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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书籍名:《血色黄浦江》    作者:牧云岚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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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有人往淞沪铁路局投掷炸弹,当即造成一死五伤。
铁路局局长在回家途中遭遇不明身份人员袭击,当场身亡,司机与随行人员也未能幸免。
法国巡捕发现尸体和被炸毁的汽车,当即通知上海市政府,随即军警与行营宪兵全面戒严,每隔百米便有荷枪实弹的警察巡逻戒严,盘查过往行人。政府要员和高级军官人人自危,出门必是前呼后拥,重重警卫。
政府立即宣布全城戒严,口气严厉,指责激进分子与赤化组织挑起事端,无端攻击政府,杀害政府要员,难逃罪责,即刻逮捕。淞沪警备司令下令逮捕嫌疑分子,军警持枪冲入大街小巷,按照名单一一抓捕嫌犯,登时闹得满城风雨。
第二日就有不同政见的报纸发表评论,指责政府混淆视听,栽赃陷害,不仅不去追捕真正的犯人,反而借机清除异己,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更有激进报纸宣称,淞沪铁路局局长之死是咎由自取,由他从中斡旋,日本商团参与铁路修筑,明里是借款修路,暗里却为了一己之私出卖国家主权,被炸死实则大快人心!
风波仍然在延续,嫌犯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谁都没见到犯人的相貌踪迹,徒留几个路人模糊不清的证词。
南京的压力重重压了下来,不仅给市政府限期破案,要求不得再横生事端,杜绝事态扩大,同时更加严令管制言论,不得有不利政府的舆论泛滥。淞沪警备司令加大力度搜捕进步报人,强硬查封报馆,一时间新闻界风声鹤唳。
租界内虽然还不至于局势大乱,但也感觉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兆。
忙碌过后,午饭时间医生护士都捧着饭盒三三五五聚在一起,享受起风浪中难得的休憩时光。
一边吃饭一边打开报纸,方振皓扫了一眼头版,咀嚼的动作立时停了。史密斯用勺子捣鼓着饭菜,瞧见身侧的人面色渐渐变了,忍不住也看了过去。只一眼,看见那头版头条上写着“卖国官僚逮捕正义报人,爱国学生锒铛入狱,各界人士联合声援……”
正文的铅字密密麻麻,看的人眼花,史密斯眯起了眼,只看了看正中那幅图片,拍得不甚清晰,依稀是个学生模样的人被警察押上警车。
方振皓含了筷子,飞快的扫了一眼内容,“是罗钊。”
史密斯被惊了一下,“那个红色的罗宾汉?”
“嘘!”方振皓飞快用报纸遮了他的嘴,做出一个收声的手势,史密斯赶紧捂住了嘴,左看看右看看,见没人在意才小心翼翼的放开。
“现在的政府,也只有窝里横的本事。”
他失望的摇了摇头,放下报纸,又开始吃饭。
嘴里机械的咀嚼着饭菜,他面上神色渐渐凝重,思绪早不知飞去了哪里。
嫌犯尚未捉拿归案,政府就横加指责,一口咬定乃是激进分子与赤化组织所为,军警冲入大街小巷肆意抓走市民,声称带走审讯云云,态度恶劣蛮横,实在叫人心生厌恶。
事态还未平息,又下令查封报馆,逮捕报人,连一腔热血的爱国学生也不能幸免。这样的政府,对内不能树立威信,对外不能抵御强敌,整日就是苛刻民众,在抗日问题上要求民众保持理智。
上海的街头,日本浪人趾高气扬蛮横无理,好像就是自家的地盘一样。
法租界、日租界、德租界、公共租界……国人的土地被划分的支离破碎,任凭洋人建立起国中之国。
上流社会一掷千金,纸醉金迷,社会底层的贫苦百姓却饥寒交迫,苦苦求生。
种种情形,比他在国外时想到的要憋闷百倍千倍。
出卖国家利益,为列强撑腰,最后沦为殖民地。
这到底是不是中国人的土地,是不是中国人的国家,政府还是不是国人的政府!
心中憋闷,再也吃不下饭,方振皓抬了头,捧着饭盒,望着医院庭院里来来往往的人群。
悻悻的看着眼前风景,瞬间有种感觉,他回到这里,也只能是虚度光阴,更不用提什么为国为家。
方振皓眉头皱紧,愤恨之色凝集眉梢。
那夜罗钊的激昂的话,突然回响在耳边。
现在又是什么?!军阀割据,民不聊生,政府施行着没有皇帝的独裁,内战打了十年,日本人已经占领了东北和华北,祖国大好河山沦陷在日军铁蹄下,而政府还在一味的剿匪!这个政府已经腐朽!
现在的中国,需要新的革命!
打到日本帝国主义!驱逐列强在华势力!我们还要推翻腐朽的政府!建立一个新的,完完全全的,属于人民大众的国家!
那个热血的学生,却被政府逮捕,送进暗无天日的监狱。
曾经读过的书籍,那些沾染着滚烫鲜血的名字,一个接一个,潮水一般涌入他的脑海。
曾经的革命党人,为了争取民主与自由,对抗着腐朽黑暗的晚清政府,死在晚清政府屠刀下的亡魂,不知有过多少。国父期望中的国民政府建立,却很快陷入袁世凯独裁和军阀混战割据,民不聊生,直到现在,民国政府早已经偏离了国父的期冀。
忽然一下子,像是悟到了什么,头上似乎有个惊雷炸开。他愣愣的凝视面前景物,入眼却已经模糊。
的确!
现在的中国,需要一场新的革命!
瞬间心里撩起了火,一点一点,烧得却旺。
身边响起脚步声,史密斯抬头看到有值班护士过来,冲了身边人甜美一笑,“方医生,有人找您,就在楼上诊室。”
方振皓好似没有听见,只直直的看着前方,目光不晓得在哪里,看得人心里发毛。史密斯使劲的戳了他,又大声将护士的话重复了一遍,才把他叫得回神。
将手中饭盒塞给史密斯,他站起拉了拉白大褂,转身匆匆上楼。
三楼已然空空荡荡,诊室沙发上并排坐了两个女子,两人都罩了件松垮垮的外套,黑框眼镜整整遮去半张脸,看不清模样。方振皓站在门口愣了一会,试探着出声。
“请问……”
左边的女子抬起头,却是章惠,她咬了唇,眼圈红红,似是哭了好几场。身边那位摘下眼镜,瞧见是个伶俐清秀的女学生,梳了两根辫子搭在肩头。
她拍了拍章惠肩膀,又对方振皓礼貌一笑,“方医生,你好。我叫沈雨,罗钊在圣约翰的同窗。”
当日罗钊被捕,并未波及圣约翰大学内的报社,也没有牵扯到他的同窗,《红旗日报》的其他成员尚得幸免。
原以为罗钊不在,也能保住这份报纸,孰料第三天就有学校学监上门,虽未挑明,却已暗示要他们收敛,不要给学校惹祸上身。
新印好的报纸丢弃倒也没有关系,只是油墨和简陋的印刷机器实在珍贵。外头军警天天盘查,他们也知政府保障保障言论与文化的条款就是一纸空文,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有军警上门,查抄一空。
昨天大夏大学的学生组织已经有军警闯入,盘查许久,几乎搜刮一空,最后还抓走两名学生领袖。
“事到如今,也只求能保住零散机器和那些书籍……”沈雨一口气说出前后原委,撑在桌面的手微微发颤,也不知是气愤还是激动。她眼睛明亮,期待般的看向方振皓。
听到最后,方振皓变了变脸色,眼中神色莫辨。
不待她们明说,他已然猜得出意图。
想必他们已经被军警注意许久,各自住所里不能藏匿那些书籍和机器,于是便找上了他——隐匿在破旧弄堂里的红十字会小诊所,最是理想之处。
他低下头沉吟,垂着目光,许久没有出声,章惠和沈雨带着三分期冀,目光不约而同投过去。
章惠咬着嘴唇,“他被带走,一时间方寸大乱,夏培云他们几个被家里扣住,连家门也出不得,只剩了我和小雨。”
说这两个女孩对视一眼,她又转头,声音轻轻细细,“上次的人情还未酬谢,这次又要麻烦方医生,我们也是……”
沈雨蓦地打断她的话,“小惠,你别这样说。方医生之所以帮忙,一是因为医者父母心,二也是源于对这不公世道的痛恨。人民大众已经对腐朽的政府失望到了极致,劳动者的心是连在一起的!我们不能在重压下低头,强权压不倒正义,越是艰难,越要坚持信仰!”
她说的慷慨激昂,目光灼灼望向方振皓。
方振皓对这沈雨颇有好感。活泼爽利,与众不同,没有女孩子的娇嗔造作,男子一般的利索爽朗。
他思考许久,眉目微抬,“好的,这个忙,我帮。”
下午他寻了个理由请假,帮着章惠沈雨二人雇了几两黄包车搬运东西,三人挤在人流中,坐了黄包车,隔着谈笑。偶谈及到前几日铁路局长被炸身亡的事件,章惠和沈雨都是愤愤然之色。
沈雨眼睛里像是燃着火,“从满清第一条铁路开始,中国的铁路就被列强霸占,只为了他们的在华利益,这让中国人怎么忍受!铁路路权一定要收归国有!”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这句话被人声掩盖,却依旧震耳欲聋。
来回两趟才把东西搬完,将东西放入药品储藏室,仔仔细细掩藏好了,整整花了一下午时间。三个人都累得无以复加,各自倒了杯水坐下休息。沈雨捧了水杯目光明亮,“方医生,罗钊果然没有看错人。”
方振皓嘴边浮起一丝笑,似是觉得不用这般客气。他双眸在章惠和沈雨二人脸上转了转,喝了口水后看着她们:“我也有一事相求。”
“请讲。”
方振皓语声铿锵有力,“能否给我讲讲你们的信仰?”
章惠和沈雨顿时一愣,对视一眼。
他们看到他脸上神色莫测,却多了早已熟悉的坚定,一双眸子隐含期待,“我想要了解那个世界!”
华灯初上,只留了方振皓一人在诊所等着史密斯过来,他挽起袖子一边清洗着医用器械,一边还在回想着她们所讲的内容,更觉得心潮澎湃。
隐隐听到吱呀一声响,外间门被推开,他也不回头,惊奇道:“史密斯,怎么来的这么早?”
回答他的是女孩清脆的笑声,“方医生,是我。”
沈雨大大方方走到里间,瘦小的身体裹在洋红色短大衣里,提着一个小小的皮箱,站住了对他嘻嘻的笑。
方振皓略显惊讶,“沈小姐?你们不是回去了吗?”
沈雨不好意思的笑,提了提手中小皮箱,“这里还有些东西,下午时候收拾的急,忘拿了,现在拿过来。”
“原来是这样。”方振皓说着点头,神色柔和,笑了一下侧过脸,继续整理纱布针管等医用物品,“那你自己去放好。”
沈雨吐了吐舌头,快步进了储藏室,不知在弄什么东西,许久都没有出来,只有轻微的声响传出。等到史密斯来了,她才出来,鼻尖上渗出细细的汗,却依旧笑眯眯。
路灯昏黄,天色已黑。黄包车夫拉着空车哗哗跑过,劳作一天的人们疲惫归家。灯下两人并排的走,穿过僻静街巷,拐入繁华市区,方才穷街陋巷被远远抛在身后,与眼前的仿若两个世界。租界繁华,霓虹缤纷,满街的灯影流璨,人群熙攘。
两辆敞蓬吉普飞驰过来,车上的美国海军士兵高举了啤酒瓶,冲路边女子吹响口哨。沈雨生的雪肤明眸,配了洋红色短大衣,直惹得那些人大叫大喊。
“小心!”方振皓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拽到街边。沈雨恼得跺脚,“没教养的冒失鬼!”
“洋人没礼貌也不是一天两天,在上海不该都习惯了吗。”方振皓瞟见吉普已经飞一般消失,笑意消敛的脸上透出肃然。身边人流挤来挤去,他将她拉上马路牙子,顺手拍了拍自己外套。
“这群作威作福的混蛋!”沈雨拧了眉,恨恨的骂。
方振皓没理会她,掉头看向橱窗那边,凝视着叹了口气,“看那里。”
沈雨闻声看去,不远处灯光璀璨的橱窗下,一个黑黑瘦瘦的小男孩扒着窗沿踮着脚尖,张望里面精美的糖果。他只穿着件脏兮兮的夹衣小褂,似乎在夜风里发抖。
“真是可怜。”
方振皓说了一句,眼光盯在那里,话锋陡然一转,“但正像你们说的一般,贫穷并不可耻,无产者的尊严将会酝酿掀起一股抗争的风暴!”
沈雨赞同的点头,她走过去,从口袋里掏出几块牛奶糖,俯身递给那男孩。小男孩似是害怕的后退了一步,怯生生的望了她。片刻之后伸手抢过糖块,飞快剥了糖纸囫囵塞进嘴巴。
她走回来,还不忘回头对那孩子挥手,“世上贫苦的人多了,善事做不完,但总可以帮一个。”
方振皓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眼底瞬时转过一丝复杂之色,他低沉开口,“单凭施舍也改变不了命运。”
“对!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已经病得太深,只有从根本上改变,唤起民众……”
“唤起民众的自觉。”
方振皓说着笑出声来,“都能背了,你们三句话不离这句。”
沈雨抬眸飞快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去,沉默着走了一会,方振皓打破沉默,出声问道:“罗钊被抓,你们想怎么办?”
他说着直视他,眉梢眼底都是暖意,“我知道,你们不会抛弃朋友。”
沈雨姣好面孔绷得铁青,半晌才昂了头,“的确,我们更不会屈服!强权压不倒一切,我们要游行!一定要施加压力,迫使政府当局释放学生!”
方振皓点头微笑,目光含着鼓励,“我相信,你们一定能做到。”
说话间已到了路口,沈雨喊了一声“方医生”,大方的伸手同他握手言别。
进了霞飞路,人流更加汹涌,人群攒动间能看得到军警和警察,来回的巡视查探。方振皓低头将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沉默着走过,身旁街景却越来越熟悉,是回家的路。
上海政要名人聚居的霞飞路,自然是这般的守卫森严。
只关心自身安危,对国家大事无动于衷,也从不想想饥寒交迫的下层民众。
他瞳孔中似幽幽燃着两簇火焰,心里有什么越发鲜明,直透心神。
又走了一会,抬眼看到邵公馆,整幢建筑隐在夜色之中,只亮了寥寥几盏灯,黑漆漆的,好似许久都无人居住一般。这几日因为突发的铁路局长遇刺事件和南京的压力,邵瑞泽天天忙碌,极少在家里,就是回来休息,脸上也藏着莫测的阴晴。
刺杀事件发生后,这里曾站满了军警,荷枪实弹,守卫着那人。逢人盘问,弄得进出极为不便,不但李太满腹牢骚,连那只白胖兔子在乱窜的时候,都险些被沉重的皮靴踩到。
当时兔子刺溜一下钻到他身后,竖起耳朵晃了晃,用通红的眼睛看那警卫。
这几日事情似乎稍有缓和,邵瑞泽就下令撤去了守卫。
有些好笑的摇了摇头,他加快步伐迈向公馆。
刚踏上邵公馆门口台阶,就听里面传来一身巨响。
“这帮混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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