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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书籍名:《血色黄浦江》    作者:牧云岚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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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斜照,卧室窗帘被微风吹动。
光晕微微浮动,更有暗香萦绕。窗帘随风摇摆着,一下下搅动着光晕,闪烁的金色斑点投影在粉白的墙壁上……窗外有着微风撩动树枝的声音,间或有轻微的沙沙声传来,在寂静的中午格外清晰。
方振皓推门而入,走到窗前将一扇窗户推开固定住,放入一些清凉的风,又折身走回床前,将他被子细心掖了掖。
手指触到他的面孔,手却不经意的一颤。
邵瑞泽已经昏睡了两天。
那日获救,日本人却当场摔毁了唯一的解毒剂。
回到邵公馆,马上请来一位精神科的德国医学专家,诊断结果却如同那个日本人说的一样,他被注射了失能性毒剂,药效已经发作,神经被麻痹的十分厉害,不知感觉没有意识,只是昏昏沉睡,唯有注射解毒剂,除此之外无药可解。
许珩带着人马不停蹄的搜寻药物,只差把全上海都翻个底朝天,他也去四处求人,教会医院、菲尔德先生、红十字会的总干事……最后还是曾受过恩惠的红十字会出手相助,一天之后才从别处送来一支解毒剂。
那神经科的医学专家却说,时间已经过去太久,这支药剂的效果不能保证,而被注射的又是日本新研制的药剂,解毒剂极有可能失效。注射之后唯一能期待的,就是病人自己的求生意志。
如果病人求生意志够强,再加上药效,四十八个小时之后就会缓缓苏醒;但如果出现万一的情况,那么一切努力就都白费。
他说的时候扬了扬眉,深蓝眼睛里透出德国人罕见的担忧。
回想那一刻,今出川辉被枪指住,却狠狠摔毁解毒剂,冷笑着说出“我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那是他生平最恐惧的时刻,恐惧到不能呼吸,每一吸气都觉刀刮似的痛。
垂眼看去,午后宁馨阳光亮映照在他侧脸,高直的额头与板削鼻尖像像是有层微汗。
而他的手露在被子外,五指微张,纹丝不动。
邵瑞泽就这样闭着眼,面色苍白,静静蜷在被子里,像没了活气。
刹那心底如有万针攒刺,方振皓手上一颤,坐在床沿,犹豫了许久,最终握住他的手,而后紧紧的窝在手心。他看着他,眼睛底下淡淡阴影,那是彻夜不眠所积的淤暗。
两日来,他不曾离开片刻,寸步不离守候在旁。
看着针头扎进他皮肤下清晰可见的血管,看他昏沉中含含糊糊的出声,睫毛微颤,眉头皱起,身体却一分也不能动弹……直到最后,那些轻微的动作统统消失,只余一起一伏的匀长平缓呼吸,指尖冰凉,睡得异常昏沉,任是怎样也没反应,似乎再不会睁眼。
四十八个小时,每一刻每一分都是折磨,危险随时会出现,呼吸声随时会消失,谁也说不清下一刻他会睁开眼睛,还是会永远沉睡。
等死,抑或等生,这便是此刻所受着的滋味。
方振皓移开目光,眼眸眸幽深无波,目光中浮起一层沉沉的痛楚。
从不信仰神佛,也不曾信仰基督,但当法租界内教堂钟声一声一声敲响,看暗色黄昏天幕下倦鸟归巢,他却不由自主两手交握,遥遥向着天主祈祷。
这样的时刻,谁都无法支撑,也许也只有神的力量,才可抚慰人心和乱世的寒烟,恩赐仁爱于众生。
上海军政两方已经动用全力封锁消息,害怕一旦传出,只怕牵动各方,引发新的动荡。
然而消息也仅能瞒得一时,政界耳目众多,知道真相只在迟早。
倘若那位远在西安的少帅能够得知,出面同南京交涉,借机令他回到西安,那便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但如果他就这样一睡不醒,那说什么都已徒劳,一切就再难以挽回。
他的另一只手覆上他的手背,似乎想传递一丝安抚的力量给他,他的指尖还是一贯微微的凉,此刻却连掌心也带上凉意。
回旋心尖的一丝疼痛,猛然深陷,堪堪勒断了什么。
衍之。
他在心中默默地出声,呼唤着他的名字,期待他能猛地张开眼睛。
期待他能像往常一样笑的漫不经心,然后将他拥抱在他的怀里,轻轻的吻他,在他耳边微笑出声,而后悄悄叫一声,媳妇儿。
是的,媳妇儿。
他每次听到这三个字,就会心神不宁,非要做些什么,借此掩盖脸红心跳。
但却从未像现在一样,如此期望听到这三个字。
方振皓眼底隐有红丝,显然是倦色难掩。目光却一刻不离他的脸庞,看他睫毛因为低沉呼吸微颤,仿佛只是普通的小憩,下一刻就会睁开眼睛。
入目一片迷茫,他屏气静声,轻轻开口:“衍之。”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他平缓的呼吸,不曾因为有人呼唤而改变一丝一毫。
邵瑞泽依旧沉沉的睡着,呼吸轻缓,一起一伏。仿若行路很久很久的旅人,一旦得到休息的机会,疲倦就一下子乘虚而入,狂风骤雨瘀斑席卷全身,在瞬间占据了心身,瓦解掉坚强的意志,最终吞噬了坚韧的决心。
他在沉睡中蹙了蹙眉,并未醒转,只将柔软被子紧紧拥住。不知是否错觉,方振皓瞬间觉得,他唇角紧绷的一丝浅纹缓缓的,舒展开来,似乎带上隐不可见的笑意。
仿佛终于能够休息,不再去思虑一切凡尘琐事,终于得到安宁。
方振皓眼中透出死灰般寂然,午后暖暖的风吹到脸上,却吹得眼睛止不住的酸涩。
衍之,你还会醒么?
衍之,你还会睁开眼对我笑么?
衍之,你还会带着那种笑容,轻轻的叫出那三个字么?
我还没有对你说“对不起”。
我不曾去体谅你,更不曾站在你的角度上去看待问题。
我还想听你以前的故事,无论是在奉天还是西安,有许多关于你的事,我还没有机会知道。
诸般念头争先恐后的涌上心头,刺得发疼,方振皓狠狠咬着唇,什么话也说不出,明知有可能要去面对最坏的后果,却无法接受这样的代价。
午后阳光白晃晃,灼得人睁不开眼,刺进眼睛里,仿佛要生生逼出苦涩的泪水。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眼里隐有水光潋滟,浮上一丝极力压抑的慌乱,又含着一点企盼万幸的希翼。
阳光照着邵瑞泽失去血色的脸、乌黑的鬓,与额上微微渗出的汗。
方振皓放开他的手,一言不发的站起。
走进盥洗室,他拿了毛巾浸了热水,提在手中一下下绞干,眼前被蒸起的水雾晕开一片朦胧。
衍之,你经常说,你一直命大。
我信任你,万般绝望境地也不可动摇这信任。
所以,我不会相信那所谓的万一,我会一直陪着你,等着你醒来。
不愿相信,也不能畏缩。
他单膝跪在床上,拿着毛巾,另一手撑在他的头边,微微俯下身,帮他擦试满头的汗。
擦干了脸上颈间的细汗,然后解开他衣扣,手探入胸口,指尖触上微凉肌肤,不由一顿。柔软毛巾擦拭过他的肌肤,抬手抚上他胸膛,感觉指尖下传来有力心跳,再舍不得将手移开。
只听邵瑞泽在睡梦中合糊地晤了声,眉头微微皱起。
方振皓手下的动作忽的一滞,猛地抬起眼,没有说话,目光里亮起微弱希冀。
然而随后邵瑞泽依旧沉默了,就这么安安静静的睡着,以一种毫无防备的姿态,什么都不会反抗,好像沉浸还在梦中不曾醒来。
也许,更是不愿醒来。
方振皓缓缓放下手,目不转睛望着,身体不由自主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他的眼睛,再一次渐渐黯淡下去,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光泽。
也许他以为自己是在新京,所以宁愿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也不愿意睁眼。
自己就曾想过,如果他被日本人逼迫不过,是否会真的以身许国。
会的……以他的刚毅风骨,必定是以鲜血捍卫尊严,以死亡证明清白!
热,六月的天气,蝉鸣声声,忽然变得异常烦闷。
一滴水珠慢慢滑到尖削下巴,也不知是汗是泪。
有什么湿润的东西突然充斥了眼眶,让他的目光也变得模糊。
有什么声音在脑中回荡,仿佛是尖锐的哭泣,一声声像是撕扯着人的神经。
温暖的湿意溅落在他颈项,一点,只那么一点。
他丢下毛巾,右手微微发颤,再也忍不住,手臂像被一股无形力量牵引,轻轻抚上他的脸,将那滴水珠抚去。勾勒出他的脸部轮廓,然后沿着他的头发,颈,肩胛,手臂——仍然是那样,慢慢地,不甘心地,一下一下地,抚摸着。
指尖触到他肌肤,温热湿润,他陡然出声,声音却低哑颤抖得不似他的语声。
“衍之。”
然而等了许久,仍没有回应,彼端是异乎寻常的良久沉默。
他看到他嘴唇微张,面容在金色阳光下却被映得苍白,像个被遗弃的孩子,陷在绝望的泥沼里,静静等待沉没。
昏睡之中无法进食,只能吊着葡萄糖补充能量,嘴唇因为干裂而起了皮,看着颇为心酸。
心里突如其来的有什么一掠而过,他要走了,心底有个惶惧的声音在说,他要离去了,或许从此就再也见不着他的面容,再挽不住掌心片刻温软……他的笑、他的眉、他的眼……
手僵在半空,人也僵了。
“衍之。”许久之后,他慢慢俯身,目光凄惶看着他,“这里是上海,是你的家,我在这里,我不走。”
他说着,极力抑制着情绪,胸口起伏,嘴唇微微颤抖,“所以,你快醒来,好吗?”
方振皓低下身,用另一只手拨弄着他搭在前额的头发,触摸过他的的嘴唇,鼻子,眼睑,柔软的睫毛划过他的掌心,而后手臂一伸,轻轻揽住他,俯身就将嘴唇印上他的额头,压下郑重一吻,辗转停留了许久。
只那么轻轻一吻,眼里再度一阵阵的酸涩。
回答他的依旧是无声的沉默。
邵瑞泽依旧无声无息,仿佛所有的生机似乎已从他身上被抽走,闭着眼睛没有知觉,任凭怎样都无动于衷。
方振皓还想点说什么,嗓子里却已哑了,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光影随着风与树的摇曳而一下一下的晃动着,光线变得模糊,湿润了心头最柔软温暖的地方。
曾经讨厌过,曾经不屑过。
曾经因为他是个老气横秋,面目可憎,令人生厌的军阀。
可是。
未来的事,谁也不知道。
就像许久之前,他同样不知道,自己会喜欢上这个自己曾经讨厌过的军阀。
他只知道,现在,如今,这一刻,跟一切的一切比起来,他最想要的是——是——
眼前这个男人能睁开眼睛,脸上带着他习惯的笑容,对了他温柔的微笑。
他不想看他离开的背影。
泪水又是一滴,滴落在他脸上,转瞬变凉。
“衍之,你究竟什么时候会醒过来。”
“大嫂的眼睛已经哭肿了,她连饭都吃不下去。”
“你的那些参谋、师长、警卫聚在一起,威胁政府如果你再不醒来,他们就要去剁了那个日本混蛋。”
“许副官说他要给西安拍电报,要求东北军来专列接你回去。”
“你……不想回去吗?”
他就那么说着,一字字说得清晰缓慢,声音却已经带上了显而易见的扭曲和颤音,似乎下一刻就会崩溃。
“衍之,还有我……”
他全身颤抖,再也说不下去,什么决心,什么自持都抛到了脑后。
平静只停了一瞬,方振皓渐渐又开始颤抖,将他紧紧搂抱。
他的脸贴上他的颊,轻柔摩擦着,外界的一切,风拂动窗帘的声音,指头小鸟鸣唱的声音,夏蝉鸣叫的声音,还有楼下有人走来走去的声音,一切的一切,铺天盖地的嘈杂干扰声统统消失了。取而代之传入耳中的,是那些细小的声响,蓦然格外清晰起来,有心跳的声音、呼吸的声音、衣袖掠过发丝的声音,还有衣料在肌肤上摩擦的声音……
他深深凝视着他,忽然俯下身贴近了他的脸,如同抓住自己在生命尽头的情人一般,然后深深低下头,是嘴唇的相贴的浅吻。
嘴唇缓缓移动着,最终覆上了干裂微张的嘴唇,吸吮著他起裂的唇,舔着他干干的口腔,含在嘴中慢慢吸吮,似乎想要将它湿润。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地亲吻他,而他却没有任何知觉。
身体贴在一起,方振皓感觉到他胸腔里有节奏的心跳,带着隐隐的压迫,像是无法遏制周而反复的海潮,在坚硬的海边岩石上拍打,在他的心里激起了巨大震耳欲聋的声响。
他的手逐渐滑下,摩挲着找到他的,紧紧抓住,紧紧攥住,然后十指相扣,那么用力,那么颤抖着。
“衍之,衍之……衍之……”他在他耳边低声叫着他的名字,声音也温柔了下来,带着几不可闻的颤音,轻轻的唤着,一声接着一声,仿佛永远不会停歇。
“衍之——”他仿佛是尽了全力,紧紧扣住他的手指,温暖着他冰凉的手。
他几欲落泪,却对着他的耳边,一边呵气,一边竭力平静,轻轻的说:“衍之,我是南光,我在这里,你睁开眼睛,睁眼来看我。”
声音附耳,低低细细,缠缠绕绕,是情人间的温言软语,一下一下,侵入耳,侵入心脏,侵入血脉。
无边无际的黑暗煎熬里,彷佛有人拥抱着他,柔软的手握住了他的手,拉得紧紧的,好像是曾见得温柔。
邵瑞泽沉沉地喘了声,头歪向一侧。
谁的眉目浮现眼前,若即若离。
可他不想睁眼,不想去看,累,实在太累。
模模糊糊的意识里,有个细小的声音总在提醒他,倘若这里是新京,他宁愿一辈子不睁开眼睛。
也罢,是哪里都已经不再重要。
他只想睡,睡得昏天黑地,永不再醒。
于是他便放弃了挣扎,再次阖上眼睛,任由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
鼻端隐隐有着清远微涩的香气,静静袭入肺腑心窍。
梦吗,难道又是梦。
如同五年前那一场荒唐大梦。
也许真的就如五年前,同样的,不知自己身处何处,不知自己所面何人。此时彼时,此身彼身,此生彼生,但他不想同五年前那般,再度后悔,再度犯错。
蓦然间,一阵滚烫落在胸口,那么小小的一滴,却仿佛在瞬间灼痛他的肌肤,钻心的痛滚过周身。
身体僵冷,那一滴滚烫渐渐荡漾开来,化作绵绵暖意涌入僵冷的身体。
然后觉得有人拥抱着自己,很用力很使劲的拥抱,握着自己的手,掌心相贴,源源不断的暖意涌来,让他不再觉得发冷。
耳边同样有着热热的气息,似乎是在微微叫着什么,喃喃语声沙哑,可他听不清楚……一点也听不清楚。
他在努力的分辨着,可惜身边的黑暗太过浓重,他看不到,听不清,只有靠着模糊不清记忆去慢慢的分辨。
是谁呢?
父亲,母亲,大帅,少帅,小许,姐姐,白璐,还有那个家伙……
他身边来来去去的人,如今想来恍若一梦,那些事,已遥远得好似前世。
总是以为身旁其实是有一个人的,会陪着自己,会心疼自己,总会遇到那么一个人的……
现在想来,真觉得可笑。
耳边骤然而起呼啸的风声,将原本就不清晰的呼唤吹打的七零八落,渐渐听不到了,身体又开始变冷……他仿佛是听天由命般的,再也无力抬头,紧闭上眼睛。
无所谓了,该交代的事情已经交代清楚……
寂静无声里,突如其来的一句,“衍之!”
仿佛炸雷划破阴郁沉闷天空。
这语声将他心神和身体都定在刹那间,暗含颤抖,分明温柔,叫人抗拒不得。
他仿佛听出了什么,微微张嘴,喉结上下一滚,想要说什么,可嗓子里仿佛被什么堵住了,开不了口。
大口急促的喘气,胸口似有巨石压住,石头下面却有一个巨大的力量急欲夺路而出。那个名字终于从口中念出,原来这两个字,竟似一声喟叹,令他再也念不下去,全身重重一颤,再也无法自持。
“南光——”
眼前是什么在晃动,猩红触目,冰冷刺骨,模糊不清的笑声从四面八方逼来……邵瑞泽紧闭双眼,喘气越来越急。
他微挑的眼角如凤尾,密而长的睫毛颤了颤,终于,缓缓的,缓缓的,缓缓的,睁开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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