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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书籍名:《血色黄浦江》    作者:牧云岚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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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寒风扑面吹散一腔纷乱,衣角纷扬,却带了暗夜里幽幽花香与青苔清冽湿气。
头顶上乌云没有散尽,弯弯月牙儿刚刚露出一点,便又被一片飘来的乌云遮住。仿佛一个顽皮的孩子,在宽大绵软的床上打滚撒欢。
月华将一切都染上如水的清冷。
在廊下坐了,两人一时都有些瑟缩,邵瑞泽打破缄默,“要不要拿件大衣,烫一壶好酒,找个背风的地方坐坐?”
方振皓低头拢紧大衣,呵了呵手,回头对他歉然笑笑,“不好意思,大半夜强迫你在这里陪我。”
邵瑞泽不在意一笑,仰头看向冬夜萧瑟的天空,“没关系,我也睡不着。”
话倒是实话,祁白璐给他的那杯伏特加,纯净如水,入口就是烈烈燃烧的火焰,让他现在仍旧清醒。
方振皓披一身黑呢大衣,已经觉得暖和了许多。当初实在太过投入,竟忘了穿上大衣,现在夜风生凉,险些抵御不住。他朝身侧的人投去感谢的一瞥——那是他的大衣,他脱下大衣搭在一把扔给他,犹带他的体温,现在大衣上还萦绕着烟草气息。
他侧脸看过去,神色如常,“你有烟?”
邵瑞泽眼光闪了闪,也没说什么,掏出烟盒递给他,看他抽出支烟来,便为他点燃打火机。
方振皓才吸一口,就被浓烈气味呛得大声咳嗽。
“你不会抽烟,硬要抽做什么。”邵瑞泽简直哭笑不得。
他看他大口呼吸清冷新鲜的空气,连忙凑近了帮他拍背,直到理顺气息不再咳嗽。将烟盒拿在手中甸了甸,一面摇头,一面从衣袋里掏出薄荷糖递过去,“不会抽就不要学,你自己也说过,抽烟不是什么好习惯。”
方振皓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没有理会他。将已熄灭的半截香烟夹在手指间,怔怔低头,只看着那香烟出神。
邵瑞泽拍拍他脊背,“别强迫自己用抽烟对付烦恼。”
远处洋铁门边亮着昏黄灯光,抬头却看到细碎闪亮的星星,他们就这么安静地坐着,谁也不再开口。
凉风丝丝掠过脸颊,柔弱花木被吹得簌簌摇摆。
方振皓嘴角噙着一丝怅惘笑意。
耳边却听叮的一声,回头看却是邵瑞泽点亮打火机,给自己点燃一支烟,在口中吸了一口,吐出青色烟雾,示范给他看,“小口吸,慢一点,对,再呼出来,慢,慢……”
小簇火焰举到他面前,重新点燃指尖已熄灭的烟,方振皓照着他说的做,总算没有被呛着,却皱眉摇头,“烟熏火燎的,真难抽,又呛人,真不明白这玩意有什么好抽的。”
邵瑞泽指尖夹了香烟,看着烟灰丝丝掉落,“所以说,最好不要抽烟,香烟不是消灭烦恼的灵药。”
说话间方振皓已经又吸了一口,侧首看他,“那你自己为什么要抽?”
“入乡随俗,也为了解闷。以前不会抽,到了上海才学会抽烟。”他顿了顿,反问过去,“怎么大半夜的,突然想起要抽烟?”
“没什么……就是看到你,突然想起来了。”
指尖青烟缭绕,邵瑞泽凝望他的侧脸,一时有些恍惚。
感觉有哪里不一样了,又不知究竟是哪里。
他看到他低了头,似乎在注视着指尖静静燃烧的香烟,看着烟灰一点一点地落在地上,目光却越过那些东西,凝结在一个未知的终点。
“我……”方振皓开口,目光瞬间有些恍惚,似乎是在思考如何表达。
邵瑞泽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吸烟。他明白,自己现在需要做的,只是做一个安静的聆听者,听他把心里的话说完。
他噙一丝怅惘笑意,轻轻开口,“我一个人想了很久,思考了很久。”
“之前,她在我眼里,不过是个爽朗率真的女孩,不畏惧强权不理会威胁,就像书中读过的那些年轻人一样,为了一线理想,可以牺牲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
他吸了口,“也许在你们看来,这种信念非常的可笑,无权无势,只有满腔热血,奔走呼号,遭遇到强权镇压,甚至就会有丧命的可能。但我仍旧非常佩服他们,没人要求他们这么说这么做,所有的一切出发点只是一片赤诚,为了挽救民族危亡。”
“本来,我有个机会可以留下,留在教授身边,但最终还是辜负了恩师的期望,执意回国,只为与国家共御烽火,不愿做海外的逃兵。”说着他又抬头,嘴角泛起一丝微笑,眼眸清亮,似乎在回忆大洋彼岸的那段岁月,“身为中国人,身上流淌着中国人的血液,自然要与家国共存亡。”
“所以我信任了她,帮助了她,从未想过那张笑脸背后隐藏的是什么,所以当我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之后,我懵了,根本不敢去相信。”说到这里,他自嘲笑笑,“你说得对,我从小就在家人呵护下长大,就算去留学也未曾多加留意课堂外的世界,以为世界就像是目光触及的那样,被骗了,是我活该。”
邵瑞泽目光似有触动,在他脸上来回游弋。
方振皓垂下目光,呼吸却纷乱。
“沈雨,或者说是相文裕子,对我的确是个不小的打击,开始怎么也不愿相信,一个柔柔弱弱的少女竟然会是日本特工,现在想来,只能证明自己太过相信别人,不知底细,不知世事险恶,连同那些懵懂的学生们被她利用。这件事真要说起来,怪不得别人,只能怪自己不会识人,误入歧途。”
他说着脸色苍白,仿佛又回想起沈雨咬牙自尽,口吐白沫鼻血乌黑的画面。那是他第一次直面惊涛骇浪里的死亡,连同血腥与军警刺刀,从此成为心上重重的一道伤疤,再也抹不去忘不掉。
每次去回想,只能是一种清醒的凌迟。
脸色已经煞白,肩头微颤,他将手蓦地收紧,香烟顿时揉成一团,丝丝烟草从指缝掉落。
他垂下目光,呼吸急促,已死灰似的脸刹那间失尽血色。
邵瑞泽依旧在旁静静地望了他,等待他再度开口。
长久的沉寂,午夜寂静无声,只有围墙之外偶尔传来一两声流浪猫狗叫声,在暗夜里分外清晰。
方振皓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而今是悲是愤,是绝望是痛苦,都已无关紧要。
他早已想清楚,昨日种种,已如流水东逝,想要追寻再无可能。
颓然或者自怨自艾,没有任何好处。
美国教授曾经意味深长说道,若是摔倒一百次,那就要站起来第一百零一次。
如同幼儿一般趴在地上撒泼耍赖,毫无益处,只能叫旁人心生厌恶。
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理想,他唯有振作。
唯有振作。
牢牢记住刻骨铭心的教训,抓住可以抓住的,改掉可以改掉的,重新上路。
所幸,他还不算太晚。
刚想说什么,就一口吸入冷风,顿时引得弯下腰剧烈咳呛。
感觉到有人替他拍背顺气,动作轻缓,令他心上蓦然一暖。
邵瑞泽拍着他脊背,理顺气息,直到他不再颤抖咳嗽。
心中一丝莫名情绪浮上,丝丝缕缕缠绕在心,想要说点什么第一次觉词汇贫乏,那一句“你……”异常轻微,最终滑落在叹息里,仿佛从未有过。
他该说什么?
还是什么都不要说最好吧,别人说的讲的,从来不如自己思考所得来的深刻。
所谓的吃一堑,长一智,虽然摔得很疼,却也刻骨铭心。
方振皓将烟头丢在脚下,看着火星一闪一闪熄灭,许久的沉默,没有一点反应,方才还噙着笑容,此刻神情却有些恍惚。
“不过我却很感谢她,非常感谢。”
只见他脸上的恍惚神色一瞬敛去,唇角笑意渐深,目光渐渐坚毅。
“因为我终于明白了,我想要做怎样的人。”
他一字一顿,语音铿锵,抛却了软弱,只有决绝。
这话脱口而出,是自己也未能料到的清醒和坦白。
一念之差或许改变一生,然而退路已封死,哪里还能回头,他不想再做个碌碌无为的人,大错已经铸下,唯有竭尽全力弥补。
他要为自己导致的后果负责,承担起自己该承担的责任。
以往只有报效祖国之意,却无报效祖国之举,救死扶伤,治病救人,不过是医生分内之事。
他肃然抬首,坚毅唇角流露男子汉的傲岸,“这一晚上我翻来覆去想这件事,我不会再软弱,也不会再冲动,爱国当然无罪,有热情无可厚非,想要报效国家谁也不能责备阻拦。抛却不切实际的空想,不再只将爱国救亡挂在嘴上,选定一条路,踏踏实实,无论多么难走,也必须一如既往的走下去。”
原本未曾想过这么深、这么细,这一刻才觉深深怅惘,心口有莫名牵痛。
到底,还是为自己选了条最难走的路。
他能不能成为自己期待的人,都无关紧要了。
唯有做到自己期待的事情,便已足够。
一气说完这些话,他白皙脸色涨红,强自抿唇平息情绪。
邵瑞泽目光深沉,定定看了他,半晌没有接话,眼中却有动容。
那人后背绷得僵直,肩膀微微颤抖。他伸手,揽住他肩膀,缓慢拍了怕,叹了口气,清晰而平缓地说,“恭喜。”
方振皓没有动,心中恍惚,已在瞬间明白他的意思。
恭喜。
恭喜他没有被击倒,恭喜他没有自怨自艾,恭喜他终于走出痛苦软弱的泥潭。
他微微笑,那人不会有满心关切温软的话语,嬉笑怒骂倜傥懒散的外表之下,掩盖的却是不拘泥的磊落,还有一颗宽容关怀的心。
他拍着他肩膀,缓缓开口,“能想到这一层,吃亏摔跤也值得。现在什么事情什么人物都有,看似不起眼的东西就能要人命,这次被蒙蔽,下次注意不要在同一个地方摔跤,就够了。”
“我明白,人对你好总不会是无缘无故,对你坏总是事出有因。人心隔肚皮,吃一堑长一智,古人诚不我欺。”
方振皓说着似是自嘲般的叹一口气,又侧脸对他一笑,笑容已然轻松。
“医院那里还要去,红十字会那里我会去解释,不能不明不白的被他人误解,还要向史密斯道歉,抱歉把他也牵扯进来。”他说着,嘴角一弯微微的笑,抬头凝视天上的月亮。
“这是我的错误所造成的后果,虽然现在说什么都已经迟了,但我要尽自己所能去弥补。”
“对于你,我也很抱歉。那些伤人的话,希望你可以原谅。”
方振皓侧身看向邵瑞泽,第一次以如此直接坦白的姿态,面对这个人。
年轻鲜朗的眉眼,坚毅目光,声音虽带着沙哑滞涩,却有不容置疑的坚定。
邵瑞泽同样侧目看去,抬眼间迎上他清澈目光,一时不觉微笑。
既然已经自己想通,那就比什么都好。
明天的事情,明天再提吧。
他笑了笑,“好的,我接受。”
方振皓笑了一笑,沉默半晌,复又开口,“我想问一问,事情你怎么善后。”
邵瑞泽抽出烟来自己点上,长长吐出一口烟雾,“沈雨的事情正好给我理由赌政府的嘴,日本人在背后捣鬼,学生受了利用实属无辜,便收回禁学令,至于那个刺杀事件……我做为当事人都表示不追究了,谁还会去废力不讨好。”
“至于学生们,教育个几天,多少吃点苦头,又不是什么大的罪名,释放了事。”
方振皓心里一宽,不禁露出笑容,微叹了一声,“多谢你。”
他说着似乎想起什么,眉头微微有些皱起,迟疑着开口,“你所说的来龙去脉,我也细细想了,总觉得沈雨的目的不是单单在上海掀起风浪一般,背后总有什么……”
总有什么让人不得安宁,但真要说起来,却不知到底是什么。
遇袭,刺杀,学生风潮,和关东军的暗中传信,禁学令,以及压在他身上的重重压力……好像有什么串成一线,但最重要的,却不得而知。
一切都蒙在黑黑的幕布之后,看不清楚。
邵瑞泽面色如常,眼中却有复杂神色一掠而过,随即悄然敛起。
“没什么,你多想了,日本人在中国境内的间谍特工只多不少,一个一个费神去猜,非得累死不可。”
方振皓却未忽略那抹含义不明的神色。
他看到他收回目光,转向别处。
眉弯似的月亮从树梢移到中天,照着清寂的公馆,四周已经安静的入睡。
挑一挑眉梢,他看着月亮笑,“还在国外的时候,功课繁重,偶尔看到月亮就觉得伤怀。遇上节日了,才了解什么叫做每逢佳节倍思亲。”
邵瑞泽抬起目光,也看过去,“国外的日子,你也学了不少东西吧,例如这个……”他说着拿起他身侧的那支口琴,“我还记得你上次吹过的那个肖邦……什么来着?”
“肖邦F小调第二练习曲,那时候觉得好听,就选修了音乐,什么乐器都看不中,就选了口琴。”
“有原因吗。”
“因为又小又轻便,容易携带。”
他拿过口琴,笑了一笑,目光隐在半垂的睫毛下,“心情不好的时候,总会拿出来吹吹,胡乱吹一气,之后会好很多。”
邵瑞泽一笑,似乎也被感染,抬眼间迎上他清澈目光。
如水月光映着那双眼睛,里面流露出掩不住的孩子气。
那样的东西,他已经失去很久。
心里突然想起什么,他莞尔一笑,“风花雪月这种东西,我实在不会,要不请你去喝酒吧,看谁先喝趴下。”
方振皓回过神,唇角牵起摇头,“算了吧,这么晚,你出门兴师动众,警卫森严的,小心再遇上什么。”
“穿便服去,又没关系。”
他还想说什么拒绝,忽然觉得胃里一阵黯痛,直疼的倒抽冷气。邵瑞泽连忙揽了他肩,看他微微偏头,脸上渗出细密汗珠,“怎么了?”
“没什么,今天没怎么吃饭,晚上又吸了冷风,胃有点疼。”
“你有胃病?”邵瑞泽说着用大衣严严实实将他裹住。
“留学的时候吃不惯那些东西,不过不算严重。”方振皓微闭了眼,弯下腰,声音低涩。
“冷风里坐了大半夜,不着凉才怪。”邵瑞泽叹口气,“赶紧回去睡觉。”
他说着站起来,看他依旧坐着弯了腰捂着似乎是疼痛地方,“站得起来吗?”
方振皓觉得胃里一阵一阵的疼,强忍着点头,朝他伸手,要他把自己扶起来。
邵瑞泽握了他手,俯身揽住肩膀,将他揽在怀里,忽的笑了笑,“南光,你说,我是抱回去,还是扛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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