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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书籍名:《血色黄浦江》    作者:牧云岚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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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暮色渐至。
金色的阳光铺满宽阔路面,数辆黑色汽车从路上飞驰而过,挂的是最平常普通的车牌,随行车辆也毫不引人注目。黑色窗帘已然拉上,玻璃隔绝了外界一切声音,车厢里异常安静,坐了四个人,也只有引擎声与人的呼吸,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方振皓用手遮了嘴,打了个哈欠,眼角一扫,掠过坐在另一边的邵瑞泽。
今日诊所不轮他当值,原本想早早下班去逛一逛,走了不久就遇到他,于是就搭了顺风车回家。
那人闭了眼,军帽丢在座上,抱着双臂斜靠了靠背,似乎是在休息。
汽车里总是舒服,闭了眼不多时就有些昏昏然。
许珩坐在副驾驶座上,从后视镜里看了看,又打量了窗外。车子突然刹住,顿时一车人身体急倾,许珩正要厉声数落司机不小心,却猛地听到一阵震耳呼号的声音。
行驶在前的警卫用车也被迫停了,前面刺耳的汽车喇叭声乱鸣,连贯响起,直吵得人耳朵发疼。再一看,左右车子纷纷往道旁避让,街头瞬时乱成一团。
被急刹车弄得一下失控地扑在前排,方振皓捂了额头,差异问道,“怎么了?”
话音还未落,就看到车窗前闹哄哄的场面,顿时睁大眼。
“抗议无中生有!严查肇事真凶!声援爱国学生与正义报人!”
“抗议政府拘捕爱国学生领袖!”
“释放薛威林!”
“释放罗钊!”
远处街角处转出浩浩荡荡长如龙的游行队伍,队伍中有人高擎黑底白字大横幅,最前端几名男学生举了扩音话筒,一路高喊游行口号,众人随之声如洪钟般响应。女学生们挥舞手中小旗,将传单散发给道旁路人,鼓励更多人加入到游行队伍中去。
百余人的对队伍越来越壮大,瞬时将整条的宽阔马路堵得水泄不通,传单纸张漫天飞舞,队伍的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震得人耳中发蒙。许珩二话不说,要司机快走,司机猛打倒车,但数辆汽车堵在后面,哪个也不得动。
许珩眼看游行队伍越避越近,横幅旗帜上的字已清晰可见,甚至能看清领头学生激愤的面容……假若那些人认出这部车子,认出车里的人……他猛地回身,“军座!要不要避一避!”
邵瑞泽淡淡掀一掀眼皮,“笨,去哪里避,弯腰就行了。”
他说着一把扯过方振皓手,按住他肩膀,叫他伏低身体,自己也顺势弯下腰。
方振皓刹那间脑中一片混乱,下意识挣扎,蓦地挣开他,就要坐起。
做人就要堂堂正正,行得正坐得直,不能如此屈辱狼狈。
邵瑞泽并没有机会给他反抗,再次重重压住了他,强迫他弯腰低头。方振皓抬起眼,目光愤怒,“你干什么!”
“你给我安静!”他的嘴唇正好就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说话,热气喷在耳边,令他下意识一缩。“和我这个卖国求荣的混账军阀坐一辆车,难道你想被人看到?”说着他的手不由分说按下他肩膀,另一只手臂抄上去,将他整个揽在怀里,强迫方振皓低头伏上后排座椅。
他手劲极大,将他牢牢困在后座,方振皓动弹不得,只得吐了气,身体却依旧紧绷。两个人同时伏在座椅上,都屏住了呼吸,挨近了彼此,几乎是近在咫尺,连对方呼吸的热度都能清晰感觉。
游行队伍浩浩荡荡经过汽车,有人啪的将传单贴上车头车窗,激动挥舞的手臂隔着玻璃从方振皓眼前晃过……他立时想起了那晚沈雨的话,没错……是为了给政府当局施加压力,数所有名学府联合上街游行。
目光不经意的一扫,身侧近在咫尺的邵瑞泽神色淡漠如常,目光偶尔朝外面一瞥,也是全然的无动于衷。方振皓的脸紧贴着座椅,不动神色避过他的目光,心里只盼着快快结束。
这几日邵瑞泽从来都是神色莫测,阴晴不定,那晚的那一声“混账”就是摔了电话在客厅里大发脾气,除了许珩立在身边,其他人早已逃的远远地,生怕拿自己开刀泄愤,就连兔子也早早钻进兔窝,像是被吓到一般。
难道是事态又越发严重?
时间似乎走的格外缓慢,他们保持着紧密接触的姿势已经许久,只要一个人稍稍动了头就能触上对方的脸,而呼出的热气更是扑在面上,令人异常的心神不宁,于是下意识的往旁边挪了身体。邵瑞泽瞬间擒住方振皓的胳膊,压低声音:“我说了安静!”
他说着半低了脸,紧紧抿唇,侧脸看着他,带着责备的神色。
“那你先放开我。”这个姿势令方振皓觉得尴尬,他凝视他的眼,同样低声开口。
邵瑞泽微微抬眸,盯了车窗外,“放开你?谁知道你会不会跳下车闯进学生队伍里,你不想要命我还想要!”
一句话说得方振皓顿时沉下脸,眉心纠结越来越深,愤然打断他的话,“不要用自己的思想去擅自揣测别人!”
话音刚落,邵瑞泽一把捂了他嘴,“你话太多!”
游行队伍还未走完,刺耳尖哨的警笛骤然响起,闻讯赶来的警察开始堵截驱散游行队伍,挥舞着警棍驱散人群。围观路人尖叫躲避,学生手无寸铁,许多人愤愤然手挽手并肩前行,以血肉之躯向棍棒迎去。然而勇气难敌蛮力,警哨声响彻四周,全副武装的警察冲进游行队伍,蛮横分散人群。
转眼间哭叫惨呼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一直端坐的司机看准了人群空隙,踩足了油门冲出人群,不管身后警卫用车是否跟得上,夺路飞驶而去……沿途又遇到几处小规模的活动,沿街商店纷纷关门停业,军警所过之处遍地狼藉,像是一只被捅坏的蜂窝。
车子驶远,进入宽阔的僻静林荫道,总算远离了混乱。全车的人都松了口气,方振皓却还担心那些学生们,从车后窗频频回看,皱了眉,目光里尽是担忧之色。
邵瑞泽侧目看他,淡淡笑了一笑,“你很感兴趣?”
“没有。”方振皓收回目光,扫他一眼,“我只是在担心那些手无寸铁的学生。”
“不会怎样,抓到了大不了关着,关上一段时间就会释放。”
方振皓凝视他,静了一刻,缓缓开口,语意透凉,“就不想想他们为什么这样做。”
邵瑞泽没说话,反倒是司机一边开车一边出声,大约是个老兵,说起话也粗鲁,“这些混账学生,唯恐天下不乱,念过几本书就以为自己都是对的,其实屁都不是。”他说着猛打方向盘,“劳什子的民主自由,也不看看眼下,政府要太平,老百姓要饭吃,几时轮到那看不见的民主了?那能吃还是能喝?”
气氛陡然凉了下去,顿时尴尬,一直缄默的邵瑞泽接过话头,“民主是好的,国父的三民主义终有一日会让中国获得民主,但不是现在。”
方振皓听着只是笑一笑,语声淡定无波,“是么。”
看着现在的情况,他更宁愿去相信另一种主义。
说的平淡,邵瑞泽却听到话音里隐约的嘲弄之意,不由侧了脸朝扫他一眼。
说话间车子已缓速驶入路口,看得邵公馆就在眼前,许珩一直紧绷的脸才放松下来。
后面猛的一声巨响,伴随着嚓啦脆声后窗玻璃绽裂四散,碎的玻璃渣子四处飞溅,劈头盖脸打在人身上。飞快遮了脸,方振皓只觉脸上颈上火辣辣的痛,似被无数小刀划过。
“伏下!”邵瑞泽微变了脸色,依旧镇定,一边抓起军帽遮住头脸,一面将方振皓按低。
惊骇之下车子已熄了火,但见路旁斜里冲出十余名学生打扮的高壮男子,手持棍棒砖石向汽车冲来,最后一人竟然举个铁皮桶,里头燃着了火,似乎是想要对车头砸来。许珩已然掏出了枪,对准来人。
司机一咬牙,发动车子却见去路已经被学生手挽手堵住,人墙一般。许珩断然喝道:“冲过去!不许停!”话音刚落,一块大石砸上前挡风玻璃,玻璃喀嚓尽裂,碎渣飞溅。司机低了头脚上发力猛踩油门——
车子驶的飞快,眼看就要撞上路中央的人墙,一声惊恐大喊之后众人四散奔逃,飞速行驶间将一人掀翻在地,直滚了好几圈。身后叫骂声里有人抛出点燃的铁皮桶,堪堪砸中车子尾部,后面一片火光浓烟。车子一路飞驰,直冲入公馆铁门,方才堪堪刹住。许珩迅速恢复镇定,立即叫人锁上铁门,命所有男佣守在门口,不让暴徒闯入。
邵瑞泽下车,一把扶了方振皓,将他拽进了客厅。李太吓得不轻,连忙找来药箱,一面要下人打水帮二人清洗。方振皓伤得很轻,大半玻璃渣都被邵瑞泽挡过,只有零星几点划到脸颊手背。邵瑞泽脸上被划出几道血迹,万幸伤口浅细,倒是右手手背多了一道深深血痕,也不知是哪里来的。
客厅里一番忙乱,又听外面一声巨响,洋铁门被砸得哐哐啷啷乱响,“卖国官僚”之类的打砸叫骂之声不绝。
许珩急忙奔出,邵瑞泽抓了毛巾覆了脸上伤口,快步走到窗后,只一眼就看到院子里的火光浓烟。
方才拦车的人已追到这里来,团团围在洋铁门外,不断投掷石块和点燃的物品。守在门口的仆人们慌忙扑火,躲闪四下横飞的石块,好几人已经被砸得头破血流。李太又惊又怕,站在身后战战兢兢问要不要报警,方振皓略缓过劲来,见着情状连忙拿起电话。
他刚刚喂了一声,却听邵瑞泽冷冷出声,“挂断!”
所有人顿时面面相觑,连方振皓也愣住,瞠目结舌看着他,下一刻他已经甩下毛巾,大步出了客厅。
“你干什么去!现在外面那个样子!”方振皓愕然,扔了电话忙追了出去。
“没看到那只混蛋还在外面乱窜吗?!”
铁门边人影纷乱,依稀看得到草地上一个白胖影子,在人脚下来回乱窜,方振皓脸色发青,在台阶上站定,看邵瑞泽去抓那只不知天高地厚胡闹的兔子。兔子好像是被吓坏的样子,昏头昏脑的在洋铁门附近乱跑,竟不知道往建筑这边跑来,只晓得竭力跑着躲避人和投掷的砖石。
邵瑞泽在后面抓的辛苦,不仅要留神投掷的砖石还要躲避杂乱的人,偏生兔子又跑的极快,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一把抓住了它短短的尾巴。抓了耳朵提起来,兔子扭动着肥硕的身体挣扎,似乎是非常不满意被主人虐待。
“再闹腾老子把你扔进锅里煮汤喝!”
邵瑞泽说着大步走上台阶,抬眼看到方振皓站在面前,扬手就把兔子扔给他,方振皓吓了一跳,下意识伸手接了,抱在怀中。兔子在他怀里一个劲的瑟缩,动动耳朵抬起头来,红通通的眼里流露出依恋。
方振皓摸了摸兔子,似是在安抚。自他来了邵瑞泽就极少管兔子,多半时间是在他喂,想必它已记住了这人是对它好的……动物都有灵性,谁对它好,谁对它不好,心里清楚得很。
“你拿兔子出气做什么。”
邵瑞泽接过李太递上的毛巾捂了脸,什么也没说只抓了他胳膊拽进客厅,转身对仆佣们挥了挥手,要他们都出去帮忙。方振皓将兔子放在地上,冲口道,“为什么不要报警?”
他看到他坐了,疲乏的抹了把脸,脸颊上的血痕煞是刺眼,“有人精心安排这场好戏,报警正中他们下怀。”
方振皓略一迟疑,“什么意思?”
邵瑞泽目光扫了一眼窗外,“你觉得他们像是学生?”
“怎么不是……”方振皓愈发疑惑,看向外面,几番之下竟然渐渐看出端倪。邵瑞泽走到他身边,语声淡淡,“穿了学生装还是一身的痞气,放火砸车这般利落,哪是毛孩子可比?眼下这里没有警卫要闯进来容易得很,却只客客气气堵在门口扔石头放火,况且,霞飞路是什么地方?这点手段,我十几岁的时候就玩过了,他们也不嫌拿出来丢人。”
听这么说,又观察了几番,方振皓紧缩的眉头才展开,忽的立时便想到了什么,“外头那些人是……是嫁祸给学生?好叫你跟学生过不去?”
“自然,这几天学生跟政府对立的要命,一个说东一个要西,我在中间调停,要是我也跟学生过不去,那就……”他忽的笑了笑,收回下半句。
一呆之下,方振皓愕然无言以对。
邵瑞泽用毛巾又擦了擦脸,伸手将脚下的兔子捞起,丢上沙发。这个动作像是牵扯了右手手背的伤口,顿时拧起眉头。方振皓连忙走近了,拉起他右手,瞧见他手背上全是血,又深又长的伤痕几乎到了手腕,纵贯整个手背。
“玻璃片划的?”
“估计是,很长时间没遇过身手这么利落的暴徒。”
方振皓脸色苍白,连忙拿了桌上纱布,没想到刚覆上去那人就又拧起眉头,他按了按伤口,借着灯光一看,血肉模糊的伤口里,依稀能看到碎小的玻璃渣子。
一边给他清理,心里的疑惑却越来越重,上了药裹纱布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你不让报警,是不想学生和警察再次冲突?”
“我只是……不想让自己再两面不讨好。”
两人一时沉默。
外面声音似乎已经小了下去,柔软春风吹得正急,短长柳丝款摆摇曳。
“好了。”他挽好绷带,抬眸看他,目光隐有担忧,“伤口太深,恐怕会留疤……还疼吗?”
手背伤处裹了绷带,还有隐隐的痛,邵瑞泽凝望他,也只淡淡一笑,“从军的,没伤口还会被人笑话。”
他一抬眼,看到他半蹲在他面前,脸色苍白,脸颊上有零星几点划痕,整个人狼狈不堪,眼睛里却透出暖意。
见状他便笑,薄唇上带一点暖暖笑容,“这种场面我见得多了,怕是你,第一次,想必是吓到了。”
方振皓默了片刻,心中蓦然浮起方才的一幕幕。游行时要他避人耳目,飞速将他伏倒,遮住了大半玻璃碎片……蓦然的,那一声“和我这个卖国求荣的混账军阀坐一辆车,难道你想被人看到?”撞进心里。他不着痕迹错开目光,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
脸上似有什么抚上,耳边是他悠悠的笑声,“还好,不过是轻微划痕,很快就能好。要是和我一样,我肯定再被姐姐揪了耳朵河东狮吼。”
指尖的茧触在他脸颊处摩挲,带一点莫名的温暖。
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尴尬,更有些局促不安,他促狭地侧首笑,拿过绷带卷成一团,“大嫂要是知道你把她看做河东狮,肯定没完没了。”
邵瑞泽悠悠笑着抬眸看,“这世上我怕的人真不多,也就一两个。至于姐姐,那是尊敬,不是怕。”
方振皓旋即一笑,笑意谦和温雅,“怕你在大嫂面前就不是这么个说法。”
“要是大嫂知道他的弟弟身边有个医生,还伤的那么重,恐怕我也难逃河东狮吼。”
邵瑞泽听了笑得无奈。
方振皓说完,目光缓缓转向他,在他脸上只停留了一刹,似有一丝欲言又止,最后淡淡说,“刚才的事情,多谢。”
邵瑞泽一怔,旋即不以为意的摇摇头,而后噙了微笑,语声平静,“举手之劳。”
他看着他,叹息一声,还欲再说什么,犹豫了几番之后,也只说:“明天周末,但估计还是一团糟,你最好不要出去,小心遇到什么。”
方振皓怔住,默了片刻,轻叹道,“好。”
话音未落,肩上被他一拍,而后揽住站起,邵瑞泽扬眉而笑,“去洗把脸,然后叫李太开饭,压压惊。”
刚转过走廊,便听军靴噔噔而来,许珩立在门口,立正敬礼,声如洪钟,“军座!警察已将暴徒驱散。听说您遭遇暴徒袭击,警察局长想见您一面。”
邵瑞泽登时沉下脸,“告诉他,老子没受伤,但是不见!”
许珩面露一丝难色:“可他已经到了公馆外……您看……”
“喂,好歹给人家个面子。”方振皓侧了侧头,皱眉看他。
邵瑞泽怒色稍霁,“不见就是不见!这帮警察,从来只有马后炮的本事!”
话音刚落,方振皓就被他拽着上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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