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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书籍名:《血色黄浦江》    作者:牧云岚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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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醒来,已然午后。
身在卧室柔软宽大的床上,方振皓睁眼,怔怔躺了片刻,而后翻身坐起。
揉着太阳穴,回想起昨夜的情形,如零星电影片段闪回脑中。
数天没有好好休息,吃饭也食不知味,神思焦虑,又吸了那么多冷风,好几年没有犯过的胃病一下又复发,几乎疼得无法忍受。他依稀记得自己被他送回来,还倒了杯热牛奶递在他手中。
又给人添麻烦了。
冲了热水澡出来,回复些清醒,撩开窗帘看,天气有些阴沉,灰灰的云层低垂着,积得很厚,像是还要下雨的样子。他站在窗前,推开一条小缝,带着土腥气的风灌进来。
桌上乱七八糟,书本纸张钢笔都堆在一起,看着更加心烦,于是三下五除二的清理了,该扔的扔,该放回书架上的放回去,该藏起来的藏起来……最后翻到一个硬皮本子。他怔了怔,慢慢翻开。最开头的时间还停留在大洋彼岸,密密的写着对于学校的留恋,对未来的向往,对于国家的痛心疾首,还有满满一页意气风发的心境。
然而最后一页上只记了寥寥几行。
“1936年,4月6日,雨。”
“今天是第三天,但依旧不知道来龙去脉,依旧不敢相信那就是真的。发生在上海的事情太多,无从说起。每个人仿佛都藏着秘密,每个人脸后好似还藏着另一幅面具,人怎么能背负这么多东西生活,那将会多么痛苦。”
“不知道,自己以后似乎也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最后一行字迹已经十分凌乱,饶是现在已经平静,也能看出当时悒郁无助的心境。
那时的内容,不过是这些。
方振皓看着,面上浮起一丝自嘲的微笑,闭了眼摇头,啪的合上本子。
将本子放进书桌最下面的抽屉,而后重重的推进去,锁上。
他想,应该再去买一个新的了。
下楼吃了李太给他准备的热粥,方振皓蓦地想起还要去看看史密斯。史密斯也已经被释放,想必现在应该没有上班的心情,应该还在医院不远租住的民房那休息。想到这里,方振皓叹口气,穿戴好了准备出门。
李太从后面追上来,递了把雨伞给他,他想了想推开,笑,“一会儿就回来了,不用。”
“那方先生早些回来,看这天,可说不定要下大雨的样子。”
坐了叮叮当当的电车去往医院,刚下车就发觉已经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才走几步肩膀就湿了一片,他倒不怎么介意,只是加快脚步,窜进旁边的弄堂,拐了几个弯,朝着后面而去。
咚咚咚敲了很久,也不见有人出来开门,方振皓顿觉得疑惑,后退了几步,盯住二楼窗户,喊出声,“史密斯!史密斯!”
许久还是没人回答,倒是旁边的一扇窗户开了,一个胖胖的妇人探出头,竖起柳叶眉朝他喊,“叫魂呐,孩子都被你吵得哇哇哭。”
方振皓见状问,“他在家吗?”
妇人朝旁边一瞥,“你说那洋鬼子?没,好几天都没听见动静。”
“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妇人眉毛一挑,“谁管那么多闲事。”
说着手一缩,啪的关上窗,方振皓又在弄堂里站了一会,敲门依旧无人应声,眼看雨越来越大,也不能在留在这里再等。
雨已经下得密了,整个弄堂里都显得湿漉漉,房檐屋角处处都在滴水。一边走,脚下一边踢着石子,带起的水花溅湿了裤脚。方振皓垂下目光,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情又有些黯然,他现在没事了,可别连累史密斯出事,要真是那样,良心不安。
走到大街上,看到人人都行色匆匆,用手上的东西遮着头脸,黄包车载着主顾在雨帘里飞快的跑,小孩子却在雨里欢快的踩着水洼。他站在医院大门旁遮雨,心里直后悔没听李太的劝,带把伞出来。
还是去医院里打个电话,叫辆出租汽车过来吧。
方振皓蹙眉不语,看了密密的雨帘刚这么想着。
一辆黑色的轿车驶过他身边,缓缓在大门口停下,司机的车窗摇下来,前后看了看,而后倒车。方振皓低了头正若有所思,目光无意一扫,看到轿车停在自己身前,车身被雨水浇的黑亮,后车窗缓缓降下来,露出邵瑞泽略带笑意的脸。
“上车。”
方振皓先是意外,而后笑了笑,“你怎么在这里?”
邵瑞泽笑着又重复了一边,“上车。”
雨下得越来越大,街上行人渐渐稀少,柏油马路却因为下雨变得很滑,行人、黄包车、轿车汇集在一起,将道路挤的满满当当,纷乱而喧闹。方振皓本来以为会回家,没想到轿车七拐八拐,拐到别的方向上去了。
邵瑞泽侧过头看一眼,“还疼么。”
才记起他说的是昨晚的胃痛,方振皓淡淡一笑,“没事情了。”
“嗯。”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看你闷得慌,去找个地方散心。”
“哦。”
“这么快就来上班?”
方振皓侧脸对他一笑,神情轻松,“只是来看看罢了,明天再来上班。”
说话间车已停了,虽然时间还早,天色却因为下雨黯淡不少,附近的霓虹灯亮起来,依稀能看到的细如牛毛的雨丝。邵瑞泽倒也没撑伞,一身便服领了方振皓往前走。他也觉得这几天自己把他禁足在公馆里,闷也闷死了,于是就领他来了这家“马里可夫”,尝一尝罗宋大餐。
小小两间门面收拾得干干净净,几张白木长台用碱水刷得发白,铺着亚麻桃花十字绣,配以硕大的铜蜡烛台,朴雅之余,很有几分沙俄的味道。金发碧眼的老板娘立在柜台后,大雨天冷也穿得少,露了雪白的胸脯。
老板娘将两人带到小包间,木质餐桌铺了雪白桌布,还点了两支红色的蜡烛,光线颇是暧昧。方振皓看老板娘离开,目光一转隐有笑谑之意,“如此看来,你倒是这里的常客,还多领的是女伴。”
邵瑞泽笑得无奈,“女人们不来这里,她们喜欢国际饭店和法国餐厅。”
“看起来你很喜欢白俄菜。”方振皓说着喝了口水。
“只是很怀念,从前大帅府里有个白俄厨子,据说是给某个沙俄贵族做过菜的。”
“恩,这些我知道,十月革命之后,白俄贵族都往中国跑,上次还有个白俄后裔来医院瞧病,炫耀祖上还被叶卡特琳娜女皇封为侯爵还是公爵什么的。”说着他摇头,“可惜,沉溺声色,嗜赌如命,家当全被败光了,用中国人的话来说,就叫做崽卖爷田不心疼。”
“崽卖爷田不心疼。”邵瑞泽略一迟疑,像是想起什么一样笑,“倒是。”
侍者送上一瓶香槟,倒了两杯,方振皓扬了扬眉毛,“香槟,有什么事情需要庆祝吗?”
“成长算不算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邵瑞泽拿起酒杯笑,“我当年的待遇是烧刀子。”
“好,那就为了成长干杯!”
轻微一声撞击声,方振皓喝了一口,一股甘甜又微微带着涩意味道在口腔里弥散,沿着食道蔓延全身,很是舒服。
炸得焦黄喷香的猪排配一盆热腾腾油汪汪的、汤面上飘着沉甸甸的一朵莲花般的鲜奶的罗宋浓汤,还有一篮子蒜香面包,诱人胃口大开。
他喝了口罗宋汤,味道酸酸甜甜,心情很不错,于是问道:“怎么会知道我在医院?”
“李太说你去看朋友,我估计就是那个美国人,于是来了医院。”
“我没找到他,家里没人,难道没被释放?”
“这种小事我不知道,也许在美国领馆那里,反正他总要去上班。”邵瑞泽咬了口面包,“到时候再见不就得了?”
“应该没怎么为难他吧。”
“友邦嘛,还能怎么。”
一顿饭吃得安静舒服,边吃边聊,方振皓吃了一块抹了鱼子酱的小饼干,看了邵瑞泽正在一口一口喝汤,穿了一身便装,军人的凌厉敛去,只剩了闲散,像是哪家的公子哥儿,于是将衬衣袖口随意一挽,笑道:“你脱了军装,做个倜傥的公子哥儿,也倒像。”
邵瑞泽看着他,不说话,最后只笑,“说实话,南光,有时候我倒是羡慕你。”
“羡慕我?”方振皓只当他说笑,不在意一笑,“我有什么好羡慕的,你二十九岁就是中将军长,上海督军,用的着羡慕别人?”
“你拥有我不曾拥有,以后也不会拥有的东西。”他懒懒倚上椅背,顺手又抽出支烟,却不点燃。
方振皓沉吟一瞬,端着酒杯浅浅呷了一口,而后抬头看向他,目光了然,“你想说,自由?”
邵瑞泽点头,“自由。”
他笑了一笑,淡淡说,“你可以选择自己想走的路,我却不能。”
方振皓听了,心下浮起一丝莫名滋味,也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人人都要年少有为,功成名就。你不到三十就已经全部做到,却又觉得遗憾,不喜欢而今这条路,不知从何说起。”
“也不是不喜欢,只是偶尔会想,其他道路会是什么样的风景,特别是有时看到你在那里吹口琴读书,真觉得自己打打杀杀也是无趣。”
“一山望见那山高,不知足,却也是人之常情。”方振皓说着眉梢微杨,“你羡慕别人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道路,却不知别人也会羡慕你的高官厚禄,年少有为,世界就是这么奇妙,人人都不喜欢自己现在拥有的。”
“你呢,你喜欢现在拥有的么。”邵瑞泽点燃了烟,笑问。
“不喜欢。”方振皓笑着摇一摇头,目光闪动,“这不是我之前想要的路。或者说,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他说着拿起酒杯,晃了晃,闻着方向的酒气,“说实话,医生的职业很安稳,薪水也很丰厚,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与自己最初的理想大相径庭。”
“我知道,你回来是想报国。”
“国难当头,任是谁也不能做逃避躲避战火,这是责任。”
“那么,你想走哪条路?政界,军界,商界,只怕要眼花缭乱。”
方振皓一笑,却是摇头,“这个问题,我还需要思索,路太多,总要想上一想。”
他看了他,“不过,我倒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投身军界。”
“基本没什么理由,无非是子承父业。二十九岁的军长,听起来好听顺耳,谁又知道其中的痛。世人空羡少年得志成名之士,但这担子落在肩上,不是轻易就能卸下,说不定就要一辈子。”邵瑞泽说了,自嘲一笑,“做得好了,是应该的,未必落得几句赞许;做得不好做得砸了,那就真要狗血淋头千夫所指。”
他笑得自嘲,吸了一大口烟。
这几句一直埋在心里的话,倒像是牢骚抱怨。自己的沉闷无趣,此刻对他说出来,不觉突兀反倒觉得轻松。
虽然有时候两个人思想实在不对头,但总比和别人说起话来轻松些。一些平时不能宣之于口的话题,跟他说,反倒没有太大顾忌。
方振皓目光凝在他身上,若有所思,眉头隐隐蹙起,过了一会又舒展开,“我明白你的意思,住了这么些日子,也看出你的不易。不过身居高位,总要尽自己所能,为国也好,为民也好,多做一些事情。”
邵瑞泽下巴微扬,“怎么,不骂我是专制军阀了?”
“我只说你不易,没说你不是。”方振皓回之一笑。
“好吧,也算不错。”邵瑞泽似是无奈的点点头,而后浅笑,说得轻描淡写,“不指望有人理解,毕竟有些事情,非我能控制,我只能凭良心去做。”
“不过。”他盯住他,“你的打算是什么。”
方振皓摇了摇头,“我不觉得三民主义是唯一。”
“想走其他的路?”邵瑞泽说着眉毛一挑,带上几分探寻。
他看到他笑笑,脸上神情轻松,目光清澈坚定,却也不说话。
蓦地又听他问,“你觉得是唯一吗。”
邵瑞泽心中一动,却沉吟不语,指间一支烟徐徐燃尽,烟灰坠在雪白桌布上。
“也许吧,但我要服从的不是一个主义,而是一个人。所以,是不是唯一,与我并无太多关系,我只要保有我对他的忠诚就可以。”
“忠诚。”方振皓缓缓点头,露出一丝微笑,“也算是一种信仰。”
邵瑞泽微微笑,脸上神色淡淡,弹了烟灰,一双乌黑的眼睛却望着他,“几天之内,你能有这种想法,想到这些,我钦佩你的意愿。只是乱世不易,现实沉重,有些事恐怕太过理想不能达成。”
“我知道。”方振皓微笑,摆弄空了的酒杯,又为自己斟满,“但就如那个晚上我说的,艰难是必然的,但总强过畏难不前。”
邵瑞泽赞许点头,而后开口,噙一丝怅惘笑意,“畏难不前,这句话,现在倒是越来越有感触。”
他说着目光透了一丝无奈,最后笑了一笑,拿起酒杯喝酒。
方振皓秀致眉目不自觉一皱,想起以前的事情,不觉一叹,“总是和那种事情为伍,又是刺杀又是压力,身边的事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罢了,全国都这样,再加上我又不是中央军的嫡系,习惯了。倒是你,以后出门在外多留个心眼,现在上海的日本浪人到处寻事,很多事情不要纠缠为妙。”
邵瑞泽说着投去一瞥,笑意莫名,“南京都要克制,我这个上海行营主任,自然当得憋屈。”
方振皓听出话里的自嘲和不满,抬眼又撞上他无奈目光,自己眉头随之一紧。现在的情况,他也慢慢看清了些,政府拘着管着,底下的人不过是奉命行事,很多时候真也是无可奈何。
况且……他也不是想象中那么骄横跋扈,光这几件和学生有关事情,以身份来说,也做得够意思了。
叹了口气,他无奈而笑,不知怎么劝上一劝,却指望能真正的宽慰他。
想了想,却只得拿起酒杯,“最后一杯,干了吧。”
两人相视一笑,酒杯碰撞出清脆响声,迷离灯火下目光交汇,彼此从对方那里看到自己模糊的影子。
侍者最后送上甜点和咖啡,撤下餐盘。此刻方振皓已经微微有了些醉意,耳根发热,秀致脸庞浮上一层薄淡红晕,嘴角犹自带笑,说话间神色竟又显得认真,邵瑞泽拿起咖啡,以淡然一笑掩饰眼底的触动。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起身欲走。方振皓站起,却未想一阵酒意上来,脚下虚浮,险些被桌脚绊住。邵瑞泽眼疾手快揽了他肩,稳稳扶住,“小心。”
无意识抓了他肩膀,方振皓微闭了眼睛,气息急促,“第一次喝了这么多,头有点晕。”
邵瑞泽将他费力揽在怀中,低头看去,看到他已然微醺,睫毛的影子幽幽投在脸颊。
醉了吧。
目光相接,唇与唇若即若离,气息纠缠。
他轻轻扳起他的下巴,自己亦低下头,吻住他的嘴唇。
方振皓朦胧间觉得嘴上一片湿润,这一刻传入耳中的声音蓦然格外清晰起来,心跳的声音、自己呼吸的声音、那人呼吸的声音……还有似有似无的热,不知从哪里来,围绕周身。
曾经似真非真的一吻,在迷乱仓皇的气息纠缠反复中,又浮上两人心头。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安静小包间中呼吸声越来越浓。气息纠缠间,他慢慢放开他的嘴,眼底有怅然亦有悸动。而后贴了他耳畔,低低开口,“南光,你醉了,走。”
他的手垂下,抵着他脸颊,声音似乎含糊不清:“……好。”
餐厅外已是云开雾散,细密雨丝化作薄凉的夜风,扑到面上。头顶上的黑色天幕晴朗明净,撒满了熠熠发亮的星星。轿车一路从南京路出了外滩,走到苏州河外白渡桥法租界边的时候,一直闭眼假寐的方振皓突然说,“我想下去吹吹风。”
路上行人已经很少,临河边的道路显得空旷寂寥,路灯投下昏黄光晕,拉长两个人的影子,仿佛昏暗夜色里也染上了悠悠的一抹暖色。脚边流水哗哗而过,水的湿冷潮气涌上来,竟也不觉得有冷意。
不经意回头,繁华闹市的霓虹灯依旧在闪烁,五光十色的彩灯在清澈的夜色里,闪烁着朦胧的光芒,仿佛幻象一般不甚真切。
两人缓步并肩而行,一路静默,侧首间目光掠过彼此,却谁也不提刚才的事情。
脚步声依旧嗒嗒,在寂静夜色里敲出声响,不急不缓。仿佛悠悠岁月,从来就是如此的安稳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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