些微僵,半倚半靠在椅上。看到眼前的人一身白色深绒睡袍,只是站在烛火阴影里,睫毛的影子幽幽投在脸颊。
他闭住眼睛,轻不可闻的吐出一句,“南光……回去睡吧,别管我。”
方振皓没动,灯花啪一声爆开,映的他眼神闪了一闪。
邵瑞泽再没朝他看,只是坐直身体伸手想去够桌上的酒瓶,中指刚刚触上光滑瓶身,便被他劈手夺去。
他没睁眼,只是摇了摇头,“南光……别闹……”
方振皓将酒瓶扔在一边,上前一步用力握住他肩头,重重摇晃,“衍之,你清醒点!”
邵瑞泽挥手打开他的手,痴痴仰头望着,再度闭上眼。
“清醒有什么好……有什么好……”他头歪在一边,喃喃自语,“我宁愿去糊涂,世人道难得糊涂,糊涂了,就舒服了……就不用去想那些闹心事了……”
两个人在屋里相峙无言。
方振皓用力摇了摇头,下意识握住他的手,想要拽他起来,嘴里亦不住的安抚着,“好……好……我们去睡觉……睡觉,睡着了就不会难受了……乖。”
邵瑞泽却突然用力,一把甩开他的手,摇摇晃晃起身,却未想一阵酒意上来,脚下虚浮,险些被桌脚绊住。
方振皓忙扶住他,“小心些。”
邵瑞泽双手撑了桌面,抬起头一双凤目深敛,幽幽的盯着方振皓,“还记得吗?我说过,我有九条命,怎么也杀不死,次次都能死里逃生。”
方振皓看他的样子有些失态,不怎么敢刺激他,于是拍着他的脊背,顺着口气说,“我记得,你说过,在南京,同我说过。”
邵瑞泽点了点头,半阖眼盯住他,“为什么不死……你知道我为什么总也不死?”
怔了一怔,方振皓想起了他说的,却又不好回答。
“日本人的暗杀,激进分子的炸弹,还有南京的圈套……一件一件,我都躲过去了……我怎么敢死呢?”邵瑞泽转身,一步一步对着窗户走去,“我要是一头倒下去,谁来给少帅周旋救他出来,谁来管那十几万的东北军,谁能保护弟兄们不被政府分化,又有谁带着他们打回东北去……”
他走的摇摇晃晃,又陡然转身,一把拽过方振皓的手,将他拽到自己怀里。
方振皓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气,怔怔抬头。邵瑞泽伸手抚上他的脸,俯身下来,定定看着他。
“不要说这些胡话。”方振皓没有闪避,任凭他的手拂在脸上,抓住他肩膀,语声低哑的近乎哀求,“衍之,你醉了,不要胡思乱想了,回房去休息好么?”
邵瑞泽却不理不睬,径自喃喃道:“我可以为了少帅去死,但要为了你活。所以……最重要一点……我要是死了,就算死了,都不舍得你一个人孤单单的,却还必须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又怎么能放心你一个人在上海这个地方……退一万步,我也让你去陕北……和那边的人在一起,就是死了,也要放心许多……”
他目光深深,而后缓缓低头,吻在他脸颊。
方振皓呆呆听着,下意识死死咬住唇,眼角渗出泪光。
淡淡一句话,听的心头巨震,直直看着他,胸口骤然像被一拳击中。
痛,还有别的什么,在胸腔肺腑里翻腾。
他一瞬不瞬看他,眼睛里水汽盎然。
邵瑞泽笑:“我很彷徨,不知道情理之间,该做哪一样……又不知道,哪些做了有好处,哪些做了就成了罪人……可是有一点我总该能决定……”
他忽然低头,捧起他的脸,用自己额头触了触他额头,声音轻轻细细,“家人我是要保护的……一定……不能要你们因为我受牵连……”
那苍凉的眼神让方振皓看了心寒。
他心头像被小钝刀子一点点剜着,分明在痛,却没有血可以流。
方振皓心中如海潮翻涌,却又无言以对,哽咽着只将他的肩膀抱紧,“衍之,你为什么不能多想想自己,你对自己,能不能稍微在意一些?”
“我身不由己的被扯上了船桅做了那张大帆,除了好好的去编织自己,再没有任何选择,免得害人害己……”
接下来的话消失了,方振皓再没有得到回答,耳边只有他的呼吸,鼻端是他身上的酒气,他抬起头,目光异常的痛楚:“可你知不知道,你要是有个闪失怎么办?你的命,难道不比世上任何一个人的命值钱!不比他委员长的命都要值钱?!”
邵瑞泽没有回答,神色惘然,好像有那么一瞬没有听懂。
方振皓先是一瞬不瞬的看着他,随后怆然一笑,侧过脸去,良久无声。
“喂……你不能食言……”方振皓轻声的喃喃自语,末了抱住他的肩膀苦笑。
他垂下脸,睫毛颤了颤遮住情绪,眼睛里一瞬泛起泪光。
他苦笑摇头,又摇头,那摇头中满是无奈。
只是手上一点点揽住,揽紧,紧紧地。
他把脸凑到他肩窝里,无赖般的厮缠,“说我自私也好,说我不顾大局也罢,衍之……你是我的……你是我的……我不允许你这样糟蹋自己。我知道你现在活得很累很难,我更却帮不上你分毫,可你得好好的活着,我更是自私的希望为了我活着……”
“我曾经希望过,这辈子,也没别的指望,但求和你平安终老。”他默然片刻,抬起头,目光恍惚却又变得清晰,“可是万一真到了那一步,活就一起活,死也一起死。”
的确,人总要经历过,才会惜福……总要遇到生命里的那一个,才会知道,原来生死,也终究不过尔尔。
这一句话,这一回眸,将邵瑞泽强撑的伪装全盘击破。
他眼眶狠狠一红,喉咙立时堵住了。随后仰了头看着漆黑的屋顶,长出了一口气,想要努力将眼中那股盈眶的酸涩发热忍回去。
随后缓缓的低下头,盯了他,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目光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温柔,他抚上他脸颊,口里低喃道:“傻瓜……死这个字,最好不要轻易说……”
嘴唇轻轻落在他眼角,吻去眼角的湿意,一路吻了鼻尖,吻上嘴唇。
方振皓愣一愣,随即吻上去回应。
他的嘴慢慢地往上游去,一直吻上他的唇,贴在他的嘴唇上,深深地,长时间地吻了起来,极尽温柔地吮吸着,伸入舌头,缠住他的。
邵瑞泽随即收紧抱在他腰间的手,压着他的嘴唇,然后又低下头来,厮磨着,猛烈地吻住他,好像这才是他们今天第一次的接吻,嘴唇温柔地重迭在了一起,齿列被轻轻地舔舐,伴随着仍然高热的体温,舌头也缠绕到了一起,伴随着彼此轻缓而沉醉的喘息。火热又长时间的缠绵,还有一股似有似无的酒气,接吻的感觉真是好,唇舌纠缠在一起,融合在一起,带来一阵阵温暖和安慰。
方振皓的肩膀在颤抖,压抑着某种激烈的情绪,连接吻的嘴唇也在颤抖。
缠住他的舌头贪婪的吻着,许久之后,邵瑞泽才放开他,呼出的湿润的热气扑到他脸上。
酒意又涌上来,几乎让他站不稳,一下靠上背后餐桌,又不知为何,自嘲的摇头笑。
他语声轻微,眼里失落不甘再难掩藏,“我真不知道……自己这么忙碌,到底是为了什……”
最后一个字消失在喉咙深处,邵瑞泽抬手捂住脸,闭目静了半晌,从未如这一刻般强烈地痛恨自己。
方振皓也再听不下去,上前一步握住他的肩,重新将他拥在怀里,吻着他湿润的眼睛。
“南光,你说……这个政府……真的值得吗?”
看他一脸涨红的酒意,头发凌乱下来也不自知,疲态尽显,面对这个问题,方振皓保持了沉默,黑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答案。
其实他只是想说话,并不期望有答案,因为……方振皓想着,抚摸着他的脸,梳理着他额前的乱发,嘴边泛起一丝苦涩的微笑,这个问题,他自己身在局中尚且理不清头绪,别的人,又怎么能知道答案呢?
他再没有说任何的话,只是拽了他,把他的一只胳膊绕在自己颈后,半挟半抱地扶上楼梯,进入卧室,安置在床上。邵瑞泽似乎真的倦了,不开口也不闹腾,只是安静的倚在他身上,又沉重的摔进床垫。
他拿了浸过热水的毛巾,敷在他眼睛上,“敷敷眼睛,要不明天起床该变桃子眼了。”
邵瑞泽抬手抚上自己眼角,喃喃道,“我没哭过……”
“我知道你没哭。”方振皓拿开他的手,语声淡淡,热毛巾轻轻擦拭他眼角,又从内而外擦过脸庞,手势轻巧。温柔动作令邵瑞泽忘了说什么,静静的,一动不动。
方振皓也不说话,将擦过的毛巾浸回热水,再绞干了,缓缓拭过他脸颊。
邵瑞泽抓住他的手,贴上自己脸颊,方振皓微微拧起眉头,用哄劝的语气说道,“睡吧,睡着了就不用去想了。”
“嗯……”
邵瑞泽笑了笑,睁眼望着天花板,喃喃自语,像是问他又像是自问:“是我太软弱,还是我想得太多?”
方振皓不说话,脸上也没多少笑容,侧过脸叹了一叹。他不想让他再提起这个话题,回身过来捂住他的嘴,语声带上些严厉,“我说过了,睡觉!要胡想,明天再想也不迟!”
“嗯。”邵瑞泽应了声,顺从闭上眼睛。
方振皓心里略微放松,刚想抽回手,邵瑞泽就伸手拦住他脖颈,将他拉到自己面前。随后便觉掌心湿漉漉的酥痒起来,却是邵瑞泽吻了他手心。
他怔了一怔,涩然笑笑,心里怅惘酸楚,移开手,俯下身吻住他的嘴。柔软的嘴唇压着他的嘴唇,停留了许久……
“晚安吻,好了,好好睡。”
熄灯后,邵瑞泽闭上眼,脑子里弥漫起迷迷蒙蒙的雾气。
方振皓睡在旁边,听到他呼吸慢慢变得平稳。
睡得半梦半醒,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两个人初见的情形来。那么的清晰,好像就发生在昨日,那时他坐在椅子上喂兔子,看起来像个闲散的公子哥儿;又想起第一次在医院看到他的整肃戎装,举手投足都是英武之气,还有后来的遇袭、生死、喜悦、牢狱……混乱迷离的回忆中,种种风波种种在朦胧里似曾相识,仿如昨日重现。
然而现在,仅仅过了不到一年,身边的人容貌依旧,眼底却平添风霜。世上的事情一刻不停的变幻,快的令人咂舌,甚至都来不及适应……人人在改变,都变得面目全非,就连他自己,也变得绝不同于昨日。
而明天……明天又会怎样?
“信念向来是血淋淋的东西,是要真刀真枪拿命来换。”
“媳妇儿。”
“跟了我,少不得打打杀杀,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明白告诉你们!老子要带人走!逼急了!老子照样敢把你们一个个枪毙!”
“南光……别走,陪着我……”
半睡半醒中,隐隐传来身边人的梦呓:“少帅……哥……”
方振皓原本就睡得不踏实,一个激灵睁开眼睛,望着黑漆漆的屋内定神。
“你哭了……哭什么……我会救……你出来的……保证……”
他心里一惊,刚要坐起来,身边的人就辗转的翻了个身,传出低低的鼾声。
他侧身闭眼,依稀听得窗外寒风呼啸声阵阵,刚又要朦朦胧胧睡过去,又听到他的喃喃的梦语:“我们……不是还要一起回家……么……”
“来世……去你的……来世……再做兄弟……我不答应……你得……好好的活……”
“我们……是一辈子的……一辈子的兄弟……兄弟……”
后面的呢喃声方振皓听不清了,只听到语声沙哑滞涩,他的声音从身后黑暗里传来,暗哑虚弱,又带着疲惫无力。
那暗哑幽微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一直徘徊耳边。他转头过去,看到他他抬了抬乏力的手,想抓住虚空中不可挽留的幻象。
“我……回西安去……和兄弟们一起……等你……”
他的声音听来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低哑迟疑,仿佛拖着沉重枷锁。
方振皓坐起身,俯身看过去,看到邵瑞泽闭着眼,微微咳嗽着,声音沙哑,脸色苍白,鼻尖通红,眼圈下积累着明显的阴影,神色疲惫到极点,往日夺人心魄的神采荡然无存。
他沉默着,只觉心中灰暗疲惫。缓缓从被中抽出手,轻抚他的脸廓的线条。
有什么从心底泛上,酸涩,心疼,苦楚,还有别的什么……眼眶里已经盈溢出泪水,他骤然闭紧眼,觉得有泪划落下脸颊。
“你说话!”忽然邵瑞泽大叫了一声,吓得方振皓手下一滞,指尖停在他嘴边,邵瑞泽一瞬又睡得安详了,微微动了嘴:“你说,你答应我……你等着我……救你出来……我们……我们……还……做兄弟……”
“不救你……我……不甘心……不……”
他语声陡然低落下去,喉咙里格的一声,仿佛坠入深深谷底。
方振皓把他的被子向上拉了拉,咬住了嘴唇,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指尖慢慢扶着他的脸颊,心里仍旧酸酸的。
他眨一下眼,眨去睫上凝结的雾气,想看清楚眼前的人……可眼前愈发模糊,愈发看不清,只一片水雾弥漫。
“最累的是你,什么时候你才能承认自己是个会累的凡人?”
“哈……不是凡人,难道现在我是鬼?”
衍之,你受尽波折,心力交瘁。你虽有你的负累,却是心甘情愿,我亦不便多说……但我不想你再走的那么苦,不想你再受累。
邵瑞泽却似乎已经睡熟了,再没有出声。
忽然的,他又呓语起来,这一次却是要水。
难怪……喝了那么多酒,先是女儿红,然后是伏特加,又说了那么多的话,自然渴了。
他拧开床头台灯,将灯光调的微弱。然后披衣下床,去了饭厅里倒了杯热水,觉得太烫又掺了些凉开水,这才上楼把他扶起来。
邵瑞泽睡得意识不清,喝了几口神色痛苦的揉了揉头,额头却渗出汗来,仿佛刚自一场噩梦中惊醒。他静默了一刻,忽然说:“南光。”
“嗯。”方振皓喂着他全喝下去。
“我……有没有说梦话?”邵瑞泽犹豫了一下,又揉着头,“好像做噩梦了……可是醒来又不记得梦里是什么……只记得我在出汗……一身的冷汗。”
方振皓停了一刻,对着他摇头,“没,我是被你要喝水的声音喊醒来的。”
“那就好……”邵瑞泽吐了口气,“你也还要上班……我闹腾了半宿,别打扰了你。”
“做噩梦了,怪不得,你一头的虚汗,我给你拿热毛巾。”方振皓搁下杯子,想要去盥洗室。
邵瑞泽却伸手拽住他手腕,将他来回来,摇了摇头,“算了,睡吧。”
屋里重新恢复寂静,邵瑞泽拽着他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紧紧地,似乎不舍得放开。
他忽然微微侧头,“南光,等仗打完了,我们就回东北……好不好?”
方振皓嗯了一声,对他笑,“好,肯定好。”
久久的,他听到一声从鼻子里发出的叹息,邵瑞泽侧身过来,默然伸过手臂搂住他。
“南光,有你在身边……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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