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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书籍名:《血色黄浦江》    作者:牧云岚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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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在梦里,还是另一场的梦醒?
柔软的枕头垫在肩后,邵瑞泽靠着床头半坐半倚,眼睛还未适应刺眼的光亮,只得微微眯起。他的思绪有一瞬的模糊,分不清眼前一切是真是幻,眼前是他的卧房,异常熟悉,床头摊着尚未看完的书本,银箔书签夹在厚厚书页里……他闭上眼睛,顿了一会儿重又睁开,眼前毫无变化。
融融暖意似羽毛刮在脸上,光晕浮动,有暗香萦绕。
他低下头,手撑着额头,深深吸了口气。
仿佛只是睡了一觉,一场沉沉的大觉,醒来一切如旧,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不曾痛楚,不曾心痛,不曾有以身许国,不曾有生离死别。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他在太疲倦的时刻突如其来的一场睡梦,醒了之后,再度从头来过。
手在微微发颤,放下的时候他都似乎无法控制……邵瑞泽怔怔望着右手出神,失能性药剂对神经的麻痹作用十分厉害,要过四十八小时才完全失效……
端着热粥推门而入的时候,方振皓看见的便是这光景。
邵瑞泽缓缓侧脸看过去,目光平淡。
方振皓侧身在床沿坐了,拿勺子舀了喂到邵瑞泽唇边。温热薄粥,银耳百合混合着冰糖的甜味,热气袅袅腾升,大米的香气中生出笃实温暖。
邵瑞泽旋即一怔,接也不是避也不是,随后摇了摇头,伸手想要自己拿起勺子。
颤巍巍拿起来了,他的手却陡然一抖,勺子啪的掉落,摔在地上发出脆响,碎瓷片一地,一勺滚烫的粥也都泼在地上。
方振皓目光一闪,似乎想说些什么,随后却弯下腰半蹲了,将地上碎片拾起,一片片放入掌心。
他语音淡淡,“你拿不稳的,还是我来。”
他说着下楼换了一个新的,再度坐在他身侧,舀起一勺轻轻吹凉,又喂到他唇边。
这一次他却没有拒绝,缓缓的张了嘴,慢慢咀嚼着,试探下咽。
刚刚咽下,剧烈的咳呛袭来,邵瑞泽猝然侧脸,闭眼使劲的咳嗽着。
方振皓急忙帮放下碗,帮着他拍背顺气。
他想说些安慰的话,一时又不知如何说起,于是只能默默地揽了他肩膀,抚拍着,等剧烈的待咳嗽停止。
咳嗽声消失了,他却还轻轻拍着他的背,在耳边轻轻的问出声:“呛着了?”
他摇了摇头,忽的悠悠一笑,“太烫了,杀猪的水也没这么烫的。”
语调上扬,满不在意,还有似有似无的调侃,方振皓一怔,惊喜猛然涌上心头,却只能怔怔的看着他,一时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虽然手脚还不太听使唤,但那一口粥下肚,却激起了饿意,算来是已经两天都没有吃饭,邵瑞泽扬了扬眉,张开嘴,仿佛饿极一般舔了舔嘴唇,“继续啊,不过下一勺不要那么烫。”
他说着,嘴边微笑一如既往,目光里是深深地温柔。
方振皓瞳仁被灯光映得幽深,却不说话,只是望着他,目光里不知是惊喜还是酸楚。
他肩膀微颤,手搭在他肩膀,但随即他却轻轻按住他的手,掌心覆在他手背,然后抓住了,手指纤长瘦削,带着稳定的力量。
所有的话,都在四目相对的刹那化进对方眼底。
而后相视而笑,彼此张臂相拥。
忽然很想再唤一声彼此的名字——
衍之。
南光。
心中是千言万语如潮翻涌,嘴边却是无尽艰涩,一字难言。
邵瑞泽喉咙里堵着什么,深深看他,将他肩头轻轻拢住,笨拙的在脊背上抚拍安慰。
他微微低了头,嘴唇轻轻落在他头发上,一路吻上鬓角,吻上额头。
而后贴在他耳际,哑声轻轻开口:“南光,我回来了……”
熟悉的气息喷在耳边,还有熟悉却略带沙哑的声音……方振皓仿佛觉得有沙子搀进身体里,粗砺地磨在某处,分不清是不是痛。他怔了怔,默然将他腰间揽住,嘴边缓缓浮上一丝笑意,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唯有肩头因心绪起伏而有些发颤。
虽不着一语,邵瑞泽却明白他心思,他微笑着开口,语声略有虚弱,却仍充满暖意,“我饿了,喂我吃饭,好不好?”
方振皓点头,随后深深吸了口气,直起身努力止住了眼中的酸涩,再度拿起粥碗,吹凉了,一勺一勺喂到他嘴边。
他给他喂着粥,随后清了清嗓子,恨不得将这几日里发生的事通通告诉他……上海全城戒严、邵公馆重兵围守、政府与日本领馆发生激烈的摩擦、他麾下的将领们通宵达旦的开会、许副官恨不得马上要拍电报给西安却被参谋长死死拦住……
邵瑞泽一口一口吃着,饿了许久的模样,仿佛只专注着那碗粥,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直到粥碗见了底,他伸出手抹了一把嘴,缓缓坐了起来,深眸微睐,慵懒神色一下褪去。
“去把小许叫来!”
方振皓听他似是自言自语,“得要拴住那些兔崽子,不能让他们被人抓了把柄。”
一个小时多后,书房就变成了会议室,五十三军和四十九师的参谋们、师长们、团长们……头头脑脑们围桌而立,聚在书房里,个个戎装,神情凝重的敬礼,然后站得笔直,齐齐等待着上峰的训话。
吃了一碗热粥垫底,气色也好了些。他神色已经恢复如常,手脚身体的麻痹也褪去了不少,至少在别人看来,没有动作不灵的模样。等东北军上海驻军的将领们到齐的时候,书桌后的座椅中,端端坐着白衣黑裤的邵瑞泽。
黑色座椅很宽大,刚刚恢复的身影很单薄。
身姿挺直端严,面容庄重,丝毫不因为变故而生出不安或慌乱,仿佛从未离开。
他威严目光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掠过那一张张熟悉又略带担忧的脸,最后落在站在桌边的许珩脸上,嘴唇忽的一挑。
许珩微微低头,垂下目光。
邵瑞泽黑眸一转,又转回正前方。
他咳了一声,淡淡开口:“本来应该我去驻地,但是因为现在我还比较累,就这样了,各位包涵。”
众人闻言低头,脚跟齐齐一并,无人出声。
“现在城里形势怎样。”
这问题照例是许珩回答,“回禀军座,上海此刻全城戒严,日租界每条进出通路设下关卡,我们的人暗中严密监视日本领馆,以防有人图谋不轨。至于那个日本参赞……现在在警备司令部,被熊司令的人看管着。”
他说着一顿,“日本领事田中已经来了好几次,跟警备司令部要人,熊司令没放,说是等您的意思。”
邵瑞泽脸上没有一丝多余表情,只淡淡一掀眼皮,“放人。”
所有人都愣住,好像没听懂似的,直到邵瑞泽又重复了一遍,脸上都是不敢置信的表情,随即叽叽喳喳地吵起来,不外乎什么是可忍孰不可忍、杀了报复之类的话语……许珩喉咙干涩,“军座,他可是……”
邵瑞泽缓缓抬起眼来,眸色黑得怕人,“你们想再来一次一·二八事变吗?”
这话一出,军官们不敢再出声,微微低下头看自己的鞋尖。
他们听上峰微微叹了口气,“各位,不是我懦弱,不敢和日本人硬碰硬;只是我们在上海,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实在不能再出问题。”
“我不瞒你们,小日本把黑手伸到我的头上,想绑了我去东北做汉奸,汉奸自然是不能做的,更不能让别有用心的人利用,让人借机给我们东北军泼脏水。这里头的利害曲折,我不用再解释,你们也应该明白。”
有人沉不住气,又不敢发火,只能暗含着怒火,试探着问出声,“军座,那么,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邵瑞泽凝视他,静了一刻,却无愠色。
“那不然还怎样?”他眼睛一眨,似笑非笑,“是提出严正抗议?是逼迫日本领馆惩罚肇事者?还是要日本政府给我道歉?”
说着露出漠然微笑,“有用吗?”
短短几句话,仿佛是一盆冷水,劈头盖脸浇在众人面上,将被怒火烧昏的理智浇醒。
这样无力的感觉,仿佛愤怒憎恨的火焰直欲燃烧起来,又似埋在渐冷灰烬下,凝结成厚重的沉郁,不甘不灭的火星,被环境的灰烬掩埋,从此不见天日。
一时间,呼吸急促,此起彼伏,有人更是暗暗攥紧了拳头。
“你们想把那个日本参赞剁了,我何尝不想,但是!”他顿了一下,声音蓦然拔高,直直刺进每个人心中,“要是日本人再借机挑事,我们就成了罪魁祸首!你们还想再尝一次吗?我说过,和日本人起冲突的事情,我们不能掺和!只能让中央军去做!”
他说着,嘴角微微抿起,显出一种神经质的防卫。
当自己被迫着注射了药剂,被迫昏沉着睡去,被迫退到最无望的底线,险些被逼入死境……每当想起那时从四面八方涌来的黑暗,还有侵入骨髓的冷意……
说真的,那一瞬恐惧与软弱直直袭来,如飓风狂澜,险将人击倒。
但还不能倒下,仍然有着求生的渴望!
为了他的自尊,他的骄傲,还有与他同生共死的兄弟!
等他自黑暗里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一如既往地从容,迫令自己坚定。
世事纷纭,辗转流离。人生如棋似戏,可这乱世,早已没有游戏规则可循,也没有定下的棋路可走。
能依靠的人只有自己,能抓住的也只有自己,只能以牢不可摧的克制和坚定,将自已稳稳抓住,聚集起理智与力量,直至将一切重新抓住。
邵瑞泽锋锐唇角紧抿,并没有流露半分怒色,却早有杀机扑面。
说着缓缓移动着目光,在众人脸上来回,深瞳里光芒似针尖,霜雪似的目光迫得众人一窒。他缄默半晌,忽然一字一字的出声。
“听好了,这事到此为止!谁都不许再提!要是谁出去管不住自己的嘴,管不住自己的手,惹麻烦上身!我决不留情,一律军法处置!”
他说着,黑眸幽深,视线仿佛越过众人,凝结在一个未知的地方。那里有着无尽的黑暗,静且深,锐而冷的黑暗,而那黑暗里又仿佛正匿藏着凶兽。他冰冷尖锐的目光仿佛划破夜空的箭羽,将那跃跃欲噬人的凶兽钉在原地。
“现在,你们去办这几件事。”他的语声轻微,却异常坚定,视野收回的一瞬,目光雪亮如刃。
“即刻整顿驻军,马上退回原地,务必做的隐秘,不可惊扰市民,不可教人窥视,更不可被人抓住把柄。”邵瑞泽说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全都是坚玉般沁人的冷,“不得私自与日方接触,日方若有来访就说军事重地不许进入。全军从上到下,不许谈论这次的事情,谁敢多说一个字,立刻就地正法!”
“马上通知熊世斌,就说放人!不要将消息走漏,秘密送回日本领馆,若是熊世斌问起来,就说我只醒了一会,下完命令因为药物的关系再次昏睡,也不允许任何人前来探望!”
他停了一瞬,沉声道:“还有,对领事田中说,涉案人员交给他随意处置,中方绝不过问;但南京已经知道这件事情,为了两国颜面,现在警告要他收敛,希望他好自为之,我们只负责传话!”
他环顾众人,厉声开口,“听明白了没有!”
众人浑身一凛,齐刷刷经历,“是!”
“还有……”邵瑞泽说着侧身,目光凝在许珩面上,“许珩。”
军座已经许久不停曾用这样的严厉语气叫着自己的名字……许珩心下一沉,却仍是脚跟一并,话语丝毫不乱,“到!”
邵瑞泽看过去,目光透凉,“谁允许你给西安拍电报?”
见状参谋长立即开口:“军座,我已经把许副官拦住了,电报没有发出。”
邵瑞泽只是朝着他冷冷一瞥,再度看向许珩,“没发出去和不发,那是两码事!”
他说着面对众人,语声冷冷的,却也不见怒色,“初来上海,我就定下规矩。除非我同意首肯,任何人不得私自联系西安,更不得与西安书信往来。许珩,你身为我的副官,这是明知故犯。”
参谋长踌躇一会,开口说:“军座,许副官也是为了您好。要是借此回到西安……”
“好?!”邵瑞泽截然打断他的话,“少帅若是知道,想必会同南京交涉将我们调回,但是你们以为,以现在的情势,南京逼着他尽快剿匪,他还能有多少精力和多少资本同南京周旋,为了我们跟南京开条件?!”
众人默然听着,听着他不带丝毫感情的开口,“言尽于此,你们都记住了,我不会再说第二遍。许珩,这次将功折罪,下不为例,我不追究了。但若是再犯,就不是骂一顿这么简单!”
许珩抿紧了唇,低下头,举手重重敬礼。
又讨论了些具体的事务,众人不想再打搅上峰的休息,就纷纷散了,许珩将头头脑脑们送出邵公馆大门,立在阳光下静默了一刻,返身又向着书房走去。
军座的脾气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定下的规矩,向来不许任何人忤逆。为了避开监视他们的眼线,两个军只有他自己能同西安的少帅直接联系,自己的举动虽然出发是好意,但从大局出发,在他眼里自然是违背命令的举动……
他沉默着推开门,捧了军帽在右手中,垂手肃立。
“摆张死人脸,给谁看呐?”邵瑞泽仍坐在桌后,右手刚刚拿起本蓝色封皮的线装书,不料手一阵颤抖,拿都拿不稳,顿时啪的掉在一旁。
许珩低头垂目,那一声仿佛摔在自己心上。
邵瑞泽看着门口那个影子,心知他已经知错,刚才在下属们面前又强打精神,疲倦之余也不想再骂人,只是咳了一声。他语声疲惫,略微沙哑,“跟我多少年了,轻重缓急都分不清。你啊,让我说什么好。”
“属下知错,请军座军法处置。”
邵瑞泽摇头,“说不追究就不追究了。知道你是好意,我也想回西安,但不是这样的办法。豁出去打一仗是最最简单的事,玉石俱焚也不过如此。但若只为自己快意恩仇,我何需将这副枷锁扛在肩头。”
许珩动容,忍不住深深呼出一口气。
邵瑞泽长叹一声,结束了这个提及就觉得郁卒的话题,他静静看了许珩半晌,忽的对他招手,“小许,你过来。”
许珩闻言戴上军帽,理了理军容,昂首走到桌前。
他看到军座对他露出微笑,眼里多了一丝柔和神情,却觉得心酸。
接连得知军座遇袭,下落不明,又即将被劫持离开……一连串的变故都拨动着他已经愤怒紧绷的神经,而当终于拦下的时候,解毒剂又被当场摔毁,他险些失去了理智,恨不得当时就一枪毙了那个日本人,为军座复仇。
他知道,军座现在在人前是一如既往的坚定,但想来那时,心中已早做好以身许国的准备。
邵瑞泽却望着他,微露笑容。
跟着他经受危险波折,从云端到尘土,走过一条既崎岖也宛转的路,面前的许珩已经长为铮铮男子,危难孤立的时候,坚守在他身边,虽然从容冷静稍有欠缺,却不得不承认,是个极为优秀的军人。
他到底没看错人。
目光相触,各自神色复杂。
邵瑞泽垂目仿佛是在思考,许久之后终于开了口,“你跟我几年了?”
许珩略有意外,却一板一眼的回答:“从民国十三年开始,十二年。”
“十二年啊。”邵瑞泽似是带了惆怅的一叹,“这么长时间,生个娃儿都会跑着打酱油了。”
许珩不知他想说什么,垂目无言。
邵瑞泽回过目光,凝在他脸上,“我在想,十二年的副官,当得也太久了。怎么样,有没有意思当个团长什么的?”
太过突然,毫无任何心理准备,许珩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他的目光显得张皇失措,沉默了一下,开口语声却沙哑,“军座是要打发我走吗?”
“不,我得为你的前途打算。”邵瑞泽仿佛早知道他的反应,语声轻缓,“如果愿意,上次的独立团就交给你。如果我们回了西安,你带兵也不会闲着;如果仗一旦开打了,你干的好,再过个三四年,提师长也不是难事。”
话一句一句听着,愈发的刺耳,许珩垂在身侧的手握了起来,直握得指节发白。
话音刚刚一顿,他就倔强抬眼,“不。”
一个“不”字,只剩最后一下,力气却陡然泄尽。随后他便沉默,苍白脸色略僵,唯有目光异常的倔强。
“为什么。”
许珩抬眼望住邵瑞泽,一言不发,既不回应也不解释。
邵瑞泽目光莫测的看了他半响,缓缓抬手,扶住自己额头。
“男儿志在四方,你总不能当一辈子的副官吧!人往高处走,趁着我现在说话还管用,把你提上去。以前同你提这事,你总是说不行,推三阻四,要知道我带兵的时候也才二十。你不试试,怎么就知道干不了?”
“军座是军座,我是我。”
许珩神色一缓,脸上紧绷线条稍柔,唇角有涩意泛起。
他表情淡淡地摇头,“我就乐意当副官。人来人往的那一套,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我学不会也不想学。军座把我从土匪窝里扒拉出来,又教我走正路,我宣誓我的忠诚,连人带命都是您的!”
“我只做您的副官,您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叫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他说着目光深敛,再次确认,“我连人带命,都是您的!”
他在“连人带命”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说完了,不等那人允许,他面容庄重的后退了一步,举起右手立正敬礼,灼灼目光一闪而过,随即大步出门。
只听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
邵瑞泽见状一怔,随后靠上椅背,全身放松深眸微眯,望着天花板长长叹了口气,“没一个省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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