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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书籍名:《血色黄浦江》    作者:牧云岚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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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露水渐渐蓄起枝叶。
二楼书房窗口透出晕黄,有个隐隐绰绰的身影站在窗前抽烟。
餐厅里只剩了残羹冷炙,被那两个笑容可掬的日本人一打搅,谁也没了吃饭的心情。而邵瑞泽的反应更是令所有人都是心中惴惴。面对来路不明的礼物,他却收下了,捏着锦盒许久,匆匆扒了几口饭,就将自己关在书房里,直到现在。
李太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絮絮叨叨的骂日本人不安好心,许珩借着送茶的机会上去几次却是无功而返。
方振皓看他的脸色似乎是又被什么触了霉头,经过的书房看到门严丝合缝,光漫过门缝,投下细长的一道光在脚下,很是孤单。
鬼使神差的,他抬手敲门。
半晌之后,才传出闷闷人声。
“谁。”
“……我。”
“干什么。”
方振皓这才意识到自己毫无理由的敲门,踌躇了几番,惴惴说:“我……我想找本书看。”
门开了,顿时又是一屋子的烟味,缕缕青烟在屋内弥漫,邵瑞泽倚门而立,手里捏了那锦盒把玩,抬眼朝他看了一看,便又垂下目光,“要看什么,自己去找。”
方振皓应了一声,走进屋内。刚刚拉开书柜门,刺鼻烟味就让他又开始咳嗽。
邵瑞泽一反常态,倚在门边,安静的仿佛是不存在。
抽出一本书心不在焉翻了翻,方振皓抬眼看向那边,看他垂下眼眸,紧紧捏了锦盒,像是恨不得捏碎一般。
想问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匆匆挑了一本封皮还看的过眼的,与他擦肩而过,反手带上门。
回到自己卧室,旋开床头小台灯。他仰面躺了,一看封面,却是本手抄的《曾文正公家书》。翻开一页一页细细看了,蝇头小楷的毛笔字,一笔一划抄的整齐,可见当时誊抄的人定是心神沉静,两耳不闻窗外事。
心静,自然笔法流畅。整本字迹挺秀均匀,字形端正,看得出誊抄者写得一手好书法。
一页一页翻过去,蝇头小楷的字迹从不曾变,“盖世人读书,第一要有志,第二要有识,第三要有恒。”,“吾谓言多招祸,行多有辱,是故,傲者人之殃,慕者退邪兵。”……
看到这里他摇摇头,曾老夫子位极人臣,从他的家书里却也看得出实在是小心翼翼,令人不禁想起《诗经》里的“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蓦地有人砰砰敲门,方振皓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看到邵瑞泽推门而入,眯了眼打量,“南光,我那本手抄的《曾文正公家书》在你这里么?”
方振皓愣了一愣,对他扬扬手,“这本么?”
邵瑞泽走进了一看,点头接了过去,“是。心里有股邪火,想抄书静静心,没想到找不到了。”
方振皓看他左手攥成一团,似乎捏着什么东西。耳边忽然回想起许珩刚刚说过的话,关于那个似迷似雾的碧玉扳指。
有看他唇角抿紧,似在隐抑怒意,于是轻声问:“衍之,到底怎么了?”
邵瑞泽不语,目光变幻,目光在方振皓面上来回几番。却见他面色关切,虽开口询问却没有探究之意,坦荡得令人无奈。
他苦笑了笑,自己被一言触动心事,心中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这个家伙,真是坦白的一眼就能望到底。
握上门把手的左手缓缓的松开了,他长长出了口气,不知为何,他第一次有了向别人倾诉的愿望。
不想要安慰,不想要怜悯,只想要一个聆听者,静静的,静静的,在黑暗中,听完他讲的故事。
闭眼复又睁开,他关是上门走回去,坐在他身边,幽幽的呼了口气,展开左手,将手中之物递了过去。
“为这个。”
方振皓接过,借着灯光看到是一枚碧玉扳指,在微弱灯火照耀下,闪烁着幽幽的荧绿。
握在手中,如浸了寒泉一般沁凉。
“是……日本人送给你的?”他小心翼翼拿了,侧头问他。
“不。”他干脆全身放松,躺上床望了天花板,眼前心底,无数景象掠过。
“这是我家的东西。”
黑暗中,语声冷漠迟缓。
他心口却是一紧。
却听他又笑了起来,那淡淡笑声听在耳中,也如碧玉扳指一般沁凉。
笑得够了,他叹了口气,微微阖了眼睛。睫毛一颤,喉间微动,那些几乎被尘封在记忆里的往事慢慢浮上心头,碧玉扳指的失而复得并不能令他愉悦,唯有深深地耻辱和愤怒,不知是什么刺痛着心里,让他疼得几乎就要发怒。
缓缓的,他张了嘴,第一次给别人讲起那些已经被他尘封了许久的故事。
“大帅出身草莽绿林,从他投身绿林开始,奉天督军兼省长,东三省巡阅使,直到最后成为奉系首领,我爹都一直跟着他。大帅位高权重,称霸一方,我爹作为他手下的得力将领,在东北三省同样也是步步高升。财产虽不如张家,但也是家财万贯。”
“他跟着大帅东征西讨,流血流汗积下万贯家财,一部分给姐姐做嫁妆,一部分留给我。爹死了以后,族里叔伯欺负我年幼,觊觎家产,也是大帅替我护住,等成年了才交在我手中。究竟有多少,我并不知道,只知道金银细软,良田家宅,吃喝玩乐几辈子都不用发愁。”
“那枚扳指也是其中之一,前清的东西,据说是前清哪个皇帝御赐给王爷的,后来旗人落魄,辗转被我爹得到。”他说着哼笑了声,声音带上涩意,“说是当作传家宝,留给我。我那时还小,只觉得绿莹莹的好看,套在大拇指上又神气,开心的不得了。”
他说着,觉察到夜风裹着湿气,从窗户吹进来,扑到脸上,吹得眼睛莫名酸涩。
转过脸,不住的涩意在眼眶里蔓延。
脑中画面一幅幅揭过,仿佛时间也无声流过。
他想起了曾经与父母一起居住过的家宅,想起了庭院中母亲最爱的皎皎白玉兰,那个连廊次第的大宅里曾留下他们姐弟与父母的晏晏欢笑,是他一生也抹不去的回忆。
他曾经缠着父亲,小小的拇指戴上那枚扳指,炫耀似的给母亲和姐姐看。
往事历历历回现,直到他出声打断他的思绪。
“后来呢……”
“后来……”
一直强装的淡漠笑容,顿时被悲哀冲击得支离破碎。
“后来就是九一八了……”
方振皓无言以对,心下黯然想起自家祖宅,耳边听见邵瑞泽叹了一声,似布满记忆的褪色灰墙上裂开一道纹丝——
整合起军队,仓皇退出山海关,走的是那么急,匆忙之下他什么都带不走,只有一张姐姐未嫁前一家四口的合影。他还依稀记得那张泛黄的相片,父亲在他心中的形象已然模糊,只凭着那张合影,才能记得他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有浓密英气的眉毛,高大身材穿上军装,搂着姐姐,笑起来和善温厚。而面容秀丽的母亲抱了年幼的他,妆容素淡倚在丈夫身边,浅笑如初荷。
那张合影呢?
他在心里询问自己。
早没有了,早就烧毁在长城抗战里了。
古北口血战三昼夜,日军的炮火压得他们抬不起头,铺天盖地的血红和飞溅的弹片,仿佛要烧尽大地上的一切。
从此他失去了一切,父亲死了,母亲去了,姐姐随着她的丈夫渺无音讯。他丢下父亲心爱的骏马猎枪,丢下母亲心爱的皎皎玉兰,将东北的一切抛在身后,惶惶然随着赖以生存的军队,踏足尘沙飞扬的西安。
原本以为,将东北的一切连同儿时的回忆统统尘封起来,让流逝的时光将它们统统掩埋。
他的童年,他的少年,直至截止到二十四岁的青年,他永远不愿再记起,不愿再谈及。
就让回忆在时光里慢慢模糊,慢慢遗忘。
他不想回头再看,因为那怕只看一眼,努力修复的伤口就会重新变得鲜血淋漓。
漂泊在中国的土地上,山海关,长城,西安,上海,哪里都住过,哪里都不是家。五年时光,不短不长,以为足够褪尽他对回家的渴望,生命中剩下的,唯有对于国仇家恨的执念。
但是他错了,回家的渴望,从未如同现在一般强烈。
那枚泛着莹莹绿光的碧玉扳指,出现的瞬间又挑开他的伤口,皮肉翻卷,鲜血淋漓。
一直沉默聆听的方振皓,似也恍然陷在回忆里。
良久无人开口。
邵瑞泽干涩的笑了几声,陡然打破沉默,“五年了,我曾经以为,邵家的家财已经被日本人糟蹋殆尽,没想到啊没想到,今出川还给我送来这么一份礼物。”
方振皓沉默的坐着,双手握了那枚碧玉扳指,竟然觉得灼热的难受,仿佛在发烫。眼角看到他倏然一笑,眼波闪了一闪,烈烈的好似火星溅烫。
而邵瑞泽说着也只是笑,一边笑一边摇头。
“果然是厚礼,好,很好,非常好。”
他口口声声说着好,末一个好字却低哑得近乎失声。
他依旧沉默的坐在他身边,那笑声却直刻入心里去。
定定望住他,那人眼中被触痛之色令他更觉痛楚。
是痛,还是什么,让肺腑翻腾的滋味,竟叫人如此难受。
黑暗里,他恍惚笑着,目光越发悲伤。
这枚扳指想告诉他什么?
是炫耀,是挑衅,还是羞辱?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丢了东北,丢了一切。
床头一盏孤灯,孤零零的亮着,照出白的壁,黑的影。
灯光微弱,只有一团小小的光亮,照不开屋内大片大片的阴影深暗。
但他仍觉灯光太过刺眼,每一丝光亮都令他觉得痛。
光线像有毒的刺,寸寸扎进肌肤,是无声无息的凌迟。
他慢慢坐起来,抽出烟时手指微颤,掉落一支在地上。
耳边一声沉沉的叹息,身旁那人却按了他的手,俯身拾起来。
“少抽些,会伤肺。”
“你曾问过我为什么要抽烟,那时候我说入乡随俗。其实真相不是这样,抽烟为了解闷,也为了麻痹自己。”
话顿了顿,一点火星亮起。
“抽烟的时候,总会有种瞬间失神的感觉,可以短暂的忘记过去,权作逃避。”
手中的烟被蓦地抽走,而后湮灭,他一时回不过神,怔怔看过去。
黑暗里,那人的眼睛却熠熠的亮。
方振皓静静凝视,不发一言。
他眼里有掩不住的忧伤,唇角却维持着坚强笑意。
抬眸直视他的眼,迟疑片刻,站起在他面前,将他缓慢而郑重地拥抱,紧紧揽住他的肩膀。
原来以为,被岁月风霜磨砺,他的肩膀会如同山一样笃稳坚定,没想待到拥抱着安慰的时候,才发觉他的肩膀同样清瘦,后背绷得僵直,微微颤抖。
俯身拥住了他,给他无穷尽的温暖依靠。
邵瑞泽闭了闭眼,一言不发,唯有急促呼吸,泄露了心中激烈起伏。
“都过去了。”
他俯身在他耳边开口,低沉轻缓,却莫名带上有稳定的力量,让他平静。
手慢慢抬起,不由收紧,将他同样紧紧地拥住。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消去了悲伤,目光渐渐平缓。
喉头略微滚动,他艰难开口,“南光,我宁愿永远不知那枚扳指的下落。”
宁愿永远不知,也不愿伤痕被赤裸裸的挑开,被人戳中最不愿触及的隐痛。
他怔住,叹气将他搂紧,而后微微的笑,“为什么,那是你的东西,它回来了,不是吗?”
邵瑞泽恍惚而笑,骤然失语,不知该怎么回答。
目光相遇,将各自的影子都凝在了眼底。
方振皓唇边又浮起一丝笑容,温暖安慰,手臂像被一股无形力量牵引,抚摸着他的脊背。
“它回来了,一切都会回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说着倾身握住他冰凉的手,轻缓了语气,“你不是说过么?总有一日,你要堂堂正正、挺起胸膛回到东北去,一雪国仇家恨!”
声音近在咫尺,低微却坚定,听着他的话,邵瑞泽不知心中是宽慰还是悲酸。
黑暗里看不清彼此的神色,只有紧扣在掌心的那只手,凝集了此刻全部的慰籍与依靠。
方振皓默默无声,只觉得冰冷指尖紧紧扣着他的手。
目光不经意交汇,仿佛身旁有这一人,便已有了整个世界。
静了良久,谁也没有出声,只默默扣着对方的手。
呼吸声在黑暗中点点扩开,心绪却愈加宁静。
半晌之后,邵瑞泽涩涩笑了一声,“很多时候,我会不由自主想起死去的人。我的父亲,大帅,东北讲武堂的同窗,还有我的士兵。很多的士兵,死在东北的,死在华北的,还有那个几个为了保护我死在洛阳的兄弟,他们都还是稚气未脱的年轻人,就那么在爆炸里丧命。”
他说着,喉咙里干涩得发苦,“我无法对激进分子报复,因为我是九一八的罪人之一,他们的怨恨和愤怒堂堂正正。从此再不愿同别人亲近,因为我不想再有人因为我而丧命。对姐姐,我总是说还想多玩几年再结婚,真正的原因,我从未对别人说过。”
他默然拽紧了他的手,苦笑出声,“现在我已经是日本人的目标,已经害怕会牵连到姐姐一家。如果有了妻儿,看着女人和孩子要为我担惊受怕;看着日本人四处肆虐,飞机就在头顶盘旋,既然如此,我宁愿一个人活在世上,无牵无挂!”
指尖触在肌肤上的温度,蓦地一烫。
他闻言一惊,一口气息梗在胸前,“你……你说什么,你已经是日本人的目标?”
他点点头,反倒平静,露出一抹笑意,“现在稍有点用的人,哪个不被日本人盯上眼?”
方振皓什么话也说不出,心中如海潮翻涌,只能将他的手紧紧握住。心中一片茫然,不敢想象。
掌心里,那人的手冰的渗人。
“扳指不过是对我的挑衅,或者是提醒。邀请我赴宴……不过是显而易见的鸿门宴。”
伴随着那句话,阴嗖嗖的凉意令人手脚发僵。
他看到他沉沉的黑眸异常的亮,肩膀却剧烈的颤抖。
沉沉黑暗里,方振皓咬了唇,却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唯有抱紧,用自己去温暖他。
两人影子被灯光投在雪白墙上,恍惚看去,似耳鬓厮磨。
房间里一片沉沉的黑色,唯有床头一盏灯发出寥寥的光,此时却异常明亮。
方振皓深深吸了一口气,牵起他的手,将手按在他左胸上,目光温暖,缓缓开口,“有些人永远都不会离开,就如你的父亲,就如大帅。不管什么时候,他们都住在这里,永远在这里守护着我们。”
彼此紧握的掌心下,邵瑞泽冰凉的手剧烈一抖。
掌心下是自己心脏搏动的起伏,一声一声,又仿佛是血脉奔涌的声音。
他抬起头笑了一笑,目光深凉,所有的话,不用出口,都在四目相对的刹那化进对方眼底。
心底里隐隐有什么翻覆涌动,如同天风吹过寒渊,吹开云遮雾罩,在深碧近墨的水面吹起涟漪渐散。
他扣住他的手指,目光落在他脸上,有一刹那的停留,“南光,再陪我一会,好么。”
那样的目光,令方振皓心中蓦地一动,涌上一股酸楚的温柔。有什么盘桓心底,到了唇边半晌,最终说出口。
他笑,紧紧拥住他,仿佛是给他安慰,“好,我陪你。我还会陪你去赴鸿门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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