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到处都是淅沥沥哗啦啦的声音，雨滴像子弹似地砸下来，原本漫步在校园中的B大学子们纷纷往宿舍、食堂的方向跑去。
——这天气变得太突然，谁能想到前一秒艳阳高照下一秒就大雨倾盆？
黎亚君作为负责人没来得及走，好在他们搭的临时简易棚用来避雨也算凑合。
方才纯净水快要用光了，另外两个男生跑去抬水，结果他们还没回来就遇上这么大的雨，于是小小的咖啡屋只剩下形单影只的媚娘。
黎亚君见雨势丝毫没有要收的意思，便挽起裤脚将宣传板之类容易弄湿的东西摆到高处，接着缩在最里边儿等天晴。
他无聊地坐着，雨幕将他困在这小小的空间里，黎亚君恍然有种与世隔绝的矫情感。
很久没遇到这么大的雨了……
之前淋雨的记忆，似乎都令他不怎么愉快。
就算不愿意回想，但在这种氛围下，他脑中却由不得出现一幕幕令他伤心的画面。
一次是他站在雨中，瞄到自己的父亲覆盖着白色的布被匆匆送往太平间。他的伞不知被谁挤掉了，怔然的呆立着，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失去了一位亲人。
还有一次，是他回家时邻居随意问，亚君啊，你妈妈出远门了？
他愣了一下，道，我没听妈妈说过……
刚刚我在楼底下看到你妈妈拖着旅行箱坐车走啦，诶，那车真不错呢。
黎亚君木然了半响，突然疯了一样往楼下冲去！
来不及等电梯，他直接从八层沿着楼梯跑，滚了几级台阶都仿佛浑然无觉，等他灰头土脸地冲到小区门口，哪里还有他妈妈的影子？
老天仿佛为了配合他的心情，轰隆一声，大雨倾泻而下。
黎亚君就那样被冲刷了许久，直到天空放晴，他才拖着湿漉漉的身子一步一步走回家。
爸爸，妈妈。
——什么都没有了。
他终究，还是被两位至亲的人丢下了。
第二天，黎亚君带着一串钥匙和一张银行卡永远离开他住了十几年的家，从此在江华公寓的新居安定下来。
你看，一到下雨他就没好事儿，今天不知是不是又会遇到点什么？
“——亚君！！”
正当他沉浸在旧日的思绪中时，一道磁性的声音倏然冲进耳膜！
黎亚君闪电般抬头，然后在一片透明珠串连成的网中，他看到了朝他伸出手的向怀。
那一刻，他内心深处仿佛有什么被敲碎了，缓缓流出柔软的、温热的东西。
向怀似乎走得很急，即使打着伞，身子也被浇透了，白衬衫湿嗒嗒地粘在身上，裤腿溅了不少泥点，总是被仔细打理好的头发此刻也狼狈得如同放进洗衣机搅合了一般。
他没戴眼镜，明明是落汤鸡一般的形象，黎亚君却怪异地觉得他此刻散发着一种成熟的、可靠的男人魅力——啊，其实向老湿长得挺不错嘛。
一想到“向老湿”这三个字，媚娘同学就憋不住地笑了出来，现在的向怀还真是符合这称呼！
“笑什么呢，是不是见到老师太感动了？”向怀走进去将没用完的咖啡豆拾掇拾掇塞进黎亚君裤兜里，“这东西沾了湿气不好，先带回去。”
“唔，”黎亚君犹豫一下，还是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我刚刚在食堂看见你们班的杨亮和张斌，还纳闷你怎么没跟他们在一块，结果他们说你还在广场上呢，我就赶紧来接你了，”说到这里，他自嘲地哈哈一笑，“——我走到一半啊发现没带伞，只好又往办公室跑一趟。”
黎亚君心里一暖，扭过头道：“……没什么好接的吧，这儿又淋不着。”
“说你傻你还真犯傻，这后边都是树，下雨天最不安全，你也不怕一道天雷把你给劈糊喽！”向怀拉着他走出咖啡屋，手里的伞完全倾向黎亚君那边，而他自己却整个暴露在大雨中。
黎亚君见状慌忙把伞扶回去：“你这不是折我的寿吗，哪有学生让老师淋雨的道理？”
“我早就淋透了，打不打伞还不是一样？”向怀强行把伞撑在他头顶，脸上是不容拒绝的严肃。
一道闷雷轰然作响。
黎亚君看着他的侧面，鼻尖儿突然有点发酸。
以前淋雨的时候没人管过，现在凭空多出一号继哥哥，对他倒是真心实意的好。
现在想来他妈也不是什么都没给他，即使他和向怀不相认，至少他心里也觉得身边多了个亲人，已经够满足了。
两人一路快步走进江华公寓，向怀将伞搁在一楼大厅的伞架子上，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
黎亚君按下电梯钮，“先上去泡个热水澡吧，小心感冒。”
“嘿，你也会关心老师啊？”向怀笑着捏一把他的耳朵，动作很亲昵。
黎亚君怔了一瞬，感觉被他碰到的地方霎时间火烧火燎，他胡乱搡着头发想将耳朵盖起来，生怕被向怀发现什么。
然而向怀的眼神何等之尖，即使对方动作极快，他依旧从漆黑的发丛中瞥到一抹绯红。
发现这一点后，向怀的心情没来由一阵愉快。
并非恶作剧得逞的愉快，而是他产生了一种被重视着的感觉。
——老实讲，这个学生对他来说很特别。
向怀说不出黎亚君究竟哪里跟别人不一样，但就是觉得他很特别。
第一次注意到这个人，是因为开水房的一张招租海报。
小小年纪坐拥豪宅，字里行间都仿佛溢满了浓浓的炫耀得意之情。
向怀本身就是一个富二代，可他从没挥霍过父母哪怕一咪咪的资产，就连留学那几年他都是靠自己打工坚持下来的。在他的意识中，只会凭借父母耀武扬威的二世祖简直就是社会败类，因此见到那张海报时，他忍不住想，千万别让这小子撞在他手里，否则他一定会找机会挫挫他的少爷气！
没想到，这个黎亚君还果真被分到了他负责的班级。
刚开始向怀几乎可以说是有些高兴的，作为一个老师，教训学生的理由简直一抓一大把。
他发现黎亚君上政治课不带课本，他发现黎亚君喜欢在课堂上玩手机。
作为一个理科生，黎亚君这种行为其实也能理解。一般来讲，只要不过分不出格、不影响课堂秩序，大学老师不会去刻意揪你的小辫子。然而向老师看他就是不爽，只要抓住他在上课时间上网玩游戏就没收他的手机，黎亚君每次都会灰溜溜地去他办公室拿，这让他觉得很高兴。
——可是有一天，对方不肯再来了。
向怀看着崭新的NOKIAN98，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火了些？
其实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他发现黎亚君并非他想象的那种富二代。除了海报事件，对方没再做过什么高调的事。说起他贴的那张招租海报，想找几个同学一起住也无可厚非，那么大的房子，一个人占着不但孤独而且浪费，做房东就挺好的，既能赚点生活费，又能认识几个好朋友。
向怀刚有点后悔，没收来的手机便震动了一下，于是发生了他主动归还手机的事件，虽然事后证明那是个大乌龙，但向怀并不生气。
他看着黎亚君拿着手机得意到眉毛都飞扬起来的模样，好笑地想，原来这小子对他也憋了一口恶气哪。
……
“……向老师？”黎亚君打开房门见向怀半天不动弹，只是笑眯眯地盯着自己，不由心里有点发毛。
“嗳。”向怀的语气很温柔，带着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宠溺。
黎亚君抖了一下，默默地拿出拖鞋递给他。
向怀笑着接过来穿上：“你家怎么就你一个啊，其他人呢？”
“建忠和义同出门了还没回来。”黎亚君想到那二人如今的关系，不由有些纠结，“对了，你洗淋浴还是先泡一会儿？”
“淋浴吧。”
“唔，那你去洗澡，我拿个毛巾给你。”黎亚君转身刚走了两步，又回过头红着脸道：“衣服，脱了。”
向怀咦了一声做双手护胸状，黎亚君登时恼羞成怒：“我是说把你的衣服扔洗衣机！谁愿意看你那几根排骨！”
老实说向怀的身材相当不错，他本身个头高，加上学生时代起就一直注重锻炼。虽然现在没时间运动可那也是要胸肌有胸肌要腹肌有腹肌啊，如今竟被人说做排骨！
向老湿不乐意了。他慢悠悠地走到黎亚君面前，慢悠悠地将手按在衬衫纽扣上，然后慢悠悠地，一颗一颗解开。
媚娘目瞪口呆地看着美男子近距离表演脱衣秀，脑中一片空白。
向怀虽有些偏瘦但却十分精健，薄薄的肌肉匀称地附着在身上，线条流畅又漂亮。他脱了上衣脱裤子，两条笔直结实的长腿就跟模特似地。黎亚君看傻了，整个脸都保持着胶着状态。
施施然将衣服往学生手里一塞，向老湿笑眯眯道：“怎么，不是你让我脱的？”
“……赶紧去洗你的澡吧！”黎亚君气呼呼地抱着衣服走进洗衣房，可直到打开洗衣机，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气些什么。
……很奇怪。
看到向怀脱衣服时似得意又似戏弄的表情，他居然会觉得……
觉得不自然。
就好像心底里有什么东西在燃烧，又像是被重物撞击了一下。
这种感觉说不清楚。
明明都是男人，可面对向怀只穿着一条底裤的模样他竟下意识想逃开。似乎待下去的话就会发生什么诡异的事。
黎亚君使劲摇摇脑袋把这种无厘头的想法逐出去，然后他蓦地发现，貌似还没放洗衣粉……
囧然地关掉洗衣机，洒了两勺洗衣粉后再打开，房东同学又进卧室翻出一条崭新的毛巾拿去给向怀。
当黎亚君站在浴室门口时，他犹豫了。
——向怀没穿衣服的情景不期然闯入脑海。
就这么进去的话，会不会太冒失？他要不要敲敲门等向怀围条浴巾再进去？
这犹豫没有持续很久，思考三秒钟后，房东同学再次生气了！
——NND，这可是他的地盘！再说了都是男人，就算看一眼又怎么地？！再再说，向怀和他好歹也扯得上一层亲戚关系，他哥的裸体他怎么就看不得？！
盛怒中的媚娘似乎忘记了一件事——他只是进去送个毛巾，完全没有必要如此纠结……
带着赌气的心理，黎亚君气势如虹地一把推开了浴室大门！
薄雾缭绕的浴缸中立着一具健美的身体。向怀正在冲洗头发，白色的泡沫迷住了眼睛、顺着理肌纹路宛转滑下。
黎亚君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给你。”他走上前去拉过向怀的手臂，把毛巾塞到他手中。
“啊，谢谢，”向怀接过去擦擦脸，“呼——总算能看清楚了……”
黎亚君脸上一片烧烫，腹诽着你这家伙怎么能如此坦然地在学生面前敞露重点部位？！
虽然他努力在阻止自己的视线，可还是控制不住地往对方胯间扫了一眼……
——这种心理就像是男人们解手或洗澡时会顺便看看其他人的家伙，同时暗地里对比一下双方尺寸，然后有人得意有人悲。
媚娘同学也没能免得俗套，在发现彼此的差距时，他悲了。
倒不是说他袖珍，而是向怀有一点点夸张——也不知是不是吃了几年国外的饭……不过国外的饭真的有这种神奇效果吗……
黎亚君涨红着脸胡思乱想的时候，向怀冷不丁一声低喝：“在看什么呢？”
他倏地抖了一下，慌忙道：“没看什么……”
向怀挑起眉毛，语气意味深长，“哦——”
黎亚君气急败坏，“……我真没看！”
“没看就没看嘛，这么激动做什么，”向怀真挚并深沉，“再说，老师又不介意被你看几眼。”
房东彻底败了，他果断决定离开浴室这个是非之地，“……你慢慢洗，我先出去。”
“等等，”向怀眼疾手快地拉住他，“这么多瓶瓶罐罐，哪个是沐浴液？”
“你自己不会看吗？”
“我近视啊。”
黎亚君没辙了，只好转回身去。
由于洗浴架装在靠里边的那堵墙上，需要站在浴缸里才够得着，黎亚君便脱掉鞋子走进去，在一片蒸腾的水汽中寻找沐浴液。
他取出一个蓝色瓶子递给向怀：“喏。”
“这是沐浴液？”向怀惊道，“我刚刚用它洗头发……”
黎亚君露出“败给你了”的表情，“没关系，你可以用洗发水再洗一次。”
向怀耸耸肩膀浑不在意，“算了，多麻烦。”
“……那我走了，你需要什么的话就叫我。”
“嗯。”
黎亚君松一口气，刚想往出迈，结果转过身一不留神就踩在了滑溜溜的泡沫上，身体迅速往下倾斜！
“小心！”
向怀慌乱的声音在耳边倏然响起，他脑中只有一个绝望的念头——浴缸这么硬，肯定完蛋了……
“咚！”
头骨重重撞在浴缸边沿，有人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
黎亚君在短暂的僵硬后失措地张开眼睛，发现向怀居然垫在他身下！
——怎么会？他什么时候靠过来的？！
看到对方紧咬着牙关皱着眉心的痛苦表情，黎亚君刚恢复的神智又出现一片空白。
“哎，你家的浴缸可真够结实……”向怀苦笑着想要揉揉脑袋，结果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黎亚君脑中嗡的一声，颤抖着嘴唇道：“你，你没事吧，对不起……”
“没事，你先起来……”向怀有气无力地应他，这小子看着没多少肉，到还蛮重咧！——刚才那一下可真是疼到心坎里去了，还好摔的不是这倒霉的小祖宗！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做人肉沙包甘愿垫在这小子下面，他只知道，如果黎亚君哪里碰到了，他绝对会比自己受伤更加糟心！
……大概是上辈子欠这混小子的吧，他见不得对方难受。
黎亚君既懊恼又心疼，匆匆用热水将向怀身上冲干净，拽了毛巾往他胯部一围，接着扶起他进了卧室。
“快把你那表情收一收，别自责啊。”向怀躺在黎亚君床上安抚地揉揉他的头发，眼睛里没有丝毫怨怪，反倒装着满满的温和，似乎黎亚君才是受了伤需要慰藉的那一个。
黎亚君后悔得脸色发青。要是刚才小心一些就好了，你说他这么大的一个人，怎么连这点小事都能搞砸，还连累了老师，他还能更蠢一些不？
向怀惊讶地发现他亲爱的学生眼眶发红，还板着嘴不肯出声，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哎，你这是哪一出啊，伤在我身，疼在你心？”他艰难地笑笑，“都说没事了，我的头哪有那么脆弱。”
黎亚君不说话，只是瞪着他，蹙起的眉心微微颤抖着，说不出的倔强。
向怀心里猛地一软，胳膊一伸将他揽到怀里，不由放柔了声音，“你可是我的学生，我管你是应该的，啊？别太介怀，去忙你的事吧，我躺一阵就好了。”
黎亚君的头埋在他耳边，声音闷得发慌：“每个学生你都管？”
“那不能，我可不会在每个学生面前都洗一次澡。”
黎亚君紧紧咬着下唇，心脏被一波一波莫名的感情冲击着。
这个人，在他摔下山坡时跟着便滑下来陪了他一个晚上，在他最需要温暖的时候一次次站出来，发现他情绪不好便和他谈心、教他煮咖啡、带着他融入集体、在他危险的时候挺身而出……
——其实他都记得。
向怀对他的好，他都刻在心底里。
是他总以别扭的态度对付这个老师。
他原本可以像对待几个同居人那样高高兴兴的和向怀相处的。
只是向怀的身份之于他太复杂，他才不自觉地在二人之间筑了道墙。
仔细想想，真的有这个必要吗？
——向怀对他坦诚以待，他何不也坦诚些？
黎亚君定定地看着向怀，有些事情他突然不想再遮掩着了。
如果两人越来越熟，总有一天，他会瞒不下去。
与其将来让对方认为自己一直蒙着他，倒不如趁一切还有退让余地的时候早些说出来。
……可是等明了以后，向怀会如何看待他这个弟弟？
会像他父亲一样，恨不得没有他这个人吗？
黎亚君思考片刻，暗暗否认了自己的猜测。
——不，不会。
向怀不是这样的人。
他真正害怕的，是向怀的父亲知道这件事后，禁止他们继续来往。
——黎亚君可以问心无愧的说他对向家的资产没有兴趣，可不代表向正南不会警惕他。若非如此，那人不会要求他妈妈抛弃儿子、这么多年来对他不闻不问。
向怀会不会听从他父亲的意愿，从此和他形同陌路？
他突然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这个问题在他心里埋了太久！
黎亚君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既期待又担心，千言万语在嘴边反反复复的转悠，就是迟迟没有出口。
——罢了，如果向怀也认为他会对他在向家的地位、利益造成威胁，大不了……他从此就做个本本分分的学生，再不和他有其他往来！
……就当做，从来没有过这个哥哥。
就算真的要断，趁现在说清楚，也好过将来硬生生把心脏扯裂。
“在想什么呢？”向怀见他的表情一会像发愁一会像赌气，忍不住轻声问道。
黎亚君趴在床边，一只手搭着向怀头上肿起来的地方不轻不重地揉按，缓缓开口。
“向怀，你上次跟我说过，你有一个弟弟……”