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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书籍名:《诗酒趁年华》    作者:江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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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清一怔,猛地想起萧悠还一直站在门外,此时冰天雪地,走廊之中寒风刺骨,他竟不言不语地在那里站了这许久……

  「悠哥!」

  常清心中一阵感动,再也顾不得什么,掀开被子,光脚跳下床来冲到门边,打开了门。

  一阵冷风吹进门来,常清打了个哆嗦,萧悠已闪身进来,飞快地回身关好门,转过头来,见到常清只着小衣,竟光着脚站在地上,惊道:「清弟!」忙一把将他抱起,直抱到床上,又帮他盖好被子,自己坐在床边,埋怨道:「急什么!连鞋子也不穿上,这样冷的天,仔细着了凉。」

  常清见他脸色微白,伸出手去摸了摸他脸,一片冰凉,知他在外面冻得久了,虽然内功精湛,也是很难耐的,他却一点不顾自己的身体,一心只关心着他,一时热血上涌,情难自己,猛地爬起来扑在他怀里,哽咽难言。

  萧悠抱住他,轻轻抚摸他的头发,笑道:「傻孩子,哭什么?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千万不要为难自己,若你想跟我在一起,咱们相亲相爱的日子长着呢,我只愿见你一直快快乐乐的样子;若是你不想勉强自己,那么只需一句话,我再也不来缠你。」

  常清越发感动,紧紧抱住了他,半晌,在萧悠的抚慰下,他才止住了眼泪,抬起头来,轻声道:「悠哥,我……我愿意……跟你在一起……」说到后来,声如蚊蚋,若不是萧悠多年习武,耳音灵敏,几乎都听不到。

  萧悠瞬时间心花怒放,便如得到了最珍贵的宝物一般,紧紧地抱住他,舍不得放手。

  良久,才稍稍抑制了心中的激动,低下头来,温柔地望着常清的眼睛,轻声问道:「清弟,你可是真心真意,想与我共度一生,没有丝毫的勉强吗?」

  常清张了张嘴,却略有迟疑。

  萧悠心中一凉,疑惑地问:「清弟,你……难道又不愿意了?」

  常清怔怔地望着他,眼泪缓缓流了下来,道:「不是,悠哥,我愿意,没有勉强,只是,我……我很怕……」

  萧悠道:「别怕,一切都有我呢,什么都别怕,都会解决的,你家里头、你未婚妻那里、平先生那里,我都会打点好的,你放心好了。」

  常清却摇头道:「不是,不关他们的事……」

  萧悠猜不透他心思,只得问:「清弟,你到底害怕什么?告诉我,咱们一起想办法。」他好言劝解,温柔地诱常清说出心事,好半晌,常清才断断续续地道出了伤心的原委。

  这件事却说来奇怪,他害怕的,不是人、不是物,却是这不可捉摸的命运。

  原来他幼失怙恃,五岁丧母,七岁丧父,十岁的时候,最疼爱他的奶娘因病去世,十一岁时最亲近的表姐去世,十二岁时他从小养大的一条狗阿皮死了,从小服侍他的一个非常亲厚的丫头小萍也无缘无故地跳井死了,再一年,他养的一只鹦鹉碧羽也死了。

  常清生来是喜聚不喜散的性子,又一向孤独而敏感,小小年纪,接连遭遇这样的打击,痛苦不堪,感叹世事无常,越是喜爱的事物,越是不能久长,让人徒留悲伤无奈,从此渐渐冷了心态,把一腔热情都埋藏起来,不敢轻易去爱人或爱物,生怕再受伤害。

  其实,他不敢去爱,只是不想失去而已,在他的心里,有个颇为幼稚的想法:只要我不太喜欢他们,老天爷便不会眼红,就不会把他们从我身边夺走了。

  萧悠好不容易探明原委,险些笑了出来,心想:清弟太过天真,竟然会有这种想法,其实世事无常,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就算你并不喜欢他们,他们该死的时候还是会死啊!只不过爱之愈深,便恋之愈切,舍不得分离,一旦失去,会加倍伤心难过罢了。

  他感动于常清的深情重义,愈发觉得他可爱,俯头轻轻亲吻他的面颊,一点一点,移到了他唇边,却不深吻,只在一边轻轻磨擦。
  常清先是被动接受,慢慢地倒有点不满起来,很想念那种奇妙的亲吻感觉,不由自主地凑了上去,主动亲吻了萧悠的嘴唇,两人几次试探,渐吻渐深,紧紧拥抱在一起,俱是心醉神迷。

  萧悠见常清为自己情迷意乱,心下暗喜,只是他素来持重,不肯草率行事,知道常清天真未凿,不谙情事,所以两人的亲密到此为止,只是相拥而眠,没有更进一步,想等合适的机会再共度人生最美好的时刻。

  再则,他心中已有了计较,要想法为常清解开心中的这道枷锁,让他敢于去爱,同时敢于接受他的爱,不再患得患失。

  此后两人的行为便保持着这样微妙的状态,既亲热,又刻意保持距离,常清既舍不得萧悠离远,又不敢进一步接受他的深情,萧悠试探过他几次,都是无功而返,只得暗中另做安排。

   十一月底,萧悠携常清离开北方,千里跋涉,又回到了洞庭湖边的行香阁。

  此时北方苦寒,而千里之外的洞庭湖畔,却是风和日丽、山青水碧,虽然也是冬天,草木不茂,但与北方那一片光秃秃的酷寒景象,却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常清回到了熟悉的行香阁,好不高兴,不及休息,便先去看望平先生,将带来的礼物送给老师和师母,顺带交上十几篇赋论,比之先生当初布置的课业,还多作了几篇,受了一番褒奖,得意洋洋地回到三省斋,向萧悠吹嘘一通。

  萧悠见他一扫在北方时的愁闷,又恢复了开朗乐观的性情,也是高兴,趁他说得兴高采烈,便提议十日后去西山上玩耍,并说有一件好东西要送给他。

  常清听见有礼物,忙问详细,萧悠却含笑不语,让他更加心痒难搔。

  好不容易熬过了十日,这一日清早,天还没亮,常清便忙着催萧悠动身,两人一同骑马上了西山,却没带任何从人,连天生都被留下了。

  一路行去,两人谈谈说说,指点风物,轻松愉快,山回路转,渐行渐高,到后来马已不能攀登,便舍马徒步,登上山峰。

  常清这半年多来习武不辍,身体强健许多,一口气登上顶峰,居然并没觉得有多吃力。

  两人站在山巅,红日正冉冉从东方升起,极目下望,历历晴川,萋萋芳草,阡陌纵横,有如棋盘,不由得生出一览众山小的豪迈气慨。

  常清笑道:「悠哥,虽然这里只是座小山,但因为四周并无高山险峰,所以倒显得这里很是高峻,古时夜郎自大,实在是因为太不了解天下之大了啊!」

  萧悠笑道:「清弟此言甚是,庄子曾讲河伯自视其大,到了大海才知道自己很渺小,为人也是如此,知识越是广博,越会谦冲平淡,不敢妄自尊大。」

  常清点头,又想起平先生来,不胜景仰,道:「我跟老师学习,才知道自己从前的知识实在有限,竟是白白自大了这许多年,想来好生惭愧。」

  萧悠道:「清弟不必太谦,其实你天性聪颖,平先生对你很是看重呢!」

  常清得他夸赞,颇为得意,嘻嘻一笑,又道:「真是不出门不知道天下之大,人家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真是所言不虚,这次到北方去,见识了无边风物,真是大开眼界!」

  两人又谈论一会儿,萧悠带他再向上行,来到峰顶的一小块平地,只见这里筑了一个小小的平台,方圆不及一丈,以大大小小的石块砌成,并不张扬,却甚雅洁,四周植有花草,培土尚新,看来是新筑成的。台边立有一块大石,上面刻着几行字,涂了朱砂,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常清远远望见那字,却是一怔,心下狐疑:怎么竟像是我写的呢?近前一看,可不是,正是他自己写的字,却怎么被刻在了石上呢?

  萧悠拉他立在石前,微笑道:「清弟且看,这上面刻的是什么?」常清细细一看,见是一首苏轼的《望江南》,词曰: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

  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

  烟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

  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

  诗酒趁年华。

  常清看了,记得是前些日子自己和萧悠谈论宋词时写的,却不知为何被刻到了这里,转头向他望去。

  萧悠来到石边,俯身轻轻用手指描摩刻在石上的笔画,道:「清弟,这是你亲笔写的,我亲手刻的,这个小小石台,也是我一手所造,虽然不大,但一土一石,皆是我独力完成,费心十日,昨晚才刚刚完成,今日带清弟前来赏玩,却希望你给它起个名字。」

  常清一怔,回想这些日子,果然萧悠日日早出晚归,昨晚更是深夜方回,还当他是公务繁忙,却不料他竟然筑了这样一座石台。此地山高地险,运石筑台大是艰难,悠哥此举,却是为何?

  他猜疑不定,萧悠直起身来,含笑望他,一双清澈明亮的凤眼,映着灿烂的朝阳,越发明亮得如同天上星辰,令人不敢逼视,俊雅挺拔的身材,衬着背后壮丽的万里晴空,衣袂当风,轻轻飘扬,如同凌空而降的仙人一般,风姿绝世。

  常清心中一动,叫道:「悠哥?」

  萧悠微笑道:「你看此处超凡绝俗,这台便叫超然台可好?」非^凡 凝^香 收^藏

  常清喃喃地念道:「超然台……超然台……」猛然想到词中的含义,心中耸然而惊。

  萧悠凝望着他,沉声道:「清弟,你素来最爱东坡先生,他一生坎坷,却丹心不改,豁达大度,读他的词,总能令人豪气干云,精神振奋。」拉过常清的手来,轻轻抚过石刻,又道:「你且看这几句,『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东坡先生的意思,你可明白吗?」

  常清望着那几行字,心中一片茫然,这些浅显的字句,只因为萧悠的深情,却变得不易理解了。

  萧悠抬头望着常清,眼光温柔而坚定,微笑道:「我却最爱这一句:『诗酒趁年华』。清弟,你曾说害怕自己所爱之人离你而去,可是你知不知道,世事无常,命运难测,如果能爱的时候不敢去爱,到得缘分尽时,却是再也追觅不回,只能空自嗟叹。有道是『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年华不再,逝水难追,人生百年,不过弹指一挥间,胆怯害怕又有什么用?不如直面人生,爱我所爱,快意恩仇,方不枉了这一世生命!」

  常清听了这话,宛如晴天霹雳一般,惊心动魄,心中一时热血如沸,一时混沌茫然,怔怔望着萧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萧悠满含希望地盯着他的眼睛,问道:「清弟,我爱你之心,天日可表,只望与你永结同心,你呢,你可同意与我共同面对今后的一切吗?」

  常清一阵热血上涌,便欲张口答应,话到嘴边,却又仍是有些畏缩。

  萧悠等待良久,终于渐渐暗了脸色,惨然道:「清弟既然不愿,那我也不能相强,只好各自散去,今后清弟自己多保重了。」说罢,黯然转身,便向山下走去。

  常清追上一步,拉住了他的衣袖,却仍是说不出话来,眼泪汪汪的。

  萧悠回头,恋恋不舍地望了他好久,叹息一声,毅然转身,大步向山下走去。

  山风呜咽,拂起了常清的衣裳,吹乱了他的头发,然而,更乱的,却是他的心……

  眼见萧悠落寞的身影渐行渐远,转了一个弯,被山林挡住,看不见了,常清的心中有如刀割一般,痛不欲生,失声叫了起来:「悠哥,别走!」拔脚追了上去。

  追到转弯处,面前空山寂寂,却不见萧悠的人影,常清心中一慌,大声呼叫,只听到隐隐的回声,萧悠却不回应,他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大哭,山路陡峭,他心慌意乱,一个失神,重重摔在地上,惊叫了一声,还没回过神来,却落入了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

  常清什么顾不得,回身一把抱住萧悠,大哭叫道:「悠哥,不要走!不要丢下我!我同意,我同意,什么都听你的,只要你不走——」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拚命地抱住萧悠,怎么也不肯放手,萧悠几次想看看他的腿有没有撞伤,却无法摆脱他的纠缠,心下感动,连声安慰,好不容易才使常清恢复了一点平静,给他检视身体,果然两个膝盖上都擦破了皮,手上也擦破了。

  萧悠好不心疼,暗骂自己太鲁莽,故意设下这样的情景试探于他,却又害得常清受伤。他一边责备自己,一边急忙撕下衣襟给常清包扎伤口。

  常清却不在意,只紧紧拉着萧悠的衣裳,眼睛紧紧盯着他,生怕他再次消失。

  萧悠包扎妥当,抬起头来,正对上常清急切的眼光,心中一动,道:「清弟,你可想好了?」

  常清用力点了点头,哽咽道:「悠哥,我想好了,我宁可将来伤心,也绝不愿你现在离开我,一想到再也见不到你,我……我还不如现下死了的好!」

  萧悠心中一痛,知他是爱自己极深,才会这样害怕失去,一时情难自己,紧紧将他抱在怀里,一字一顿地道:「我保证,一定保重自己,绝不让你再伤心失望,爱我吧!再也不必害怕,这一生,我将与你不离不弃。」

  常清心头一热,眼泪滑过脸颊,浸入了萧悠肩头的衣衫,双手紧紧反抱住萧悠,深情地低唤:「悠哥……悠哥……」

  两人默默相拥,只觉得天地之大,此时此刻,却只容得下二人而已。

  白云苍狗,十万红尘,俱都烟消云散、无影无踪了。两个深情的心,紧紧贴在了一起,两个真心相爱的人,紧紧抱在了一起,这一生,是再也分拆不开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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