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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书籍名:《血色黄浦江》    作者:牧云岚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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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厅里寂静无声,戎装整齐的各路人马都屏气静声的坐在长会议桌边。一水儿的黄绿制服白手套,大檐军帽整整齐齐扣在桌上,青天白日军徽正对着个人的脸,大幅领袖画像下,土黄军服的勤务兵拿着暖壶一溜的小跑给警备司令,参谋,秘书长,师长,党部代表续上水。
透过袅袅热气大眼看小眼,彼此对今天会议的内容都是心知肚明。共匪杨詹在党部情报处长家门口被杀,虽未引起南京十分重视,但也是这上海滩的一大新闻。人人都知道政府不是铁打一块,各个派系相互争斗,几乎个个都乐意看党部出丑。
有人看表心里暗暗嘀咕,这上海行营主任二十来岁的毛头小伙子一个,不过是个东北军的二把手,被南京踢到这里等于变相流放,还敢大摇大摆不守时间,也未免太大牌!
不过话又说回来,虽然是个沪上最高军政长官,但那小子屁事都不管,谁的情分也领,谁的情分也还,嘴又甜把上峰哄得舒舒服服,不抢风头不断他人财路,有时候看着还挺顺眼。
军靴踏地咚咚而来,长桌两侧的人刷一下站起致意。
邵瑞泽嘴角挑着一丝笑,戎装整齐出现在众人面前,伸出戴了白手套的右手示意众人坐下。许珩昂首挺胸双手别在身后,立在他身后右侧,仍是一副扑克脸。
将军帽拽下往桌上一扔,他坐下脱了白手套,对众人一笑,“各位,抱歉。”
“现在开会。”他说着揉揉眉心,“我知道大家都很忙,因此长话短说。投案自首的杨詹被杀已经不是什么新闻,各位都清楚。熊司令搜集线索查案,也已经查了大约一周的时间。”
说着他与坐在右侧首位的熊世斌相视一笑,各自点头,“但是想必各位也知道,共党作案素来狡猾,抓了几个人,再也没有进展,现在中共高层都在陕北,查也查不出什么。被杀的又不是什么大人物,经过商讨,南京同意了我的请求。表示,这次的案子可以了解了,范处长也不必惩罚,功过相抵,吸取教训,下次注意便是。”
邵瑞泽接过茶水,灌了一口,停了一下目光巡视四周。桌两侧的军官们相互探身,窃窃私语,顿时嘤嘤嗡嗡地一片,党部代表掏出手绢擦了擦额头,唯有熊世斌目不斜视。
他咳了一声,放下茶杯,目光在每人脸上来回转一圈,笑容不减,“至于犯人,依着南京的意思,审一审,枪毙还是坐牢由我决定,谁也不用再说三道四,就这么结案。”
所有人顿时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熊世斌眯起眼睛,这么结案,既给足了党部面子又不又费神费心再去追查,他自然也落得轻松。想到这里他眯眼看向主座的人,似是隐有笑意。
邵瑞泽回了一个眼色,又对众人笑,“最近传回的消息,共匪的二、六军即将突破防线流窜进甘肃,委座大发脾气,南京亦下令要各地警惕。上海这里鱼龙混杂,有日本人也有残余共匪,还赖各位努力,为领袖分忧。”
提到领袖,各级军官霎时肃然起敬,目光齐齐瞟向他。短暂的一瞬过后,不少人神色诧异——他们看到那位行营主任的额头上有块淤青,很是显眼。熊世辉也注意到了,目光飘过去打量,眼神询问。
当事人却还浑然不觉的喝茶,许珩低促地咳了一声。熊世辉不等他回神说话便问:“邵主任,您的额头……是不是磕到哪里了?”
邵瑞泽这才回神,伸手摸了摸额头,“你说这个?”又满不在乎的笑,“被砸到了。”
“呃?”强烈的好奇心使的所有人都盯紧了他。
“躺椅上午睡,我家那只兔子不知抽什么风把一本书从桌上推下来,没把我砸死。”
众人显然不信,眼睛一扫,又看到他右手食指上留了一圈细细的牙印。
像是觉察到似的,邵瑞泽甩甩手,“也是兔子咬的,那祖宗原先吃了就睡,现在开始咬人。”
闻言有人忍不住低笑,感叹这是个很劣质的谎言,被砸到,被什么砸到,被什么人砸到,只要是个男人就能想到其他地方上去。个别好事者想到更远的地儿去,眼神来回交汇,露出不言而喻的微笑,心里感慨着百乐门的海棠终究是株带刺的玫瑰,东北军玩女人沉醉石榴裙也真真是传统。
忍住面部的抽搐,熊世辉显出很关心的模样,“要不要叫个医生来看看?”
邵瑞泽摆摆手,撩起眼皮看一眼,笑:“熊司令,黑市的案子,还得拜托你,上头催我催的紧呐。”
熊世斌一凛,“是!”
听闻如此邵瑞泽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而后又咳了声,霎时安静下来。
他对众人笑了一笑,“就这么着,散会。”
人影纷乱间熊世斌叫过来自己的秘书,吩咐了什么又挥手打发走,眼角睨到那那边瑞泽与党部代表看样子相谈甚欢,心里顿时一笑。年纪轻轻,倒学会了个圆滑世故,四面不得罪,四面都讨好,周旋起来滑溜得很。
散了会两人并肩出门,邵瑞泽笑眯眯地说:“老兄啊,黑市那案子快结了吧,拖着谁都不舒服。”
熊世斌哈哈一笑,拍拍胸打保票,“邵主任,最迟明晚,一网打尽。”
两人相视而笑,大楼下早已经停好了车,又短时间寒暄了一会,各自道别。邵瑞泽坐上车,等开到大街上,才吐了口气,“开个屁会,一会中央一会党部,成心不让人舒服。”
许珩从副驾驶座上回身,眼睛飘过他额头的淤青,装了没看见,“军座,现在去哪里?”
邵瑞泽闭眼揉眉心,“哪都不去,回家!”
“是。”
其实邵瑞泽不爱开会,总觉得坐那儿看似风光,底下一堆林立的派系等着他和稀泥,安抚党部,又传达中央的意思,还要给熊世斌脸面,看也看够了。他又不是泥水匠,自己的急事什么时候有人能来管管?瞬间又想起自己的烦心事——去他妈的嫡系杂牌,想到这里禁不住开口骂了一声。
许珩支起耳朵听见了,也当没听到。军座的脾气他是知道的,除非气到了极点,绝不会骂脏话粗话出口。
车厢里一片安静,窗外景物飞驰。骂了那一声之后,邵瑞泽扭头看窗外,再不说话。
既然熊世斌说最迟今天晚上一网打尽,那么就能解了他的燃眉之急。逮捕到大批的黑市药贩,顺理成章的就能查抄赃物,没收赃款。按理账务赃款是要充公,哼,这年头谁还充公,熊世斌的眼睛还不是盯着赃款?他只需打个招呼说自己的五十三军和四十九师需要,自然就能顺理成章的拿走药品,到时候再经由秘密渠道送回西安就好。
还有那些在默许范围之内的空饷,也要换成一些急需的物品送回西安。
对嫡系军,南京是大把大把的给饷银和弹药装备,他们这些旁系杂牌真是小妾养的,自己找食吃,饿死也没人管。南京也不看看眼下什么局面,多少人围在陕北那个穷山恶水的地方剿匪,想打的又不让打,气也气死了。
但愿一切顺利,过了今晚,他就能把红十字会的药品全部还回去了。
虽然对于克扣、盘剥、黑吃黑,甚至是毫无理由的强占他都不陌生,但总有些事情,说过了就要算话。
敲了敲额头,最后他也只叹了口气。
这个不痛不痒的会议之后,上海滩在茶余饭后开始传一则有趣的轶闻,大致就是邵主任外面威风八面,回到家却要被只宠物兔子欺负,不仅砸淤青了额头,还被咬了手指头,简直比市长家的悍妇还要可怕,可叹可叹。
作为当事人,邵瑞泽对轶闻暂时没有什么兴趣,因为目前他要烦心的事情已经不是东北军要求的药品了,而变成了某张请柬。眼看着天色渐渐低了下去,时钟已经直向七点半。
“去他妈的鬼宴!”
当许珩一张扑克脸开口指出现在已经比请柬上的时间晚了半个小时,邵瑞泽忍不住开口咆哮。方振皓手插在深灰条纹西裤兜里,雪白衬衣袖子挽起,西裤裁剪得熨贴修身,皱了眉倚在卧室门边。他等的不耐烦,走到楼梯边看到一楼客厅里站了两个人,似乎是在等待的样子。一会邵瑞泽出来了,穿了一身藏蓝长衫,领口袖口露一线雪白衬缎,走起路来衣裾飘然,颇有林下风度。
西服对长衫,见惯了戎装和西服,方振皓一时还不太适应他儒雅的模样。
“为什么你要穿长衫?”
当坐上车的时候,方振皓一脸疑惑的问身侧的邵瑞泽,对方也只一抬眼皮,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他又盯了他,上上下下看了几遍,伸手扯了扯他灰色的西装上衣,眉头一皱,“别老穿西装,也穿穿自家的衣服。”
蓦地,方振皓想起自己在店里做的那身湛青文锦长衫,那时只是一时兴起,平日上下班也没穿的机会,现在不知为什么,突然很是想穿上身。他想着侧脸瞟了瞟他,自己穿起来,是否也是衣裾飘然,带上几分儒雅之气?
邵瑞泽嘴角翘了翘,好像还有什么话没说出口。
前面的汽车领着路,几辆汽车疾疾的行驶着,过了虹口区进入日租界,来到一座公馆门前停下。几个士兵立即过来拉开车门,三人被引领着一路来到巨大的会客厅,方振皓当即愣住了,才知道邵瑞泽要穿长衫的用意。
木质走廊擦得一尘不染,走廊尽头挂了大幅卷轴,上书“大和”二字。内部是完全的日式风格,脚下是榻榻米,拉格门上描画着青竹兰花,一个高髻和服的东洋女子跪在地上,殷情的拉开拉门。
“喂,日本人的房子?”
“嗯,日本人。”
“日本人请你吃饭。”
“你以为我想来啊?”邵瑞泽说着拉拉领口,好像是脖子被拘束的难受。
谈话被陡然打断,对面拉格门发出轻轻的“刷”的声音,今出川一身青黑色的和服,通身的闲逸。他看了邵瑞泽笑,随即似又被他的衣着惊诧,“很少见瑞泽君穿中国传统的长衫,英武之外,又是另一种感觉。”
邵瑞泽漫不经心的笑,“还是穿自家的衣服,比较舒服。”
今出川辉听出弦外之音,一笑而过,伸出双手示意客人坐下,“请坐,不必拘礼。”
邵瑞泽径自坐下,将袖口随意一挽,方振皓不习惯,只觉得盘腿坐了很是难受,连西服也会揉皱。今出川盘腿坐下后,上半身挺得端直环顾着来人,目光在方振皓身上做了稍长的停留,而后皱一皱眉,“这位是?”
方振皓已经明白邵瑞泽要他来做什么,于是笑了一笑,“在下姓方,是他的私人医生,最近他肠胃不太好,为了他身体考虑,我得监督他吃饭。”
他说的时候,感觉到那个日本人斜睨着眼神看过来,脸上浮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抽动。
邵瑞泽仿佛没看到,拿起茶杯笑,“我这位医生管得严,生冷都要忌口,没办法,身体最重要么。”
今出川辉笑了笑,目光又瞟向他额头,“前几日听闻瑞泽君被砸淤青了额头,可否有大碍?”
“一只兔子,淤青而已,没什么大事。”邵瑞泽嘴角一挑,眼含笑意的看向方振皓,“你说呢,方医生?”
方振皓气不过,只得冷冷横了一眼过去,让他少开玩笑。
今出川辉心里不悦,但仍旧是彬彬有礼的笑,拍拍手示意上餐。数位女佣抬着餐桌低头走进来,一一摆在几人面前。小碗小碟,精致菜肴,前菜、碗盛、生鱼片等等,摆放的赏心悦目。邵瑞泽拿起筷子,挑了几口,就转过头看方振皓,微笑问:“医生,我有什么不能吃?”
日式料理清淡适宜的香味,方振皓吃到嘴里却觉得淡而无味,于是略扫了一眼,说:“忌生冷,鱼片不能;忌油腻,炸的东西不能,其他的,你自己看着办吧,消化不好,也不能吃得太多。”
邵瑞泽啊了一声,又挑了几口,最后拿起碗盛慢慢喝汤,笑得狡黠,“看来,我只能喝汤了。”
本来今出川辉只想要邀请一个人,吃吃饭,赏赏花,喝喝酒,聊聊天,就算只想一想都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但是邵瑞泽一副不配合的样子还带了个搅局的医生,让他很是不快。斜眼看着两个人主要聊天附带着吃一筷子食物,他嘴角抽搐着忍了又忍,笑着开口,“不知料理合不合瑞泽君的口味,你当年在东京的时候,想必也领略了不少美食。”
“还好。”邵瑞泽将汤碗放回去,漫不经心应他,“那时候吃不惯日本料理,又没味又吃不饱,除了盖浇饭之外,只能跑去中餐馆打牙祭。”
说着侧过头去,“南光,你去美国吃的惯么?”
方振皓放了筷子,看了看只吃了几口的饭菜,皱了眉头而后一笑,“初去美国读书,都是吃菜叶子蘸蛋黄酱,凉面包里夹着酸酪,简直是不能吃。天天做梦都是老家的黄蘑鸡汤。”
说话间邵瑞泽被辛辣的芥末呛到了,侧过脸,连连咳嗽了两声。方振皓连忙放下筷子,轻拍他后背,帮他顺气。
两人相视着微笑,神态自然亲切,看起来像极为亲昵的关系反倒不是医生和病患,今出川辉斜睨过去,也不出声,只将筷子一点点捏紧,脸色阴郁。他放下筷子,换上一副笑容道:“地道的日本料理,需要一边观赏美丽的庭院,一边享用食物,佐以上等清酒,才能体现了日本食文化的美。”
说着又拍了拍手。跪在会客厅另一边的侍女微微欠身,将几乎占了整面墙的拉格门拉开,“刷”的一声,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片花海,百合花、海棠、海角菊、金盏花、葵花、蝴蝶花、白玉兰……雪白,粉红,鲜红,嫩黄等等颜色,香气浓郁,扑面而来。
忽的响起一阵叮叮咚咚的雅乐,女子细细的嗓音在唱着什么,又有一队侍女而来,跪在每个人身边,轻轻拈着白瓷瓶斟酒,透明的液体细细流入杯中。屋内顿时弥漫着一股花香与酒香混合起来的味道。方振皓拿起酒杯抿了一口,只觉得日本清酒清甜之中带了丝酸涩,没有寻常酒的辣味,淡淡的香气顺着喉咙直通到肺腑。
抬眼看去,邵瑞泽抿着酒,神色漫不经心,偶尔应对几句,根本不像是来赴宴的样子,懒洋洋的神态,似乎是故意做给对方看,多少带着些敷衍的意味。
今出川辉举起酒杯,笑意盈盈,“当年在东京的时候,想请瑞泽君吃顿便饭,没想到你就匆匆回国了,待到在东北相见,你又很快离开了东北,遗憾至今。而今补上,这都是日本厨子做的料理,味道鲜美、清淡温和,应该比油腻的中国菜更养胃。”
方振皓笑了一笑说:“先生此言差矣,我虽然在美利坚学外科出身,但中华的医典还是读了些的。《黄帝内经》有云:‘人因宅而立,宅因人得存,人宅相扶,感通天地’。”
他说着目瞟过两人,笑道:“这个道理同样适用于饮食和穿衣,就像两位所穿的衣服一样,本民族的,适合自己的,就是最好的。”说着目光闪亮,语声如清流如截铁,“犯不着去羡慕别人,也不该觉得别人的好,就强行据为己有。”
邵瑞泽没答话,眼神中颇有意外之色,他拿了就被缓缓点头,对方振皓露出赞许微笑。而方振皓则是抿唇不再言语,回以淡淡一笑,再度拿起筷子夹了鱼片沾芥末吃。
虽不太明白这两人之间到底怎么回事,但是火药味还是能闻出来的,方振皓在咀嚼之余觉得这个日本人脸皮够厚,目光总是一瞬不瞬的在邵瑞泽身上来回游弋,间或对他瞟一眼,露出若有所思的目光。
气氛忽变的沉闷而尴尬,缄默在旁的邵瑞泽却蓦地笑了,“我倒是满赞同这几句话。说到底,我最喜欢的酒,不是香槟白兰地,也不是红酒或清酒,而是东北土法酿制的烧刀子,味极浓烈,入口如烧红之刀刃,喝起来实在是惬意。”
他说着转动手中杯子,目光悠闲瞟过对面的今出川辉,“吞入腹中犹如滚烫的火焰,比起软绵绵的清酒,更适合我。”
方振皓冷冷扫了他一眼,“哪种酒都少喝一些,当心回去又胃疼。”
今出川辉一点点笑出来,笑在眉梢,抿了口酒道:“瑞泽君说的是,对于游子来说,家乡的一切都是好的。所谓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即便我把住宅布置的如同家中一般,还会不由自主的思念家乡和亲人。”
他说着唇角挑起一抹深深笑意,“不知我送上的礼物,瑞泽君可还喜欢,又可曾解你的思乡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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