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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书籍名:《血色黄浦江》    作者:牧云岚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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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雨萧瑟,一团橘黄灯光的暖意,驱散了夜的黑暗。厚厚丝绒窗帘遮了长窗,垂帘上沉沉坠着流苏穗子,将风雨阻隔在外。宽大卧室里是一张西式的大铜床,顶上垂下绛红色的半弧形帐幔。靠了长窗的一把摇椅上,扔了两个百合花纹的靠垫。一台老旧的唱片机正转着,百合花型的喇叭里传出绮丽曲调,女子正在悠悠的歌唱。
“我爱这夜色茫茫,也爱着夜莺歌唱。”
“更爱那花一般的梦,拥抱着夜来香。”
“吻着夜来香,”
“夜来香,我为你歌唱。”
“夜来香,我为你思量。”
纤雅浓厚的玉兰香气淡淡的在卧室里播散,撩人心神。
“啊……我为你歌唱,我为你思量。”
“夜来香,夜来香,夜来香……”
“邵主任又遇了什么烦心事,来我这里躲清闲?”
门打开又合上,祁白璐笑吟吟走进卧室,丝缎睡袍只用丝带松松束在腰间,她刚刚沐浴过,丝绸睡袍贴了曼妙身躯,漾出水纹般曲线。乌黑长发披散下来,几丝湿漉漉乱发贴着脸颊,一双眸子潋滟幽黑。
“非但躲,我还得躲一晚上。”邵瑞泽只着衬衣长裤,半躺在床边,指尖一支烟徐徐燃尽,烟灰坠在地上。
祁白璐顿时嗔怪,“床头又不是没烟灰缸,落在地毯上烧坏了。”
将烟头扔进烟灰缸,他枕着双手,眼神瞟过去,“烧坏了大不了再买,下次换长绒伊朗地毯。”
她款款走到床边,眨了眨眼,朝他甜美地笑,“可是我想要土耳其的。”
“随你。”邵瑞泽眯起眼睛,眼角上挑,恶声恶气开口,“去倒酒。”
祁白璐转身,丝绸睡袍里露出一截纤匀小腿,又款款走到酒柜前。这态度十分恶劣,祁白璐却掩嘴而笑,拿起白兰地酒瓶,偷眼瞧他,又悄然换了另一瓶酒。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她还是更喜欢他毫无风度的模样,就如同现在,敞着领口,袖子挽起,嘻笑怒骂皆随兴,不再是人前那个风度翩翩、无瑕可击的邵督军。
“又在烦什么?”祁白璐一面倒酒,一面随口问他。
“很多,日本人,南京政府,学生,还有一个不知好歹的家伙。”
“女儿家的香闺里提这种事情,不怕扫了兴么。”
“扫兴,哼。”邵瑞泽重重哼了一声,“你提一提就觉得扫兴,老子跟那帮大爷低头不见抬头见,恶心也能恶心死了。”
祁白璐蓦地回身,“怎么,中央那帮嫡系和市长又给你气受了?”
“不是给我气受,是给我找麻烦。”邵瑞泽摇摇头收声,躺回柔软枕上,祁白璐不经意间回望,赫然看到他左臂裹着厚厚绷带,脸色猛地一变,“你受伤了?”
说着她手一抖,丢开酒瓶酒杯,立即奔至身边细细端详,涂着艳艳蔻丹的指尖心疼抚了抚,抬眼望过去。邵瑞泽摇了摇头,“就当没看见。”
祁白璐默然垂眸,分不清心中是何种滋味,无言起身,走回酒柜边。
“军政不合也不是一天两天,十几万东北军在西安,你远在上海,况且还不是中央军的嫡系,何必为这事发火。”她装做不以为意地笑笑,将酒瓶放回原处。邵瑞泽一个翻身坐起,语意更怒,“那帮混蛋,学生闹事一个个躲在家里,要我出面调停。我好不容易安抚了,他们又跳出来,一道禁学令,逼着学生造反,让我里外不是人!”
到底是行伍出身,发起火来,还是有几分暴戾跋扈,“妈的,这群混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想着怎么为国为民,除了贪污受贿,再就是相互倾轧派系斗争,要换在以前,早一颗枪子崩了他们!”
酒已经倒好,祁白璐斜斜倚了酒柜,蹙眉叹息一声,又抬眼换上笑意,“我相信,回西安你会快活得多。”
邵瑞泽叹口气,“你以为我不想回西安去?兄弟们全都在那里。我一个人呆在上海,人生地不熟,夹在中央嫡系和日本人中间……”他说着苦笑,摇了摇头,一下子摔在床上,再不言语。
祁白璐却缄默下去,修长指尖轻叩酒柜,心中泛起些微难受。这个男人本应该是翱翔在天际的雄鹰,却因为莫名的理由被捆在这湾浅水里,不得翻身不能挣扎,被困的死死的。无时无刻不期望着回去西安,回到他的兄弟身边,却只是一个美好却遥不可及的梦境。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锦衣翩翩,丰神如玉,在舞厅迷离灯光下对着她伸手。她翩然倚入他臂弯,他的手扶在她腰间,舞曲声响起,华美乐章如水流淌,错身间忽远忽近,形影里且翩且跹。醇如美酒的男子气息萦绕耳畔,教她的心跳的急促,万般浮华锦绣从此失了颜色,从此眼里便只有一人。
可惜,他一心要做蔡松坡,韬光养晦以图终于一日跃上长空重得自由。
于是,她便只能做小凤仙,将计就计造一幕脂粉温柔乡假象替人遮掩。
一出美人计,一幕温柔乡。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谁又能知道她满心的喜怒哀愁。
“算了,好好的时候,何必为他们动怒。”祁白璐敛去脸上神色,端了酒杯走到身边身边,嫣然笑道,“午夜闺房,自有合适闺房的话题。”
邵瑞泽接了酒杯,仰头一大口,立刻冲祁白璐瞪眼,“伏特加?大半夜的你给我喝这个?”
祁白璐举着盛了伏特加的酒杯,慢慢俯身靠近,鼻端满是他的气息。
成熟男子的气息仿佛是醇酒一般醉人,他的身上又带着清冽,遥遥一嗅,足可沉醉。
她斜斜睨过去,像一只波斯猫一般慵懒,坐了他腿娇软身子倚上肩膀,“伏特加又如何,口感纯净如水,毫无花巧,入口就是烈烈燃烧的火焰,尽数烧掉你的理智,只余热情……”
喉咙里的火焰立刻燃烧起来,邵瑞泽垂下目光,眼前是她的娇媚眉目,丝绸睡袍包裹下的身躯玲珑浮凸,敞开的领口隐现出曼妙沟壑,手臂蓦地环住他脖颈,拂上脸颊的气息暖暖酥酥……
她的手颤抖却灵巧的滑下,一粒粒解开他衬衣纽扣,抬头微微闭眼,遮盖颤抖心绪。柔软舌尖痴痴流连,勾勒出他薄唇的轮廓,试探的……似火丹唇吮了下去。
他搁了酒杯,双臂一伸将她揽到跟前,左手托起她脸庞。
祁白璐望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他沉静温柔地目光凝视她,那样的温柔透出的,竟像是丝丝的无奈。
“白璐,别这样。”邵瑞泽叹气,“你应该得到更好的珍视,应该有个男人将你爱若珍宝,但不能是我。”
祁白璐愣住,猝然别过脸,眼里浮起晶莹泪水。
她回身揪住他衬衣前襟,咬了红唇,幽幽发问,“为什么。”
邵瑞泽叹息,手掌抚过她头发,丝丝柔滑令他不忍释手,这个同样在乱世里飘零的女子,让他心生痛惜,舍不得伤害分毫。
“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将会走什么样的道路,又会走向何方,明天会怎样,一年以后会怎样,后半生会怎样。于是……我根本无法给你想要的东西。”
她含着泪望去,却见他双眉紧皱,目光迷茫,神色带着从未有过的痛苦。在她眼里这个神秘又强大的男人,似乎在一瞬间被什么击倒。
深邃的眼神,让她心神俱寒。
她蓦地搂紧他的脖子,埋头在他胸前,不知说什么,只能喃喃出声,“衍之……”
他怜惜地看着她,拍着她的脊背,“乖,不要哭了。”
怀中抽噎声减弱,他依旧轻抚着她脊背,“我是个一事无成的人,不值得人去爱。”
祁白璐怔住,良久轻声道,“在我眼中,你一向最好。”
邵瑞泽涩然而笑,伸手帮她擦拭脸上泪痕,“算了,不提这件事情。我这几日忙公务,你过的怎样。”
祁白璐倚进他臂弯,睫毛微颤,眼睛里透出几分悲凉的骄傲,“上海行营主任的情妇,哪个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她侧目看到他点头,笑意涩然,手上轻抚着她及腰长发,“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去听戏,听一曲《夜奔》。”
夜奔,林冲夜奔,雪夜里孤身一人,凄楚悲凉。
“听说再过几日,那天津的吴老板就来上海,天津卫梨园一等一的武生,《夜奔》是压轴的戏,若你有时间,我陪你去看。”她抬头微笑,目光迷离,冰凉指尖抚上他脸。邵瑞泽点了点头,目光温柔,“好。”
雨不知什么已经停住,弯弯娥眉月钻出乌云,车子飞驰在静谧路上,穿过漆黑寂静的深夜,窗玻璃被霜气蒙蒙遮挡,只有黑暗不断掠过身旁。抬头已望见家中灯光,深宵相待,静候归人。
到底还是没有在那里留宿,仅仅因为不想。
打发走许珩与司机,在门前立了一会,他徐步走进花园。信步走着,踩上碎石小路,积雨污泥四溅,夜风却里携来青苔香气。
没有惊动下人,整幢建筑陷入沉睡,唯有二楼一扇窗户透出晕黄。
邵瑞泽抬头看了,嘴边不觉苦笑。
那人还没睡?
还在为白日的事情耿耿于怀?
或者,还在为做下的错事而后悔内疚?
想到这里,他心上顿时闪过一丝微微的愧疚,如同海鸟飞速拂过海面。
那些话说的似乎实在是太重了些。
被他一个激将,口不择言,该说的不该说的,统统连珠炮似的抛了出来。
这件事涉及众多,牵扯几方,饶是他知道也是心下大惊,更别提他一个象牙塔出来的白纸似的家伙。
这几天他忙得昏天黑地,沈雨的事情被揪出,摆出层层证据,直向日本人,立刻堵了政府的嘴,既然是日本特工背后捣鬼,学生实属无辜,禁学令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气头上,他也忘了说。
又走几步,脚步蓦地顿住,因为他听到断断续续的曲调,从花园的树荫中传来。
是口琴的声音,忽远忽近,开始还舒缓悠扬,一路渐渐低回,越来越忧郁,隐约流露出一种颓然无望的哀伤。
隐隐觉得刺耳,他又向前走了几步,想要看个究竟。
月光佼佼,静谧幽深,整座建筑都浸在水一般的月华里,依稀看得清花园长廊下,有个人坐了,背对着他,周身却都是暗的,彷佛与夜色融作一起。
缓缓的乐声从那里飘然而至,吹的时断时续,一会高亢一会低缓,纠纠缠缠在其间,像是演奏者心中正在激烈的斗争。
他默默立了,耳听着乐声飘飘。
本该是缠绵婉转的曲调,此刻听来竟断续低回,越发蓄满哀伤。
邵瑞泽脸上笑容褪去,眼底浮起莫名神色。
是他吧,心中烦闷无处可发泄,吹奏那个小小的西洋乐器,用音乐来疗伤。
他见过的,明媚春日下,他曾孩子气的拿出那支小小的口琴,炫耀似的吹了一曲。
肖邦F小调第二练习曲,充满幻想和静谧,宛如孩子梦中的歌声。
滔滔不绝说起这些的时候,他脸上温暖含笑,神采飞扬,仿佛看到什么令人心醉的景象。
充满幻想和静谧,宛如孩子梦中的歌声……他当时疑惑了很久,那是种怎样的景象,自有在中式教养下长大的他不懂,严苛的军营生涯也只教会了他强横与血腥,那种景象,离他太过遥远。
他给他讲,午后阳光下,如鲜花般娇嫩的孩子在快乐的草地上玩耍,唱着欢快的歌,无忧无虑,生气勃勃,没有死亡没有战火没有分离,只有头顶的蓝天与脚下的碧草,直到世界的尽头。
他哦了一声,在悠扬音乐声中努力去想象。
他说,孩子是国家的未来,梁先生说过,少年强则国强。只有孩子得以健康成长,才会成为明日的栋梁。
说完又开始吹奏,午后的阳光合着音乐,仿佛都一瞬间活泼跳跃。
那一瞬,他好像觉得,音乐,果然是一种美妙的东西,洒遍明媚和光。
想到这里,他嘴角展开一丝微笑。
国外回来的学子,年轻儒雅,自然不似他这人,出身行伍,什么风花雪月都一窍不通。
瞬间觉得,那件事对他而言的确算得上残酷,怀揣着报国的理想,却被无情的欺骗无情的蒙蔽,真相揭开的一刹那,任是谁也接受不了。
爱国无罪,无罪。
年轻时,总有犯得起任何错的余地。
不由自主望着天上弯月,心里阵阵起伏,依稀有激烈的追逐。
当热血激扬的壮志已在失落于现实,起起落落走了无数歧路冤路,他只能学着去接受社会去争取变通。少年时代也曾经有过热血和天真,而今已不复存在,他只是一个在乱世夹缝里,用世故和圆滑,艰难求生的人。
有时候觉得,他身上那种热血与情怀,在他身上已经遗失了很久很久。
口琴声在低婉回响,如薄冰下潺缓流淌的溪水,听在耳中,勾人恻然。
一连串宛转音符之后,乐声却陡地止歇了。
恍然回过神来,指尖竟有些僵硬,心中涌上一种令人真很难分辨的惶惑。
他抬目诧异望过去,那人良久一动不动,头也低垂,背影愈发孤单。下一瞬,看到身影直起了背,背影挺的端直,仿佛陡然间注满了无穷的力量。
沉寂一段时间后,口琴声重新响起,一声一声,慢慢融入曼妙音符,飞扬如四月的蝴蝶,穿梭于碧草红花,追逐阳光投映在绿叶露珠上的光斑。
风携暗香,拂起大衣下摆纷扬。他在他身后远远站了,像是身处金碧辉煌的音乐厅一般,仔细专注的倾听,渐渐沉浸其中。
定定凝望那个挺直背影,神思仿佛已飞到千里之外。
音调渐渐拔高,听在耳中竟是一串金铁般肃杀之音,变得刚直挺硬,悲怆不失坚强,痛苦中犹存希望,在薄暮清冷的春夜听来,仿佛勾起旧日暖意,精神更是振奋。
一曲终了,那人肩头剧烈颤抖,似耗尽两了全身力气,像有什么不堪承受的力量在压迫了他,强迫着他。
锐气勃发,却又在矛盾中挣扎自苦。
眼前的人那么年轻,鲜活如朝露,命运不应对他太过沉重。
那么激烈的曲调,泄露出心中同样激烈的争斗,邵瑞泽站在远处望了,目光深深,脸上神情蓦然有了暖,又含上沉沉忧色。
劝慰么?
这个念头刚一出口,就被悄无声息抹杀,平日里何种宽慰的话语,他都可以说,唯独这次,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心里轻轻叹息,去让他自己想明白吧。
人生的路总要自己走,谁也不能一辈子陪着谁,谁也不能一辈子护着谁。
这个道理,自他在父母双亡时,就已经牢牢刻在心中。
年轻的时候跌倒摔跤,未尝不是一件幸运的事情,因为还有人扶持,还有人帮助。
从此知道人情冷暖,学会审时度势。
他想着,悄无声息侧身,抬脚欲走。
不远处蓦地有了动静,那人做过身来,目光幽幽,望住了他。
俊秀侧脸被一线灯光映得苍白,像个被遗弃的孩子,陷在绝望的泥沼里静静等待沉没。
“衍之。”
他忽的出声唤他的表字,语声低哑,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
邵瑞泽慢慢回身,以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他,四目相对之下,他并没有回避。
方振皓站起,从廊下朝他走来,月光映上他脸颊,脸色宛如坚玉。
他在一步之遥站定,目光清澈,对他昂首一笑,竟是飞扬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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