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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书籍名:《坐对流年》    作者:扑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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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锦年又一次入院,是因为车祸。
  价格不菲的车内安全设施十分出色,即使如此,叶锦年到底还是受了脑震荡和擦伤。再考虑到之前不久的入院就医,于是医院十分体贴地开出了 VIP看护病房,专供叶家大少静心休养。
  于是叶锦年连着几个月出入于医院之间,简直快把白色病房当成家一般。
  叶锦宁风风火火赶到医院时,一张脸都已经吓到与医生的白色长袍同色,等到见到额上轻伤都被包扎妥当的弟弟时才松了一口气。四下无人时,她直接对着叶锦年的手臂就拧了下去。
  叶锦年疼得拧紧了眉变了脸色,直觉要闪开,却又牵动了背上的伤口,一时间十分狼狈。
  叶锦宁这才满意,在他床头坐下:「你要是真想寻死,直接找个悬崖冲下去,别在市区上演《捍卫战警》行不行?这次有好几个人被你吓到跌倒摔伤,你的速度再快一点,大概就能断送人家性命了。」
  埋怨了半天,躺在床上的那人却是一声不吭地闭上了眼。
  叶锦宁也闭上了嘴。
  心里隐约猜到些方向,看到叶锦年灰败的脸色,她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伸出手揉了揉自己刚刚掐的地方。
  「别告诉爸爸。」
  「哪用你讲。」叶锦宁轻轻嘀咕。
  「嗯。」叶锦年笑了笑,像是放下了心的样子,握住姐姐的手,轻轻地摇了摇。
  叶锦宁张了张嘴,想说「你笑的样子比哭还要难看」,终于没说出口,只是安慰地紧紧握住他的手。
  突然的声响打破了宁静,在医护人员的「这里是私人病房请勿入内」的告诫声里,陈乔生硬推开门挤了进来。
  叶锦年讶异转头,等看清来人,脸立刻蒙上一层铁青。
  叶锦宁跟陈乔生打过交道,知道这男人的脾气,皱了眉头迎上去:「陈先生,病人需要静养,有什么问题外面谈。」
  「我找的就是叶锦年。」陈乔生横眉竖眼,一脸心浮气躁。
  叶锦宁的脸也沉了下去,直接用身体卡住陈乔生的去路,刚想骂人,就听到身后的声音:「没关系。」
  叶锦宁瞪了陈乔生一眼,终于让开。陈乔生直奔病床前,对着叶锦年就问:「老周去哪了?」
  病人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陈乔生板起一张脸,「你跟他都好上了,居然还说不知道?」
  叶锦宁拦到了弟弟面前:「请你说话客气一点。」
  「客气个鬼!老周失踪了我还跟你客气?」陈乔生嚷嚷。
  叶锦宁直接一脚踹了上去。
  陈乔生没想到这女人居然说动手就动手,一时间竟来不及反应,端端被踹了个正着,大惊失色之下,倒也没想到对女人动手,只是退了两步:「你们叶家人怎么这么不讲理。」
  叶锦年闻言,一股怒气由心生出,没等到姐姐再有行动,冷冷说道:「陈先生质问之前是不是应先搞清对象?我和周亚言已经什么关系都没有了,他失踪与否,你应该另询他人。」
  「啊?你甩了老周?」陈乔生直接听岔了,「他有什么不好?你要是嫌他不好,当初就不应该给他希望!」
  叶锦年打断了他的话:「你说完了没有?说完的话请出去。」
  陈乔生的脸因为焦急和愤怒而显得狰狞,叶锦宁看情势不对,慢慢向病房门口移去。
  「你们这种富家子,眼睛长在头顶上,根本没把人心当一回事。老周真他妈瞎了眼,找谁不好非要看上你!他跟我讲说要去西藏,那种旮旯地方他去能有什么好事!你要是还有点良心,赶紧帮我找他!」
  「你如果足够了解他,就应该知道现在掌握他行程的人不是我,你可以去问问那个岑其默。另外,你实在也不必着急。你口里的好朋友恐怕正在享受浪漫世界,大概没有什么凶险。」叶锦年说完就闭上了眼。
  等到陈乔生消化完他的语中含义,顿时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啊啊啊」了好几声,最后又被叶锦宁踹上一脚才回过神来,于是难得露出了一脸尴尬的表情。
  「你要找人就赶紧走啦!」叶锦宁恨不得给那个莽撞的家伙再来上两脚。
  陈乔生连忙又退了几步,露出了一脸迷茫:「奇怪啊……我怎么不知道……」
  「也许他总算还有一点廉耻心,没敢把他那点破事都抖出来吧。」叶锦宁满脸的不屑和鄙夷。
  陈乔生皱紧了眉头,还是茫然,过了一分钟才看向叶锦年:「对不起,打扰了。」说着就匆匆离开病房,走得太过匆忙,连房门都不及关好。
  叶锦宁用力地甩上了房门,低咒着「物以类聚」,走回病床前。
  对上弟弟的眼时,她闭上嘴。
  过了一会儿,叶锦宁突然扑了过去,用力地抱住了叶锦年。
  「喂,我是病人欸。」叶锦年龇牙咧嘴地抱怨。
  叶锦宁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头:「闭嘴啦,你就乖乖地享受一下亲情的抚慰不可以么?」
  叶锦年不说话了,把头深深地埋进了她的肩窝里。
  他想,这如果是一个故事,那现在一定就是结尾了。
  ◆◇◆
  然而事情并不像叶锦年所料,当天晚上,陈乔生就再度踏入了医院。叶锦宁早已经回家,自然没空再来帮弟弟清理闲杂人等。
  叶锦年皱着眉头看向陈乔生,不想却发现对方的眉头锁的比自己还要深,于是微微一愣──他本以为陈乔生再也不会来了。
  陈乔生慢慢挪到他床边,深吸了一口气:「我想你可能误会了。」
  叶锦年自认已经冷静,却也被这句话激出了一声冷笑:「误会什么?」
  「岑其默并没有和老周在一起。他还在H市。」
  叶锦年一愣,随后说:「也许周亚言也没有离开H市,只是瞒住了自己的行踪吧。」
  「不会,岑其默很郑重地告诉我,他和老周没有任何关系。」陈乔生的神情有点古怪,简直称得上晦暗。
  叶锦年「啊」了一声,终于呆了一呆,想了一想后,又道:「你确定是实话么?」
  陈乔生沉闷地「嗯」了一声,一脸的欲言又止。
  叶锦年满脑子乱麻:「又或者他有别的安排……」说到这里却当机,突然间生出许多胡思乱想来。
  两人一时皆无言,只是理由各自不同。
  闷了好一会儿,陈乔生终于一拍桌子:「妈的,我看这事还是得告诉你。」
  「嗯?」叶锦年一脸疑惑。
  陈乔生的脸完全苦了下来:「老周的运气真是不太好。唉,我跟你讲,要是你知道这事嫌弃老周,我也不怪你。不过真的不怪他,他是真喜欢你,你别误会他。」
  叶锦年茫然看向陈乔生,身体却下意识地紧绷了起来。
  等到听完那一堆烂账,叶锦年完全僵掉了,脑海里全是那一次周亚言拖了自己去检查,还非要验血的事。
  陈乔生陪着小心看他:「你说这叫什么衰事……」说完又小心翼翼地问,「你……没事吧?」脸上又浮上了那一层古怪的颜色。
  叶锦年沉下脸,手心有点发冷。仔细回想那一天周亚言的表现,猜出那一天周亚言的主要目的大概是替自己做HIV检验。
  下午还深恶痛绝的男人,此刻在记忆中的面孔又模糊起来。
  叶锦年只觉得一手的冷汗。
  按照男人的反应,大概是确定了他并未感染,于是放心地开口说「分手」。
  眼前的灯光白花花地晃眼,他胸口很闷,像是被人盖住了口鼻,几乎喘不过气。
  他慢慢撑起身体,坐在床沿,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伸出手抓过电话,拨了司机的电话,简单吩咐说:「来接我出院。」灯光下,他的脸色极难看。
  陈乔生努力贴墙站立,一声不吭,想把自己伪装成空气。可惜不甚成功,被叶锦年扫了好几眼,顿时遍体生寒。
  「我说……」
  「闭嘴。」叶锦年横了他一眼,站起来开始整理东西。陈乔生看他动作,连忙过去帮忙,姿态很是狗腿。
  叶锦年也没有拒绝,默默坐到床沿,心头事千丝万缕纠缠在一起。
  两个男人虽然个性迥异,但都不是笨蛋,对于周亚言的离奇失踪都摸到了几分缘由。
  几乎不约而同,两人同时在心中咒骂着:「周亚言你个大烂人!」
  司机进入病房时,陈乔生已经把叶锦年为数不多的行李都整理完毕,只是他动作粗鲁,看起来比较像是风暴刚刚过境,而不是打包完毕。
  叶锦年示意陈乔生提上行李,沉着一张脸让司机办理出院手续,房内其余两人大气不敢透,等到叶锦年一马当先走到前面推门而出,司机才朝陈乔生挤眉弄眼了一番:「喂,老板吃了火药了?」
  陈乔生苦笑,拎起行李才发现不对,怎么自己变成叶锦年下属了?
  但是看看走在前面的那人的气势,他便忍气吞声继续提行李大业:没办法,叶锦年的周身都燃烧着「惹我者死」的小宇宙。
  ◆◇◆
  出院后的第一站就是市立医院,等到到达时已经是晚上八点,程医生已经下班。于是叶锦年直冲院长办公室,在那里揪住了该院院长,很快就拿到了程医生的电话。
  再过了十分钟,叶锦年就等到了程医生,对方还没开口,叶锦年就直接就冷冷问:「我的检验报告结果如何?」
  程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面对着室内似乎突降了十度的气温,突然间升出「早知道应该称病推辞」的觉悟。然而叶锦年黑色眼眸瞪视着他,让他仅存的那一点懊悔都无所遁形。
  「您的身体状况很好。」
  「哦?是么?这样说的话我是HIV抗体呈阴性喽?」叶锦年似笑非笑。
  程医生轻轻「啊」了一声,面对男人的冷笑,终于宣告投降:「当然,这也是检验中的一部分。」
  「是么?那么我的检验结果,你已经透露给周先生了吧?」
  医生的额头起了一层细密的汗意,想要装傻,却被逼近的叶锦年给吓了一跳。
  「那么周亚言呢?周亚言是HIV阳性?」叶锦年步步进逼。
  医生又退了一步,身体抵到了办公桌,终于乖乖举手做投降状:「啊,关于这件事情,我正想要找周先生谈一谈,可是却联系不到他,请问您有什么办法么?」说话语气分外恭谨,让旁观的陈乔生看得分外同情。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医生又推了推眼镜,郑重地说:「如果您有方法联系到他,请告诉他第一次的检验结果是假阳性反应。」
  叶锦年的全部气势都像被戳破了的气球一般,化为乌有,脸色更是难看到极点。
  那医生小心翼翼地解释:「为了防止漏检,初筛使用的试剂敏感度都比较高。还有可能是因为与某些免疫疾病或其它疾病相关,周先生本身存在某些非特异性因素,会使试剂敏感性下降。因此检验出现假阳性的可能性相当高,之前我也跟周先生提过这件事,本来今天复检结果就出来了,我也和周先生约定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并没有出现,总之让我很担心。」
  等他说完,都没有等到叶锦年的反应,这才发现对方的一张脸已经是死白。
  「啊?叶先生,你没事吧?」在他的疑问句里,叶锦年缓缓转头看向陈乔生。他的耳朵里全是轰鸣声,却好像能听到颈骨转动时的声响,就像已经生锈了的铁器组件互相磨擦,全是艰难的生涩。
  陈乔生的脸色也已经变成惨白,他张了张嘴,再也说不出话来。
  「快去找他。」叶锦年张嘴说出这句,才发现竟然已经分辨不出自己的声音。在耳鸣声里,自己的话就像是从别人的嘴里说出一般,如同异样。
  陈乔生立刻冲出门去,却是毫无章法的乱撞,简直就像一只没头的苍蝇撞了过去。叶锦年也想奔跑,腿却已经软到走不动。
  手臂被人扶住,那医生让他坐到椅上,又倒了一杯温水给他。叶锦年紧紧握住,却觉得从身到心,一片冰寒。
  天意弄人。
  原来他是如此无力。
  那一夜的记忆就像流水里月亮的影子一般破碎,等到叶锦年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家里时,根本想不起来到底是怎么回来的。
  叶锦宁居然也在家,等他回来时板起一张脸,大概原来是想就他「私自」离开医院而训话,但一看到叶锦年苍白的脸时,就立刻上前扶住了他:「怎么了?」
  叶锦年坐倒在沙发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叶锦宁皱起眉头:「陈乔生那家伙又说了什么难听的话?」
  叶锦年慢慢摇头。
  叶锦宁坐到他身边:「身体不舒服?」
  叶锦年又是摇头。
  叶锦宁于是沉默,握住了弟弟的手。
  叶锦年有一股冲动,想把那些乱七八糟莫名其妙的事情统统都倒给姐姐听,然而话到嘴边却又哽住,最后只是漏出几声急促呼吸。
  叶锦宁看他的神色,越发的担心,用力握紧了手中那一双冰寒的手。
  过了很久,叶锦年终于吐了一口长气,疲倦地把身子蜷进沙发里。
  叶锦宁心惊:她从来没见过弟弟这般如同幼儿保护自己般的动作。
  叶锦年用手遮住了眼睛:「姐姐。」
  「嗯?」叶锦宁生硬地抿住了嘴,她已经有好几年没听到这样的称呼了。
  「我从没像今天这样恨过一个人。」
  「嗯。」叶锦宁默默听着。
  「可是我想要他回来。」灯光底下,叶锦年的悲伤无所遁形,乍一眼看去,蜷缩着的影子像是静静老去一般。
  叶锦宁不自觉又伸出手,盖住男人的手。这才发现,叶锦年竟在轻轻地颤抖。
  ◆◇◆
  叶锦年当晚就找上能够想到的各种途径,几乎是把周亚言列为天字第一号通缉犯。再加上陈乔生的耳目眼线,一时间H市再度掀起流言新高潮。这一回,大部分的人都猜周亚言大概是欠了叶家一大笔钱,私自潜逃,因此引来叶家摆出如此不遗余力的追杀阵仗。
  当然,还有部分是上不得台面的八卦猜想,其中不乏暴力与色情元素──毕竟周亚言的性向实在不是秘密,之前对叶锦年摆出的姿态又毫不掩饰。只是当然没有人有胆把这样的遐想大范围流传,只要还在H市混,有些人还是得罪不起的。
  议论纷纷之时,叶锦年却完全无暇顾及于此。周亚言像是从人间凭空消失,任凭他自认手眼通天,却也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
  那一天他对叶锦宁说「从来没有恨过这样一个人」,他没办法理解周亚言这样跋扈的个性,为什么会选择如此委屈自己一门心思地退让。
  然而等到遍寻不得,那些恨意就全都变成了焦急。
  尤其是有一次与陈乔生碰面,对方抓耳挠腮说:「你说他不会是一时想不开跑到哪里自杀去了吧?我听说西藏那地方地处偏远,真出了事只怕连尸体都找不到……」
  没等说完,叶锦年就用冰寒目光令他闭嘴。
  陈乔生嘟囔了两句终于识相,却在叶锦年的心中留下了一道猜疑伤口。
  无论怎样想,依照周亚言的个性都不会做出「自杀」这种懦弱的事。
  但是反过来一想,不可思议地瞒住「病情」、甚至没脑子到都不等复检结果出来这样的事情都已经发生,周亚言还能挑战人类EQ下限到什么程度?
  这样一想,又觉得心惊胆颤。
  只怕那个人一时又失常,一念之差……
  这样一想,心底就又是一片冰寒。
  就像那一夜孤独坐在医院的办公室内,明明握着一杯温水,却似乎只用自己的体温就可以把它冻冷。
  眼里望出去,只剩一片空洞苍白。
  要是周亚言此刻出现在他面前,他一定会立刻拉着周流氓找家刺青店,直接在那家伙额头上刺上「白痴」两字,然后……
  然后又要怎样,竟然完全无法设想。那片未来,虚无缥缈。
  除了一遍又一遍把「周亚言」这个名字反复刻到心上,直磨出一片血肉模糊之外,竟是无法可想。
  ◆◇◆
  三天之后,他们终于得了周亚言的消息。
  他再度进了医院。
  接到电话的叶锦年手一颤,差点握不住手机。
  那一端的声音听来遥远又模糊,叶锦年深吸一口气,第一时间稳定下情绪:「他现在情况怎样?」
  对方的口音很重,叶锦年听来艰难,不过总算能听懂「周先生之前因为急性高山症引发高原脑水肿。不过请不用担心,他已经脱离危险」的解释。
  「对不起啊,周先生之前一直昏迷,我们没办法联系到他的亲友。今天早晨他脱离危险,我们才得知您的联系方式。」对方还在说些什么,叶锦年却是心念一动,问:「是周先生告诉你们的么?」
  「是的,周先生苏醒后向我们告知的您的联络方法。」对方的声音明显有些诧异,大概是在想为什么会问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
  叶锦年「哦」了,没再多问,记下了对方医院的名称和联系电话。
  挂了电话后他立刻让人订了去西藏的机票,等到确定行程后才放下半颗心,才有工夫冷下脸唾弃那个到哪都不忘惹麻烦的家伙:「喂,你是不是非要到以医院为家才甘心?」
  然后就回忆起之前听到对方解释时的违和感。
  生死之间,那个脑袋明显坏去了的男人终于想到了自己的名字。
  为什么非要到这样的时刻呢?
  叶锦年双手交握,手指渐渐发白。
  然后慢慢蒙住了脸:幸好……
  幸好已经脱离危险了……
  周亚言,你到底还能折腾几次?
  手指间全是湿意,嘴角却忍不住绽开笑容,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此刻到底该悲伤还是喜悦。
  ◆◇◆
  下飞机后叶锦年耳鸣了很久,坐进来接机的汽车时,只觉得整个大脑像是吸满水的海绵,稍一晃荡就有液体倾斜般的可怕感觉。
  陈乔生把行李放到后车厢后挤进座位,关心地看了看叶锦年的脸色:「真的没事么?」
  叶锦年依稀听到了声音,皱眉看了陈乔生一眼:「什么?」
  话出口才发现声音听来如此模糊,甚至完全不像自己的声音。
  陈乔生于是放大嗓门又重新吼了一遍,结果叶锦年耳鸣得更厉害了,他最后用力瞪了陈乔生一眼。
  陈乔生皱起了眉头,也没再多说,只是朝司机说尽量走平稳的路,开得慢点没关系,然后把副驾驶座上放着的一个坐垫递给了叶锦年。
  叶锦年也没客气,接过的时候就听到陈乔生的嘀咕:「开始还想说老周配你真有点可惜,现在看起来倒是我瞎了眼。」
  「你的眼睛本来就只是长着装饰用的。」叶锦年听着不爽,张口就是利剑加身。
  陈乔生张大了嘴:「你不是听不见么?」
  「你可以再小声点没关系。」叶锦年冷冷道。
  大受打击的陈乔生歪了歪嘴,终于不再说话。
  叶锦年闭上眼,这样的言辞往来让他再一次想到了周亚言。
  用力地闭上眼睛,他告诉自己不用急。
  很快,很快就能见到周亚言。
  然后……
  ◆◇◆
  然后又要怎样?
  在看到昏睡中的周亚言时,那些关于「然后」的想法全部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那些熟悉的医院特有的味道围绕在他们周围,叶锦年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男人的手时,触指微凉。
  男人的体温很低,不知道是因为生病的原因,亦或者是昏迷时的自然反应。
  然而握住这一只冰凉的手,叶锦年才有了「他是真的」的感觉。
  突然之间就泫然欲泣了起来。
  把脸贴到对方的毫无知觉的掌心之上,叶锦年辛酸地想,这到底是他们第几次在医院中见面。
  似乎自从开始这一段感情以来,他们总是受伤。
  一直一直,在受伤。
  这几个月进医院的次数,已经完全追上他的前半生所有不愉快的经历了。
  明明说是脱离了危险,明明握住了男人的手,却总觉得一切虚无,好像张开手就会从指间滑落一般的不安。
  叶锦年闭上眼睛,模模糊糊地想:他真讨厌医院。
  然后才发现自己竟然说出了声。
  于是干脆贴着男人的手掌心抱怨:「喂,你赶快好起来……让我好掐死你这个白痴……你凭什么就自以为是悲情英雄,随随便便就判了你我死刑,甚至连半个借口都不肯想,用那么蹩脚的理由就打发我,你还可以再笨一点!」
  说着说着就怨怼了起来,于是用力地咬了周亚言手掌虎口位置一下,松开嘴时,周亚言的手上就留下深深一排牙印。
  一定很疼。
  然而对方动也不动,依旧昏迷。
  再怒再恨,对方却全然不能接收。
  然后他突然间就顿悟了。
  突然之间就知道之前苦苦思索的「然后要怎样」会是怎样的答案。
  叶锦年怔怔看着男人,眼神就暗了下去,「醒过来,我们再谈一次分手。」他轻轻地说,然后慢慢地放下了对方的手掌。
  原本握住对方手掌的那一只手都变得冰凉,全身的体温似乎都在下降。
  「好好谈一次分手,我不要建立在欺骗之上的『为了我好』的借口。」叶锦年声音轻缓又坚定。
  「醒过来,我们分手。」他说了最后一遍,这一回鼻子有点塞住,好在声音还清楚。
  男人并没有醒。
  叶锦年又待了一会儿,只觉得全身发冷。
  终于想起来要询问医生详情的时候,才发现腿都已经僵硬,好不容易伸直腿,只觉得又痒又疼。扶着墙走去的叶锦年,没看到身后那人眼皮的颤动,像是在噩梦中的人努力要挣脱出可怕的梦境一般地颤动。
  ◆◇◆
  等到询问才知道周亚言有多么胡来──本身身体就欠佳的男人刚进西藏就有头痛症状,请了当地的导游陪同游玩的时候都有食欲减退和疲劳,却死撑着不说。直到第二天从轻度头痛发展到剧痛,随后出现恶心和呕吐,才在导游的坚持下就医问诊。刚到医院,周亚言就已经意识不清,随后昏迷。
  按照医生的说法,一下子陷入昏迷的周亚言几次濒危,却都再度坚韧地活了下来。生命力的顽强真是可怕。在加护病房又躺了两天,才转移到普通病房,只是意识一直不清醒,因此医生也没办法通知病患家属。
  叶锦年越听,脸板得越僵硬。
  等说完病情,那大夫才皱着眉头说:「这病人真是乱来,身体状况不好的情况下,高山症可能会引起死亡。幸好这次没有什么并发症,不然真要糟糕。总之这次需要等到他情况稳定后才可以出院,你们也要劝劝他以后不要再这么任性,人总不能和健康过不去吧。」
  叶锦年闷声不响,于是只能由陈乔生担任倒霉的病人家属一职,努力点头称是。
  在诡异的气场里,有护士匆匆报告:「病人醒了。」
  叶锦年下意识就要转身,然后身体一僵,停了下来。
  陈乔生不解地瞪了他一眼,拉着医生就往加护病房跑。
  叶锦年在病房外站了好几分钟,才终于推门而入。
  推门的那一剎那下定决心要好好做个了结。
  周亚言曾经下过的决定也许情有可原,却对不起他这个新上任不过几天的床伴。他以为周亚言至少能成熟到以男人的身分担负起此后的岁月,却没想到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误会就可以摧毁两人用生死相交换来的一段感情。
  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摆出一副此生不渝的模样?
  连起码的坦诚都没法做到,又如何谈要相携一生?
  这样的想法,是在看到昏迷着的周亚言后生出来的。
  这个流氓,蛮横地夺取了自己的爱情,又蛮横地把他爱人的心都全部打碎。
  这样的感情他似乎已经无力维系。
  所以才说出「醒来就分手」,所以才下定了决心只要见到对方睁开眼,他就可以安心地离去。
  然而原本想好的一切,在看到周亚言一双疲累的眼时,突然就像被潮水冲过的沙子城堡一般,摇摇欲坠。
  在他开门的一瞬间,周亚言的眼就牢牢盯着他不放,虽然顺从地任医生检查,眼睛里却像是带着钩子的绳索一般,全是束缚似的欲望。
  叶锦年不由自主地钉在了门口,再也不能前进分毫。
  等到陈乔生拉着他往病床方向移动时,叶锦年才终于发现医生和护士都已经离去。
  陈乔生把他推到病床前的椅子时坐下,嘿嘿笑着说:「他现在醒了,你们好好谈一谈。」然后又不放心地补了一句:「那个,他现在身体不好,如果要打人的话还是迟点比较好……」
  叶锦年冷冷扫了对方一眼,陈乔生立刻后退两步:「我只是开玩笑,你想打的话随意……啊,我再去跟医生谈一谈哦!」说着就匆匆离去,活像梁龙不小心涉足霸王龙和迅猛龙的战场一般的狼狈逃窜。
  叶锦年这才有时间仔细打量周亚言。
  病床已经被支高了,周亚言半躺半坐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叶锦年。
  气氛凝滞了很久,叶锦年才终于叹了口气:「终于肯面对我了么?」
  周亚言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你也不用解释,我知道你以为自己得了爱滋病。」
  周亚言没听出他的言下之意,急急张嘴:「我没得。」
  「我知道。」叶锦年冷静,「你初检只是假阳性而已。」
  周亚言张大了嘴巴,过了半天才低咒:「破医院!」
  「HIV检验的假阳性出现机率很高,需要复诊才能确定病情。你只是因为心虚而断定自己得了病,与医院无关。」叶锦年冷面以对。
  周亚言心虚地转移了目光,看着叶锦年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不敢说话。
  「既然现在误会解开了,我想你也可以回到正常生活了。」叶锦年语调平静,「那么,这一次,轮到我说了。」
  周亚言为他语调里的冰寒而产生了不祥的预感,刚抬起头就看到叶锦年那浅色微薄的唇间吐出一句话:「我们分手吧。」
  那句似乎曾在噩梦里听到的可怕咒语,在真实世界中响了起来。
  就像开启一段噩梦旅程一般。
  周亚言睁大了眼睛。
  叶锦年冷静地看着他:「看来你听清了。」起身就要走。
  衣摆却被人一把揪住。
  周亚言用力地揪住他的衣角,用力之巨,连手背都变得苍白。
  「这样做没有意义。」叶锦年冷冷看着他,「我只是因为想对你说这一句,所以才来看你。」这样说的时候,努力让自己变得平静。
  其实并不是实话,也要让自己坚信这是真实。
  面对他的冷静,周亚言的脸是一片惨白,却死命也不肯松手,过了很久才终于说出一句:「我没有得病……」
  「你是不是得了爱滋,其实与我提出分手无关。我也不是想要报复你之前的行为,只不过你的隐瞒让我觉得我们俩没有必要再走下去,我也没办法承受这样的欺瞒。对不起,我没法和你在一起。」这样说时,才发现原来这些都是真心话,那些心结牢牢地哽在喉口心间,堵得他不能呼吸,终于说出来时,他原以为可以平心静气一吐为快,可是直到最后一句,才发现眼睛已经湿润。
  有的时候,把伤痛说出来并不快乐,反而疼痛。
  这样冷静的宣判之后,男人的手仍未松开,执拗无比,嘴唇都变得青紫,却根本说不出话来。
  「放手吧。」叶锦年垂目,掩饰住突然之间变得太过晶莹的眼睛。
  本来只是一时的气话,突然变得很笃定,他想这也许就是结局。
  周亚言慢慢地松开了手指。
  叶锦年垂下睫毛,那些湿意就被逼回了心底。
  即使到此刻,他也不愿意露出一分软弱。
  原以为自己就在期盼这样的结果,可是等到对方真的放开手,才发现曾经预想的痛苦不如实际的十分之一。
  那一只手轻轻松开的时候,就像心的某一部分都随之坏死过去,幻灭成灰烬。
  然而那些冷静和倔强在心底支撑起护栏,把疼痛的伤口都掩盖得严密,不愿让那个曾经亲密无比的男人看出分毫。
  抬眼看向男人的时候,叶锦年有觉悟这是告别的一眼。
  男人抚住胸气息奄奄的样子,叶锦年听到自己的声音在空气里冷静地飘浮:「你好好休养,不要再折腾自己的身体。」握紧双手控制自己的动作,叶锦年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听到了对方虚弱的声音。
  「你坚持要分手,我没法抗议。这是你的意愿,我既然爱你就一定会尊重你。只是死刑宣判完毕后,我可不可以请求你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即使解释对于现实已经无济于事,至少请给我个机会。」
  「爱」这个字眼让叶锦年微微一僵。
  周亚言和他一样,从不轻易言爱,没有想到这一次听到的「爱」,竟然是在这样的场合。
  很快把心情掩饰过去,叶锦年摇了摇头:「你既然知道解释没有意义,何必多费口舌?」
  男人继续平顺了呼吸,终于微笑,笑容里居然有几分挑衅:「既然你已经坚持认为分手是唯一归途,又何必害怕听我的解释?」
  「激将法么?」叶锦年回以一笑,笑容冷冽。
  病床上的男人收起了带着挑衅意味的笑意,脸色苍白面容疲惫:「那么,你已经连我一句话都不愿意听了么?」
  赤裸裸的哀兵之汁。
  然而叶锦年终究没能转身就走。
  比起激将来,周亚言摆明了的哀兵之计反而更有效。
  明知道他说的话只能信三分,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从此相逢是路人,却还是被那人的眼神牵绊住,脚步略一踌躇的结果就是终于停了下来。
  看到他的动作,周亚言又笑了,这个笑意让他的脸色好看了许多:「谢谢。」
  叶锦年不做声,只是脸色难看得很。
  「关于之前的事情,我欠你一句道歉。本来应该有更好的应对,比如说坦白病情,或者怎样……然而当时我在确定你没有事情后的第一个念头是真的不想让你知道这件事。当时想说反正我已经病了,得这个病也没法再跟你在一起,那么无论怎样都不重要,而我不想让你来见证那样悲惨的一段死亡。何况要对你说『嗨,我得病了,是从分手N年的前男友那里得的爱滋』这样的话,我真的说不出口。然而现在看来,当初的我很可笑又自私,除了抱歉之外,似乎没有说别的话的必要。」
  叶锦年皱眉,不置一词,然而在听到周亚言后半段的话时,不知怎的突然生出一股莫名的火气来。
  明知道发生的一切都是无厘头的笑话,何况自己都已经坚定地说出了「分手」这样的话来,却还是对「前男友」这样的词句生出在意。
  「说完了么?」在这样古怪的心情里,叶锦年不耐烦地说。
  手再一次被拖住,「别走。」周亚言的动作很有点吃力,眼睛里满是祈求。
  叶锦年挣脱了对方的手:「你想说的话我也已经给了你机会说完,而我想说的你大概也都已经听清,我想我们没有必要再谈下去了。」
  「请你别走。」周亚言的眼神几近可怜。
  眼神交缠的时候,突然间又想起那些过往来。
  这个男人一向没皮没脸嬉笑怒骂行事张狂又充满存在感,这样近似卑微的眼神,他真的从来没有见过。
  然而却还是硬起心肠来要转身。
  「如果早知道结局如此,那其实我根本不必活过来接受没有得病这样的惊喜。」男人的声音虚弱,明明应该是调侃,听起来却带着几分破罐破摔的悲怆。
  这句话彻底惹恼了叶锦年,他顿时怒从中起,回头瞪向对方:「你现在又是怎样?算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么?算是苦肉计么?你总是把姿态放得极低,活像两个人中间你才是比较委屈的那一个。之前也是摆出你一路苦苦追求的样子,实际上被你排除在决策权之外的我又算是个什么东西?由始至终,你有想过我的立场我的感受?在我拒绝你的时候你有听过我的想法尊重我的选择?在我最终选择相信你时你又怎样回报我?我并不是任你怜惜疼爱的玩具,我是活生生有感情有血有肉会被伤害的人!」怒吼之后一阵气急,才发现颊上居然已经湿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来的眼泪让他的怒气又升了几阶,尤其是在看到周亚言的苦笑时。
  躺在床上的周亚言看着他,眼底一片晦涩,嘴唇抿出一个角度,法令纹在脸颊上露出几分苍老的阴影。
  叶锦年用力地握住自己的手掌,控制住情绪,免得自己一个激动会忍不住扑上去掐死病床上这个祸害。
  还没等他控制好情绪,周亚言先咳嗽了起来。
  他大概是想说什么话,却被呛到,一时间咳得山崩地裂,原来苍白如纸的脸色渐渐发青,叶锦年原本还只是冷冷垂手而立,当他只是装腔作势。等到看到他的脸色发紫时才冲到床边按了呼叫铃,这样做的时候他的手臂就被男人颤微微地扶住,叶锦年僵了一僵,终于没有甩开那个看起来快要咳挂掉的男人。
  他告诉自己这不过是最后的人道主义精神,心底深处却涌上一些悲哀。
  针对自己的悲哀。
  自从认识周亚言开始,他似乎就一直想要甩开这个牛皮糖,却是直到现在都没有成功,反而一次又一次,被对方抓住了软肋似地,予取予求。
  甚至直到此时此刻,居然竟忍不住就帮他拍背顺气。
  这是什么样的一种精神……病啊。
  医生很快就进来,在看到周亚言的情况后皱着眉头看了叶锦年一眼,叶锦年抽回手臂,远远站开,看着医生俯下身做着检查。周亚言的病服一角散了开来,露出一片胸膛,叶锦年眼神微微一暗,只见那上面一片瘦骨嶙峋。
  才只不过那么短的时间,你我已是人事全非。
  那些五味杂陈的情绪从心底泛滥,把原本以为已经用烙铁封印起来的伤口都扒拉开来,露出一片血肉模糊。
  你和我,明明答应要走过一生,怎么就到了现在这样的一条道路?
  叶锦年突然间有点恍惚,慢慢转身,就要离开这个让他快要窒息的病房。
  然后就听到医生的声音:「周先生!」
  叶锦年的手已经构到门把,心里告诉自己不要回头。那个男人是他埋得最深的伤口,每次相对都要血泪横流,把原以为刚硬的理智都抛却脑后。
  不能回头。
  就这样一直走出去,一定能够走上新的人生,一个没有周亚言存在的人生。
  他很累,头很胀又很痛,所以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然而身后那人的声音透过人墙而来:「请你原谅我,我只是太爱你。」
  这一天,是爱情大放送么?
  所以非要到无可挽留,才祭出这一句么?
  明明应该嘲笑的,可在不知不觉之间,叶锦年的眼睛却又湿了。
  是不是无论怎样都可以用爱来掩饰?
  是不是所有欺骗因为是爱都可以原谅?
  他的疑问塞得心里满满当当,简直像一颗气球就要爆炸,既想转过身掐死那个直到今天才接连说「爱」并且以此为挡箭牌的男人,也想把这个优柔寡断的自己给炸飞。
  明明理智告诉自己不可以,爱这个借口不是万能,欺骗也始终都是欺骗,然而手却搭在把手上,怎样都转不下去。
  一低头,那些湿润的东西就从眼角滑落了下去。
  「我只是太爱你,请你原谅我,让我用一生来弥补,可以么?」男人的声音很嘶哑。
  周围一片静寂,想必连医护人员都没见识过这么可怕的狗血剧情。
  在一片静寂里,叶锦年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地转开门把手,走了出去。
  重重地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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