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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书籍名:《血色黄浦江》    作者:牧云岚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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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暗沉,冷风拂面。
窗户半敞着,洁白窗纱随风微动。
方振皓只穿了睡衣,靠在窗边,愣愣看着窗外浓重夜色。
墙上时针即将指向凌晨四点,他却没有丁点睡意。这一夜,他久久不能入睡,就算睡着了也不踏实,不时从朦胧里惊醒,不知为什么,总觉心神不定。
可能是傍晚的事情实在太过突然,他第一次亲身经历那样严峻的场面,目睹冲突与火光,袭击者狰狞的面容,令人心神惊跳,恐怕一辈子也不能忘记。
去楼下厨房倒了杯牛奶,偌大屋内只有他一人的脚步,途径书房。书房的门虚掩,暖光漫过门缝,投下细长的一道光在脚下。
他的书房,平时鲜少有人进入,怕是那人也没睡,他想了想,又去倒了一杯。站在门前吸一口气,抬手敲门。过了许久才听见里头平淡语声说“进来”。
刚一踏进,就闻到满室的烟味。书房灯异常的亮,窗户推开半敞着,窗纱随风微动。临窗一张宽大的木写字台,乱糟糟的堆了书本纸张。一侧是精致的书柜,放满了各色各样的书籍,另一侧却是宽皮沙发和红木茶几,一样的简洁大方。
邵瑞泽自窗前转过身来,嘴里叼着香烟,仍是雪白衬衣,深色长裤,侧脸轮廓逆光,缠了绷带的右手将手中文件飞快揉成一团。
顺手丢进纸篓,他转头看到他穿了松垮垮的睡衣,一脸疲倦的模样,登时明白怎么回事,“没睡?”
方振皓走到桌前放了牛奶,眼光一扫看到烟灰缸内满是烟头烟灰,不禁皱眉,“你抽了这么多?”
邵瑞泽又吸了一口,自觉地按灭香烟,“解闷而已。”
端着自己的杯子坐在沙发上,方振皓抬眼看过去,“因为白天的事情?”
“都四点了,你怎么不睡。”邵瑞泽答非所问。说完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而后走到他面前俯下身,目光带着探究,“真是吓到了?”
“没。”方振皓心头跳了跳,摇头否认,“那你呢,难道是刚起床?”
邵瑞泽垂了眼睛,端了杯子随意坐上沙发前的红木茶几,与他堪堪相对,咫尺相望,目光深浅,全都透进对方眼底。
他看着他,目光掠过他脸上的零星几点划痕,神色间隐有歉意,“本是冲着我来,连累到你,很抱歉。”
下意识摸了摸脸颊上的痕迹,方振皓也觉得自己不好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他抬眸看了他,那人左脸颊上的那几道深浅不一的血痕,在灯下很是刺眼。
他一声低叹,脸上压着沉沉忧色,“你好像已经很习惯。”
不由自主一般,他又想起了许珩的那番话来。因为歉疚,因为不想连累别人遭难,宁愿独自一个人,再也不同他人亲近。
邵瑞泽淡淡嗯了一声,笑了声,神色里有深深疲惫与无奈,“习惯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他凝视着面前的人,他脸上的沉沉忧色同样落入眼中,令他觉得无端的温暖,心上有什么一掠而过,随即深深隐藏。
他捧着杯子,轻轻开口,“事出突然,我现在也不知道曲折缘由,但最好不要让你牵扯进来,我不想无辜的人受伤。”
这一句话,顿时令方振皓心惊意寒,脑子似被泼过冰水般清楚起来。
原来如此。
他在上海只是个普通的医生,没人知道他们的关系,但万一和上海行营主任牵扯起来,难免就会身不由己,严重的时候还会卷进漩涡,不知名的危险更会悄然迫近。
什么敌友什么政局,不甚清楚,但有一样异常明白——那人也会为别人着想。
一念之间,生出动容。
方振皓深深叹了口气,这种时候,说什么也是多余,唯有道谢。他缓缓开口,带着感激,目光灼灼望向他,“谢谢,”
“不用这么客气。”邵瑞泽微微一笑,坐直身体,目光在他脸上来回游移,“我忘了问,除了脸上,还有地方受伤么。”
“没有,”方振皓静了片刻,似乎想说什么,也直直看着他,神容坦然,“倒是你,脸上的伤看起来很深。”
邵瑞泽摇了摇头,瞟一眼包裹着绷带的右手,手背隐隐作疼,动作还是僵硬,却早就不在乎。
“没什么大碍,不过明天市政厅会议结束,小许肯定会拖我去医院。”邵瑞泽笑了笑,“他这人,分明是个男人,有时候却细心到让人讨厌。”
市政厅会议五个字一出,方振皓敏锐感觉到有什么事情,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有事情?”
说着恍然大悟一般,“怪不得你半夜不睡。”
邵瑞泽手指摩挲着杯沿,光洁冰冷的瓷杯触手都是寒意,他瞧了瞧他,也不想隐瞒,淡淡开口,“这几日学生闹得过分,影响实在太坏,政府想尽快安抚,明天就是一道与市长面见学生代表。”
夜风从窗外扑进来,拂面有冷冷寒意。
两人对视,目光交汇。
想到意气风发的罗钊,爽朗大方的沈雨,还有温文有礼的章惠……方振皓双手交握于膝,默默看他喝东西,突然的,心里有什么话想要付诸于口。
他看着他,目光复杂,抬头欲说什么,邵瑞泽已深吸一口气,将右手伸到他面前,“帮我拆了绷带。”
昨日下午才裹好,伤口压根就没愈合,这么突然就要拆了绷带……方振皓尴尬地顿了一下,手已经不由自主的握住了他的,却摇头拒绝,“不行,伤口太深,小心伤风感染。”
他说着,目光带着诧异和拒绝。
邵瑞泽目光藏在阴影里,不可分辨,“听我的,拆了,马上。”
方振皓蓦地将他右手握紧,似有一丝恼火,“这么深的伤口,说不定会留疤,拆了做什么?破伤风是会要人命的!你以为你有几条?!”
邵瑞泽嘴角扯了扯,避开他尖锐目光,“明天去市政会议厅,裹着绷带怎么遮掩?你想让人以此为理由对学生动手?”
方振皓顿时语塞,五指紧扣,掌心汗出。
他沉默,眼神小心翼翼,与邵瑞泽目光相触。而他则是轻轻点头,似是宽慰。
沉默良久,他终于开口,“为什么。”
“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是以残暴为乐的军阀。”邵瑞泽笑笑,“和你一样,我也有过学生时代。”
长久的沉默,只听墙壁上挂钟滴答作响,走过一分一秒。
邵瑞泽动了动被他握紧的右手,以此示意。方振皓吸了口气,终于开始为他拆除绷带。白色绷带缓缓松脱,一层一层揭起,直到手背,最后一圈却已经被血迹黏上手背。虽不是自己受伤,方振皓却知道,伤口还未愈合,皮肉没有长好,稍稍一扯绷带,必是无比的疼痛。
尽管已是小心翼翼,等到全部拆完,那人却是蹙起眉心,抿嘴看向别处。
“很疼?”
“还好。”
方振皓沉默点头,指尖极轻,从伤口上掠过,最后取了胶布,贴上伤口。
邵瑞泽叹口气,不着痕迹抽回手,瞟了一眼微笑,“这样就好,贴了胶布,再戴了手套,就没人看得见。”
静了一刻,方振皓缓缓说,“会议完了就早早回来,我得给你重新包扎。”
邵瑞泽默默听了,心中暖意漾开,笑了一笑,“我知道。”
他又叮嘱了一句,“早去早回,你今日又不用上班,眼下租界外的地方乱的很,小心。”
天光大亮,旭日东升。
公馆外守卫森严,邵瑞泽就在重重警卫护送下出了公馆大门,方振皓倚门目送他携许珩上车,看着黑色座驾绝尘而去。邵瑞泽扭头从后视镜里一扫,微微一笑,回身仰靠椅背,心境陡然转暗,眉宇间隐隐透出杀气。
那人并不知道,袭击公馆的“爱国学生”被当场抓住了几个,警察局连夜审问,却一口咬定无人指使,经查也确实是学生身份。半夜接到报告,如此内容令他大为光火,明知道背后另有主谋,却毫无凭据。
万一消息泄露,在这敏感关头上,学生被逮捕马上就能掀起轩然大波,他又要被重重扣上镇压爱国学生的罪名。
真是麻烦,他想着摇头自嘲一笑,随即闭眼假寐。
方振皓喂了兔子,看它在草地上奔跑撒欢儿,好像已经忘了昨晚的事情。
李太将外套皮包拿过来,帮他穿好,“方先生出门也要早早回来,这世道真是乱透了。”
一路直向医院,租界内到处是来往巡逻的警察,拿着警棍盘问来往行人。街上还残留着军警为躯散人群而设的路障,都已烧得面目全非。过路行人也是小心翼翼,生怕再遇到什么事情,途径几所学校的时候,看到学生浩浩荡荡涌出,神情激愤,排成长队走上街头,大喊着“爱国无罪”的口号,都往一个方向而去。
随口问了一名学生,他激昂答道市长与行营主任在市政会议厅会见学生代表,消息如火星溅上油蓬布,一夜间传遍每个学校,他们是为了去给代表呐喊助威。说罢就急急忙忙追上同伴,汇入人流。
方振皓站在汹涌人流中,脸上不禁露出几分忧色。仅仅昨天下午,他就已经亲身经历那种狂暴失控的场面,更能想象其他地方未能经历的那群情暴乱的怒潮。面对群情激奋的学生和民众,他又怎么能做到周旋两全?
边走边回想邵瑞泽说过的话,蓦地明白过来,不管那些“学生”是受谁指使,但嫁祸目的很明显,正是为了激怒邵瑞泽,盛怒之下令他做出镇压学生的举动,将群情激愤的矛头转到他身上。如果再横生事端,恐怕就有更大的血雨腥风。
一连串的思虑逼得方振皓背脊不住发冷,在这样的风口浪尖,这样出乎意料的手段,实在是毒辣之至,让人发寒。
方振皓不禁抬头望向人流涌去的方向——市政厅,他会见学生代表的地方。
在圣心医院的值班的病房巡查了一圈,想起邵瑞泽手上的伤口还需要打破伤风针剂,于是匆去药房取了药剂和针管。返家途中,又去了一趟小诊所。
令人诧异的是,身为学生组织成员沈雨却没有去市政厅,他在小诊所刚刚瞧过两个病人,就看到她推门而入。被方振皓问道,信心十足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任务,小惠和培云他们去了市政厅,我来看看东西,拿些稿子。我们的报纸一定要复刊,传播更多的思想!”
说罢又对方振皓鞠躬,转身跑入小储藏室。
他也没心情和她说话,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心神不宁,异常的焦灼,好像有什么不好事情会即将发生,将心里乱麻麻搅成一团。
临近中午时分,送走沈雨,他刚打算折回家,不料又拥进来五六个个病人,拖了两个小时还多。方振皓捡了个空闲拨了电话过去,公馆那边的李太回答说邵瑞泽还没回来,只是副官来过电话,说是军座发了话,吩咐公馆内外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李太还说,特别要求,叫他快快回到公馆,不要在外闲逛,以免不测。
初春阳光温暖和煦,微微清风拂面,泡桐树树枝上垂下紫色花朵,正随风摇曳,刚仿佛暴风雨暂时退去的海面,异常的安静,显出些许静谧。却不知看似平静的水面,下还隐藏着怎样的危机,而后是否会掀起更大的风浪。
隐隐焦灼中,方振皓回了公馆,带着警察守在公馆前的军警队长将他殷情迎进去,又拉上洋铁门,依着原样站好。李太见方振皓回来,松了口气,“阿弥陀佛,一上午,总算回来了。”
她接过外套皮包,紧张兮兮说道:“刚才还有几个贼头贼脑的人来门前打转,叫那郑队长打跑了。我在家里真是担心你,小伙子白白净净,像个大户人家的少爷,出去遇上什么绑票的坏人,可了不得。”
方振皓不由朝外看了一眼,“又来人了?”
“可不,这帮小兔崽子,得了便宜还卖乖!要我是邵先生,绝不这么客气!”
他听着苦笑了笑。
邵瑞泽也一定头疼这些学生,恨不得统统扔进监狱眼不见心不烦,他的脾气已经见识过,想这么做也一定能做到,面对学生却还要小心翼翼的哄着安抚着,真是有足够的耐心。
整整一下午,他捧着本书,膝上抱了兔子,坐在廊下翻阅。兔子懒洋洋的缩在他膝上,蜷成一团像只圆圆的白毛球,睡得很是香甜。方振皓一手拿了书,一手拍着兔子,心里无奈笑,他还真没见过这么粘人的兔子,像是猫狗一般。目光折回书页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这时才隐隐明白,上海这潭水实在太深,多少人都搅在其中,位高权重也不是什么好事,人前风光,人后却是小心翼翼。一般人家操心衣食住行,只要乱世里安定温饱就已足矣,上位者虽不用担忧吃喝住行,政局混乱,各方利弊,牵一发动全身,活得更是不易。
想起那人脸上的伤痕,不知为何,又回想起他的话。
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是以残暴为乐的军阀。他微笑看他,又说,和你一样,我也有过学生时代。”
他也是在保护着学生吧……
自己什么都不了解,就横加指责,口不择言,专门去挑别人伤疤……想着想着,几乎已被忽略的一丝罪疚忽被惊醒,盘旋在心头。
院里阳光明媚,花海灿若云霞,三四月交替的暮春时节,正是花红柳绿,气息醉人。
满目的春光绚烂夺人,外间却已是黑云压城、山雨欲来。
天色暗了下来,饭厅里摆好了晚饭,巨大的餐桌旁,方振皓独自一人端坐,显得格外冷清。他对了餐桌上丰盛菜肴,觉得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几口就搁下筷子。
兔子在他脚下来回乱窜,揪他的裤脚,来来回回几趟方振皓就觉得不耐烦,一把捞了它在桌上。
“恐怕现在里里外外,就数你过得舒服。”
兔子睁着圆溜溜的红眼睛,用小爪捧了胡萝卜块,摇晃着长耳朵,津津有味的啃着萝卜,丝毫不理会他。
早知就是这样待遇。方振皓也不生气,看了那兔子趴在桌上吃东西,唇角浮上一丝盈盈笑意,偶尔转头看到窗外渐浓的暮色,心中又开始无端担忧。
一片寂静里,突然有了动静,似是洋铁门嘎吱打开,士兵跑步敬礼的声音里,又一声拖长的刹车声。
紧接着门外走廊上有军靴声,橐橐走近。
“军座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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